( 3 月 23 日写——)她们面面相觑。 女医生安慰我说,“好好去治疗,你还年轻呢。” 大约,她们又把我当成“四十多岁”的“小伙子”了。我总是这么被人误解。当然,这种“误解”,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也许,女医生是看着了,我病历卡上的年龄。只是时下,总是把五十上下的人,当作“壮年”(中年)来对待——社会学也是这么认为。相对于六十来岁、七十岁,自然是“年轻”的了。 我在吃惊和同情的目光注射下,走出里间。走出外间。 我到了楼道的候诊厅里。这一面的墙上,有许多带眼镜的,不带眼镜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一律白衣白帽的“专家”专们,在注视着我。还有许多治癌、治胃痛、治心脏病的广告。 我把背包、病历卡和那一张不受欢迎的检查报告,放到蓝色的塑料椅上。开始整理我的衣衫,刚才系得太匆忙,肚子上的润滑油,也没有擦尽。 我得想想。噢,这家伙终于来了,亲爱的癌朋友。下一步做什么呢? “早餐!”我的肚子在向我建议,“美美地吃它一顿!” 天哪,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填肚子?书上都是这么说的,茶饭无思了。放屁!得了癌症,就不吃饭啦,更应该吃!要大吃特吃! 为了向医院的化验室,贡献我那若干CC宝贵的鲜血,以及做B超,我都饿到现在了。 啊,一想到,我能美美地吃上一顿早餐,我口中的津液,如济南的趵突泉一 样,汩汩奔涌。在家里,由于只一个人,又疏于研究食谱,早晨是“老四样”:牛奶、鸡蛋、面包、泡饭。大多数的时间里,还会在牛奶中,搁一勺红枣莲子。这些红枣莲子,最初是“乡下妈”(我的老保姆)送的,后来吃上了嘴,也就断不了了。不过,再好的东西,吃久了,总是要生厌。此刻,我想到,我今天能变化一下花样,吃上馄饨、豆浆、小笼包子之类,便兴奋不已。我像狐狸列那那样叫起来,快去快去快去!有你这么馋的吗,老兄?这算什么啦,民以食为天么。说不定,今后吃不上了呢! 我满街寻找,能够满足我“奢侈”要求的小吃店。 可惜时间太晚了,大多数小吃店,早点供应告罄,在那里搞卫生。有的婆娘, 把脏黑泛黄,吐着泡沫的水,从店堂里推出来——用竹丝扫帚。我跳着脚躲避。“还有吃的么?”每到一家,我便这么问。黑板上写着各种馋死人的早点, 满满当当。回答都是,“没了。” 好不容易,找一家脏兮兮的小吃店,有肉饺子卖。 “快一点!”我对老板娘说。 一想到那鲜美的肉馅和汤汁,济南的趵突泉,又“咕嘟咕嘟”往外冒。 吃得太快一点了——这是我的坏脾气,见到美食,总是慌不迭的,尤其是饿了一阵之后。我都没弄清楚,那饺子,到底美在何处,是放了白菜,还是韭芽?有没有姜末?小盆似的大海碗,已经空了。没留下一点汤水,甚至一粒葱花。只有那鲜美的肉味,还在我空阔的喉咙里打转,能让我确信,那饺子,确乎是下肚了。我还想吃一碗,可惜时间来不及了——上午,我还有其它事要办。 ( 3 月 27 日写——)出得小吃店来,我得到中医学院附属门诊部去一趟。 我的鼻子,前年鼻窦炎闹得厉害。本来是要开刀的,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这么说。亏了门诊部的Zhu医师,用中药给镇压了下去。近期不小心,复发一次,又用药,复平安。过年了,我想发作起来,无处寻医,配上几帖,保个险。 老兄,你蛮仔细的嘛,大难临头,还想到这个。是啊,怎么啦,得了癌症,就神思恍惚,顾不得其它的了?放屁,没那么脆弱。枪法不能乱。 要不要开车呢? 通常的小说里,都是这么描写的,遇到这种情况,是精神集中不起来的。倘是开车,一会儿想到,那癌魔张牙舞爪地飞来;一会儿想到,我命真苦啊;看到街上的姑娘,就想,这美色,我是消受不到了;看到别人大包小包地从超市出来,想,我还要吃什么,用什么呢?!官没得当了,欧美不能去旅游了;或者是,我那小孩怎么办呢?我的老婆要离婚了,或者是,我尸骨未寒,她又与新欢同结连理……这么想着,车子也就撞到人行道上去了,或者是把指挥交通的警察叔叔,碾个单腿瘸。去你妈的!我神志清爽,精力充沛(肚子里,有那一海碗肉饺子打底),这会儿,就算开到上海去,也没问题。 我坐进车里。点火,起动,转向灯打出……挺顺溜的。 到了zhu医师那里,配了药。关于生癌的事,我只字未提,因为一来,尚须进一步考证;二来,这新闻消息的发布,也得有个先后秩序。 事后,赖女士也到那里去看鼻子。讲起我的幸运罹癌。zhu与他的助手小 deng 医师,大呼,这个老某!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还谈笑风生,说过年什么什么的。 我回到家里。给 zhang 医师打电话,告诉他,“出了点麻烦" 。他听明白之后,说,“你下午两点钟,到我的办公室来。” 睡了午觉。我去了。他看了我的 B 超片子,说,“不要急,这个东西,看上去外缘光滑,包膜完整(也就是说,长相挺好的),也有可能不是恶性的。" “那会是什么呢?”我问。 “血管瘤什么的。” 事后,他告诉我,当时他已基本认定是癌了。但总想,最好能排除;另外,下一步的检查,是必不可少的。 他对我说,“得再做检查,还要看验血报告单,AFP(肝肿瘤标志物)” 但是,我似乎比所有的医生更明白,那一定是癌。幸运不会老老降临到我头上,在我的几十年生涯中,不如意事常八九。 是的,在那一刻,我的心里,腾起过一丝希望。但我很快把它压抑下去,从最坏处做打算,没错。 zhang 给我开了做 “增强 CT" 的单子。那用来造影的针,是进口的,要六七百块钱,还得自己付。 CT 室下午,本已无名额了。zhang 以为情况紧急,打了电话过去。对方说,你们来吧。zhang 在电话里说,“检查好了,结果通知我" 。 看样子,问题严重。 我踱着方步儿过去,在这种“紧要关头”,沉稳是必不可少的。 红色砖墙的 CT 室,掩映在绿树丛中,雨洗过的树叶,格外地鲜亮。珊瑚树黑油油。要不是天色晦暗,这幢门廊上有半圆拱,看上去暖气的法式两层小楼,会让人体味到,置身度假别墅的感觉。要是得空,能在屋侧皂荚树的石凳上,坐上一歇,拿一本小说什么的看着,会很有诗意。 胖胖的中年女医师,让我喝一大瓶矿泉水。这太凉吧。女医师略带谦意地说,本来应该喝热水,可是没有饮水机。好在,我的肠胃还不算坏。女医师说,“慢慢地喝罢”。也只有如此了。 我喝一口进去,让其在嘴里打上几个转,引出唾沫来,有了暖的感觉,再往下咽。后来,女医师看我可怜见的,就说,“到这里为止”。她在瓶子的三分之二处,用她那白晰而透明的长指甲,划了一个记号。这一来,情况就好多了,我鼓足了勇气,“咕嘟咕嘟”完成了既定指标。 套上蓝色塑料鞋套,走进里间。 那台身躯庞大,伸展着钢铁臂膊的 CT 机,就像是让你身临,美国宇航局的某个训练室,或是一部外国科幻恐怖片里的场景。我躺了上去,床升高,转动,在一阵叽叽咕咕,嘎嘎嘎的机械声响里,有医生的指令: “把手举起来!” 那仿佛是太空里传来的声音。 “这左手放在脑后,这右手伸过来!” 我把抬起的右手,交给了医生。那里,好像有一个天神,或是一个魔鬼。 “有点痛的噢。”胖胖的女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 打试验针,针头把皮肤撬了起来。 过了一刻钟。女医师问,“头晕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她拿起我的右手,看了一下。我说,“没有”。 又一支什么针,愉快地钻进我的肌肤,这会不痛。我知道,那是身价六七百块的造影剂。 “把手抬高了,不能动的噢!”太空里又传来指令。 于是,我保持了一个有点像投降的姿势,手臂悬空。 “要给你做了噢!” 这相当于原子试验场的最后读时, 10 、 9 、 8 、 7 、 6 、 5 、 4 、 3 、 2 、 1 ,起爆! 机器隆隆地旋转起来。 你坐上了航天器,像杨利伟那样。当然,他很光荣伟大,我很渺小倒霉。或是被“时光隧道”,吸了进去,你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我闭目定心。我想起,多年前,嘉兴开张了全省第一家嬉水乐园,我去采访。粗如巨蟒,扭曲成 S 状的滑水道,进入全封闭的管道,一片漆黑,身子像货物似的,被抛来掷去。你不单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魂魄也出了窍,在管壁里碰撞……你几乎要大喊出来。据说,有心脏病的人,要吓死的。 “隆隆”之声消失,我从巨怪的口中,被拖了出来。 “下床罢。”医生说。 我提起裤子,系皮带。鞋子套进脚里。对那个瘦瘦的男医生——也就是太空声音的发出者说,“请您告诉我,到底怎么样了。我不害怕的。” 他笑笑——也是那种别无选择的表情,说,“是,是有点问题……我们,还得研究研究,明天来拿报告单。” 我明白了,这生癌,是铁板上钉钉——铁定了。 这时候,坐在最里间,一位面向着我们,戴眼镜的年轻英俊医生发话了,“你自己有什么感觉?” 我把促使我来检查的原因,说了。 他听了之后,与那个“太空声音”一样,守口如瓶。我只好打道回府。其实,还需要问什么呢! 回到家里。 我的那位行将别我而去的钟点工,还在——她要做到大年廿九再走。一是这么着,也算做完了一年;二是好让我从容地找新的钟点工,这是最主要的。真是好心肠。 要不要告诉她呢? 算了吧,反正也没有几天了,不要吓着她。按照我的“新闻发布程序”,她不应该是首位(批)受众。再说,我也问过医生,这癌是不会传染的,因此不会因为我的隐瞒,而给她造成损害。 傍晚六点钟,我给 zhang 打了个电话,问做 CT 的医生怎么说。 他说,“应该是那个了。你要马上通知家属,住院作进一步检查、治疗。” 我说,“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