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日记

亭亭如盖矣

第十五节
尽管我从来都不相信宿命，但我和我的母亲却始终都跳不出宿命的轮回，尽管我不相信巧合，但我的一生中却偏偏遇到了那么多的巧合，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决定着什么。
母亲一生悲天悯人、行善无数，赢得了当地人的普遍尊重。母亲一生都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去害别人，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母亲一生病体垂危，却总能挺过危难，在邻居纷纷早逝的时候，母亲仍然屹立不倒。母亲仅仅活了59周岁，但那已经是医学上的奇迹。人善人欺天不欺，老天是公道的，老天终究会厚待积德行善之人。
在我离开的一年中，母亲在房间里已经很少出去了，倍感孤独的母亲在房间里养了一只白色的公鸡，每次吃饭母亲都是一口一口的嚼好食物去喂它的。这只公鸡很喜欢吃肉，而且很凶猛，我回家时常常被它叼住我的裤筒。一般的鸡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会在天黑前睡觉，早上很早就起来。也许是和人一起长大的缘故，这只鸡完全违反了这些自然规律，晚上23：00之前它是绝对不肯睡觉的，到处转悠，早上也不打鸣，要和我母亲一起睡到9：00左右才肯起来。这只鸡的行为很古怪，它会突然呆住，一动都不动，眼睛直直的盯住一个东西不动，这时无论如何去摆弄它，它也不会作出任何反应，这种状态往往要维持十几分钟，之后它才会突然清醒过来，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散步。
1999年末，单位安排我在现场留守，在最后一刻，单位又决定让我回去参加培训和考试。
那年冬天是近20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比往年要低10度左右。我是12月20日到家的，匆匆和母亲见了一面并上交了我才领到的奖金。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让我去银行取出了家中所有的钱，连同我刚刚上交的共6400元都给了我，让我去给对象买个戒指。
我爱人在那之前还没有决定要嫁给我，所以我买什么东西她都不肯要，但这次她很愉快的答应了。给她买完戒指，我说我母亲很喜欢金戒指，但一辈子都没有买过，我们去给买一个吧，于是我爱人亲手挑选了一个。剩下的钱不多了，我就没有再归还母亲。那天下午把戒指送回去给母亲戴上以后，母亲很高兴，然后我就回了单位。
1月8日，单位又发了奖金，好象是2000元，知道家里已经没有钱，我就立即母亲送去了。那时因为种种原因，我大哥和我二哥基本都不会同时出现在母亲面前，单独去时也会带着孩子，但那天我回去时却发现大哥和二哥都在，而且也不象以往那样尴尬，都笑呵呵的。这是1992年以来我们兄弟三人唯一一次单独聚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看到我们兄弟们都来了自然很高兴，我们母子在一起吃了饭，然后我把钱交给母亲就回去上课了。
1月初我的BB机就停机了，我也没有去交费。那天下午我和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去逛超市，买了一瓶绍兴黄酒，然后在小饭馆吃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这种酒。
晚上回到宿舍以后，我爱人很匆忙的来找我，见面就责怪我去哪里了？传呼怎么也停了？她说我父亲来电话了，说我母亲住院了。
我当时感到天旋地转，腿都软了，根据我的经验，母亲不到病危时候家里是不会通知我回去的。
我赶到医院时母亲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眼睛直直的，我父亲大声问我母亲——知道是谁回来了吗？我母亲含混艰难的说出了我名字的后两字，这是我母亲此生说的最后两个字。
母亲在医院挣扎着，情况越来越糟，但我们没有钱及时送母亲去大医院抢救，等到我们意识到这点时，一切都晚了……
农村人很迷信这点——如果咽气前没有准备好寿衣，人到阴间都是要受苦的，所以母亲生前多次想给自己准备这些，但我们嫌不吉利，每次都阻止了。但这次我们已经知道母亲真的不行了，所以我嫂子终于提出要去给妈妈买寿衣了。我们不能让她到阴间再受苦。
衣服是我和大嫂子一起去买的，钱是我从母亲的衬衫口袋里掏出来的，那些钱就是我前几天才上交的2000元奖金。我和嫂子商量——母亲生前说过：她做梦时梦见穿西装的人到了阴间都是有地位的人，穿那些传统服装的人到阴间还是受苦，所以我要求给母亲买西装。嫂子同意了，但那点钱是不够买高级衣服的，最终我们只能买了一件很普通的西装和其他的一些东西。
在母亲咽气前，医生多次建议停止抢救，我的哥哥和父亲都不敢做这个决定，最后我说——让妈妈走吧……，
医学知识告诉我，母亲的肺大泡已经破裂，已经形成气胸，即使抢救过来也将会变成植物人，母亲一生受苦已经太多了，就不要让她再受苦了吧……。是我判决了母亲的死刑，是母亲最疼爱的小儿子作出了放弃抢救的最后决定……，这个决定让我悔恨终生，感觉愧对母亲一生的付出和养育之恩，也愧对母亲九泉之下的魂灵……
那天晚上母亲插着输液管，是由大哥把她背回家的，我和我二哥在后面扶着，北风呼啸、寒冷刺骨。
半夜母亲有些有些清醒，眼睛死死的看着我，右眼角滚出一滴眼泪，我永世都忘记不了母亲那最后一滴眼泪……。父亲低沉的对我说——你母亲放心不下你……
后来母亲的意识就就完全模糊了，我们兄弟为母亲换衣服——本应该由女儿给换衣服的，母亲也始终很喜欢女孩，但母亲却没有女儿，也正是因为没有女儿，母亲一生受了更多的苦……
母亲从发病到去世整整挣扎了3个昼夜，1月14日（阴历腊月初八）早上8：00停止了呼吸，又是我，又是母亲最疼爱的那个儿子，向守在床边的其他人宣布了母亲的死亡……
母亲一生都很仁义，从不给别人添麻烦或惊扰别人，我父亲说你母亲太仁义了，去世也要等到楼上的人都上班以后才走，避免哭声惊扰别人的休息……

亭亭如盖矣

第十六节
丧事办得很简单，没有请乐队，一则是没有钱，二则是母亲生前就怕噪音，三是人都走了，也没有必要再表演给活着的人看了。
因为母亲是在双日子去世的，根据风俗，要杀一只白色的公鸡做伴，于是母亲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只白色的公鸡成为了殉难品。我们不知道公鸡是如何被杀掉的，也不忍心去看。
丧事的过程我不想写了。
根据风俗，要在骨灰盒里放点东西，我想放入母亲平时做针线活用的顶针，我大哥瞪了我一眼说——你还想让咱妈到那边还干活吗？我们兄弟三人写字都很难看，母亲骨灰盒前的小碑是我写的，但难看的字体让大哥发火了。过了几天，我在单位用电脑重新打了字贴在小碑上面，那是我第一次用电脑打字——我上学时学的是BASIC，只会使用UCDOS、SPDOS、WPS，DOS、 Windows和Word当时都不会操作的。
根据当地风俗，人去世后，他的所有东西就都要被焚毁或者丢弃，但我们不忍心让母亲的东西落到这个下场，所以我们没有丢弃任何东西，那年春节，儿子们仍然盖着母亲去世时所盖的那床被子睡在母亲的床上。
母亲去世后我就病了，那场病延绵了一个多月，头痛、咳嗽、浑身没有力气，精神极度委靡。
但没有办法，我仍然坚持去上课，头发每天都是乱蓬蓬的，每次下课我都趴在桌子上拼命咳嗽。我的病态最终引起了老师的注意，那是个50多岁的慈祥长者，他问我怎么了，我很颓唐的说了句“母亲去世了……”。老师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怜悯，但没有再说什么。
我当时的考试就是现在的某个执业资格考试的前身，当时是很松的，但也要考试及格才行。因为母亲的去世，很多课我都没有听，即使听了的也记不住，卷子发下来后，我发现我几乎没有多少会答的题，大脑一片空白，满头都是汗。开考30分钟后，老师轻轻的对我说——交卷吧，把名字写到我本子上，我给你个及格……。可能是这个老师也给其他老师都打了招呼，后面的考试我遇到的同样的情况。我至今感激那个老师，他帮我取得了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重要证书，如果没有他，也许我至今都无法确立我在这个专业的排头兵位置——在2007年重新举办的该执业资格考试中，我在全国排名前十，据说是第三。
母亲在生前就已经意料到她去世后我可能就不会回家了，所以一再嘱咐我要照顾好父亲，要经常回家，嫂子家也是家。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年，我整年都没有回去，那之后的春节，我仅仅回去过一次。
母亲的忌日我从来没有回去过，清明也没有回去过，春节扫墓也大多没有参加，一切都是大哥和二哥去做的。母亲一生给了我许多，我却连最后的哀荣都没有给母亲。
我不想回家的原因很多，不仅仅是因为我心理上的阴影已经使我惧怕家，同时也是因为那年我在婚检中发现了乙肝携带，万一传染给侄子、侄女，我将成为千古罪人。

亭亭如盖矣

第十七节
我是婚检中发现乙肝的。
我母亲去世后一个月，我和爱人商量：母亲没有看见我们结婚，我感觉很对不起她，我们登记吧……。本来我爱人还在拒绝，但我岳父急了，命令我爱人明天就必须和我去登记。我爱人送我下楼后问我：你是怎么糊弄我家的？怎么我家的人还有我哥都向着你？我无语。
那时是强制婚检的，体检是在妇幼保健医院进行的，我爱人的舅舅托了人，所以我们抽完血没有等结果出来就拿到了体检合格证明，随后我们到民政局去登记，那天是2000年2月14日。
我爱人因为特殊的原因不喜欢男人，所以我们在婚前连手都没有拉过，如果我主动去拉她，她必定急。在此之前，我们也没有任何合影，也没有照婚纱照，所以结婚证上的合影成为了我们许多年中唯一的合影。
真正的登记了，爱人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们离开民政局没走多远，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就追了出来，说是结婚证弄错了。于是我们又返回去，民政局收回了其中一本，重新给我们发了一本。
这次再走出民政局，我爱人仔细的审视了一下结婚证，然后把属于我的那本递给我，很温柔的叮嘱我——保存好啊，将来离婚时还有用……
拿到结婚证的第二天我回到家，不声不响的把结婚证放在了母亲的遗像前。
第三天早上，我被电话的声音唤醒，原来是我爱人打过来的，她很焦急的对我说——医院来电话了，说你澳抗阳性，你以前怎么也不和我说呢？我说我以前没有检过啊，那年献血最后没有让我抽血，但并没有告诉我原因啊。她说你快过来吧，我们去医院。
我们一起了医院，医生看了一眼说——大三阳，乙肝携带，没事，女方打疫苗，男方每年体检一次。他就这么简单的把我们打发走了。
说真的，那时我对乙肝的知识是一窍不通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大三阳”这个名词，但完全不理解它所包含的意思。
我爱人出来就笑了——这回刚好，我身体不好，你也不好，瘸驴配破磨，以后谁都别说谁了。然后我和她回了家，象以往一样在她家吃了饭。
我感谢我岳母全家，自从发现我是携带者，从来没有人歧视过我，吃饭也不分餐，尽管我每次都坚决要求单独使用餐具，但岳母在刷碗时还是把餐具扔到全家的餐具里一起洗。我把我的餐具单独放在一边，但都要被岳母收入碗柜。后来我干脆自己刷碗，但我发现，只要我不是天天用，我单独放置的碗筷就总是在变。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母婴传播，病毒在我体内已经安了几十年的家。我爱人也渴望我能治好这个毛病，所以那几年贺普丁我吃了不少。在没有发现问题以前，我喝酒在单位鲜有对手，长期熬夜，肝功能完全正常，精神饱满，身体素质很好，但治疗两年并戒酒以后，我的一切指标都在上升，肝区也隐隐作痛，最终，我放弃了治疗。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一切正常是不应该盲目进行抗病毒治疗的，如果盲目进行，反而会激活病毒，所以说庸医误人啊。我的哥哥没有进行任何治疗，喝酒也是照旧，但目前情况却仍然完全正常。
在我治好已经无望的情况下，我和爱人在2003年结了婚。
新婚之夜，我爱人抗拒着我的万般努力，最后我伤心大哭。我的哭声使我爱人屈服了，于是在很不和谐的气氛中，她完成了向女人的转变。
第二天，我跪在母亲的灵位前歇斯底里的痛哭，和我同去的出租车司机惊恐不已。
母亲去世后，我好象在一夜间就长大了。我学会了沉默，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在母亲面前，我难过时可能会掉泪，但自从母亲去世，我也逐渐丧失了哭的能力。
好象是老舍说过的——没有妈妈的孩子，也就断了根……

亭亭如盖矣

后记
这些年来，我始终想为为自己的母亲写点什么，但母恩深重，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写自己的母亲，而且在深深的哀伤中我也提不起手中的笔。
眼波的鼓励使我最终拿起了笔，但真正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好几次写不下去了，想中途罢笔，但战友的关心和鼓励终于让我坚持写完了她。
尽管我从小到现在都企求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可悲的是，这一切偏偏都是真的，而且实实在在的摧残了我母亲一生，我也始终都跳不出这些宿命，命运总是在这些宿命中辗转轮回。我只是想用文字来纪念自己的母亲，并不想用她来赚取观众的眼泪，如果那样，将会是儿子对母亲所犯下的罪恶，但母亲所受过的苦难，儿子们确实又不应该忘记。
母亲的一生太过苦难，我至今仍然无法心平气和的去记录某些事情，所以这篇文字我仅记录了母亲一生的一些片段，其中最黑暗、最动荡、最揪心、最壮丽的那些事情我都略去了，许许多多极为重要的人和事我都只字未提。但那些人却恰恰是帮助过我们、爱护过我们、同情过我们的人，他们对我们恩重如山，仅仅几个文字是报答不了他们的。至于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我早已不想再提他们，就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我将在我的电脑上继续完成剩下的部分，并将改写成剧本。我母亲曾经多次说过——这些事情应该拍成电影，所以我要努力赚钱，希望将来有财力去完成母亲的心愿，把母亲的影子留在银幕上。
为了上学和谋生，1989至2000的11年间我到处漂泊，没有在母亲面前呆多少时候，没能在母亲最需要的时候去安慰母亲孤寂的心灵，生前儿子未能对母亲尽孝，只能希望死后我的骨灰能葬在母亲的身旁，永远去陪伴我孤独的母亲……
父亲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情，没有父亲我们也不可能有今天，但在写母亲时，我不想写父亲太多，而且自己也往往不能心平气和的去正面评价父亲。这绝对不是一个几几开的问题，恩情就是恩情，伤害就是伤害，这两种感觉往往同时降临在我们身上，无法象做生意一样去折算其中的得失或者价格。
母亲的一生都献给了自己的儿子，在母亲逝世8周年的日子里，作为儿子，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

亭亭如盖矣

始终关注这个帖子的战友有（排名不分先后）：：
眼波、紫色、问123、云端谩舞、音符、小福星、车前草、莫莫、蓝宝石、hello敏敏、Ai、痛心小三阳、feitianyu、leguanheda、smilelyli、200702、印堂发红、油菜花开、mirror1978、孤鸿海上来、huxianhui、清云玉珂、我好开心啊、微带之王以及没有留下名字的那些战友。
亭亭如盖表示衷心感谢！

晓风过处

文笔真好
只是疼痛那么多

车前草8

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伴随着你的文字，时而流泪，时而痛恨……。
好在你传承了母亲善良 淳朴的一面，相信好人定有好报，总有一天你会苦尽甘来。
对于疾病要做到战略上重视，战术上藐视，肝脏是个沉默的器官，代偿能力很强，没有症状，不说明肝脏没有任何问题。
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不饮酒少饮酒，注意休息，必竟有病毒，与常人不一样，保持心情愉快，疾病就会远离你。
谨以家中亲人为例说明。
96年开始， 我二弟肝炎发病，大哥硬化腹水，97年5月大哥病逝，与此同时。我胆石术后，也发病住院，不久母亲硬化晚期（母亲一生从未因肝病进行过任何治疗），98年6月母亲病逝……，许久以来，心情 压抑 沉闷，三弟也开始有了慢乙肝症状……。
二弟做生意，经常喝酒，非常不注意身体保养，肝功虽然正常，但超声影像不好，他的肝病其实是在一次大量饮酒后发作的。
三弟在银行做业务经理，为了免于应酬，辞职另谋生意 ，没有进行任何治疗，超声影像，却完全恢复正常。
故此，我认为不仅你自己不要喝酒，还要劝你的兄弟们也不要这样。

水是眼波横

亭亭如盖大哥，
车前草姐姐的回复望你一定要仔细看，并牢牢记住。
也在这里祝车前草姐姐一切安好。
快过年啦，姐姐一定很忙吧。

亭亭如盖矣

我记住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听话，好好保养……
现在我就乖乖睡觉去了，明天再开新帖，请继续关注呀……
大家都安……

海蓝蓝

肝胆重开后第一次留言。
前几次回论坛只是在各个版面匆匆地浏览一下，今天仔细地拜读了这个帖子，被深深震撼。
这么好的帖子不能不支持。
楼主的才气让人折服，为人让人赞佩，经历让人唏嘘。
非同寻常的经历，不同凡响的文笔，堪为精华。
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