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手记之四:塑料厂 塑料厂 1 塑料厂样充满了灼热的原始气息,它的柔软构成了巨大的深渊,比起五金厂,表面上它没有钢铁那样的坚硬,但是它却比钢铁更为坚韧。在塑料厂上班,虽然没有在五金厂那样尖锐而强烈的劳动强度,塑料厂上班的时间普遍比钢铁厂更为长,它是一种折磨人的绵长,弥漫在肉体深处,让人觉得厌倦。面对那些厚厚地塑料渐渐压成了坚硬的鞋底,塑料板,机器在上下起伏的过程中,钟表滴嗒嘀嗒的声音在响动着,如果说五厂里上班那些钢铁的碰撞声在肉体里形成的是针一样扎进肉体的疼痛,那么在塑料厂上班呈现出更多就是像塑料一样的绵长的寂寞。寂寞颗粒凝结成了板块,像刚才注塑机里吐出来的塑料制品一样,晶莹透亮。 每天,我看见那些身体健壮的上料工把一袋重五十斤重的聚笨乙烯,它们是颗料状的,坚硬,光滑,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半袋聚笨乙烯倒在铁地板上,踩上去就滑了跤。我对这种颗粒状的东西充满了好感,有时把手伸进装满颗粒的袋子里,让那些颗粒在我的皮肤上滑过,蠕动着,痒,一种像黄豆或者米粒滑过皮肤的痒从手指头弥漫开来,这种情节让我想苏童小说《米》中的男主人公手指叉进米中的情节。注塑车间四处散发着一股灼热,上料工背着六十斤重的聚笨乙烯在车间走动,笨重的体力活与车间巨大的闷热使得他们大汗淋漓,整个背部蓝色工衣湿成了一片。一个月后,蓝色工衣被汗液浸泡得褪色,像盐碱地一样白花花。他们的身体充满了一股劳动的味道,酸味,我认为这种酸味是劳动的滋味。我的意识中,劳动是累的,而累是酸的,酸累酸累是我母亲时常在地里干活时说的一句话。这种酸累从上料男工的躯体里扑了过来,在他们周身弥漫着。他们用拖车推着十几袋重六十斤的聚笨乙烯在车间铁板过道上走着,汗水从他们的额头,胸部,背部流了来,在白炽灯里闪着亮光,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老员工,大约二十七八岁,他敝开着上衣,露出隆起的胸部肌肉,他在半躬着身子,拉着拖车,那紧绷的肌肉颗粒像灌满浆汁,充盈,结实,隆起肌肉间滚着一颗颗汗粒。在后面推着的车是一个年少的搬运工,昨天才来,他还不习惯这种繁重的劳动,他在搬的时候,身体稍稍地颤动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他的脸部肌肉都拉直,隔了数秒钟,才站稳,他缓慢地爬上铁架梯,把聚笨乙烯倒时两米高的料斗里。 坚硬的颗料放进密闭高温的料斗,被高温熔化,分解,流进模糟里,冷却,成型,从出料口流出了一个个的半制品,长型的抽手,黑色的,上面涂上了银白色的字, TDK,有纹,方形的盒身,直纹,有字,有奄……它灼热,发着亮光,淡蓝色的透明的光滑得象水晶一样,我戴着白色手套,在出口捡着它们,热,一股灼热从手套间传了来,我飞快地将它们摆在半成品架子上。 2 注塑车间弥漫着一股湿热的气息,机器不断地碰撞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脑海中晃动着,机台制品的出口热气蒸腾,每个捡货工脸都是通红的,这种湿热让人疲惫,慵懒,一股烧烤胶料的气味在车间弥漫着,让人恶心,呕吐,人影在狭窄的过道上晃动,穿梭,它的节奏是紊乱的,嘈杂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疲乏的,像秋天的叶子,萎缩着。她们的动作也呆板的,机械的,面无表情出出进进。在这个只看见高大钢铁的注塑机垒砌的空间里,我感觉已经找不到足够的空地可以容纳一颗可以安静充满人类幻想的心,劳动已经把所有的想像与多余的念头挤去了。巨大的机器模具哐当哐当有节奏的轰响着,冷却时间是六十秒,每次哐当哐当的节奏也是六十秒,这台与另一台此起彼伏。在那些钢铁缝隙间,我看见一张张脸,冯金娥。刘淑芳。李燕。裴斐。我记下她们周围的事物。废料筐。被剪下来的披风胶片。四轮小车。黑色的抽手架。装盒身的灰色大盆。防止变形的海绵。隔尘塑料膜。黑色塑料的辘套桶。抽手(它们被我摆在货架上,还散发着热气)前面是巨大的机台。原料胶粒。闪亮的指示灯。绿色的开关。白色的开关灯。指示灯的架上挂着文件夹,分别是机台运作记录表,产品品质表,产品数量表,交接班情况记录。绿色机身。黄色的底座。磨得锃亮的铁板过道。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灰渍图案。白炽灯。白炽灯有几根不亮。墙。底下一米二是绿色油漆的。上面是白色复合粉。有少地方油漆脱落。斑驳。墙上圆珠笔画下的图案。图案画得很拙。上面有一行字很小“I love you”,留下了两个工号,P245。P562。底下被湿热腐蚀的斑痕。抽手啤机。盒身啤机。振雄牌。灰暗的铁窗户。被敲打出凹形的门。转过左边是升降机口。门口停着装满半制品的四轮小车。堆得很高。塑料架子。塑料盆。穿插着灰色工衣的仓库工。蓝色工衣的品质员和机修工。黑色衣服的啤工。白色工衣的装配工。红色工衣的车间管理员。向右是出口。一排铁架工衣箱。锁孔。里面是外衣。茶杯。手机。钥匙。皮鞋。向南边是开水房。热水器。里面是厕所。木窗口。我经常在那里看一会儿太阳,每次上厕所时,感受一天自然的光线照在身上。我在这个车间做过半年。捡抽手的啤工。在半年里。我捡过泰国TDK公司的光抽。半光抽。沙抽。横纹抽。半横纹抽。注塑车间在一楼。笨重的机器。模具。穿着油污工衣的啤工。半年后。我去了五楼。装配车间。车间管理员。红色工衣。指导员工装配。把外购零件与自制半成品组装起来。从一楼到五楼。从五楼到一楼。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因为品质。数量。半成品生产速度。疲惫灌满了我的四肢,爬上我的内心,我常常靠在升降机的铁壁上,蜷伏起来,让自己休息一下。升降机里黑暗一片。有一台上面的灯坏了。进入里面。关上门。黑暗像潮水一样窒息着我。我感觉我所有感觉器官都从皮肤中生长出来,敏感而尖锐感受着黑暗中的升降机的上升或者下降。身体里的沉坠或者飘浮感。黑暗滑过我的皮肤,凉而涩。砰的一声。目的地到达了。升降机的铁门打开了。光亮像巨浪扑了过来。有一台升降机经常出故障。有一次上班。我被卡在升降机里,它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停止动。门被紧锁着。我大声的叫喊。用拉四轮车的铁钩子使劲的敲打着笨重的铁门,闷的一声。在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狭小空间里,我烦躁不安。我感觉自己像置身于塑料液体中,不能挣扎,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流了下来。我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那些脚步极具有穿透力,穿过铁门传来我的耳中。我来回走动,想找出来的办法。但是这个狭小的空间根本没有来回走动的自由,从这端到那端,还没有两步的距离。我只好跺脚,蹲下来,想让自己安静。工程部的人肯定会来的。我告诉自己。没有一分钟,我又站起来。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有人吗?有人吗?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我用不同的节奏敲打着铁门。沉闷的升机内没有一点回音,敲打出来的声音都是那样闷闷的。砰砰砰。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跟我说。他是仓务部的。他以为只是他常遇到的小问题。用铁丝在锁孔里扭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动。他在外面边帮我边笑我。我感觉喉间急得冒烟了,就像在一楼那些熔化的塑胶原料一样被熔化成一种糊状,粘滞感充盈着我的全身。他没有能打开,离开了。我努力想自己静下来。升降机外没有声音了。我只好坐下来。看手中的钟表走动:滴答。滴答。感觉此刻钟表的声音比在外面时高了许多度。它走动的声音变得缓慢起来。滴—答。或者干脆变成了滴———答。越来越慢。慢。再慢了。而烦燥像熔化的塑胶料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稠,我想扭动一下,缓慢地扭动一下,再扭动一下,挣脱这种烦躁不安。但被它粘住,困住了,越来越深,到我脖子。我坐着,一分钟,两分钟,多久了,我看一下手表。再看一下手表。二个小时后,工程部的电工来了。我出来。我全身汗水。走出升降机大门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从塑胶泥淖中爬出来的一样。轻松。回车间我跟裴斐说起我在升降机里的感受。她笑,捂着嘴笑。她很兴奋。单调的车间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笑的事。她是捡大身的啤工。她在笑,她没有戴上手套,便去捡从啤机吐出来的大身。哎哟!她被烫得叫了起来。 注塑车间的机台是不会停下来的,老板需要它不停地运转着,为他生产出利润,厂房,轿车,二奶。我不断地感受到塑料颗粒在熔化,分解,流进模具里,凝结,被机器手臂推送出,让我们捡好,摆在盆,架,筒里,送到五楼,被我们装配,打包,让一辆货柜车运走。一年一年,一件一件。我们也是这样,把自己的青春熔化,分解,流进每个制品之中,让人打包,运走了。 3 真实被阻隔在另一边,时光在塑料上结出颗粒的光芒,剩下寂寞在塑料制品上凝结成一片蓝色的光芒,在深夜轰鸣的机器中,夜晚疲惫得如同一个筋疲力尽的鱼,在窗外,在机台上游动着。正是黑夜,让我有了无边的想像,如果我探过头,望着窗外,此刻天空上挂着明月,城市的天空是被光污染的天空,也许我无法像在乡村里一样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月亮的光亮与皎洁。在水泥,钢筋,霓虹,马赛克构成的城市之间,柔软的月亮面对坚硬的城市缝隙中闪现出它的脸。月亮只是一位古典的美女,素洁淡雅,只有在缓慢节奏中生活乡村的人群才有足够的空闲在它的淡装中发现它迷人的美。城市是高速节奏的,它需要瞬间的惊艳,刺激的性感,它是迅速的,热烈的,暴力的,像歌舞厅里的闪光灯一样,那样浓装艳抹,像一个摩登女郎一样迅速地而暴露的露出她高耸的胸部,高翘的臀部,用紧身低腰裤勒出她的股沟或者乳沟,坦露出大片的背部或者平坦的腹部,来吸引众人的注意。月亮此刻在灰蒙蒙的天空只展示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它站在遥远的高处俯瞰着城市的人群与妖艳的霓虹。但是它没有意识到,在城市某个塑料厂的注塑车间里,会有一个人正通过车间狭窄的窗户抬头仰望它。 现在注塑机生产的订单,是绿色塑料盆景。我从注塑机台取下绿色的塑料叶子,枝条,植物躯干,红色的塑料花瓣,黄色的塑料花蕊。这是一个人不如物的年代,人不如兽的年代,人们对一只陌生的流浪狗或者流浪猫的同情多过于对一个同类的人。人类不断地在砍伐着真正的绿色植物,却要制造出这样虚假的绿色树木,红色花朵来安慰日益贫乏的心灵。我们可怜恋的事物正在被我们遭踏,它在我们的暴力下消逝了,生活挖去了我们内心最为柔弱的部分。人类在诗歌中怀念自然的月亮,却不敢舍弃那些人造的霓虹。我注视着注塑机口出来的叶片,柄,枝,花,一种从未感到的困惑浮了上来。我们为何要制造一些虚假的树木来满足我们那颗残酷的心灵,给它虚无的安慰。在注塑机上方是两盏白炽灯,强烈而冷漠的光线照在这些塑料叶片上,显露出的是一种没有活力的寡绿,这些叶,花,枝没有生命的柔和,质感,圆润,而白炽灯也没有月光的温情,淡雅。 面对一个个色泽鲜艳却没有生命的塑料制品,映衬出人类的世俗与疲惫,人心的寂寞与孤独,这些原本清晰的面孔渐渐模糊下去了,我看到只是破碎的工业制品,它们原本是胶质,聚笨乙烯,化工产品。现在被冷漠的机器制造成叶片,花瓣,这些属于城市的虚假面孔,它们将挤到钢铁与水泥构造成城市高楼的某个地方,被城市吸收,成为它的一部分。这些工业制造出来的绿与红,将慢慢地渗透到城市人的内心,满足他们虚拟的感受。工业流水线中伪造出一个不真实的自然。 我取下一片塑料花瓣,用手抚摸着它,它是冷漠的,没有一点生命的温度,花瓣生硬的只有一个形状,工业流水让它边缘微微卷起一点,像造出一种含苞的样子。塑料花瓣因为缺少阳光,雨露,土壤,微量元素,蝴蝶,蜜蜂,汁液,春风……它们的滋润与爱抚,表面呈现出死绿,枯燥,在白炽灯下,它的影子也没是那样的黯淡,没有一点“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感觉,那种来自生命本身的热闹与喧哗。它们投影在钢铁机台上,不像惹人生怜的花影,它们只是一些几何图案,枯燥,单调,化学工业香精刺激着鼻孔,没有了月光缀合的真实花瓣,投影下那种浑然天成的那种含蓄与委婉,没有来自自然芬香的和谐与平衡。穿过公司的荣誉室,会看到有面红色的锦旗写四个金黄的大字——菩萨心肠,这面锦旗是某个慈善机构赠送给这家公司老板的,他给这个慈善机构捐款若干。每次看到这些,我想到了同事们工伤了,却得不到赔偿,让保安赶出厂门,他们无助的眼神,委琐的身子在厂门抖瑟着。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内心有了一阵疼痛。这种疼痛是冷漠的塑料,钢铁的机台,人造的白炽灯无法理解的。 塑料厂老板不需要我们生命的感受与疼痛,他需要我们像机器一样不停的运转,像那些塑料制品一样能够给他带来利润,钞票,名声。就像大多数城市人一样,他喜欢用虚假的塑料植物,满足他们对自然中绿色植物的虚无的臆想,譬如关心公益,有人道主义,菩萨心肠啊,但是对于在他工厂,在他身边的一个个活生生的员工,他却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