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 乱 妈妈站在玻璃门前,含着笑爸对爸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看见树枝动了。” 爸爸忙碌着:“那是刮风了。” 稍后,妈妈又站在玻璃门前,含着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看见树叶子动了。” 爸爸说:“风大呵。” 我站在另外的屋子里,另外的玻璃窗前,看着玻璃上映出我的眉眼,清洌,忧郁。 妈妈穿着红衣服,红棉袄,红毛裤,回到床上。 床上,总是床上,她的世界渐渐缩小到只有从床到阳台那么大。有时她陷入昏迷,她不断喃喃自语,或是诉说,或是要求回答,象是孩子看见自己所害怕的黑夜来临,总是,总是那种粘腻的、晦暗的昏冥。有时她坐在床上,用纸牌算命,把纸牌一张张排列起来,三年,四年,五年,六年,那样排列起来的纸牌或许已能够到达月亮。已经没有什么要预测的了,命运已然来临。 命运已然来临,三年,五年,七年,时间如同流水一样逝去,钱财如同流水一样逝去,一粒氨基酸八块,一瓶氨基酸二十五块,一瓶白蛋白四百九十块,还有那些贪得无厌的、随意在病人账户上开药的大夫。钱财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流逝,我们已不再惊奇。开始是五千,一万,三万,八万,九万,九万五千,十万,十一万,终于有一天,它突破了我们所能想像和承受的界限。 妈妈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妈妈了,她变得陌生,变成另外的人,或者,只是命运威力的一个承载者,是生活中所有愤怒、积郁、嘈杂、疲倦的一个凝结体,或者,什么也不是。她不再是当年饥荒年代那个勇敢的女子,不再是和田二中的文艺骨干,也不再是策勒县革委会那个人所周知的独自抚养孩子的女干部,也不再是带着孩子出走,在夏官营那样极度偏僻的小镇努力生活的女人,生活之流在此步向停滞,生命,脆薄如纸。 生命,不过如此。 她曾经象西西弗斯那样努力过,为这种骇人的疾病。那些由她写给在报纸上登载了广告的医生的信,总是这样开了头:“某大夫您好,百忙之中......我于几年前不幸患病......”,总是这样措辞文雅得体。却又令人心酸和难堪。 还有那些气功师。她曾经动员我们全家到乡下去住两个月,那里,有个被众多信徒顶礼膜拜的自称仙人再世的男子,她这样计划着:“你,背煤油炉子,你弟弟背一袋大米,也可以借老乡家的灶做饭。”我们说不去,她哭了,她说我们不能体谅她的苦心。另一次,还是气功师,在城里开班授课,她投奔住在那附近的一个至亲,要借住在他家的空房里,深夜,她被这家的女主人连夜赶出。这些,真是令人发疯,活活发疯,除了疯掉,别无它法。那天,我终于被这些气功师、巫师、偏方折磨得发了疯,我说,他们,是骗子。她不辩解,只是慢慢萎缩,无力,我知道,她其实是明白的。 我们,爸爸,我,弟弟们,渐渐变得勇敢而绝望,我们懒散而乐观,我们象无动于衷的、懒洋洋的偶人,看似随波逐流,任凭生活摆布,但却保有着一个疯狂的核心。生活,从此只能表演,而无法介入。我们明白了永恒、轮回、无常,明白了生活只是一场终将终止的过渡,而我们将要步入的永恒,使我们有勇气漠视现在,漠视痛苦、幸福,漠视爱、温情,漠视生活的规则、人间的铁律以及人人畅想的将来,一旦明白了这些,一旦明白了生命的真相,怎样活着,都无所谓。在这种有时心醉神迷,有时目空一切,有时无所顾忌,有时率性狂欢,有时窃喜,有时不明由来地悲伤的感情面前,我赋予它一个名字:狂乱。 沉默许久后,重新开口 我的妈妈六个月前死了,她死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在这之前,她已缠绵病塌八年之久,不错,整整八年,八年时间,中国人民打败了侵略者,而她被疾病打倒。 从她病倒的那一天开始,这个家里酝酿多年的冷漠、狂暴终于达到了一个高潮,尖叫,辱骂,诅咒,不绝于耳,潜藏在这个家族每个人身上的那种阴郁的暴力天性终于被激发出来,怒吼,撕打,摔门而出,逐渐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个家,开始象奥利佛.斯通的电影,再配上瓦格纳的音乐,就十全十美。 妈妈,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妈妈,她处在狂怒的中心,四处追查疾病的起源,我,弟弟们,我们的同学,朋友,亲戚,都在被怀疑之列。她不断盘问我们在过去三年里的经历,我们的交往,我们的所作所为。而她,她说,绝对没有问题。 那年,我十六岁,谢天谢地,我及时地考上了一所不收学费的大学。入学仅仅两个月,我被判定为不能继续学业,不适宜集体生活,因而回到家中。那之后的事,我已不复记忆,向来是这样,对于过度痛苦的事,大脑会拒绝记忆,我只能说,那是一种比死亡还糟的,近乎幽闭的生涯。 十八岁,我被获准重返学校,我改掉名字,重填履历,和青少年时代所有的朋友断绝往来,提着一口极为沉重的箱子,迎着秋天的、又大又红的落日狂奔回学校。 而她,妈妈,无处可逃。对于别人而言,她生存的全部意义,在于她是一个妻子,母亲,而她一旦无法履行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就注定要被蔑视。她不是妻子,母亲,她是一个病人,她留在原地,无处可逃,人,都是一个一个的,她的痛苦,谁也无法分担。 是的,生病的人,生病的穷人,是恶魔,是垃圾,应该被杀掉,清除,焚毁,即便活着,也应该被送往与世隔绝之地。她不明智地选择了活着,选择了活在人群之中,就象是往每个人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每个人都被她侮辱了。在亲戚家,她从来不被允许坐沙发,只能坐板凳,板凳上,还要垫一层报纸,她离去时,要自己把报纸带走,并负责销毁。她四处求医问药,有一天深夜,她投奔到一个至亲家里,要求在他家的空房里借住一宿,以便第二天能够早早应诊。将近凌晨,我们的亲戚又来了,说他的妻子在家里又哭又闹,大嚎不已,他也没办法。妈妈笑了,这种笑,我们曾多次在她脸上见过,在1984年,她因触怒权贵,被列为“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时,她这样笑了,并选择了离开,在1995年,她卷入两个经理争权的恶斗之中,被恶意欺侮时,她这样笑了。她笑了,她说:“你去告诉她,要她不要哭了,我这就走。” 她,我的妈妈,生于1946年的春天,她有一个满含喜悦的名字:“光华”。 她在一个革命家庭长大,她的父亲,叔叔们,是著名的早期地下党员。 她是66届高中毕业生,缘于她被打成叛徒的父亲,她不能被大学录取,恢复高考后,也还是不能。 她和她的父亲,她的兄弟们一样,热衷于政治,却又总是和政治保持一种理想化的、纯洁的距离,这,造就了他们的悲剧。 她在新疆长大,在新疆和我的父亲结婚。 她在秋天生下了我。 她教我背诵诗词,直到今天,我会背诵的,也还是那些诗词。 她一直亲手为我和弟弟们理发,她不许我们的头发长过一寸,直到今天,我的头发,也还是那个样子,短短的,从不会超过一寸。 她怕理发推子会冰到我们,理发前,总是在她的脸上贴一会儿,直到冰冷的推子变得温热。 她喜欢蓝色,绿色,她喜欢的零食是爆米花。 她喜欢毛泽东诗词,喜欢海子,多年以来,她一直是《当代》、《大众电影》的忠实订户。 她从不落伍,即便是ENIGMA,或是郑智化,她也能够欣赏。 她生性高贵,即便是在那些潦倒的日子里,她衣着陈旧,身背黑色人造革皮包,领着她那几个神情瑟缩的孩子拜访亲戚,出入电梯,她也总是不忘对开电梯的人说声谢谢。 她的朋友,从来都是最平凡的,身份卑微的人们,菜市场的农妇,烧锅炉的临时工,从前住在乡下时的邻居。每个收获的季节,家中总是充满了结伙来看她的农妇,她们包着围巾,脸色黑红,她们带来了土豆,南瓜,豆角,都是刚从园子里摘下。那些菜,直到第二年春天都吃不完。 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是一件白底绿花的圆领衬衣,那是她在商场看到的,她舍不得买下它,那件衣服,四十块钱。 她喜欢白色的花,因为周总理也喜欢。 在最后的两天两夜的昏迷中,她喃喃自语:“最穷的......最坏的.....最看不起的......最糟糕的......最穷的 ......。”然而,在最后,她反复说的是:“最爱的,最爱的,最爱。” 她最爱什么呢?她从没有说过。 她还没有说过这些,就死了,她死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她躺在肮脏可怖透顶的太平间里,按照她家乡的风俗,身上盖着一床红得刺目的棉被,从此,我不敢看见红色的东西。 她死了,栖云路52号终于恢复了宁静,没有争吵,咒骂,没有痛苦的呻吟,也没有债主上门,连麻雀也不再啾啁。爸爸,和他的新婚妻子在隔壁看电视,由妈妈亲手缝制的床单,门帘,窗帘,都已被换掉。我回去的地方,不是我的家。 死者很快会被忘记。 我在努力忘记,忘记那些长久的悲郁,忘记那些缠绕着我的噩梦。在梦里,她不是从坟中冉冉生起,就是穿着白底绿花的棉袄在桌前埋头吃饭,并且告诉我说,我们盖在她身上的泥土太厚,以至于她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挖出一条生还之路。这些梦如此真切,使我在惊醒后怀疑她还没有死去,或者,是被我们活葬。 她有病得不到及早医治的遭遇,也应该忘记,那些,只会使人陷入狂乱,使我稍有不适就四处求医问药,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大夫开给我的,是一盒健脑丸。 但还是不行,怎么也不行。在会议记录时,在酒宴中间,在公共汽车上,在安宁区的林荫道上,甚至在看《空房禁地》这样的电影时,在一切不适合的地点,忽然就要深呼吸,蹲下,用双手掩面。 我的创造力也随她而去,一年时间,除了为书商写作的那些册子,我无法为自己写一个字。有时我试图去写她传奇而又悲惨的一生,也依旧是徒劳。我陷入再也不能写作,再也无法创造的恐慌、焦虑之中。 终于有一天,恐惧,焦虑,都随着时间化成一种凄凉的温柔,我终于又能写作,又能写她,并且使她成为我永不枯竭的话语。 而她,或许已经回到当初她奉献了青春的地方,回到新疆的青山绿野之中,并且已经回复成她少女时的模样,她放声笑着,在野花盛开的原野上漫步,轻盈地跃坐在一支又一支芦苇上。 谁有理由认为她不是这么快乐呢? 深深深呼吸
两个葬礼都持续了三天,在那三天里,我见到了我们这个家族里几乎所有的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我都未曾谋面,可是当他们刚走进屋子,我就知道,他们必然和我有着血缘上的联系。我们都有着一样的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黑而且燥烈的眼睛,一样的稍高的颧骨,黑而且硬的头发,甚至眼神,甚至语调,都总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只要是这个家族的人,就能豪不费力地辨认出这些密码,甚至多年的颠沛流离、四处奔波也未能改变这些口音中微微的绵软,眼神里的燥烈。我,这个想方设法从这个家里逃出去、想方设法和他们显得不一样的孩子,在这些地方,也还是和他们一样,永远一样。 两个葬礼,爷爷和奶奶的葬礼,只相差半个月时间,都在这个冬天,他们像两只挂在同一面墙上的钟,共振了几十年时间,一个停了,另一个也要停。他们已经不能容忍被分开。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像是倒掉的大树下面的蚂蚁、野草,石头,这些微小的、没有抵抗能力的东西,毫无防备地被暴露在毒辣的阳光之下。他们只是久病的老人,要被人保护、扶持、照顾,身边时刻也不能离人,他们根本不能保护别人,但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感觉。守灵的晚上,轮换着休息的时候,躺在床上,我把手放在胸口,就觉得那里面有个已经烂掉的苹果,连接着果实和枝干的果蒂已经松懈,我只要再稍微用一点点力气,就足以把这个果子摇下来。转个身,我就觉得身体里的草在咯咯作响,有些草已经从衣服开口的地方挤出来,我想我快要疯了,崩溃了,马上就要显出一个草人的原形、散成马厩地上的一堆草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给我讲完他们的一生。最后的一年里,爷爷已经陷入时断时续的混沌之中。我去了,别人问爷爷,这是谁,爷爷笑了,大刚啊,我当然知道,但是,他又问我,多大了,在那里上班,结婚了没有。每次都问。他在宛川河流域度过的青年时代,在榆中开办“兰州书报社”的那些时光,在五十年代怎么样被卷入他不能胜任的争斗里,又怎样在饥饿来临的时候,带着劳改犯们往新疆大迁移,还有,在于田垦荒,在那座旷野上的大屋里,怎样把我带大,这些,我都不会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而这些,是我灵魂的秘密,我找到自己的密码。 “他的灵魂已挨近了那住着众多死者的领域。他已经意识到,却没能理解他们变幻万千、若隐若现的存在。他自身正消逝着去向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这坚固的世界,这些死者曾一度养育、生活的世界,它正在溶解,化为乌有。 “玻璃上传来的几声轻响吸引着他把脸转向窗户,雪又降了下来。他睡意朦胧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淡的雪花,斜斜地迎着灯光飘落。是该他动身到西方去旅行的时候了,是啊,报上说得好:整个爱尔兰全在下雪。它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着,在光秃秃的山丘上落着,轻轻地落入艾伦沼泽,再向下,又轻轻地落在安葬着迈克尔. 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山坡上那每一片泥土中。它纷纷扬扬,厚厚地覆盖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石上,落在一扇又一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凉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慢慢地睡去,当他听着雪花穿越宇宙在飘扬,轻轻地,微微地,如同他们最后的结局那样,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妈妈,爷爷,奶奶,他们走了,我身体里的大陆流失了。我已经死掉了一块,又一块。我还将不断地流失,直到我也成为那个正在溶解、正在化为乌有的世界的一份子。坏事都发生在冬天,冬天实在太久了,我已经忍受不了。但我抬起头,鼻腔里却好像闻到了春天的味道,一股强烈刚健的风,带着各种植物萌芽时候、开花时候的味道、河水破冻和泥土被挖掘的味道破空而来。此时此刻,我把全身打开,暂时苏醒,暂时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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