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冈·姑 苏 寻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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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寒假去南方,路过苏州。尽管天气不好,仍然下了车。打算游玩一天,再换晚车去上海。
原想由齐门入城,先游拙政园、狮子林,再到留园、虎丘。谁知上错了车,经平门过北塔寺一路南去。待发现不对,已过了怡园。问收票员,又弄勿清爽她的吴语侬音。下车查查路线图,亦不得要领。
正在着急,看见前面有位女孩儿。赶忙喊一声,“小姑娘,请问……”。话音未落,那女孩儿已转过身来,圆圆的脸上略带着一丝惊奇。
人说苏州姑娘文秀,不输杭州女孩儿之清丽。一见之下,方知所传不虚。看她身材娇小,清秀可人,若不是见到她的医学院校徽,还以为是位中学生呢。我赶紧改口,“对不起!这位同学,请问去拙政园怎么走?”
“拙政园?”她微微一笑,说出来的竟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您走错了!”
“天哪!您说普通话。太好了!”此时此地,这几句带着苏白柔风的京腔,简直就像天上的仙乐。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迷路”的经过。她听着笑了,眼波一转,“您也没白绕儿远儿。前面就是沧浪亭。您不如先去那儿,回头再到拙政园。”
有道理!我忙请她告诉我如何过去。她向前一指,“喏,在那里向左一转弯儿就是。这样吧。我也顺路。咱们一起过去,好吗?”
当然!我正担心若是再走错,可就难找到这样一口京腔的苏州人问路了。
果然没多远便看到沧浪亭。
沧浪亭为姑苏四大名园之一。亭台临封(草头)溪而成。水上有曲榭复廊,中间隔以花墙。水在园外,山在廊内。建筑构思在江南园林中别具一格。
看见水榭上设有茶室,我便邀那女孩儿,“您没什么急事儿吧?进去喝杯茶?”她稍一犹豫,笑笑说,“好吧。”我们便进了园门,绕过回廊,转到榭台。
沿复廊花墙摆了几张茶桌。我们拂几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景。
复廊傍水一侧围有木栏,看去如九曲廊桥;花墙一面开有漏窗,园景可透窗入榭。若凭栏临溪,则水光映桥;如靠墙依窗,则山色在望。我不由得赞叹一声,“你们苏州人真是匠心独具。”
“怎么说?”她抬起眼来,问。
“你瞧,就说这间茶室。若座位临水,视野虽宽,但廊里就显得太暗。隔窗的园景就更看不到。你瞧这几张茶桌,近窗摆下。向外瞧,廊浅而水显,视远则景深。朝里看,窗漏则山现,视近而景虚。很有些道理呢。”
她一撇嘴,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好酸!”却也眯起眼朝外边瞧瞧,睁大眼向里面看看。说笑之间,茶已喝完。既然付过了门票,我们便转过复廊,进到园中。
沧浪亭是宋代园林。曾为南宋名将韩世忠所有,故亦称韩园。园围阜而成,亭在山上。亭名“沧浪”,据说得自渔歌《沧浪之水》。山名“翼然”,必是典出《醉翁亭记》中“有亭翼然”一句。园虽不大,但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水竹木,清丽风雅。确是令人留连的好去处。
“能常来此处走走,也是苏州人的福气了,”我略有些感慨地说。
“虽然离得不远,我们却很少来。”她说,“我更喜欢到街那边的可园。那里近,游客又少,环境清幽。”
“可园?听这名字就叫人喜欢。”
“也叫乐园的。宋朝时曾是沧浪亭的一部份。后来做过学堂、图书馆。再向东不远的网师园、东城边上的耦园,也都小巧精致。还有西城环秀山庄……”她如数家珍地说着,“当然拙政园、留园更有名。但那是给你们外地游客看的。第一次去,总会有新奇感。见惯了,就觉得平常。加上游人如鲫,私家园林所独具的清雅幽静的美感全没了。比不得那些僻静的小园子,可以找得到一方清静角落,和朋友一起品茶聊天。”
“可惜没时间。不然真想体验一下你们苏州的这一层文化。”
“留一点遗憾也好。好比雾里看山,有想象的余地。”她睫毛轻轻一扬,“您瞧那边墙上的漏窗,并不全开。而是杂以花草竹木,盆景雕棱,半遮半透。引你转过墙去看个究竟。若是对面景色一览无余,岂不扫了游兴?”
“说得有理!”我点了点头,“这么说以后还非得再来一次,到您说的那几处的小园子去坐一坐。”
可惜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去苏州。不知昔日那些小巧清幽的园子里,如今是否还能找到可以品茗遐思的清静角落。
(二)
从沧浪亭出来,看天色尚早,我便对那女孩儿说:“您若放假无事,何不一同走走?我也省得到处打听路。你们苏州人讲话阿拉实在听勿懂。”她嫣然一笑,想想说,“好,就当一天导游。”
我们便同去拙政园。
苏州拙政园素称江南第一园。有人认为《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即以拙政园为蓝本。姑苏寻“梦”,当然不可不去此园。到得园外,果然见灰瓦白壁,衬以青石水磨墙裙,正如《红楼梦》中大观园模样。
入门处为东园。园中一池碧水,景空物阔。明时此园曾称“归田园居”,有秋香馆临水而起,我不禁问一句:“难道这里就是大观园稻香村?”
女孩儿听了抿嘴一笑,说,“您这是望文生义了。我倒觉得城外留园的又一村更接近曹雪芹书中的描述。”
“说不定稻香村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景物又是借了别处,”我辨了一句。她只是轻轻一笑。
一路说着,已到中园。
中园正门迎面处叠石翠嶂,将园中景致遮住。沿小径穿假山而过,方现池水盈盈,豁然开朗。
“好个曲径通幽!”我不禁赞了一句。
“大概这就是人家说大观园是以拙政园为原型的原因之一吧,”那女孩儿接过话茬说。“您再看北路,湖中两岛相邻,两亭相望,一个叫待霜、一个称雪香,大约就是探丫头的秋爽斋和林妹妹的潇湘馆了。”
“果然是苏州姑娘!真是如数家珍。那这东边的枇杷园玲珑馆就该是怡红院了?”
“那前面的远香堂当是暖香坞。见山楼像是大观楼。香洲大概是缀锦楼,倚玉轩应该是藕香榭,那荷风四面亭便是寒塘冷月、鹤影诗魂的凹晶馆了。”
“最好是芦雪庵,说不定有烤鹿脯子吃,”我半开玩笑地说。
“到底是北方人,游牧民族的习性改不了,”她轻轻一笑。
谈笑之间,我们穿“志清意远”,过“别有洞天”,便到了西拙政园。
传说此园明、清时为吐宽书园。园中三十六鸳鸯馆,十八曼陀花馆各具特色。池中鸳鸯戏水,墙外山茶吐绿。过曲桥到对岸,登浮翠阁,园景尽收眼底。
沿小径盘桓而下,再到池边,有水轩可歇。
近前一看,轩名“与谁同坐”。想起我们萍水相逢,未通姓名,不由得相视而笑。
(三)
离了拙政园,沿园林路向南,不远便到狮子林。
狮子林为苏州四大园林之一,与沧浪亭、拙政园、留园齐名。历史最久,原为元代狮林寺。但景物最新,除假山石之外,皆为民初时贝氏购得此园后重建。姑苏贝氏乃建筑世家,其后人贝聿铭是当世最著名的建筑师之一。可惜他的杰作只在国外受到赞赏。其在国内的名作香山饭店,一落成就受到国内建筑界的批评。甚至殃及对狮子林建筑构思、艺术成就的评价。
若论构思新巧、风格别致,狮子林确比其它三园略逊一筹。其实也不奇怪。姑苏四园中,狮子林占地最小。叠山压水,楼台紧挨,景物过于拥挤。虽每一细部都玲珑剔透,但整体感就差一些。
地处城郊的西园虽同为寺园,但占地甚广,与狮子林风格迥异。一池碧水,几曲木桥,亭起湖心,视野开阔。寺庙傍园而建。佛堂塑金,悬钟铸铜,香炉烟袅,彩幡迎风,一片祥和气象。
留园在西园之东,隔街相望。面积虽比拙政园略小,却显得气势不凡。
此园中亦有一池,环以亭台假山,结构类似城中诸园。但有长廊曲折相接,不落俗套。长廊一侧用书法石刻镶壁,俨然“江南碑林”。园东“三峰”亦是胜境。其中冠云峰高近三丈,号称江南第一湖石。传说是断送大宋江山的花石纲遗物。游人到留园,多在此石前留影。
向北过竹林,见一片绿色的竹墙。也是绿竹编成的门上,书有“又一村”三字。
“是这里了?”我问那姑娘。她点点头。
进去一瞧,一片青苗,几架葡藤,酒旗蓟风,鸟语花香。正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田园风光。更有桃林一片,蓄红欲吐。一溪春水,蜿绕其间。真可称得是“世外桃源”。
“怨不得您刚才不屑于争一时口舌之快,”我不无歉意地说,“这里果然远胜归田园居。”
她矜然笑道,“我们苏州园林,构思奇巧,常有出人意表之处。所以才会闻名天下了。”
(四)
由留园西去,过“江枫渔火”的枫桥镇,便是“夜半钟声”的寒山寺。
寒山寺看去不过是普通的寺庙。之所以名闻中外,全是因为唐朝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
枫桥镇地处运河水路要冲,自古便为南北客商来往之所在。当年乌啼霜天,秋夜无眠;诗人听钟吟诗,流韵千古。今人犹唱:“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是当初的夜晚”。
其实桥梁、寺院亦不是当初诗人所见的景物了。咸丰年间,太平军与淮军的苏州攻防战使桥、寺均毁于战火。一句“千年的风霜”,道尽多少兴亡事!
匆匆别过寒山寺,天已过午。在路边找家清静的小店坐下,叫几屉小笼包,就是午饭了。
苏州的小笼蒸包与我们北方的包子截然不同。北方包子要十八印的大锅煮水,两人合抱的大屉蒸上。一屉摆它三、五十个大包子,个个有拳头大小,蒸得白白胖胖的,惹人喜爱。苏州的小笼包,用的却是巴掌大的小屉,一屉蒸三、四个鸽子蛋大小,精精巧巧的小包子,热腾腾地就端上桌来。揭开笼盖,香气扑鼻。随手一抓,一屉包子就进了嘴里。三口两口便下了肚。那苏州女孩儿见我风卷残云一般,片刻之间四、五屉包子就下去了,笑得直咋舌头。我这才想起来让她。看她秀秀气气地吃那么三、五个小包子就得,我也惊奇得直伸舌头。
离了枫桥,便去虎丘。
春秋时之吴王阖闾葬于此。传说曾见白虎踞其上,因名虎丘。虎丘名胜古迹很多,其中以斜塔、剑池最为著名。
虎丘斜塔名云岩寺塔,七层八角,砖石结构,是以屡遭兵火而犹存。但一边地基下陷,致成斜塔。剑池即在塔下。传说阖闾死后,以“专诸”、“鱼肠”之剑共三千口陪葬于此,故称剑池。池呈长方形,上有石桥飞架。凭栏下看,只见池水幽幽,其深不知几许。问过同行的姑娘,才知道自桥以下,深约数丈,天旱时池水干枯,可见池底。史载明正德年间大旱,水涸底现,江南名士唐伯虎等曾下池寻剑。一九五五年又旱,人们下池查看,果有唐寅等人当年刻于岩壁上的记事,曰:曾见吴王墓门,以土掩之。探掘之后,果然发现该石门。但据说当时接北京文管会急电:“阖闾墓疑,暂缓发掘。”这一缓便是四十年。
虎丘剑池前是千人石,传说是当年孙子为阖闾操练“娘子军”,斩吴王两爱姬之处。孙武将军杀美人立威,竟得以名扬千古。而两位冤死的姑娘,却没有人能知道她们姓什名谁了。
离了虎丘,我便匆忙赶晚车去上海。车站上对那“导游”的女孩儿道过谢,告过别,才想起我们终于还是没有通过姓名。
不知她是否有机会看到这篇文章?是否还会记起这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