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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的老桥(连载之一)-->小南瓜转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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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2-14 05:21
                                 志文的老桥(连载之一)





                                         一



他昂着头抿着嘴稳步地穿过大厅,穿着那身因两个月没洗而显得有些发亮的夹克衫和牛崽裤。他来到走廓尽头那间很有些熟悉的小办公室门口。他的内心异常地平静,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何他还能带着愉快的心情来到这里。他甚至不愿意用手梳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他敲了敲门,随即推门迈进。他亲切地端详眼前曾使他两次受挫的一切。“嗯,有一点改变,”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一年没来,签证官由大胡子换成了金发碧眼的女士。”



“Mr. Zhi--wen?” 签证官女士一脸的慈祥,她似乎并不在意他那身油光锃亮的行头和野草般的头发。



“志----文,Not‘鸡--瘟’,”他慈祥地看着签证官,热心地纠正着签证官的发音,“look at my mouth, 志----文! ”他把脸凑近签证官,龇牙咧嘴地大声示范,真正做到了诲人不倦。



"Sit down, sit down please。" 签证官有些吃惊,赶紧示意请他坐下。



他在她书桌前的椅子上落座,随即伸出手指潇洒地掏起了鼻孔。



签证官一边掏出手帕擦去了脸上的唾沫,一边翻看着这位“志文”的卷宗。她先后从材料中找出了两份日期不同而内容完全相同的表格,她注意到这两份表格的右上角都盖有黑色的“REJECTED(拒签)”字样的印章。



“这么说,你这是第三次到这儿来了。” 慈祥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Yea。”志文亲切地冲着她点头,自豪地翘起了二郎腿。



签证官邹了邹眉,她不禁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年青人,她有些迷惑,她从未在这间屋子里见过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都如此“放肆”的中国人,事实上,即使放大到她的整个生活圈子,她也从没见过如此放荡不羁的年青人。但更令她迷惑不解的是,她竟然感觉不到自己有丝毫的不快,她只是觉得有些震动,一种对她多年来简单枯燥的工作所施加的震动,一种给她带来几丝莫名兴奋的震动。她抑制住已在脸上荡漾开来的笑容,开始例行公事:



“你为什么选择美国而不是其他国家的大学深造?”



“我喜欢美国丽人。”志文爽快作答,他刚刚看过好莱坞电影《American Beauty》。感谢盗版这种绝顶先进的贸易方式,这使得我们的志文不但能及时欣赏到好来坞的新片,而且还因此练就了一口地道的美国英语。“盗版万岁”。他忍不住在心里三呼万岁。



“如此说来,今后你会试图跟一位美国女孩结婚并留在美国?” 签证官继续推进着这个话题。



“跟美国女孩结婚?为什么不呢?至于是否会留在美国,我这会儿还说不上来。”志文愉快地回答着,他甚至想对眼前这位端庄可亲的女士谈谈跨国婚姻对于人类进化的重要性。



签证官有些不安,她甚至有点后悔把话题引向了对这位年青人十分不利的方向,她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她决定立即中止提问,但就在这一刻,她决定再问一个她极想知道的问题:



“你曾先后两次来这里申请签证,我的问题是:当时的你是否也是穿得这样的。。。落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言谈举止如此的。。。随意?当然你可以拒绝回答。”



象是被击中要害,志文的脸色黯然下来,他再也无法从容地表现洒脱。他很想告诉她:当时的他穿的是向同事借的最好的西服,头发整得跟皮鞋一样亮;当时他的答问也很得体,表达了“学成之后想回国效力”的意愿,但不管他在这间小屋子里的表现是多么的无可挑剔,他当时还是遭到了拒签。志文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涩,但他仍觉得不应对眼前这位他内心已很有些好感的女士发泄些什么。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吐出一个字:“No。”他别过头去,希望这位仁慈的女士能尽快地在他的申请表上盖上“REJECTED”的字样,以便及早了结这场磨难。



签证官的目光意味深长,她觉得自己能看透这位年青人的内心。她取出印鉴,在志文的申请表的右上方稳稳地盖上了印章。她整了整资料,把资料递还给志文。志文站起身来伸手去接资料,却握到了她温暖的手。



“祝你好运。”她握了握着志文的手,再用另一只手递过资料。志文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接过资料后就转身向门外走。他不想当着她的面去查看申请表上的印鉴内容,他早已对申请印章字样的含义不抱丝毫希望。他开始思考晚上约李果去哪里玩,他知道淮海路上有一家咖啡馆,那里的环境不错。想到李果,他的心情开始轻松起来,他轻快地穿过大厅,走出美国领事馆。他来到一排梧桐树下,费劲地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在他把资料放入车框之前,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申请表,就是这一眼,使志文犹如遭到雷击:申请表上的印鉴字样并不是一直占据着他大脑的“REJECTED”,而是鲜艳夺目的红体字----“APPROVED(批准)”!



志文懵了。



                                             二



志文骑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极想攥取它时你得到的尽是失败,对它不再渴望时你却能轻松地拥有它。”他痴痴地想着,感到很有些迷惑。他搞不清这世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规矩,因而也开始搞不清一个人活在世上到底该如何行事。志文的思想开始走远,他大脑中出现了米村的老桥,出现了老桥上被风雨侵蚀、负重承压了几百年的青石板。他总是在思绪茫然时想起老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内心隐隐地有一种信念:他的老桥会给处于迷茫中的他指明方向。“明天我就回去看看老桥,当然还有老桥背后的米村、爹妈、在家养病的哥哥志才和妹妹志秀。”他这样想着。



腰间的传呼机已响了多次,他知道是李果在找他,但他无暇回电,他得把纷乱的思绪粗粗地梳理一下。传呼机顽强地响个不停,把陷入烦乱思绪中的志文从米村的老桥拉回到了车水马龙的人民广场。 他开始缓过神来,朝四周张望着,终于找到一个电话亭。他决定给李果回个电话。



“找我干嘛?”他已彻底回过神来。



“上午怎么样?”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迫。



“你说呢?”志文来了精神,他喜欢她着急的样子。



“这回总算拿到签证了?” 她从志文的声音里已听出苗头。



“没错!”



“。。。”电话那头传来哭泣声。



是喜极而泣还是绝望和害怕?志文不懂。他能轻松地应对托福和GRE考试,却无法应付李果的眼泪,她的眼泪总能使他手足无措。志文经常会在内心感叹“女人难懂”,他甚至认为女人跟男人其实并不同属于一种人类。



“晚上我有空,我来看你。”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了下来。



“你还是别来,每次你一来我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志文告诉她,他打算明天回米村一趟,看看爹妈他们。他得起早赶唯一的一趟班车。



“也好,”李果淡淡地说:“今晚师兄他们开毕业晚会,他已请我当他的舞伴。”



“算了,你还是来吧,现在就来。”志文当机立断改变主意, “你先到我宿舍去,在那里等我,顺便帮我把房间打扫一下,那把钥匙还在吧?我这会儿要去旅行社预订出国机票,我必须到那儿找出最便宜的航班组合,并及早订票,这样能省很多钱。另外我还要去中国银行办理留学贷款。我大概下午5点能赶回来,我回来后要先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晚饭后我陪你逛街和喝咖啡。”



“你请客?”



“老规矩,一人一半。当然我还会给你买件便宜一点的衣服。”



“Deal,” 电话那头愉快地答应道:“成交。”。





                                             三





第二天一早,志文就跳上一辆能路过老桥的长途大巴。傍晚时分,大巴路过老桥边上的一个站头,志文背着旅行包疲惫不堪地走下车门。



当志文缓缓走上老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站在桥头,极目向米村望去,暮色中的米村炊烟袅袅,落日的余晖映照在村头的那棵老樟村上,袭袭的微风送来暮归牛羊“哞哞”的叫声,也传来了村妇呼唤玩童回家吃饭那沙哑的嘶喊。这短暂的瞬间、这特定的一幕与定格在志文脑海深处的记忆是如此的相像,这给他的心灵带来强烈的震撼。志文就这样怔怔地站着,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鼻子也有些发酸,他不得不赶紧解下肩上的背包,在桥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他必须稳定一下情绪,他不能一脸泪痕地回去见他的家人。



秋风卷起枯草和落叶,在桥面上伴随着尘土翻翻滚滚,残破的老桥在志文眼前呈现着一副败落的景象。志文有些伤感,他不禁想起老桥的过去,想起他儿时曾在桥下捉鱼捕虾,也曾在桥头与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慈祥和温馨的老桥,不但能为孩子们避风遮雨,它几乎就是孩子们的每天必到的教室。唉,又是三年没回来了。志文开始按耐不住与父母兄妹相见的急迫心情,他站起身来,快步往村里走去。



当志文走进村头殿庙偏房里自己的家时,一家人正围在昏暗的白炽灯下吃饭,志文的到来使一家人惊喜万分,妈妈和志秀高兴地大呼小叫,面有菜色的哥哥志才也来了精神,他上前来为弟弟拿行李。



“身体好些了吗?”志文关切地问。



“这个病,就这样,躺着歇着就没事了。”志才无奈地说道。



“还是跟我到上海去看一下吧,你都吃了两年的中药了。”



“先吃饭,先吃饭。”志才岔开了话题。



饭后大家围坐在志才的床前说话,床上厚厚的纱布蚊帐已被撩起,志才半躺着靠着墙上,他只是静静地听大家说话。志秀的话最多,她今年读高二,是学校里的尖子生。她很想知道自己明年该考北京大学还是复旦大学;妈妈的话也不少,她最关心的是志文的婚姻大事,因为志才的媳妇已经说好,就是村里老孙头家里的二女儿。爸爸的话不多,他一口一口地吸着袋烟,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眼前的三个儿女。他觉得志文的人生还在飘荡,一切都还在变化之中。他知道自己的阅历已无法为这种动荡和变化提供方向性的指导,留存在他心中的只有祝福,他祝福志文的一生都能平安和快乐。他也祝福志才早日治好肝病。长子志才沉默寡言,遇事有主见,也很会替他人着想,要不是这病,他或许也能混得很好。女儿志秀则集中了两个哥哥的优点,读书聪慧象志文,作事踏实象志才。爸爸的脸上荡漾着幸福和满足,他相信他的儿女们一辈子都会象自己一样认真地过活。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美国?”志才把话题转向了要紧处。



“下星期六,”志文答道:“我已经在旅行社订票了。后天我就回上海,去单位里办完辞职手续后,拿到票就走。”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妈妈就开始抹眼泪了。



“我一到美国,马上会给家里写信。我会在那儿好好干,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把爸妈接去美国,志才也可以去美国看病。”志文赶紧拣好听的说。



“你不要老惦着家里,”爸爸缓缓地说着:“你平时老给家里寄钱,我们说了你也不听。其实这钱你妈一分钱也没舍得花,都给你存着呢。这次出国肯定开销很大,这些钱你就带上,做你的盘缠吧。”



志文埋下了头,他知道他的眼睛又要不争气了。



“除了你给家里寄的钱,家里倒是还有一些卖猪、卖公粮积攥下来的钱,只是明年志秀就要上大学了,志才的媳妇也要过门,另外咱家地基早就批来了,志才生病,一直没去盖房。房子要是再不盖,政府就要收回地基了。。。。。。”妈妈没有心计,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了。



“别听你妈瞎说,志才的媳妇过门后家里就多了一个劳力,日子只会更好过。”爸爸安慰道。



“我上大学的费用也不用你担心,我肯定会拿到最高奖学金,我还可以去打工,我还可以贷款。。。。。。”志秀插话道。



志文埋着头不说话,他知道这会儿说话肯定会有哭腔。但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向家里要钱,他已向银行贷到足够的款项。



“睡觉吧,不早了,志文也累了一天了。”爸爸说着,站了起来。



志文在家里只待了完整的一天。家里人不让他干活,只是父亲带着他到山上祭了祖坟。志文拎着灯笼跟父亲来到祖坟前,他站在坟前不发一声,父亲则又是插蜡烛又是烧纸钱,跪在地上拜了又说,说了又拜。志文的思绪有些乱,他没有听全父亲的祷告,但他知道父亲的心意,父亲希望看到的就是“身体健康,平安地回来”。志文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否应该去美国。



第三天一大早,志文背起行囊就要离家回上海,他不让家里人送他,因为他知道那会使他心里更不好受。但志才执意要送,于是兄弟俩一同来到老桥。



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在一小块云彩下泛着红光,但大半个天还是灰蒙蒙的没有颜色。去上海的长途大巴还没来,兄弟俩就呆呆地在桥头站着,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志才打破了沉默:



“你还记得吗?以前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常到咱家来,他常说我以后能当作家。前两天我还收到他的信,他已经调到xian里的语文教研室工作,他鼓励我多阅读,还要我试着写点东西给他看。”



志文很为哥哥高兴,他知道哥哥在文学方面有天赋,他真高兴,哥哥的才华终于不会被疾病所埋没了。



“也许我不该现在就告诉你,”志才接着说道:“我已经开始在写了,我写得都是咱村子里发生的事。我写得越多,想得就越多。这些天来我总是在想:人生到底是什么,人到底为什么活着,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志才的问题志文一个都答不出来。志文离家已有十年,这些年来他孤身一人在大都市里不停地拼杀,为学历,为地位,为薪水,也为女人。可是,这一切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幸福吗?他开始怀疑这一点。



志文的大巴终于在视线里出现,志文执着哥哥的手,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声“再见”后,就扭头向大巴跑去,他不敢看哥哥的脸,他知道哥哥的脸上跟自己一样满是泪水。



汽车驶离老桥,扬起滚滚尘土。志文的脸一直贴着后窗,透过尘埃久久地注视着老桥。老桥上的志才象一尊雕像,倚靠在扶栏上一动不动。



三天后的晚上9点,我们的志文终于登上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767。当他来到自己的座位旁边时,他的双手竟开始不停地痉挛,颤抖着的双手始终无法把行李放入头顶的行李柜,他苦笑着,只能向空姐求助。空姐把行李安放妥当后,招呼志文在座位上坐下。志文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开始加速和起飞,志文绝望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助和恐惧,腹部右肋下也开始隐隐作痛。当飞机在高空平稳飞行后,志文立即向空姐要了一听啤酒。他一口气喝了半听,感觉心跳开始放慢,心神也逐渐安定下来。他喘着气喃喃说道:



“American, I am coming.”



过了一会儿,他接着喝完剩下的半听,这时他的大脑已混杂着昏晕和兴奋,他忍不住大声地又说了一句:



“美国,我来了!”



草稿完成于2002年春节初一。





我是希尔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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