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味（二）

特深沉

我想写几个我知道的乙肝人的故事，鼓舞大家的斗志。大家也可写写

自己知道的乙肝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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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味（二）

        我的家族中，确切说是我妈家族中，吃HBV苦头的不少。我的姥

姥死于肝腹水，我姨夫死于肝癌。不过别太担心，我姥姥活了80多

岁，我姨夫也活了70多，寿终正寝，安享五福。我姨家的孩子被查出

HBV的也很多。不过他们比我大很多，那时医学不发达，没手段查

HBV，等查到后，已对生活没什么影响了。我却生逢科学盛世，甄别

的手段层出不穷，幸耶，不幸耶？



       在我的长辈中，论人生的经历和个性张扬，我姨父给人的印象太深

刻了。他一生桀骜不训，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病斗，历经坎

坷而又不屈不挠，从未怨天尤人。他是个很能说的人。我母亲性格保

守，笃信 “巧言令色，鲜矣仁”，一直培养我谨言慎行，提起我姨夫

的“能说”，也直摇头，"他怎么那么能说呀！"其实这和他的专业有

关，他学的是经济管理，“讲话”本身就是专业。我工作后也听过那

些学管理的咨询呀，培训呀，跟我姨夫的讲话一模一样，而我姨夫的

讲话则更有感染力。





      我姨夫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山村，解放前夕，考上了复旦大学。能从

那样的山村，考上复旦大学，简直就是奇迹，而他是如何上的大学，

就更是奇迹了。说实话，他如何搞到上大学的学费，至今仍是个谜。

我母亲曾隐隐约约提到，他曾坐火车贩运大烟土什么的，可能就是这

样吧。当时兵慌马乱，我只能想象成那是刀丛中舔血的生活。他在解

放前夕上的复旦大学经济管理的专业，在解放后毕业。可能是53、54

年吧。时间和专业我记不得。不过，有个线索，他和李岚清是同级同

系的，不同班。那时李岚清是校学生会的主席，我姨夫是系里的干

部。根据我大学的经验，学管理的都是活跃分子，他们在学生会的工

作不足为奇。





        我姨夫毕业后，分配到了当时国家的某重点工程，即苏联，前苏

联，援建的156项工程之一。想象当时小伙子长得又帅，又能说，又

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定有一番壮志豪情，气冲牛斗。他在一家当时

著名的工厂做计划、规划之类的。



       后来，被打成“右派”。这段历史自89学运后就不再提了，我想

现在的同龄人多半知之甚少，小一些的更连这个词也没听说了。经过

大约是，在55，56年，为求直柬，国家领导人，要求各地广开言路，

提意见。后来看提的意见太多，恼火了，。。。。。。（此处删去200

字）。总之，把那些曾说话的都打成右派。不用说，我姨夫也躬逢其

盛，57年，打成右派。因为什么，我认识的长辈们都不记得了。反

正，那个时代，莫须有的事多了。后来的小说中讲，很多单位右派是

有指标的。毛泽东曾讲过，“知识分子中，95%都是好的嘛。”于是，

5%就成了大多数单位的内定右派指标。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被打成右派后，命运发生剧变。在颠倒黑

白的暴力强权下，更凸显出人性的光辉。



以下是我妈妈讲的故事。



开始时，是下放劳动。他后来总是骄傲的说，厂里所有的工序，他都

干过，所有的工种，不但拿的起来，还能讲出生产上的利弊。

我妈妈过去常给我们讲，在那段时间，她去我姨家的时候，我姨夫总

是精神百倍，谈笑风生。并且，非常主动热情的领她去厂里参观，从

头到尾，详细讲解每一道工序。遇上熟人，高兴的打招呼。我妈说，

她们学校里也有很多右派，都是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象我姨夫这样

的很少见。后来，我到我姨夫家时，他早已平反。他确实是讲话滔滔

不绝。而且，象过去一样，每回都领我和姐姐到厂里参观，其热情象

个大孩子。





那时生活很艰苦，只发了很少的生活费，还有几个孩子。有一次，我

妈去看我姨，走时我姨和姨夫到车站去送，因为我妈刚工作，他还身上的钢笔取出，送给我妈。我妈临走时说，给孩子买些东西吧，留

下了20块钱，他推辞了半天。后来，我姨夫提起，我妈说早已忘记这

回事，他说，当时，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连回去的车票钱都没有，

那次留的钱管了大用。





到了66年，那场“史无前例 ”的“十年浩劫 ”开始了。摘帽的右派

都重新戴上，象我姨夫那样的带着帽的右派更甭提了。抄家，批斗，

喷气式，蹲牛棚，关押，审问，私刑，该上的都上了。





（我猜现在的年青人未必都能懂这些词了吧。如果是因为生活环境宽

松，无需再懂，我会为这些词语的消亡而庆幸；如果 是因为某种原

因，不能再提起，我则深为历史悲哀和惊悸。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

叛——谁说的来着？如果现在说这些词会卷土重来，简直是大笑话，

但在56年谁会说起这些词，恐怕也让人当笑话了。）





一个 有趣的花絮是，在抄家时发现了他的日记本， 所幸没什么够分量

的材料。上面有抄录的诗：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etc. 。审问他

时，造反派突然拿出日记本念这几句诗，然后厉声问：北雁南飞，是

不是想去台湾找蒋介石？我遍不出这样的笑话，是他亲口讲的，亲身

经历。有趣吗？（我很喜欢看文革笑话。论起黑色幽默，按王朔的话

讲，外国人的黑色幽默都是我们玩剩下的了！）





有一次运动搞得很厉害，右派们都被造反派抓走，关在私设的牢房

里，家里音信全无。造反派决定在批判会后，拉去枪毙！看管的人中

有位老工人，心好，给我姨捎了个信，晚上领着她去监狱见最后一

面。那一晚，我姨夫把身上的毛衣脱下，说，拿回去给孩子留个纪念

吧。第二天，批判会后，卡车拉着这些人走了。不过，我姨夫没死，

是陪绑。什么叫陪绑呢，就是没想打死他，但一起拉到刑场，砰”，

有人被打死，有人还拉回来。很多人当场吓疯。张贤亮的《习惯死

亡》写得非常生动，如果还看得到的话可以拿来看看，是我最喜欢的

书之一。

（这样生离死别的事，我姨讲起来平平淡淡，面带微笑，还不如我写

的有感情色彩。那件毛衣尽管见证了比泰坦尼克还悲壮的爱情场面，

最终仍没摆脱被拆掉的命运，给孩子打了毛裤。呵呵，中国人的感情

传统上都是平淡而悠长的。）





在七几年，尽管社会动荡，但因为人们对运动已疲惫，底层朴实的人

民已不再把“人吃人”视为乐事，运动变成走过场，我姨夫的生活安

定了一点。虽然还很贫困，但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那时人人不都很贫

困吗？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花，我们去走亲戚时，总是很远就

看到。好象是长在地上，茎子很高的草花，是叫大丽菊吗？





可算说到正题了！有限的生活费，还要照顾孩子吃好（我的几个表姐

表哥为证，他们都可用虎背熊腰，珠圆玉润来形容），他的营养恐怕

不好，身体开始 消瘦。终于查出早期肝硬化。那时还没有查两对半

的，后来查没有我也不清楚。那时没什么对应的药物，医嘱只能是加

强营养。老天，在饭还吃不饱的年代，怎么个加强营养呀。我姨夫也

真有主意。他骑着车，到一二十里外的农村，支起网逮鱼捉虾。那时

虽没什么吃的，但抓鱼虾的并不多，我一直闹不明白。前两年看了一

篇知青回忆的杂文才知道，鱼虾加工离不开油，除非生长在水乡，清

煮的腥气是很难让北方人长期接受的。而油，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据说，他逮鱼的战果不怎么好，因为没经验 ，没好工具。但那时田里

有的是王八，北方人又不解吃法，所以，一晚上可以抓到半麻袋的王

八。带回去喝血，煮汤，吃肉。后来，肝硬化竟安然无恙。到打倒

“四人帮时”，已没有任何症状，摸不出来了，即达到当时的“临床

治愈 ”。所以，我姨夫一直推崇鳖。当我姥姥病重时，还特意搞来了

鳖精和活的王八。哎，“鳖精”后来被电视证明是大笑话，一个首屈

一指的鳖精厂只有冰箱里冻的两只王八！而那两只活的买来时，我姥

姥已无法吃东西了。我姥姥去世后，那两只养了很久，不解吃法。我

们家不信佛的，都很实际，我妈妈硬着头皮，宰了一只煮了。一揭

锅，我们就都闻到了一股显然非可食用的味道。不但不能吃，差点连

锅也连累了。另一只放了生。





硬了的朋友们，看到了吧，和王八很有缘哪！





（我姥姥作为地主婆也历尽坎坷，但一直身体很好。在80多岁时，一

次莫明其妙的小腿浮肿，没查出原因。后来，爷爷有几盒蜂王浆，一

直没吃过，我们拿去给我姥姥吃了，曼曼（敬缺末笔）就好了。所

以，我很推崇蜂王浆。）





打倒“四人帮”后，我姨夫很快平反了。全国各地，到处讲学，交

流，开研究会（变相旅游）。在家练书法，养更多的花。他把自己写

的得意的字装裱起来，挂满家里，还分送朋友。我的字很差，没法评

论书法。但我妈妈懂行，说写的很差劲！

总之，过着仅次于童话般的幸福生活。





生活并不都是童话。在9X年，发现便血。很容易地查到，是直肠癌。

做了手术。手术后还到我们家来过，是看病路过。哇，还是神采飞

扬。老兵不会死，他们只是逐渐离我们远去！谈到半夜的话题，仍是

经济形势，通货膨胀率，汇率的浮动范围，对日政策，etc.他很认真地

说，我经常教育小孙子，一定要记住日本人在中国的滔天罪行，世世

代代传下去。所以，他说，小孙子一看见电视上的日本兵的镜头，就

知道喊坏蛋。





（我发现，学经济的人，对日本的威胁都很敏感。我前些天看到一个

台湾讲管理的人的讲座录象，大谈“日本亡我之心不死，二十年后黄

海决战”。）





令外的话题就是练气功。他相信，人定胜天，精神可以影响生理活

动，乐观可以抑制癌细胞。。。还给我讲过他在苏州寒山寺看过寒山

和谁谁什么的和尚，有副对联，说要是有人侮辱我，诋毁我，迫害

我，该怎么办；你且挨过日子，不理他，晾着他，看过些时候，他会

怎样。嘿嘿，大意如此。我后来去过苏州，也看到过这幅寒山的对

子。有记得原文的，请给补全。





后来，肝区疼痛。发现胆管什么的地方也有肿瘤。怀疑是原发的肝

癌，直肠癌转移的。最终也没搞明白是哪转的哪，因

可可

谢谢特深沉.

你的文章让我想女友的父亲.

他跟你的姨父真是太象了.性格跟经历几乎是同一个人.





[ 此消息由 可可 在 2002-04-28.08:29:04 编辑过 ]

好阳光

其实很佩服文革那一代的人，历史从来都不曾忘记过。

粗读了一遍，呵呵，得好好消化下，因为现在已经感触良多了。

番茄土豆

看了这样的人生，无话可说。

森非尔

特深沉的文章，没的说。

兰德

特深沉的文章特深沉。

forrestfu

名词解释----喷气式



特深沉在文中提到“抄家，批斗，喷气式，蹲牛棚，关押，审问，私刑，该上的都上了。。。。”，这些游戏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是司空见惯了的。



我5岁时，跟妈妈串门，路过一个庭院，里面正在演练“ 喷气式”，只见一个老者，反剪双手跪在地上，随着嘶心裂肺的一声哀嚎，老者突然直飞冲天，悬在半空。原来他背上有两根绳索挂上梁上，两名“革委会”成员各执一绳分立于两个角落。岁月久远，我已记不清一干人员的面容和表情，但那声嚎叫却是永远记下了。



所以我们那个时代的小孩喜欢虐待动物，喜欢看动物受伤后悲怜乞求的神色。



这就是“喷气式”的内容。这样的酷刑被冠以如此形象的名称，可见我们中国人对科学之崇尚。



我一直纳闷，老外们为什么总是对二战时的纳粹集中营耿耿于怀，因为在我看来，与我们中国的伟大文革相比，纳粹集中营实在是不值一粞，是小诬见大诬，是菜鸟见大虾。且不说当年老希如何愚蠢地动用大量财力才把犹太人迁入统一的居住地（而没有象中国人那样通常采用就地解决的办法），单看他在集中营里的作法，你就会知道他有多没用！他的方法是，把犹太人骗入浴室“洗澡”，然后突然打开煤气，结果让犹太人体面地、有尊严地死去。另外，枪杀的作法也没能给犹太人带来太多的痛苦（因为死得太快），这是不争的事实。反观我们的文革，从城市到乡村，从首都到边疆，运动进行得高效而经济，虽然我无法统计那个时候每天有多少人在享受“喷气式”，但这个数字肯定会大得令老希汗颜。谁都知道，当时大多数人在死去之前已饱尝各种酷刑和污辱。我还知道，不少人绝望地企图自杀，以维持其可怜的一点尊严，但这样的要求也是过分的，自杀行为会引起虐待狂们的愤怒，因为自杀就是试图剥夺虐待狂们的乐趣，这是不能接受的！最后自杀行为也被定罪---“自绝于人民”



所以我的结论是，与文革相比，当年纳粹搞的集中营至多是一种流于形式的、低效率地运作模式。



我还想说的是，不要以为中国人只是在文革这一特殊的时期才发了疯，其实这样的事自古就有，且每隔若干年就发生一次。在三国时期，“杀妻宴客”就是一种值得称赞和效仿的“义举”！



那些陶醉于中国几千年“文明”史的朋友，醒醒吧。



谢谢特深沉朋友的《人生百味》，希望看到续篇。







[ 此消息由 forrestfu 在 2002-04-30.22:14:39 编辑过 ]

FORRESTFU

为什么没有续篇了？

yuer

up

不死鸟

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