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思絮：书、文学及其他 / 萧瀚

直面

1、读书一定要读第一流的书，第二流以下的书尽量少读，最好不读，实在因为需要而读，也最好降到最低数量，人生有限，第一流的书都读不过来，哪有时间读太多别的书。



2、要了解哪些书是第一流的书，最好从专业史书角度入手，实际上也可算是目录学的一种方法，例如读了文学史（比如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就知道哪些文学作品是经典作品，经典作品一般而言，当然是第一流作品。



3、从来不读小说（包括传记）的人，往往不太懂人性，缺乏关于人性的基础知识，可惜小说在中国确实市场不大，我遇到过无数知识人，从来不曾听他们谈起过哪本小说打动了他们，只听到他们无休止地讨论专业的学术问题，我越来越厌烦这种单调乏味的交流。



4、“文学青年”这个词，其背后的语义是“人只有年轻的时候才喜欢文学，因为年轻人幼稚无知，充满幻想”，这种语义背后再深层一些的社会学含义是什么呢？这个民族是嘲笑文学的民族，嘲笑想象力的民族，嘲笑梦想的民族。我打算做一辈子“文学青年”，让那些所谓的成熟见鬼去，我愿意在那些成熟的眼里是幼稚无知的。



5、法学界、经济学界，这些显学领域，无趣的人最多，因为从事这个领域的许多人除了专业书，基本上不读其他领域的作品。



6、热愛诗歌的人，往往有更为浪漫的心灵，往往也更有想象力；热愛小说的人，往往有更为柔软细腻的心智。



7、从文体上来说，以文字的艺术性排序，从低到高，应该是论文、时评、散文、戏剧、小说、诗歌。那些瞧不起散文、戏剧、小说、诗歌的学者，都是根本不懂文字为何物的人，他们应该改行，不该和文字打交道。



8、我遇到过一位瞧不起时评，更瞧不上散文的“著名”法学家（估计此人从来不认为小说也算是文字，诗当然更是…什么也不是了），说“那些东西……”，接下来几乎要用鼻子说话了，言下之意就是除了论文，别的啥也不是。这种文体盲在学界里不计其数，但中国各个学界都被他们把持着，我觉得一点都不悲哀，不然何以有这么伟大的祖国呢？



9、中国大学教授里有一大批人，从读教材走向写教材的治学之路，对他们，我除了佩服还能说什么？



10、以前在北大的时候，发现教授宿舍门口，常常有很多书架闲置，搁着酱油瓶、醋瓶，我不知道是教授家里都实现了书柜书橱的装修，还是家里没什么书，不需要书架。不过，据我所知，大量教授家里没什么书，当然，教材可能还是有几本的。



11、许多教授的办公室里，除了专业书，别的什么书也没有，学术——主要是人文社科学术，治学者倘若毫无艺术性文字的熏陶，我敢断定，这学术大约可供其谋生，至于对学术本身的贡献，那就看学术的运气了。



12、一切学术（特指人文社科），当是为学术而学术，这是一种求真意志，但这求真意志的最终归宿依然得围绕着人——生活中的人，甚至常常仅仅是为了让苦难的具体的人们减少一点苦难。如果治学者缺乏这样的思维底座，排斥一切滋润人道精神的艺术性文字，他们的治学，没有成果是正常的，有成果才是反常的。不过当代学术规范会把他们的东东当成果的，这是他们的幸运，是学术的不幸。



13、我见过一些法学家写的所谓散文，说实话，凭良心说，除了少数几位，法学界的知名学者里，很少有人会写散文，就是有《法学家茶座》这样的法学界散文杂志，登的文章大多也是文体悖谬的可笑之作。



14、诗歌仿佛越来越远离我们的生活，我就不知道当代有哪些重要的诗人。我想，从人类的天性来说，人本能地热愛诗，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诗人没有读者或者缺乏读者呢？因为他们抛弃了读者，当他们刻意写出一堆像乱码一样的汉字的时候，读者怎么可能会喜欢呢？当他们拿出来的诗句，一点美感都不能直觉的时候，读者怎么可能会喜欢呢？诗歌不是用来考验人的理解力，不是用来测智商的，而是用来赏心悦目、引发读者共鸣的。读者要的是自己能模糊地感觉到，但自己表达不了，或者表达不到位，而诗人的价值就在于填补这样的空缺。看看余光中先生的诗，就知道什么是诗了。



15、许多写诗的人似乎有个奇怪的思维方式，仿佛诗歌被人读懂，就是他们的奇耻大辱，那好的，您自己一个人玩去吧。



16、许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北大哲学系的研究生，他说我要了解哲学思想就去读哲学著作了，干吗要读小说，他搞错了，小说主要是用来让人了解人性的，只是它是具体的，而哲学是抽象的。再说，伟大的小说家个个都是大思想家，没听说过哪个大文学家不是思想家的，但没几个思想家能被称得上是文学家。



17、文学是什么？文学意味着故事，任何一个民族都需要故事，失去了故事的民族必是心灵干涸，枯燥乏味、无趣、庸俗，没有想象力，也没有创造力的。



18、希腊的神话故事体现了人类讲故事方面的重要成就，中国古代也不是没故事，可是这些故事说实在的，想象力实在过于贫乏。中国小说里，想象力最丰富的，以我目力所及当是还珠楼主的剑侠小说，其次才是《西游记》，再其次是《镜花缘》、《封神榜》。



19、西方的小说、戏剧、诗歌等等高度艺术性的文学成就，都滥觞于古希腊，一个好的文明参照系，真的是太重要了。中国古代小说，没多少是值得读的，以小说艺术来衡量，《红楼梦》自然是汉语小说中最高成就。



20、四大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是歌颂权谋的，《水浒传》是歌颂强盗的，《西游记》倒是反暴政的，不过不还得招安吗。《红楼梦》歌颂女性，很高境界，但是贾宝玉这样的男人实在也太不够阳刚了。倘若让我推荐书，我只推荐《红楼梦》和《西游记》，等到人长大了，有分辨力了，再来读另外两本小说。从小说艺术角度讲，《三国演义》比不了《水浒传》，这两部小说里都没有或基本没有愛情故事，真是服了中国的小说家。这两部小说对女性的贬低和蔑视与《红楼梦》对女性的推崇，形成巨大的反差。

直面

21、我几乎不看中国当代小说，除非老爷子或者其他朋友推荐，不然，失望的概率实在太高——太冒险了。最近只看过曹乃谦的小说，对他，我在《闲思录》里已经谈过，就不再饶舌了。看中国当代小说，跟看国奥队踢球有一拼，想起一副著名对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叹息……



22、中国大陆当代作家里的最大遗憾是贾平凹，他的语言独树一帜，在当代中国作家群里，无人能及（其独特性不象曹乃谦那么狭隘，自有其可伸缩之地）。但是，从《废都》开始，这位杰出作家从杰出到不杰出，实在是以“飞流三千尺，银河落九天”的速度展示在世人眼前。我有时觉得，世事确实不可猜度，一位写出过杰出作品如“商州”系列以及《废都》（贾平凹以前的一个中篇小说）者，居然也能写出长篇《废都》这样的烂货。不过，倒也不必奇怪，作为贾平凹最高成就的《浮躁》，已经探到他的底了。这部小说虽然准确地描画出了中国的一个特定时代，但是这种时代性过强的作品，因其展现人性的笔墨不够，其艺术性往往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反倒是他的一些散文、中短篇小说更有艺术上的生命力。



23、当代中国文学还有一大期待和看点，是李锐（山西的李锐），不知道他何时能够拿出一部真正的大作品——当是长篇小说吧，他就缺这么一点儿了，但这一点儿是一个大作家和作家的区别。



24、韩寒说巴金、矛盾和冰心的文笔很一般，于是棍子与帽子齐飞，辱骂共恐吓一色。巴金和冰心的翻译作品，我都挺喜欢，但他们自己写的东西真没怎么喜欢过，矛盾写女性还是很有功夫的。韩寒挨骂前我不知道，原来他们的作品是不可以不喜欢的，谁要是不喜欢，而且讲出来，就滥用了言论自由，就要枪毙，就要希望文字狱再现江湖……韩寒心里一定清楚，他不屑于作协，也就得罪了那些“人民作家”，倘若“人民作家”们借着护佑“大师”的名义，对他百般攻讦，这样挨骂该是他的荣耀。



25、看到有人在痛批陈丹青，说是他批评了雨果。这位老兄说得很义正词严，说陈丹青的文学批评应该专业一点——这话当然没错，可是通篇没见他指出陈丹青到底批评雨果批错了什么，更没见到他指出陈丹青怎么个就不专业了。说来说去还是陈丹青批评了雨果，伤害了这位老兄心中的文学之神。这种文章简直莫名其妙，我也热愛雨果，但不是这么个愛法。像这位老兄这般愛法，简直是在给雨果抹黑——当然他也达不到这样的水准。



26、读《红楼梦》就会知道什么是优雅的汉语，什么是灿如星辰的人物群像，并深切地感受当代汉语总体上的贫乏与粗俗、人物之苍白；读《战争与和平》就能知道伟大的小说何以伟大，并深切感知当代汉语小说在结构方面的能力之低下。



27、以前读《神曲》，是惊叹与崇敬，现在读《神曲》，觉得它确实很适合基督徒阅读；以前读《浮士德》，是赞叹与惊异，现在读，还是赞叹与惊异，当然多了从切身到全人类的思索。



28、读普鲁斯特，会被他的细腻以及作品结构之豪华与不着痕迹而叹服——如莫洛亚所说是精心雕琢与天然成韵的神奇结合，其高度与深度只有仰慕的份儿；读纳博科夫，会为他玲珑剔透的迷宫建筑师身份而着迷，读他的书把自己读得像个侦探，一点也不奇怪；读博尔赫斯，也同样会被他对死亡与迷幻所打动，并且会尝试着像他一样去写作，看他那么娴熟毫无障碍地想象，不手痒不太可能，感觉他的创作手法比纳博科夫更自由。



29、20年前读法国新小说派的一些作品，一直印象模糊，现在想来，还是自己的鉴赏力太差，现在重读西蒙的《弗兰德公路》，居然找到类似蒲宁的感觉——而当年我那么厌恶这部作品，我想奇怪的不是作品，而是生命本身。



30、文以载道不错，关键是载的什么道。文学以及各种艺术，如果动辄家国、动辄伦理，而不是人性本身，那么它们的艺术成就也就有限甚至可怜。什么时候能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变成“大学之德在明明道”，我看中国艺术就有救了。



31、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信跟他哥哥说，他将用一生的时间去研究人性，他的《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尤其是《群魔》、《地下室手记》表明他是一个能够超越自己的身份与处境的伟大作家。尤其是《群魔》这部小说，作为一个经历过绞刑架的人，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不带偏见，纯粹研究职业革命家心理——甚至是可笑嘴脸的作品，不得不佩服其求真意志的纯粹；而《地下室手记》则表明他对人性的研究之深度，被视为存在主义的开山之作，当不过分。

直面

有思想,有学识的人应该是 萧瀚

hyun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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