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之死疑案(之二)
———须藤医生在鲁迅重病期间究竟做了些什么?
□周海婴 日本医生对鲁迅之死的责任和态度
学界(包括日本学界)不少人认为须藤医生的责任仅止于误诊,个别人甚至对误诊还要曲为辩护,大加体谅,说须藤医生近两年的治疗和鲁迅的临终抢救是“负责的”,“ 特别是挽救鲁迅生命的最后时刻,从其要求内山完造先生再请其他医学专家前往诊治来看,须藤医生并没有延误诊治,而且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事实上须藤医生对待鲁迅的重病又是什么态度呢? 内山完造写《忆鲁迅先生》一文,它载于时隔鲁迅去世一年后,1937年10月19日出版的《鲁迅先生纪念集》第二辑1-4页。内山完造讲出这样一个情节: 那天(鲁迅去世前21小时)正巧石井政吉医生偶然来到内山完造的书店,两人谈起了鲁迅生病,石井医生说:马上去问候一下。由此可见,石井并不是须藤医生主动邀请去“会诊”的。(注:按一般惯例,“主治”医生须藤如不邀请石井医生一齐诊治,石井政吉是不会留下的。) 内山完造在鲁迅家里,他看见“这时候恰好是八点前五分,我因为八点钟在店里有个约会,就拜托了须藤医生,回到店里来了”。 爸爸(鲁迅)去世几天后,坐在藤躺椅上的作者 1936年鲁迅拍摄的X光胸片 受内山完造重托之后的须藤医生是什么态度呢?! “须藤医生说了一声大概不妨事,明天再来,就回家去了。但我(内山完造)总觉得不放心,因此,就叫一个店员住在先生的家里。” 这里插入一段须藤医生自己写的“鲁迅先生病状经过”(《鲁迅先生纪念集》P.25),18日:“午前三时(鲁迅)喘息又突然发作,18日午前六时半往诊,……午后二时往诊……” 对一个随时会发生生命危险的重病患者,须藤医生并没有履行一个医生应有的职责,离开他所诊断的病情严重的“气胸”病人鲁迅“回家去了”。须藤医生既然采取这种消极拖延的治疗措施,当然是不会“建议”将鲁迅送到医院进行抢救的,我想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吧! 须藤医生态度是不是“负责的”,是不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可以从这些真实的情况里看得非常清楚了。 “误诊”的种种疑窦
下面来分析“误诊”这个说法或判断,我认为误诊大致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一般性的误诊,即因诊查的时间匆促,判断有误(如急诊或首次门诊)。这种情况只要医生嘱咐病人或家属按时复诊并进行必要的检查,如化验、照X光片等,这种误诊是可以得到及时纠正的。 第二种是医生本人医学知识、临床水平低,诊断出错。但医生或医院如果对于重病人采取了会诊的办法,也可避免发生不幸的事情。 第三种情况是,已经有了明确的诊断,如像邓肯医生已经做了科学正确的诊断,但主治医生仍然玩忽职守,不按正确的方法进行治疗,这就是蓄意的“误诊”。更恶劣的是为了掩盖其用心,而使之“天衣无缝”,主观上做许多手脚。但事实总会被揭露,不会永久被掩盖的。所以,不懂医学的人大谈“误诊”,实际上只会混淆视听,产生误判,其实是有意无意的包庇! 须藤医生对我父亲治疗是从1934年11月到1936年10月,历时近两年(准确地说是23个月),应当说诊查准确无误了。其间还“邀请”了同行日本医生石井(实际上是内山完造的朋友,临时一同去探访鲁迅的),按理他们应该早就共同“议”出来一个符合当时的治疗、用药条件的方案了。可是不幸的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须藤医生长达一年零十一个月的对父亲的消极治疗,显然不能用“误诊”两个字来为他“开脱”的! 10月18日至19日父亲临终前夕,须藤医生在用药、医嘱、抢救等方面,不应当再“误”了吧?若抢救的措施极不得当,能不能用“误诊”为他掩盖?尤其是处于临危的“生命危机”的几个小时,在这种严重状态下,须藤医生却掷下这么一句:“过了这一夜……”的话,抽脚走掉了!据说是他的休息日。作为医生,这是失掉了职业道德的行为,简直是玩忽人命! 父亲临终前的30个小时,气喘、虚弱、大汗淋漓……须藤医生采取了哪些应对措施呢?首先,若假定是气管性喘息,那就应当使用解痉药,如麻黄素、阿片酊之类。用了没有?哮喘缺氧应当使用医用氧气直接输至口、鼻供病人吸入。他根本没有使用!使少数鲁研学者陷入误导的是家里有内山完造先生拿来的一个“氧气发生器”,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小小木匣状的“臭氧”发生器,它对空气有微弱的消毒作用,对病人的缺氧状况毫无改善作用。 垂危病人状况越来越严重,心率越来越快,须藤医生只让看护妇每小时注射一支强心的“樟脑酊”之类的针剂,除此之外并没有看到采取什么积极措施,他让病人用热水袋暖暖脚!这能够算是抢救吗?如果说是“气胸”,他也没有对症给胸腔抽气减压,这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都没有做到,能用“误诊”来开脱吗? 当母亲听到建人叔叔匆匆赶到,从鲁迅身边下楼叙述病况。(建人叔叔告诉我)再长也不过若干分钟,须藤医生就在二楼的楼梯宣布了鲁迅的死亡!须藤医生在鲁迅临终到底做了些什么? 母亲曾经对我说过这种可疑:须藤医生听到店员通知周建人赶到,却让她下楼,我十分怀疑这一个短短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鲁迅在清晨5时20分去世了! 在我从三楼下来站在父亲床前的时候,应当说他已经是临床死亡一会儿了。日本看护妇收拾起她带来的护理用具之后,走向父亲的身边,两手扶持胸肋用劲振摇,试图使心脏复苏,类似现在挤压方法使心脏苏醒。显然,看护妇是在尽最后的努力,应当感激她的良好愿望。但是,此时已无法从死神手上挽回父亲生命。如果须藤医生做过抢救措施的话,做过心脏复苏按压的施救术的话,看护妇在过后是不必再重复这样的操作的。 看护妇在鲁迅死亡之后,采取振摇“复苏法”后毫无反应,只好无奈地深深鞠了一躬离去了。从她采取这一个措施来分析,是不是可以说明病人停止呼吸前,并没有采用其他积极的抢救办法。这位看护妇有一张“请求书”———实际上是发票,费用由上海北四川路志安坊二十一号、上海(日本)“看护妇会组合”领收的,日期是10月23日,是由内山书店代付的款子。这里又产生出另一个疑问,看护妇若是须藤医生雇请的,账单必包含在他的诊疗、药物、出诊费内,这是常理常规;而这笔账单的付给,由内山完造先生店里转,看来这位护理人员是内山先生为减轻母亲照顾重病人的劳累,后来请来的,也就是并非跟随须藤医生一块来我家的。若是这样,须藤医生在父亲床前的时候,看护妇是否在旁?所以叔叔才会产生“只有须藤医生在父亲旁边”的惊愕!事后他把这一个重要情节告诉了我和他的秘书冯仰澄。 在“抢救”濒危病人的时候,按日本的医疗和习惯,没有叫家属回避的做法,须藤医生却叫母亲离开。为此我询问了知情者,他们说在医院里,除非紧急手术怕碍事,有让家属在手术室外等候的情况,但现场绝非只有一个医生抢救的。一般内科抢救没有叫家属出去,尤其病人弥留之际更不会“闲人免入”似地将最亲的人支开,这绝对不符合常情。他们还说:当病人处于“生死”交界时候,医生会让亲人大声呼叫,往往能把阴阳交界的病人,呼唤复苏,回醒生还。 一位负责任的医生,当他的重症病人濒危前,习惯上应该另请一两位医生一齐会诊、抢救。直到临终,也应该当场签字写出明确的“死亡证明”。看护妇如在,应有她的签署。这些,都欠缺。事后,须藤医生也没有把书面证明补交给家属或内山先生。 70年期间的查证之旅
在父亲病危和去世的问题上,对须藤医生的行为,母亲、建人叔叔和我都取怀疑的态度,这个态度不仅从来没有改变,而且我们从来也没有放弃探查求证。我们还通过组织向中央汇报过,并请求中央帮助查证。没想到这种观点有一天忽然被上纲为影响中日两国关系的“国际问题”。那是在1984年5月,纪维周先生发表《鲁迅之死谜释》,指出医生疗救过程中种种疑窦,推测他有否图谋,这种怀疑,对我们亲属来说并不新鲜,但在学术界却是首次提出,因此日本鲁研界也很快有了反应,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应该也不值得大动干戈。然而上世纪80年代正是大讲中日友好的时代,这种时候提出这种观点,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于是纪先生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无端遭受种种责难,并被迫公开检讨,现在看来这是极不公正的。 有不合时宜的人和事,就有合乎时宜的人和事。1984年2月,上海方面组织了有9个医院23名专家参加的“鲁迅先生胸部X线读片和临床讨论会”。这样大的动作,或许是有所安排有所布置的,目的是取得关于鲁迅的病情和死亡的“科学的、权威的”结论。 读片会的诊断结论是:⑴慢性支气管炎,严重肺气肿,肺大疱;⑵二肺上中部慢性肺结核病;⑶左侧结核性渗出性胸膜炎。 并推断鲁迅先生死于在上述疾病基础上发生的左侧“自发性气胸”。 这个结论与须藤医生诊断几乎完全一致。我想说的是读片本身大致是可靠的,但根据读片确定父亲的死因为“气胸”则不见得就是临床的事实。 2006年4月,我们请上海胸科医院放射科主任郭德文教授,在上海鲁迅纪念馆对鲁迅X光胸片进行了再次审读。郭教授先从右上方叙述开始,他说右侧肺上方症状是活动性结核,大量浸润及增殖性病变延续至中部。未见钙化和空洞。右侧下有胸腔积液,郭教授问及积液颜色,我说呈现透明浅橙黄色。郭教授点头说这是典型的积液,没有粉红色,说明没有别的病变。液弧面大致在第8、9肋间,应当属于中等量的胸腔积液。左肺上、中比右侧重,亦见浸润及增殖性病变,整个面积看到伴有纤维及钙化点,和右面相比,病灶早于右肺。 郭教授指向X光胸片中部说,这已是干酪性病变,而且实质量不少,有大量结核菌。从边缘线判断,不似有癌变。这也可从胸腔积液颜色判定,并没有癌症的可疑。左侧上端并见不规则的透亮点,怀疑是几个小薄壁空洞。两肺下显现透亮度增加,是肺气肿所致。 郭教授把背面的小型光源向X片下移,讲解说:这里可见多个肺大疱,以左下最为明显,左肋隔角钝,左肋表面有支气管影粘连。双侧肺门血管正常表现。主动脉弓大小与年龄相符,心形无扩大、形态正常。未见房、室扩大。可以诊断鲁迅先生他生前没有心血管粥样硬化。 郭教授拿出自备钢皮尺,测量胸腔与心脏比例,心胸比率0.4左右。正常值是0.5-0.55,郭教授说,这是肺气肿所致,从另一方面说明,鲁迅的心脏很好。郭教授把X光胸片移向窗口方向,审视整体状况,发现左侧第7根肋骨有陈旧性骨折,对合良好,上缘四周有骨痂,至少是有5年之上时间的旧伤。我说父亲青年时期在南京骑马时曾坠落过,郭说碰撞亦有可能。审片完毕,请郭教授写“诊断”书,书面如下: 双侧浸润及干酪型肺结核,伴空洞、肺大疱肺气肿,右侧胸腔中等量积液。慢性支气管炎。 左侧第7根肋骨陈旧性骨折,对合良好,有骨痂形成。 心形及大血管阴影表现为正常范围内。(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