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活下去吧

无名客

一起活下去吧
——《幽灵公主》 VS 《平成狸合战》

碧声

　　谈论人与自然之关系的吉卜力作品，其实还有一部（或两部，因为有漫画和动画的不同版本）《风之谷》是不可忽视的，但风之谷的主题太庞大复杂，其故事背景又过于奇幻，不好随便下刀，考虑今后有空时另文讨论，眼下暂且先说这两部吧。

　　如果把其中的战争形象化一下，《幽灵公主》的场面应该是两大力量对峙的，一边是代表“人”的黑帽子总督和她的人民，一边是代表“自然”的珊珊、白狼、麒麟兽，居间调停的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飞鸟（如果再添上试图从中渔利、既要杀麒麟兽又攻击黑帽子的假云游僧和他带来的军队，便是一场三国演义）。黑帽子举枪屠神，使自然之灵蒙受无法弥补的损伤，但她也受到了反击，这场战争可以说是力量均等、两败俱伤。《平成狸合战》则是一群精灵古怪但能力有限的狸猫，面对人类压倒性的优势无可奈何，也许狸猫滑稽可笑而殊少威猛的形象，从一开始就注定这部片子讲述的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争：“人类或许是比神佛更为伟大的东西呢”。


　　有关幽灵公主的主题，已经有很多文章分析得很透彻了，在此只发表一点另类个人感想。作为电影，如果幽灵公主是一道大菜的话，平成狸合战只是一块点心。但是，已经惯于联系现实来思考、不能仅仅是欣赏艺术作品的我，更喜欢后者的态度与结局。谈不上乐观，只是因为，我是“人”吧。总有一些万物皆备于人的想法，因为世上创造出文明的只有这一个物种。我主张保护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但目的仅是为人类的继续生存创造更舒适的环境，因为人类要活下去。

　　自然有人类难以控制的力量，但不包括人在内的那部分自然并没有灵，其灵性是人类赋予的。麒麟兽死后成群的婴儿般的森林小精灵无声地死亡、坠落的场面，无疑十分有冲击力，但猪神也好，麒麟兽也好，精灵也好，所有自然之灵都是人类精神的投射，是人类在捉摸与利用自然规律的过程中，由于差错或无知而受伤时，对自然所作的主观神化（“自然”一方的代表不是动物或自然神，而是被狼养大的人类少女，是否也在暗示这一点呢？）。世上只有已知与未知，不存在神秘，规律变得明朗之后，神秘的气氛就一扫而空，譬如现在说雷霆是上天震怒，一般有理性的人都会认为这只是比喻。当然规律不会无代价地显现，所以我们注定要走弯路，会有牺牲。初民匍匐在自然面前，把一切都神化，随后慢慢地摸索到规律，直起腰来，屠神事实上是屠杀自己的畏惧。黑帽子要为她的民众创造更好的生活，这并没有错，她的错误在于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实力，是人类在科学技术迅速发展时过低地估计了仍然存在的未知。踢到石头觉得痛，只是规律的结果，石头并没有感情，“惩罚”或“反噬”都是人类的视角。

　　初看幽灵公主时，觉得飞鸟近乎毫无立场，既救珊珊，又救黑帽子，自己在不能控制诅咒时也会暴起杀人，但杀戮的对象仅限于路上的追兵乙（也许云游僧和他的武士所代表的，是人类中纯粹的“恶”吧），对这分别代表“人”与“自然”、矛盾不可调和的两方，他都竭力维护其生命——而救了一方必然为另一方所不理解。仔细想来，这无立场的观感应是自幼养成的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简单化思想在作怪，飞鸟的角色，应是人类的理智、冷静与慈悲心，是这个物种在百万年里以无数的牺牲所换来的理性，这理性并不成熟，也并不强大，时常会为情绪所压倒。不过宫崎大叔不能完全的绝望——这部影片以沉闷和毁灭结尾也是不像样的——因此让飞鸟在新生的草原上对珊重复那句话“一起活下去吧！”麒麟兽已死，神秘幽暗的森林变成了一览无余、平淡可亲的原野，这种变化，正是较量与冲突之后，自然在人眼中发生的变化，是人类得到经验或教训（总之是涨经验值）的结果。

　　怎样一起活下去呢？简单而深奥的话可以起到烟幕作用，让观众的思想萦绕其上、无暇深顾。然而，怎样一起活下去？活着的人仍然要吃饭，要满足生存的基本需求，要有力量保护自己，然后还要创造文化，享受生活。黑帽子会再次振作，用更加谨慎、但实质没有多大变化的方式，继续对自然的索求。人类从自然中诞生，脱离了自然的束缚，反过来要控制它，这条路已经不能回头。没有一个物种像人类那样在简单的生活模式之外还有许多附加产物及需要，这样是好？是坏？离开了人类，也就没有判断的标准，因为我们是“人”，唯一有灵的物种。自然不是一个有主观意识的独立个体，它因人而有意义，没有了人，佳木葱笼或黄沙遍地，实际上是一样的，像宇宙中那么多瑰丽荒凉的天体一样。所以，爱或恨，报复或饶恕，傲慢或恐惧，争斗或和平，没有人就一切都没有，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而人类不能继续在树上生活，原始人有意识地制造第一件石器时，非自然化的过程已经开始了，真正的“自然”应当是没有任何文明痕迹的，连有巢氏的草篷子都不能有，所谓的田园风光也充满人工痕迹。真正自然的生活是什么样，看看动物园里的猴山就好了。回到那种状态，谁会接受？狸猫在制定对人类的大作战计划时，为了解人类而搬来电视机，与人一样被节目迷住。是否要完全消灭人类？连态度最强硬的权太，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汉堡包、喜欢天妇罗。人类文明的成果，原是不可抗拒的，这是一个不可逆过程。在这些物质成果之外，更有我们努力建立的道德与秩序。有时候我们会迷失，因满目的死亡而暂时忘却生存的本意，但我们还是活下来了，并在努力对抗自然规律的残酷之处——是的，残酷，如果要追求完全的自然，就放弃抵抗，让自然来选择吧！让那些病弱的个体死去，让肉体的力量主宰一切，让雄性以牙齿和利爪争夺配偶，让我们作为基因的载体被无情地筛选和淘汰，弱肉强食才是血淋淋的、真正的自然！

　　所以，屠神早已开始，不能结束，“敬畏自然”只是一种没用的说教，对其他人也罢，对自然也罢，畏惧从来都不是能有效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增进了解，才能更好地处理与他人或自然的关系。若站在人类以外的立场上，那就——请承认人类有超越神佛的力量吧！人类的需求与智慧结合产生的力量，只有人自己能够控制，而即使是人自己也不能停止。因失误造成的牺牲，虽然令人痛苦，但我们习惯了这种痛苦，并不因为它而停步。狸猫的装神弄鬼更只是小打小闹，虽然也产生了一些流血冲突，但山丘上的房屋建设不会停止。作为别的物种，如果无灵，请忍受人类的骄傲与强大，期盼人类能更聪明地利用自然、譬如像故事里那样在新的住宅区有意保留绿地、保障狸猫的生存；如果有灵，请加入人类的队伍，像故事里会易容的狸猫那样变成一个人，来过同样的生活。简单地把人类当成自然的破坏者，就不能理解平成狸合战的结局，也不能理解飞鸟的“一起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否准确地把握了宫崎大叔和高畑勲的用意，但我认定，人是世界的主体，文科傻妞式的环保陈腔滥调，对来这两位导演来说，是一种侮辱。人类对文明历程中所走弯路的反思，不是“停止吧！”的简单口号能完成。如果世事有那么简单，则人类里总有娜乌西卡或耶稣式的大慈大悲，这些人的自我牺牲早就换来了天下大同，普通少年飞鸟也足够化解珊珊与黑帽子的对立。然而我们是复杂的，虽然很麻烦很痛苦，也必须承认现实，耐心细致地去从无数的死结中去理清头绪。对错与善恶在不同人心中（只是在“人”的心中）有不同标准，但事实只有一种，不管这条路通往何方，我们都必须走下去，所不同的，只是冒进与谨慎、短视与深谋远虑的策略差异。

　　一起活下去吧！

无名客

一起活下去吧！

lhongy

这两部片子倒是都看过，不过没有想那么深。人与自然之间，注定还要发生更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