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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年前的一桩内幕
1981年春夏之交，中央电视台在北京选了27所中学，由这些学校的初一年级学生组成各校的代表队，搞了一次智力竞赛，这就是后来影响深远的首届北京市中学生智力竞赛。24年前的那个时候，我正在北京朝阳区的和平街一中念初一，在初一年级四个班的一、两百个学生中经过几轮选拔，我和另外六名同学组成了和平街一中的参赛队。当时我们都没有预见到我们将参与的智力竞赛会开创中国的很多个“第一次”，会带来一股持续很久的知识竞赛风潮，甚至让一个专门做这种智力竞赛所需的电子抢答器的校办小厂摇身一变成了中国的电子百强企业之一。当时我也没有想到这智力竞赛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和平街一中只是朝阳区的一所区重点中学，还不是北京市的市重点，更无法和那些“名校”相提并论。我们的老师当时都觉得能被中央电视台选为参赛学校是一种很大的荣幸，虽然他们也猜想这可能只是因为在各区中的一种平衡，毕竟这么大的朝阳区不能只由区里唯一的市重点中学八十中来代表。我想，不管是学校的老师还是电视台恐怕当初都没想到和平街一中会是一匹黑马。我也没想到别人会把我们当作黑马，因为我一直幼稚地以为别人都知道我们有多棒呢。
27所学校首先分为九个组，每个组三所学校进行预赛。我们好像是在第四组，比赛时间是一个周六的下午。老师带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了当时还在复兴门西南面的中央电视台，时间还早，我们几个小孩就在传达室里里外外地跑闹。我看到另外两所学校的参赛队也到了，一帮人围在传达室的长椅旁看书，另一帮人在围着听他们的带队老师的临场叮嘱。我蹿出传达室对正在打闹的队友们说：“咱们肯定赢定了，那帮都还在傻背呢！”我后来意识到，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赛前动员。
终于盼到可以进入演播室的比赛场地了，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演播室和如今在电视上看到的晚会或比赛的场景相比真是太简陋了，可当时我已经觉得像是仙境，一切都非常新奇。我还和一个队友跑到其它房间去偷看，记得一个房间里有个主持人背对着门在化妆，即使是背对着，我也认出了他是谁。跑回到座位上坐好不久，主持人出场了。他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同学们好，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几个嘴快的同学嚷道：“赵忠祥！”赵忠祥立刻说：“应该叫赵忠祥叔叔。”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
开始比赛了，先是必答题，每个学校出五名同学，我和另外四名同学出场。然后是抢答题，每个学校出三名选手，我刚才的四名队友下去换上了另外两名参加抢答比赛的队友。先要试验一下抢答器是否工作良好，我每次都是抢先按响，对手们可能感到有些奇怪，可我们都知道个中奥妙：我在按抢答器的时候，是把食指勾起来用食指的指甲来按，而其他人都自然而然用食指最上面的手指肚来按，手指肚的肉厚而软，等指尖的压力经过手指肚传递到按钮上的时候，我的手指甲早已把铃按响了。
比赛结束了，很轻松，和平街一中胜出了，260分，是九场预赛中的最高分。我从场上下来的时候，听见我的一名同学正在认真地向旁边的电视台工作人员讲解我们学校的位置：“不在和平门，和和平门没关系，在和平街。不知道和平街？那和平里呢？”从电视台出来，带队老师的心情也很好，接受了我们的要求，不再坐公共汽车按原路回去，而是坐地铁到了北京火车站，再换无轨电车回到了学校。
接下来是复赛，九个预赛胜出的学校再分为三组，每组三个学校进行复赛。带队老师似乎有些担心，因为我们的两个对手中有一个是名校中的名校、重点中的重点，如果让北京人说出他们认为的北京最好的中学，恐怕十有八九会说是它。我和我的队友们倒好像没有意识到对手的强大，每当老师谈到对手的名气时，我们常常嘀咕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纸老虎”的著名论断，结果把老师气得够呛。可能是为了提高比赛的激烈程度和可视性，进入复赛后全是抢答题，取消了必答题，每队由三名同学出赛。我和两名队友坐到了抢答器前。复赛结束了，事实再一次雄辩地证明了毛主席是对的，纸老虎就是纸老虎，和平街一中进入了决赛。
决赛的两个对手，一个是大名鼎鼎的二十六中（后来改回了老名字汇文中学），另一个是鼎鼎大名的一零一中学。我和队友们一如既往地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对我们的对手是谁并不太在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并让我们感到兴奋的是，听说学校将要租车送我们去电视台参加决赛。我们憧憬着决赛的到来，因为我们可以不用去挤公共汽车，而是坐学校专为我们租来的车去，听说还是辆小面包呢。
决赛开始了，还是每所学校三名选手，全部抢答题，抢到后答对加十分，抢到后答错扣十分。我和两名队友又上阵了。进入演播室之前，我注意到电视台的几个工作人员在嘀咕着什么，还往我坐着的方向指点着。我们的带队老师很机灵，他听出了她们的意思，就是这场决赛就看和平街一中老是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孩和二十六中的也是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孩谁发挥得好了。开场后不久，所有人都能立刻看出来，二十六中的那个男孩发挥失常了，整场比赛中，二十六中的抢答器就没被按响过几次。决赛是我们和一零一中学的比赛，比分一直咬得很紧。
赵忠祥又出了一道题，让大家看题板，题板上列出了几种动物的名称，在名称后面分别划着一条短线，要求填写出常用来描写这些动物的叫声的汉字。想都没想，我按响了抢答器。我走到了题板前，把汉字填写到短线上：马嘶、猿啼、虎啸、、、狼嚎。当我答完后轻松地走回座位坐下时，赵忠祥的声音响了起来：“很遗憾，没有答对，和平街一中扣十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不可能，这题明明就是道送分的题，就看谁抢答快，怎么可能错呢？等我听完赵忠祥的解释，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狼嚎的“嚎”字！赵忠祥手里拿着的标准答案上写的是狼嗥，因为我写的是“嚎”而不是“嗥”，所以他宣布我答错而扣了分。我可以看到观众席上我的老师和同学骚动起来，一名同学手里挥舞着一本像是字典样的书，但大家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因为比赛还要继续。最后一道题答完了，我们比一零一中学落后了十分。如果那道题不被误判，我们不仅不应该被扣十分，而应该加十分，所以我们应该反而赢一零一中学十分。
比赛结束了并没有宣布结果，大家都围上来争论我答的那道题被判错了。刚才那个同学手里挥舞的新华字典现在派上了用场，我们都能清楚地看到：狼“嚎”和狼“嗥”都应该是正确答案。这是一个错判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了，现在大家在争论是否应该改判并重新录像。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商量后说，已经录好了，不能重录了。连我们这些上初一的小孩子立刻都觉得这借口实在站不住脚，因为在前面的预赛和复赛中我们都亲历了赛后的重新录相。曾有一道题是“人的消化道都有哪些部分组成？”一个选手抢答后，赵忠祥判他答对并加了十分，后来场外的专家指出了那个同学答案中的问题，应该判答错。结果，我们大家配合着像演戏一样重录了一遍。赵忠祥专门提醒我们都不要抢答，只能由那名选手来按铃。他念完题，我们都没动，那名同学按了抢答器站起身又把答案说了一遍，然后赵忠祥用清脆的声音说他答错了要扣十分，我当时就憋不住差点笑出来，那个答题的同学的脸一直红着。但是现在碰到我答的这道题，他们不同意重新录相了。
我们走出电视台，来到长安街边的人行道上，好像都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带队老师中有位杨老师，蹲在路旁的树坑边，闷着头抽烟，我后来想起来他那种形象，觉得他特别像外地来北京上访的申诉无门的农民。我的一个队友，叫孔雷，他和我一起参加了全部三场比赛，骂了一声：“他们这帮猪！”另一个带队老师丁老师立刻走过来，阴沉着脸，孔雷知道他要挨批评了。丁老师低声对我们说：“别当着杨老师瞎说，杨老师是回民。”
电视台没有答应我们的要求重新录相，更没有宣布和平街一中是冠军。我们是亚军，不可更改。后来要专门搞一次发奖仪式，我们学校的老师们商量到最后，决定拒绝出席、拒绝领奖，我对学校的这些老师顿生敬意，本来我自己已经决定了，即使学校愿意去领奖，我也不会去。据说后来电视台还搞了个短片，请智力竞赛中表现出色的同学座谈，和平街一中无人受到邀请，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会去，结果整个智力竞赛中的头号得分手没有参加座谈。再后来，奖品被电视台用车送到了学校，因为都是学校非常需要的文体用品，学校还是收下了，也把电视台给亚军选手的奖品转给了我们，我得到的是一个卡西欧计算器。我一直没有告诉学校或我的队友，我得到的那个计算器是个坏的，根本不能用。
引起很大反响的中学生智力竞赛，自然引起了很多其它媒体的关注，他们也都敏感地发觉其中一定有些蹊跷。后来我曾经不少次在上课时被叫到学校的教导处接受媒体的采访，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几乎所有媒体都同情甚至支持我们。当时的中央电视台还远不像现在这样霸气十足、一手遮天，想封杀谁就封杀谁，可大多数媒体仍然不愿意和他们正面冲突，所以都采取了一些变通方式。记得好像是光明日报还是北京日报，在报道中的提法是“三所学校最终获得优胜，他们分别是和平街一中、一零一中学和二十六中”。在由海洋出版社出版的智力竞赛题集里发的比赛照片中，第一张是我们三个同学决赛时的照片，标题是“成竹在胸”，下面是其它两所决赛学校的参赛队员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和">和ERSONNAME>老师在交谈，标题分别是“面授机宜”和“临场指导”，好像也没有写谁得了冠军。少年儿童出版社来了三个人采访我们，一个“叔叔”在拍完照后拍着我的肩膀说：“谁让你们只是个区重点呢。”这一拍、这一句话，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区重点中学如果得了智力竞赛的冠军，会让主办者觉得丢了面子，好像他们举办的比赛水平不够高，没有引起名校和高手们的重视。可是，我还是想不通，用这样的方法给了一所名校一个冠军，这冠军的含金量不是打了更大的折扣吗？
1994年，在美国举办的世界杯足球赛，保加利亚队淘汰了上届冠军德国队昂首进入前四名，在半决赛之前，我就认定保加利亚一定会输而进不去决赛，原因很简单，国际足联不希望保加利亚进入决赛，他们一定会认为有保加利亚参加的决赛含金量不够，不足以吸引更多观众。果然，保加利亚没有进入决赛。
没什么可抱怨的。在二十四年前的决赛中，我应该多抢到几道题，让我们的胜利变得无可争议，因为弱者面对强者只赢10分是不够的。许多年后，当我面对着刚入行的销售员讲话时，我的开场白是：“记住，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如果你想赢，你就要赢至少两个球，或至少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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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9 23: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