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行者
后天晚上八点十五分直达东京的机票,我要去日本了,带着我的绝望。
我蹲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头琴瑟发抖。已经很久不振动声带了,无声和黑夜能让人产生安全和放心。
记得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从涛子家里跑出来后,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弓着背,像弹簧一样打滚,咳嗽,头疼,有人在念紧箍咒,一双大手在用力地掐着我的咽喉。一口痰在喉结里上串下跳,却怎么也跳不出来。咳嗽声、呻吟声混杂着在空荡的房间里响着阴森的回音,我气若游丝。跳下床,赤着脚,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爬上去,双脚悬挂在外面,坐在窗台上,直到天亮母亲开门进来叫我起床,尖叫了一声。要不是我的听觉也暂时失去了功能,一定会吓得摔下六层楼高的窗台。
母亲大惊失色地把我抱下床,温暖的手贴在额头上。感觉到有人抱着我上了车。当我再次醒来时,除了母亲双眼里布满的血丝逞浅红色外,一切都是白的。
医生对母亲说,我不能再受刺激。
我母亲是女子学校德高望重的校长。涛子是母亲手下最年轻有为的老师,27岁,硕士,办公室主任。我,林末,23岁。美术学院国画专业毕业。
大三暑假,我准时回家,我始终是个乖巧的人,陪伴我孤独的母亲。母亲和父亲离婚时,她仅仅是学校一名普通的心理学科教师。暑假去外地出差回来时,发现在卫生间里有女人用过的卫生巾。然后她带着7个月大的我离开了父亲,也是23岁。一个人,带我长到23岁。但她没有把坚强遗传给我。
昏黄的旁晚,南方的天空总不会清得太彻底。涛子来找母亲,在客厅里和母亲讨论新学期招生计划。我在书房里,上网。
母亲叫涛子进书房拿招生简章。
短平头,白衬衣,银灰色领带,黑西裤,我想起那句话:堂堂八尺男儿。
临睡前母亲叫住我,明天和涛子去校门口做招生黑板报吧,你负责美工。
涛子设计版面,材料、工具,忙得满头大汗,我只需在需要绘画的地方涂上几笔。涛子说,末子,你画得真是活灵活现。
我说好,也给你一笔,刻画刻画。在他的脸上挥了几下,像《三毛流浪记》里的济公。
末子,他说,你真任性。
左手拿着调色板,右手执笔,站在手脚架上。抬眼往下看,四肢发抖。啊——高八度的音叫着,连人带调色板一起向右倒,摔进正在下面画线的涛子的怀里。
涛子说,亏有我作肉垫子。
我说,趁虚而入。
涛子说明天有个草木综合展销会,却看看吧。
涛子还是白衬衣黑西裤,锃亮的皮肤。我白色的球鞋,灰白九分牛仔裤,天蓝色宽松T恤。我们的打扮惹来了不少的眼球。
现代商家们真是出奇制胜,许多珍奇的花草争相展现。我看到了两盆花:纯白色叶子,紫花瓣水仙。
紫水仙,我说涛子,我怎么没想过也可以把颜色染成白色的叶子紫色的花呢。
涛子反问我,你见过红的罗兰吗?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他放肆的哈哈大笑。
离开展销会时,涛子把两盆水仙搬上了车,送到了我家天台。
母亲从来不过问我和涛子的进展。一个月后涛子回西安,再见时带了一只波斯猫,美其名曰送给我的礼物。涛子在雅苑花园租了一套两室一厅。那晚我陪他吃了晚饭。
涛子坐在我对面,说末子,十几天不见,我想你快想疯了。
我说我也有点。涛子笑着看我,伸过来手来握了握我的左手。
早上从涛子家里出来时,我在校园诳了一圈。球场上遇到晨练的母亲,看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但没有说话。
我顺利的留在学校任美术科。涛子是校长千金的乘龙快婿,大家都这么说。
青是舞蹈科,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蛋,娇健高挑的身材,常穿套装。和涛子走在一起,怎么说我总觉得他们更般配。
寒假又到了。我说涛子,我们去云南吧,去西双版纳。涛子说,下个学期的教学计划没做呢,他搂着我,寒假时间不长,明年暑假吧,好吗?
很多天见不着涛子了,他说要赶在过年前做好教学计划。那天我无所事事,就一个人去了宠物市场。买回了一黑一白两条大头金鱼。摆在客厅感觉位置不对,房间又只能孤芳自赏。我拨了涛子的电话,关机,这段时间他说要静心写论文,手机一直关着。我下楼,兴冲冲地想,黑色的代表他,白色就是我,我们是一对游泳着的鱼。
爬上三楼,涛子的家门大开,茶几上两只高脚杯,有一只还剩半杯红酒,电视开着。我叫了声涛子。没有回音。浴室灯亮着我,把头伸进去,叫涛子。没有人。宁气息神,轻手轻脚地走到他房门前,我知道他一下在里面,要让他吓一跳。
我用力的推开们,提高声音叫,涛子——!
物理学上说光速是要比声速高的,还没有来得及停顿我的延长音。我看到涛子正赤裸着全身背对着我,他身下的女人正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不知所措。
青——我没有说完,扭头跑了出来。外面下起倾盆大雨,我在雨中狂奔。
涛子来看过我两次,送来了两束水仙。没有说话。
一个星期后母亲把我接回了家,我再没走出过那个房门。每天都在不停的画,短平头,高高鼻梁,国字脸,古铜色的肌肤,清彻透明的大眼,一张张铺满了我的房间。母亲要收拾,我大叫,不要动我的东西!
把两盆水仙搬进房间。看到它们能吸取阳光,我妒忌,让它们陪我度过每一个漫长的黑夜。
又咳了,不停的咳,每天都咳得天翻覆地。每次要大咳时,我就赶紧抱紧波斯猫。只有紧紧的抓着它我才能用力的咳出那口卡住咽喉里的痰。可怜的小东西“喵喵”陪着我喊,毛发耸立。
母亲在一旁哀求,放了它吧,放了它。
夜里又咳了,把波斯猫抱到床上。抱得很紧,用力咳时指甲穿进了它的皮肉里,它挣扎着跳出我的怀抱。在房间里到处乱串,水仙打翻了,折了。猫跳上了开着的窗台,我扑过去,它纵身跃进了六层高的窗台,像一只白色的塑料垃圾袋在城市间飞扬。
我的猫死了,它跳下了深渊一样的窗台。我把金鱼也抬进了房间,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扒在鱼缸上,说话,喂食。我把母亲送进来的牛奶,鸡蛋,甜点,都给了鱼儿,它们摇着尾巴,我想那是感激和欢喜。一段时间后,牛奶和鸡蛋越来越多,鱼尾巴也摇得越来越欢,甚至还游上水面,向我喷水泡。
母亲拉开我,说要换水,不然鱼儿会活不长。
我说不要,我给它们这么多好东西,够吃到明年了,它们会长得肥肥胖胖的。
缸里的鸡蛋快堆出水面了,鱼儿开始向上跳跃。呵呵,小家伙,感激也不用那么兴奋啊。
第二天醒来,两条金鱼翻着白肚皮在水面上漂浮。无论我怎么逗都不动了。
我哭了,鱼儿不要我了。
母亲说鱼儿死了。
死的概念好遥远啊,我问母亲,死是什么?
我看见母亲突然间怎么流泪了。我说别哭了,我不问就是了。
后来我听到母亲和副校长在书房里争论什么,像是关于涛子和青辞职的事。
五个月了,我没有见过阳光。哭的机会也少了。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到心跳和呼吸声。什么都没有了,我一直捧若珠宝的东西都一去不复返了。
餐桌上,看到了母亲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请柬,涛子和青的婚礼。
母亲对我说,却东京吧,爸爸会照顾好你的。你需要换水,换空气,这里太浑浊了。
我说去北极吧,寒冷和黑夜最适合我。
我去参加了涛子的婚礼。青真漂亮,洁白的婚纱更显得纯洁高贵。我说青,你真漂亮。
青微微一笑,说你也一样美丽。
哥,我转身对涛子说,祝你幸福。
涛子握住我的手,吻了吻,没有说话。
我转身离开婚席,走出酒楼,明晃晃的阳光特刺眼,撒在身上暖痒痒的,我已经快七个月没有拥抱它了。
还有四个小时,我就要飞往东京了,带着我撕心裂肺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