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无一物
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 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 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 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迟 滞。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 上阵,亦得见之。众得处分,退而递相谓曰:我等众人,不 须澄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有何所益?神秀上座,现为教 授师,必是他得。我辈谩作偈颂,枉用心力。诸人闻语,总 皆息心,咸言我等已后,依止秀师,何烦作偈。
学佛不是求来生的福报,而是要出离生死苦海,不认识这点, 是谈不上修道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开悟。这是佛法的根 本,是禅宗的命脉,不论禅宗的机锋、棒喝和教下的种种方便, 都是围绕这一问题的展开,没有这个明确的目标,怎么能得解脱 呢? 作偈,在禅宗内是直呈本性,直呈见地的一种方式,等于考 试时交的那份答卷。呈偈是表现自己的真实境界,修行程度的, 可不是写文章图好玩。所以五祖一语道破:“思量即不中用”, 又说:“见性之人,言下须见。” 真正见性的人一出语就对路。有的学者对禅宗的公案、机锋、 转语想用逻辑的判断、分析、推理、分类、归纳等方法加以辨析, 想从中弄出点头绪,可惜此路不通。因为开悟是超逻辑的事。 一说作偈,五祖门下弟子们的无能就暴露无遗了。他们与六 祖初见五祖时所说的“唯求作佛”等那一番话简直有天壤之别。 可以说六祖的答卷先就交了,这次只不过是复试而已。众人把呈 偈的大事推给神秀,认为只有神秀才有得衣钵的可能。
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偈者,为我与他为教授师,我须 作偈,将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凡解深浅? 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觅祖即恶,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 若不呈偈,终不待法。大难大难!”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间, 拟请供奉卢珍,画楞伽变相,及五祖血脉图,流传供养。神 秀作偈成已,数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 拟呈不得;前后经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秀乃思惟:“不 如向廊下书著,从他和尚看见。忽若道好,即出礼拜,云是 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小中数年,受人礼拜,更修何道?” 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执灯,书偈於南廊壁间,呈心所见。 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秀书偈了,便却归房,人总不知。秀复思惟:“五祖明 日见偈欢喜,即我与法有缘;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业障 重,不合得法。”圣意难测,房中思想,坐卧不安,直至五 更。
神秀追随五祖的时间较长,又是教授师,代五祖在东山执教。 虽然如此,五祖并没有印可他,没有把衣钵传给他,而与众人一 样,要过呈偈一关。这种传法方式,已不同于四代祖师了。这种 公开竞争的新的传法方式,难免会给神秀造成震动,但也不能怪 五祖坏了祖师们的规矩,神秀没开悟,没有见性,五祖怎么会把 法传给他呢?同时只有通过呈偈的公开竞争方式,才能显示出六 祖超越常人的能力。
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不见自性。天明,祖唤卢供奉来, 向南廊壁问,绘画图相,忽见其偈,报言:“供奉却不用画, 劳尔远来。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留此偈,与人 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门 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即得见性,门人诵偈,皆叹善哉。 祖三更唤秀入堂,问曰:“偈是汝作否?”秀言:“实是秀 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会慧否?”祖 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 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 凡自本性,不生不灭。於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 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其实,若如是见, 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两日思惟,更作一偈, 将来吾看;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神秀作礼而出。又 经数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 不乐。
神秀在修行的实际理地中,只达到了“我空法有”的程度, 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尘劳的压力,所以才能说出“时时勤拂拭,勿 使惹尘埃”。因此五祖说他“只到门外,未入门内”,还没有达 到“无上菩提”这种绝对自如的境界。对这个境界,五祖作了相 当细致的阐述。 “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这就不是 “时时勤拂拭”所能达到的境界。为什么呢?“拂拭”时自性清 净,不“拂拭”时自性就不清净了吗?真正的佛性还能被污染吗? 真正见性之时,拂拭不拂拭是什么闲言语!一切皆如,分别悉泯, 即妄即真,从何处划分得出菩提烦恼来!这里五祖把禅宗的特点 和盘托出: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而且觅烦恼生死了不可得。 要知道,五祖这番话也不全是禅宗的,“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 如”与华严境界也是一致的。五祖与华严宗的法藏大师是同时代 的人,在高境界上真是一个鼻孔出气。五祖留下的著作极少, 《坛经》的这段文字中,充分地表现了他极高的禅宗境界和娴熟 的教下功夫,并把禅宗和华严的根本大法,有机地融为一体,苦 口婆心地向神秀作了交待,可惜神秀悟缘未到,错过了得法的机 缘。 作为禅宗一脉单传的五祖,如果把衣钵传给了神秀而不是慧 能,那么以后的中国佛教史、禅宗史都要改观。从几十年后神秀 禅系在佛教舞台上迅速消失,六祖法门在全国佛教中取得主导地 位这一事实来看,六祖的法,的确比神秀高明得多,圆满得多, 也更适应中国固有的文化土壤,同时也证明了五祖非凡的眼力。 尽管如此,五祖对神秀仍然是爱护的,对神秀的成就也是肯 定的:“依此偈修,有大利益”。这不是敷衍的话,对一般人来 讲,能达到神秀这种程度也是困难的。对某种根器的人来讲,也 是适用的。那些人有那么多业力,有那么多烦恼,要让他们顿悟 是很困难的,指导顿的善知识也不多。所以,照神秀的办法,对 自己的烦恼、妄念时时警惕,随时照了,也是不可或缺的践履, 这样修行,当然“有大利益”,至少也可以“免坠恶道”。
一复两日,有一童子於碓坊过,唱诵其偈;慧能一闻, 便知此偈未见本性,虽未蒙教授,早识大意。遂问童子曰: “诵者何偈?”童子曰:“尔这獦獠不知,大师言,世人生 死事大,欲得传付衣法,令门人作偈来看。若悟大意,即付 衣法为第六祖。神秀上座,於南廊壁上,书无相偈,大师令 人皆诵,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慧 能曰:“上人!我此踏碓,八个馀月,未曾行到堂前,望上 人引至偈前礼拜。”童子引至偈前礼拜,慧能曰:“慧能不 识字,请上人为读。”时有江州别驾,姓张名日用,便高声 读。慧能闻己,遂言:“亦有一偈,望别驾为书。”别驾言: “汝亦作偈,其事希有!”慧能向别驾言:“欲学无上菩提, 不得轻於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别驾 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须度吾,勿忘此 言。”慧能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从这段文中,可以看到六祖的大智大慧,他能见机而作,又 不失分寸,对世间法了然于胸,不露痕迹。他请张别驾书偈时, 还随口说出了“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这种震凡骇 俗的奇特语来,与神秀作偈时所表现的矛盾和紧张的情绪形成鲜 明的对照。仅从文字表面上的气氛而言,也远非神秀可比。 针对神秀“我空法有”的思想,六祖旗帜鲜明地提出“一切 法空”,甚至菩提也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是认为 佛性本来清净的那个心也是不能执着的,也是空无自性的。“本 来无一物”,这不是“一切法空”又是什么呢?全部《中论》也 不外这一句。你想,在内觉得有个实有的佛性,在外又觉得有个 实有的尘埃,而且尘埃还要把这个佛性污染,于是要去拂拭…… 这样纠缠下去,你怎么空得了呢?又怎么解脱得了呢?“何处惹 尘埃”就与之相反,对内不再认为有什么佛性,对外也不再认为 有什么尘埃,一切法空、一切法无自性,对任何对象,世间的、 出世间的、凡的、圣的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所以,要找一个实 在的佛性是找不到的。《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从音声求 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要开悟,就是直下开悟,就得言语道断。如果还有思维活动, 还有分别心,那说绝对开悟不了。外没有尘埃,内没有分别的心, 就在此时,一切放下,要在这上面好好参,这才叫过关,过概念 活动、分别思维的这个关。若过不了,无论你聪明上天,也只能 达到解悟。 不是说开悟见道就不要思想,不要概念了。若不要,我们在 这儿讲什么!祖师们那么多语录又讲什么!但是,在开悟这个关 口上,只要概念活动仍在,那么其内就必然有个能解的心,其外 就必然有个能解的物。所以,不论你在上面解释得多么透彻,说 心也好,说空也好,说无也好,说非空非有也好,说即空即有也 好,都是在概念活动之中,就不可思议,也还是在思议。因此有 必要让概念活动停那么一下,感受那么一下,这就是开悟的关, 这说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在这里我要强调一点,在《坛经》中有不少矛盾之处。神秀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那一套方法,六祖实际上仍在提倡, 这是什么道理?五祖问的是见地,而不是行持,行持并不能代表 见地。六祖文化不高,直说见地,并没有向五祖汇报他的行持。 而神秀则见不到,只能就行持来表现自己的见地。要知道,在实 地的修行中,又怎能反对神秀的这种方法呢?神秀也并不丢人, 见地不是在分别思维中来的。有人讲禅宗分不清这两点,妄评二 位大师的高低,这是不行的。我们提倡见地和行持的统一,有行 持未必见地上得去,而有见地必然行持也跟得上,没有行持的见 地则必然是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