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对爱情的阴暗诠释

Owl

作者：唐纳德·斯伯特



在拍摄《美人计》期间，希区柯克与英格丽·褒曼一起为加利·格兰特庆祝生日（1946年）






    他迷恋金发美女、美酒佳肴、谋杀以及理想化的爱情；他喜欢恶作剧；他有无所不在的恐惧感，却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控制欲；他拍摄过《蝴蝶梦》《精神病患者》《后窗》《鸟》和《西北偏北》，他是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他的一生既充满激情又神秘莫测。《天才的阴暗面——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一生》（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是希区柯克人生故事的权威著作，曾荣获爱伦·坡非文学类最佳作品奖。作者唐纳德·斯伯特是著名的传记作家和历史学者。写过劳伦斯·奥利弗、玛丽莲·梦露、杰奎琳·肯尼迪等人的传记。在本书写作过程中，他访问了与希区柯克合作过的编剧、演员和长年故交，并进行周密的研究，着眼于挖掘希区柯克的艺术与其个性之间的联系，为人们理解希区柯克的电影艺术提供了一条清晰的线索。

    ——编者


    训练并改变一个女人，不仅是希区柯克影片中的意念，也是他对他的女演员的意念

    “我上周五曾与希区柯克共进午餐，”玛格丽特·麦当尼尔在1944年8月7日给塞尔兹尼克的一份备忘录中写道，“他很想拍一部关于卧底的故事，并极力主张由英格丽·褒曼主演。她将扮演一位受过训练的女人，在一个周密的国际骗局中充当诱饵，甚至不惜委身嫁人……”

    训练并改变一个女人，使她获得另一种身份，这不仅是希区柯克影片中的意念，也是他对待他的女演员的意念。在《间谍末日》的剧本中，他曾以许多篇幅描写玛丽莲·卡罗尔饰演的角色是如何为了完成任务而不惜以情色作为手段的。后来的《眩晕》走得更远，这个用奇异的想像来改造一个女人的动机具有了更高的魔力。在他的创作后期，他不仅指导、训练，更要控制、折磨那些他必须精心塑造完美银幕形象的女演员。

    1944年的圣诞节，希区柯克自英国返回时，已经准备好了它的故事梗概。不久，他得到大卫的同意，与在尼亚克的赫克特联络，整整三周，他们把自己关在赫克特那凌乱的工作室里，零敲碎打地写出了初稿的主要几场戏。希区每晚回到圣罗杰斯饭店，再把它们重写一遍，很快定名为《美人计》（Notorious）。故事讲述一名纳粹间谍的女儿，在二战结束时参加了美国政府的情报部门，利用自己的有利身份与定居巴西的纳粹团伙周旋。虽然心中所爱是指派她工作的美国特工，但她却还是违心嫁给了一位旧相识，因为他是这个组织的核心人物。后来她被丈夫识破，在他专横冷酷的母亲的帮助下，他们给她喝了可以慢慢致死的毒药。最后，她仍然深爱着的美国特工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出来。“整部电影实际上是想讲一个爱情故事。”希区柯克多年后说：

    我想拍一部影片，讲述一个男人为了忠于职责不得不让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是必须为德国人待在巴西找个理由，我们考虑了宝石矿、贵重金属之类的东西，后来有一天，我对赫克特说：“我们用铀怎么样？”他耸耸肩，说怎样都行，只要能编出一个可信的爱情故事，用什么都无所谓。

    3月底我们回到洛杉矶。大卫看了我们的东西，此时我已经把铀用上了，把它装在酒瓶里的主意似乎还不错，他把我叫去问：“酒瓶里的铀是怎么回事？”我说，据我所知，铀是个不稳定的家伙。就像这个世界，人人都知道它很稀有。我的想法是，自从拉瑟福德爵士提出原子蜕变理论后，早晚会有人想到利用它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制造出一种炸弹来。在1945年时，大家都在推测我们可能正在研制某种秘密武器，因此，我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大卫担心这个设想过于轻率，我坚持说赫克特也这么认为，它的真假无关紧要，我们只是在讲一个爱情故事而已。

    希区柯克编造的故事：利用“铀”的先见之明和受到FBI监视

    此后，关于铀的话题，始终都是媒体喜欢谈论的对象。不管是对弗朗索瓦·特吕弗、对作者本人、还是对其他人，他总是坚持说。提出纳粹用铀做实验的设想绝对是个巧合，远早于1945年8月对日本使用原子弹。他还说，他和赫克特曾于5月或6月去过加州理工学院拜访罗伯特·米利肯博士，请教有关铀的问题。这次访问导致米利肯小组和FBI的高度紧张，按照他的说法，于是在整个拍摄期间他都受到了监视。每次谈到《美人计》，他都会提到这件事，似乎是想说明自己是个有预见的智者，能在1944年就想到铀的作用，比它在广岛的爆炸整整早了一年！

    其实这个故事编的成分比较多，善于宣传自己的导演给大家讲了一个远比事实更精彩的故事。《美人计》于1945年10月实际开拍，在此之前，希区柯克又去了一趟伦敦。他返回洛杉矶并在9月最后修改剧本，那时日本已遭原子弹轰炸。而且他还在纽约停留了几周面试演员，在应试的演员中，他选了几位著名的德国演员。基于从德国演员那里得来的信息，以及德（5月）日（8月）两国投降后媒体纷纷报道的各种消息，他和赫克特在开拍前最后修改了这个剧本。

    5月，塞尔兹尼克收到一封来自FBI的信函，该信警告说，任何有关美国情报人员的影片，在海外发行前都必须获得国务院有关部门的批准。希区柯克立即获此通知，并提醒他，有关间谍的内容不得胡来，不能让它超出那个爱情故事的框架。

    或许就是这封信，激发了导演的灵感，宣称自己受到FBI的监视。其实在FBI的档案中并没有找到跟踪他的记录，如果真有这样的事，《美人计》在那年秋冬季节拍摄时就不会那么平安无事（特别是剧组中还有许多非美国演员）。极端敏感的希区柯克更应该担心的倒可能是自己的身份问题（虽然他妻子已是美国公民，但他却不是），一旦FBI对他展开调查，他可能早就没心思拍片了。所有证据表明，铀的内容是在使用原子弹之后才加进去的。至于残存在南美的纳粹流亡组织的情况，则是他从纽约和洛杉矶的一些德国移民、犹太人和反纳粹组织那里了解到的。

    性和食物的混淆

    电影开拍不久，希区柯克夫妻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他的数次英国之行、双方母亲的病故、奥玛与他的导演工作日益疏离，还有他对英格丽·褒曼明显的迷恋，皆使他们在表面的相安无事与互相辅助之下，潜藏着彼此厌恶的暗流，并时有暴露。

    与妻子之间长时间的性压抑生活（希区柯克多年后说：“食物总是性的替代品。”）与他对家庭和工作的责任感产生了冲突，这种冲突在他心中不断回响，终于在《美人计》开拍的前几天爆发出来——他重写了部分对白，以宣泄自己痛苦的内心。

    事实上，《美人计》是希区柯克46岁时才开始的第一个尝试——运用他的全部才华来创造一个爱情故事，这样的故事也只有到了他生活的这一阶段才会有。母亲的故去，与妻子形同母子的关系，兄长的意外死亡，加上时时涌动的虚幻和残缺的浪漫激情，都使人到中年的他竟然发起少年狂，对神仙般遥不可及的女明星充满爱慕之情。所有情感积郁已久，此时拍摄《美人计》不仅需要，而且必需，否则他心中的艺术世界也将崩溃。到此为止，他的影片还没有一部像这部那样，着力刻画内心欲望与公共责任、热情与伪装之间的冲突。

    这些主题被格兰特和瑞恩扮演的角色去诠释，同时也展现了希区柯克的两种面目。格兰特是一个情感压抑的男人，不苟言笑，承认“我总是在女人面前退缩”。他对褒曼怀有满腔热情，却既不能表示，又不能对她有所回应，他宁可相信她是个不可救药的贱女人。而瑞恩却是个善于袒露情怀的恋人，虽然没有别的男人那么帅，但十分珍爱褒曼，尽管她并不喜欢他。

    正如两个男人的不同态度表现了导演内心情感与责任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样，更加复杂的情形则来自于他少年时期对性与食物的混淆。它表现在一场3分钟长的接吻戏中，格兰特与褒曼一边吻着对方的唇、耳朵和颈，一边谈论着晚餐。导演最初设计这一奇特场景的目的是想回避好莱坞关于接吻戏不可过长的规定，这个将对话、行为和意图巧妙连接的接吻戏，被导演认为可以让观众——

　　从格兰特与褒曼的相互拥吻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它像一种临时的“三角关系”……我觉得只要他们保持着拥抱，我们就能加入到他们中间去。所以当他们走向电话时，摄影机就跟着他们，整个过程都用特写，再一直跟到门口，从头到尾用一个镜头拍下来……这个想法来自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当时在从布朗尼到巴黎的火车上。途中经过一座陈旧的红砖大厂房时，在它边上的一堵高墙下，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正对着墙撒尿，女孩却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她时而低下头看看他，时而抬头看看周围，再低头看他是否快尿完了。他们启发了我。她就是不松手，爱情不能忍受干扰，即使是方便一下也不行……（格兰特和褒曼）对我说，他们在拍这场戏时很难为情。我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在影片中它会非常好看，这是最重要的。它也成为我最著名的场景之一。

    母子之爱和男女之爱的混淆

    从影片中不仅可以看到对欲望、责任、爱情、食物、性和排泄物的混淆，同时也表现了一种新型的母子关系。

    正如影片中的两个男人代表着希区柯克欲望的两个方面一样（热情的和压抑的），两个女人（英格丽和康斯坦丁）也融合并混淆着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在与褒曼关系中的两个重要时刻，瑞恩都去了他母亲的卧房，一次是宣布他们要结婚并责怪母亲不应妒忌，后来是发现了妻子的背弃而向母亲求助。这些细节来源于他的生活，在与母亲住在一起时，他每天晚上都要站在母亲的床头向她汇报。褒曼与康斯坦丁在片中都被称为“夫人”，而希区也是这样称呼他妻子的。褒曼在中毒后说：“我不喜欢坐船，因为我总是晕船。”这也是奥玛当年的表现。片中还多次提到褒曼就像格兰特的“姆妈”，而瑞恩和康斯坦丁的关系倒更像是夫妻。

    母子之爱和男女之爱的混淆——片中有个绝妙的镜头，从褒曼醉意朦胧的眼光看去，母亲与儿子的身影被重叠在一起——当然不是希区柯克独创的主题，在许多著名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往往用它做催化剂，但在希区柯克的生活和影片中，它却被表现得如此的深刻、尖锐和痛楚。在现实生活中，这两种爱都会受到限制，停留在渴望、幻想的层面上。希区柯克对母亲的最大遗憾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的缺席；而他的妻子，经他自己难得地承认，与他过着没有床笫之欢的日子；还有那些最美丽可爱的镜头中的女主角们，也从来都是意念中可望不可及的小雕像。

    在他后来的生活中，他讲过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出于他当时激情想像的虚构——有一次在贝拉乔路希府举行的晚宴后，褒曼有些歇斯底里，她拒绝离开他的卧房，除非他同意与她做爱。考虑到当时的情形，在场的宾主既有褒曼那位警惕性很高的丈夫，还有奥玛和其他人，再考虑到褒曼为人谨慎，非常注意待人接物，而且他也不是能使褒曼动心的那种人，所以没人相信这个故事。

    这一时期的记忆是他生命中最有价值的，它充满了幻想与渴望。他不由得将自己认同于格兰特扮演的角色，在影片中迷恋着他的女主角。但在现实中他却无所作为，这只是因为，不仅时机不合适，而且也很对不住奥玛，或者说他还有些怕她。

    女主角发自内心的道白传递出了导演的私密世界

    《美人计》令电影系的学生们印象最深的恐怕是其高超的导演手法——那个利用升降臂向下推进的连续镜头，它从俯瞰舞会的大全景一直推到褒曼手中的那把钥匙的特写；长长的接吻场面；四位剧中人最后走下台阶时富有节奏的镜头内部剪辑……但是不具有电影学眼光的观众更喜欢它的感情戏。

    希区柯克为影片设置了精巧的结构，开始的6场戏与最后的6场戏完全颠倒；主要的叙事行为由三个越来越暗且一个比一个热烈的接吻作为标记。在这个结构中，他糅合了令他备受煎熬的各种感觉——黑暗、在死亡的阴影下对爱与被爱的恐惧、对救赎的向往、对家庭的厌烦、失去抱负和盼望新生——将其统统收入他为褒曼写的一段台词中。在飞往里约热内卢的飞机上，格兰特将她父亲自杀的消息告诉了她。镜头盯住了她那张突然失去表情、茫然而苍白的脸，片刻，她开口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伤心。几年前当他告诉我他在干的事时，一切就都毁了，我不再在乎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现在我记起了他过去是多么好，我们那时都很好，非常好。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却与他无关。你看，这样一来我不必再去恨他，或者恨我自己了。

    这位美丽柔弱女子的痛苦表白正说明希区柯克生活中的一种新的冲突形式：一面是渴望摆脱过去，结束无休止的自责；另一面是对亲人的歉疚与苦乐参半的回忆（女主角发自内心的这段道白传递出了导演的私密世界，这种深度在他的其他影片中都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