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曾以为这不算什么
我在街上游荡了一天。漫无目的随心所欲。还是夏季呢，秋季的衣服却已经上柜热卖了，这一季依然流行明媚娇艳的水果色，很亮丽，充满希望与欢欣。它们映亮了我灰败的脸，我忍不住试了几件，没买，转身离去。商场外，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目光凄惨，迟钝地向每一位路人伸出他枯瘦的手。我找出一枚硬币，放在他青筋虬结的手里，转过头，庆幸地轻笑一下。上天保佑，我还没那么惨。在一个卖手机的柜台前我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两个男人在吵架，说的话极其恶毒刻薄，我饶有兴趣地听着，直到那个买手机的人漂亮地问候了卖者的母亲迎来后者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
在这一整段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试图将注意力从这件事转移开来，可是我没有成功——表面上我脸色平静得几近漠然，“乙肝”两个字却像一座绕不过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我不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清楚记得高考填志愿时，父亲坚决不允许我报考师范类院校。我惊诧，父亲一脸愧疚地低下头，缓缓说，你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报考师范类院校在这方面有限制，你还是考别的专业吧。
我是与生俱来的亚健康者，我的乙肝病毒源自母体。姐姐小时候生过一场急性肝炎，之后便产生了乙肝抗体，现在已无从得知，她是否也自母亲那里遗传了乙肝病毒；而我母亲显得是幸运的，40多岁时，她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原来阳性的项目全部莫名其妙转阴了，当时她和父亲都以为医院搞错了，跑到省一级医院复查，结果确定是真的。医生说自然转阴的例子在乙肝病毒携带者中大概会占到3%，这跟我母亲乐观开朗豁达的天性和她注意营养坚持锻炼有很大关系。
于是，我就成了我们家唯一的乙肝病毒携带者。父亲为此一直忧心忡忡，觉得亏欠我甚多——虽然当时还没有歧视携带者的现象，但他觉得我始终不能算完全健康的人了。当时我年少无知意气风发，对父亲说，我身体这么棒，能吃能睡体育又好，跟正常人有什么区别呢？不怕不怕，我不考师范院校就是了。
事实上，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困扰。我顺利地读了大学，顺利地找到了工作，顺利地跳了数次槽，从来不需要体检。由是我渐渐忘了这回事，忘了自己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
决定来深圳前，琉璃吃惊地说，你真要来？不怕像我一样？——琉璃是我的大学师姐兼同乡，相识数年来我俩情同姐妹。大学一毕业，琉璃就跟男朋友到了深圳，学财务的她品学兼优，本可找到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但却一直在小公司间辗转，没有大的发展，数年来颠簸困顿，过得并不如意。而这一切，大部分应当归罪于她也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
我坚决地摇摇头——女人明知前方荆棘遍布仍义无反顾，多半与爱情有关。我一定要去那座据说人情淡薄残酷无情的城市，只因为那座城市有朱锦天，有我所深爱的人。
琉璃摇摇头，欲言又止：祝你好运吧，希望你能找到一份不用体检的工作。
夜色渐凉，人群四下散去，白天喧闹繁华的华强北渐渐归于沉寂。走了一天，我的双脚又红又肿，如灌了铅般沉重。再也没有力气行走，我跳上了一辆回家的中巴。
在车上，我给朱锦天打了个电话。他正在B市出差，那边声音听起来有些嘈杂，他没有听出我声音的异样，只简短说：我正在陪客户吃饭，回头再打给你。
我虚弱地把头倚在窗玻璃上。夜色中的深圳如同卸了妆的女人，疲惫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慵懒风情，与白天的刚性坚强是完全两种不同的韵味。我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点点灯光，黑暗中沉默矗立的栋栋高楼，想起当初我豪情万丈地对朱锦天说，我们一定能很快拥有其中的一盏灯——就在这一刹，悲凉的茫然突如其来彻头彻尾罩住了我，让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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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6 13: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