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眼睛

lhongy

文/沙恭达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顾城
　　
　　 清晨，例行的，是拎着书包送孩子入园。孩子柔软的小手攥在我温暖的掌心里，空荡的楼梯上“哒哒”响着我尖细鞋跟的足音，孩子“吧嗒吧嗒”的小凉鞋的声音紧随其后，象娴熟的鼓槌轻击着耳鼓，杂沓的声音里自有一种内在的和谐。每如此，我的身心便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呼唤，神思会有倏然间的恍惚，竟觉行走在梦中。空气微凉，孩子撒起欢儿来，在早晨的阳光中雀跃，一脸的灿烂，梦的色彩斑斓耀眼，尽掩其中。走进那座尖顶的粉红色的小小“宫殿”，把孩子送进了她的童话王国。孩子被阿姨领走了，回头向我随意地轻松地挥手，那一刻，我很欣慰，但既而一种空空落落的失意和伤感又象急急的潮头冲我打来，心里和眼里便满是氤氲的湿意了。闲暇的时候我常默想起这些情景，总似在回顾一部无声的彩色电影，意象宁静圣洁，细辩，仿佛闻有天籁之音。天朗气清的煌煌白日下，我奇怪自己何以在很多时候竟会有这种梦幻的感受，扪心自问，也许是直觉太过敏感和孤寂了。
　　 我不喜欢都市的白日，由衷地不喜欢。都市的喧嚣和熙攘里隐藏着一种令人生厌的冷漠和疲倦，还激荡着一股股市侩而功利的气浪。我象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城堡的行路人，似乎永远只能徘徊在白日的城市边缘；象一颗在水面悬浮滚动的油珠儿，固有的质性天定了没有溶解在水中的可能。在这座城市已经蛰居了六年，尽管有了家庭和孩子，但仍然常生凄凄漂泊之意。时常诧异于日日进出多次的楼道里总能发现一些陌生面孔，让人疑处客乡，更不必论小区浓荫掩映下的甬路上来来往往的如魅行人。如此形容，并非乖张和尖厉，实在是想贴切地表现出心中那种疏冷幽寂的距离感——近在咫尺，擦肩而过，却恍若隔世。高楼的钝滞和路人的麻木是城市白昼里一道不变的风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情。于是，把自己囿闭起来，让耳朵聆听内心喋喋不休的清谈絮语，让眼睛浏览没有生命却无比鲜活的自然景致。于是，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柳树随风飘然的秀发和婀娜娉婷的丽影，注意到白杨诚挚凝望的深眸和高高悬挂的一串串风铃，注意到梧桐殷勤招摇纳凉遮荫的把把蒲扇、装帧典雅设计流畅的张张请柬，注意到悠悠流水巧笑嫣然的动人酒窝和淙淙美妙的沉醉琴声，注意到忙忙碌碌的鸟儿叽叽喳喳高谈阔论，注意到自由自在的鱼儿沉默缄言淡泊致远……
　　 但泾渭分明的，我却深深地喜爱都市的黄昏和夜晚，或许是一种怀旧情愫的作祟。风尘仆仆劳累困顿的日头跌撞进大地深沉宽厚的臂弯，整个世界也温情脉脉起来。我常常会倚立窗前，远观西天绚烂辉煌，云楼锦绣，脑海中浮泛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至美意境。可以听到送奶的清脆的梆子声破空传来，荡漾在暮色里。可以看到楼下的草坪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嬉戏的身影，大人们或踱着步子，或三两交谈，一切都凸显出从容和安详。白日紧张的生存意识逃逸退却，能清晰觉察到馥郁的生活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钻进五脏六腑，整个儿身心自然而然地会慢慢放松、放松，渐渐地，精神和情绪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饱满和愉悦。夜晚的都市是属于灯的，夜晚的灯弥散着温暖而柔和的光，千点万点，象数不清的星星飞落人间。黄金时段的小区，家家户户的窗子里流泻出闲逸和温馨，一座座楼宇明光灼灼，层次鲜明好似一盏盏玲珑华彩的宫灯。宫灯里旋转和洋溢着人间天伦，阳台对面的宫灯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每每可以观览到年轻父母逗弄孩子时的美满和幸福。我的孩子呢，此时正在客厅里随着电视的音乐蹦蹦跳跳，这时候，一种亲切熟悉的情绪会唤醒沉睡的儿时记忆，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正沉淀在这片城市的海水中，并且，和海水水乳交融 。
　　 而城市的清晨再一次来临，白日的迷光仍会将我碾压成一团散乱的梦影，灼热的气温仍会把我从海水中析离，蒸发成一缕虚无缥缈的云烟。浮躁与焦虑，忧戚与怅惘，又会在我心头轮番上演，喧闹中诞生的沉寂里，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就这样，和生活相觑无言。犹疑中沉吟，沉吟中延宕，趔趄与蹉跎中，我不得不一遍遍迷惑地问自己：生活到底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无法感知茫茫未来中的岁月，只好在一次次的选择和取舍中逶迤前行。唯庆幸，自己终归还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能够看得到生命中这许多的美丽和幸福。目之所及的汲养，已够我享用终生了。善待尘世，点滴相与，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