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回忆奶奶的驼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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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老怪

奶奶生前是个前胸贴后背的驼背老人，那时候，每次她若因为病痛俯卧在床上，她的驼背在我的视觉效果里，便如同一座矮矮的“坟墓”，令年少的我对生命产生一丝淡淡的忧郁与恐惧，我害怕奶奶不经意间会在哪天就真成了一方矮矮的土冢，从此“她在里头，我在外头”！如今，奶奶已经长眠于地下，那座矮矮的坟墓又在我的视觉效果里“变”成了她的“驼背”，让我每一次去给她上坟时总能感觉到她还“活着”，坟边松树在风中的嘶鸣，或许就是她病痛时的“呻吟”，几多凄凉，几多哀怨。

奶奶生于“民国”，矮矮的个子，裹着脚，从外表看是典型的“民国女子”；但她有时爱发脾气，有时笑得很爽朗，又让她与恪守“言不高声，笑不露齿”的“民国女子”有着很大的不同。记忆中，小时候我们这些儿孙辈没少挨过老人家的“吼”。那时我最喜欢吵闹，奶奶烦起来，冷不丁，“啪”地一巴掌打在我的小屁股上，又痛又辣，令我一天都觉得不舒服。到得晚上，奶奶弄完家务，已是累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喘粗气，但见我爸妈还没收工，又驼着背走过来“收拾”我们几个。奶奶倒好洗澡水后，给我脱了衣裤，看到屁股上红红的一块，蓦地一阵心痛，吐点唾液到手心，往我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揉一揉，唠叨说：“宝宝如果听话，奶奶怎么会打你呢？小屁屁都红了，还痛吗？”一天的委屈到这时得到抚慰，我扑入奶奶满是汗味的怀里，“哇”地哭出声来。奶奶给我穿好衣服，照例要用她的驼背驼我一会儿，一边走一边就哼“荷叶锅，炒菜锅，烂皮箩，搭鸡窝”，或者给我讲“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甜美”的歌声或者优美的故事让奶奶的驼背，成为我童年时代一个十分难得的“乐园”，很快我就在这“甜美”的歌声或者优美的故事声中，进入甜蜜的梦乡。在梦中，我照着奶奶的歌真用烂皮箩搭起了鸡窝，从别人家捉了许多鸡来养着；又听奶奶说“白娘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却被法海和尚罩在雷锋塔下，我便四处去找雷锋塔，要救“白娘子”，可是任我如何努力，始终找不着塔，救不了“白娘子”，心里一急，蓦地醒来，奶奶已来到床边叫我起床吃早饭了。奶奶没有进过学堂，不识字，但她会数数，有时她歌唱累了，故事讲过了，见我还没入睡，就教我数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循环着数，记忆中，奶奶这一招相当灵，我总是数着数着就会睡着。

我们长大后，奶奶又用她的驼背为我哥（我尚未婚）那一对儿女——她的曾孙，驼出一个“如梦的童年”。只是，奶奶烦小孩吵闹时喜欢揍人的习惯，一直改不了，直到七十来岁，依然如此。两个小家伙，在她的驼背上又跳又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烦了，忍不住反手一巴掌打在屁股上；那两个小家伙的嘴巴特别厉害，每次挨揍，必立即“反击”，大叫“婆婆（故乡人们对曾祖母的称呼）去死，婆婆去死。”也许童言果真“无忌”，不几年，奶奶就与世长辞了。那时候，小侄儿习惯了“婆婆”的驼背，每到夜幕降临时，老是不见驼背“婆婆”来驼他，就要大哭，或者强行拉了人与他一起去“婆婆”曾经睡过的床边，喊：“婆婆来，背宝宝。”看着小侄儿与我小时候如出一辙寻找“驼背乐园”的可怜样，我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只感到人世情感的“艳俗”，总要令一个生命“重复”另一个生命，祖祖辈辈世世代代。

曾听爷爷说过，奶奶是踩“孝堂”嫁过来的。那时候，爷爷家里很穷，爷爷的母亲逝世，反正需要花钱，曾祖父“算盘”一打，就请媒人去奶奶家游说，奶奶就这样以“戴孝”与“冲喜”的名义，做了爷爷的妻子，一晃就是一辈子。奶奶算不上美女，但那时并不驼背，在纺线等女工货上还是一把好手。只是爷爷家实在太穷，无论奶奶如何努力维持，一年到头总要有那么几个月吃不上粮食，要吃萝卜与白菜甚至草根度日。奶奶到底会过日子，她精打细算，每顿米饭加点萝卜白菜，一年下来“生活”竟然似乎变得“好”了一些，对此，爷爷乐不可支，每次端起饭碗都要冲奶奶傻笑一阵。爷爷述说的情形，有点像我过的日本影视《阿信》，奶奶是好人，“阿信”也是好人，奶奶用萝卜和米煮着吃，“阿信”也是这样，这让我感到生活其实就是一出情节跌宕、苦中作乐的“戏”，奶奶以自己一辈子的勤劳与智慧，将这出“戏”演得相当到位，给我们这些后辈树立了一个十分有力的“榜样”，一座“生活艺术”的“丰碑”。

在那样困苦的日子里，奶奶一口气生了五个小孩，令原本艰难的生活更加艰难。而生小姑时，奶奶年纪已大，碰上“大跃进”，什么吃的都没有，营养跟不上，奶奶生了一场大病，腰不停地痛，不停地往下弯，最后干脆直不起来，病愈后就成了驼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的大姑长大成人，奶奶依依不舍地将她嫁了，但不到一年，却因“破伤风”不治而亡；八十年代初，“不听话”的叔叔离开家乡，去到很远的地方谋生，两年后回家，生了一种“怪病”，很多人都说是他在外帮人管“闲事”，触怒他人，“被人点了穴道”，结果，求医多处后也不治而亡。这两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给了奶奶几乎致命的打击。叔叔去世的时候，我已从奶奶的“驼背”上走下，进小学读书了，我看见奶奶坐在柴火灶旁，低着头，颤抖着身子，只流泪不说话，也不大声呼喊，眼神恍忽，心中实在凄苦到了极点；第二天，人们抬起叔叔的棺材，往后山走去，奶奶一头倒在灶里，不省人事。从那以后，奶奶几乎像变了个人，很少说话，背更驼了，脾气更暴躁了，动不动就要“吼”人，我们都有点怕她。

故乡有句俗语：爷爷奶奶痛头孙，爸爸妈妈痛小仔。意思是爷爷奶奶更喜欢能为他做点活计的大孙儿或大孙女，爸爸妈妈收工回家后最喜欢逗小儿或小女喜乐让自己开心。但这句俗语在奶奶这被推翻，我们三个孙辈中，奶奶最喜的是我这个最小的。我去城里上初中后，爷爷奶奶过来与我们一起住，父母农活繁忙，照顾我们仨就成了驼背奶奶的“责任”。我每月放假回家，奶奶无论如何繁忙，都要停下手中的活计，立即为我做饭。在她眼里，我是家里唯一上学的孩子了，考大学光宗耀祖的“重任”，全寄托在我的身上，因此，她甘愿为我做一切事情。那时候，爷爷已经逝世，奶奶身体不好，稍动一下就气喘嚅嚅，不停地咳嗽，我心痛她，夺下她手中的活，自己来做，奶奶便显出满脸歉意，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去里屋找出一些她自己不舍得吃已收藏多时的糖果，“逼”我吃下去，才欣然出去。当我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奶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堂屋祖宗牌位前，烧三柱香与一打纸。我从后面看到奶奶的驼背，泪光模糊了双眼，只觉得奶奶比堂中任何“牌位”都更可亲更可敬。当我踏上开往县城的汽车北上求学，回眸寻找奶奶驼背的身影，发现她在送行的亲友背后，偷偷流泪；就在那一刻，我发现奶奶真的已经很老很老了，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来！

果然，大二那年冬天奶奶生了很重很重的病，医生告诉父亲说怕是熬不过冬天了。父亲信了医生的话，开始为奶奶的后事做准备。不想，奶奶相当敏感，在病床上怒斥道：急么子，我还没见到我的大学生孙子！待我从学校回家，奶奶却从病床上爬起来，又要为我跑前跑后，那番“利索”的情景让父亲松了一口气，以为奶奶的病已经好了。然而，吃年夜饭那天，奶奶又躺到床上去了。我返校前去她的病床向她道别，她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仿佛不认识我一样，凝视我许久都不说话，末了，摇摇头不无遗憾地喃喃自语：“奶奶或许等不到喝你的喜酒，等不到给你带小孩了。”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但终于忍住没有流泪，我却再也控制不住，立即跑出去，大哭起来。我返回学校后不久，她就去了……

现在想来，我感到相当遗憾与愧疚，因为我是奶奶最痛爱的孙子，却未能给她老人家送终。大三寒假，过完年我们去给奶奶上坟，我在她的“驼背”的坟冢前三鞠躬，沉思良久，只感到人世多变幻，我的童年不再，奶奶的“驼背”不再，许多事许多人，一转眼就成了阴阳两隔的永久记忆！不久以后，奶奶的矮矮的“驼背”的坟墓，在故乡那片树林深处，就被岁月描摹成了一种浓浓的“乡愁”，亦如一种“召唤”，在我的人生坐标里定格，时时入来梦中，令我对故乡梦绕魂牵。

安心

　　为这位奶奶，也为我自己的奶奶[em16][em16]

凯哥

也为了我妈！

kldw

泪眼问花花不语，无尽怀念泪千行[em16][em16][em16][em16][em16]

奶奶——永远的挥之不去的痛，欲语泪先流[em16][em16][em16][em16][em16][em16][em16][em16][em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