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洞的故事

liver411

秦惑

　　我们村有一个洞，一个很深的洞。在傻子他们家晒场的东南边角上，旁边长有一棵树，梧桐树。村子里没人知道那洞在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也基本上没人提起这事情。大家心里似乎都觉得，它肯定是在它应该有的时候就有了。我们的村子有足够大，被一个洞占据一小块土地碍不了事的。

　　这是一个荒洞，周边几米除了那棵梧桐树，便只有蓬乱生长的杂草。那些杂草长得很是没精神，仿佛日夜不眠似的，没人知道它们在忙些什么。那棵树长得有点样儿，看上去从天都无所事事的，一个劲狂长。这棵树总有一天，要把它上方的那块天幕撑开一个洞，长到天外去的。这是我们村里人都害怕的事情，你可知道，村子里的有些秘密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为了这棵树，全村人开了一个会。大家一致提议对它进行断尾，即把尾部砍掉。

　　具体的执行者是锅巴，他拿一把短锯子爬上了树梢，树下一伙人仰头看着。锅巴举起锯子朝着树干敲了敲问，在这里断了？大伙儿赶紧摇头说，去，锅巴，那哪是树尾巴啊，还要爬上去！锅巴只好再往上爬了一段，又举起锯子敲了敲问，现在可以了吧。大伙儿又赶紧摇头说，不行，都有水桶那么粗，砍了怪可惜的，再上去。锅巴无奈，继续往上爬了一段，停下来伸手抱了抱，发现还是太粗了。接着爬上去，直到他认为可以下锯了。举起锯子再敲了敲，低头一看是几颗星星，锅巴吓得差点尿裤子了。随手把锯子一扔，一溜烟到了地上，面如土色。从此再也没人说要给这梧桐树断尾了。

　　这棵树依旧不顾白天黑夜地长着，它长得越高，旁边那洞似乎就越幽深了。我曾经怀着几分好奇心，一个人偷偷地溜达到了洞口，手里还抓了两块石头。我探着身子朝里头看了看，只看到黑漆漆的一个圆圈，没见底儿。多呆上一段时间，那黑圈仿佛要跳出来把我拉进去似的。我赶紧揉了揉眼睛，定神看了看四周才觉得舒服一点了。我把带来的一块石头扔了进去，侧着身子小心地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见。又把另外一块也扔了进去，俯卧在洞口，依旧什么也没听见。心头莫名有几分恐惧，抬头一看发现天都黑了。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灰尘也没拍就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家。

　　自那以后，我基本上不去想这个问题了。我也知道我不会想清楚它的。应该补充一点，我朝洞里扔石头那会儿，不远处那茅厕的角落闪过一个黑影。我很自信地说，这村子除了洞里的事情，其他的都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傻子和暮色共同完成的作品，傻子再怎么样我都认识。

　　几年以后的一个秋日下午，当时我在院子里搅拌一些猪饲料。我的猪似乎总是吃不饱，天不亮就把前蹄搭在栅栏横杆上，嗷嗷地叫个不停。声音之响足可让全村人听见，你可知道，我要是不给它吃别人还以为我虐待它呢。天没黑它又重复着那一招，它一生只用一招就足够应付我了。有时候我会很没自信，你想连一头猪都制服不了的人，有资格娶媳妇么？所以我一直打着光棍，我害怕娶老婆后又多一个嗷嗷叫的声音响在耳边。更危险的事情还在后头，像我这样各方面正常的男人，娶了媳妇难免弄出个更喜欢嗷嗷叫的东西。他们都向我要吃的，我若是不给，他们肯定会让全村人都知道，叫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呢？一头猪已经够我受了，我也想通了，像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家伙要是不该杀，那只怕没什么该杀了。

　　也是那会儿，院门砰咚一声踹开了。然后是一个傻子模样的人闯了进来，细一看还真是傻子。他气喘吁吁地说，闲人，闲人，锅巴，小牛犊。我听了半天才知道，锅巴他们家那头年少轻狂的牛犊失足折腾进了那个洞里。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洞口已经围满了人。几个曾与锅巴家有过节的人呆在一边偷着乐，偶尔还小声说些幸灾乐祸的话。还放狗来咬我家的公鸡，现在遭报应了吧，刘四他老婆说着差点鼓掌了。也有一些人跟着锅巴他娘一起发愁。你知道锅巴他爹死得早，娘俩过得也不容易。这牛犊已出生好几个月了，刚好赶上明春儿换化肥买农药呢。锅巴叹了口气说，让它自己爬起来，谁它自己掉下去呢！傻子说，你还是下去把它赶上来吧。说不定这洞深处是一块忒好的草地呢，那家伙在里头吃嫩草吃上瘾了，不想回来了。锅巴说，去去去，你个傻子懂什么。可直到天黑也没人想出可行的法子。

　　大伙儿回去的时候，傻子忽地拉住我的衣角说，闲人，我觉得这洞的某个位置上肯定有一种蜘蛛。它们能将掉进去的任何东西，在瞬息间吃得一干二净。接下来傻子告诉我一个惊奇的事实，那牛犊掉下去的时候，他正抱着那梧桐树看太阳落山，可他始终没有听见牛犊落地的声音。我笑了笑说，那你明早再去听一下，说不定正赶上它落地呢。第二天傻子失望地跑来跟我说，他在洞口守了一夜，把自己冻了个半死，可依旧没有听见那响儿。当然，他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洞的某个位置上盘踞着一种可怕的蜘蛛。

　　锅巴实在对那洞不甘心，再霸道也不能商量都不商量就夺了他们家一头牛犊啊。所以他决定亲自下洞去探个究竟，他得要回那牛犊，要不他们家在这村子会很没面子的。他上街买了一根二十几米的麻绳，一头绑在旁边的梧桐树上，另一头捆在腰间。然后一步一步地往洞里滑了下去。可整根麻绳都拉直了，低头一看，还是黑漆漆的。腾出右脚小心地探了一下，仍是空空的一个黑洞。他没命地往上爬，站在晒场上，看着斜阳，一身冷汗。锅巴再也不敢去那地方了。

　　可我每次放牛回家的时候，总会发现茅厕的角落闪过一个黑影，那是傻子的身影。傻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一脚踹开我家的院门了，没人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不过我相信，他肯定是在忙他喜欢忙的事情。不会像我，最不喜欢养猪却年年要养猪。母亲说，得赶紧养几头像样点儿的猪，卖了好娶个媳妇让她老人家早点抱孙子。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孝顺的人，我是她儿子，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有一天我走出了这座村庄，跟外人谈起我的老婆，我肯定会很没面子。我的老婆是我养猪挣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我母亲就是我父亲养牛挣来的。

　　村里很多人的老婆都是用牲畜换来的，我们村不生产爱情这东西。我也尽量不去认识它，或者说，如果没有刘四最小的女儿陌陌，我也不会发现爱情这玩意儿的。而我也肯定要学着父亲，年方弱冠，就得应付许多朝着自己嗷嗷叫要吃的人。有了陌陌这么一个女子，我守住一座村庄，同时也守住了自己的童贞。或者说，我守住了爱情？

　　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年月，我开始握一根烟竿，安静地坐在院子的某个角落，看着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又在西边落了下去。偶尔有些凉风从破裂的墙缝钻了进来，刮到我身上，仿佛在暗示着什么。然后一片梧桐树叶落了下来，那是荒洞旁边的梧桐树叶。我已好些年没去那地方了，应该掉进洞里的东西总会掉进去的。掉进以后，总会有人去找，然后有人失望。

　　在那个时候，我莫名想起多年前被我随手扔进洞里的那两块石头，它们可能一直在埋怨我。然后傻子一脚踹开了我家的院门，一脸喜气地说，闲人，我找到了！你的石头，锅巴家的牛犊，很多没人认领的东西！傻子下那洞了，他用锄头沿着洞边一榻一榻地朝里头挖台阶，用了三个月时间终于踩到了洞的底端。他说，洞的深处是另外一个村庄，没有蜘蛛。那里有很多青草，可锅巴家那牛犊还是饿死了，他只捡回来几根骨头。我那两块石头，它们过了那么多年月还是没长大什么，可我已经苍老了。

　　你知道的，我所在的村庄，它时刻都在苍老。那个黑洞是我们村的克星，许多人的日子掉进去了，没有人找得回来。傻子在努力地帮忙找寻着，他是唯一能够下到洞底的人。可你也知道的，我们全村那么多人以及事物的苍老，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我们得竭力隐藏这个克星，守住这个秘密，不能让外人发现它。你肯定知道的，一个地方苍老了，另一个地方就要侵略它了，占据它了。我们在竭力保护我们的村庄，如同保护我们千疮百孔的岁月和年华。
（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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