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旧文：父亲

流水

　　　　　　　　　　　　　一、

　　父亲终于走了。

　　本来在做了核磁共振检查后，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的。那家医院的医生说：
可能还没有发展到癌症阶段，是结节型肝硬化。我把这个结果告诉父亲时，看
到他有些激动地长出了一口气，显然他一直在这样怀疑。

　　父亲的病，发现时就已经太晚。所住医院医生说：可以确诊是肝癌，而且
是晚期，一般不会超过半年。母亲差点就垮了，但在父亲面前一直说是肝硬化。
父亲的性格，天大的事情也会闷在心里面不说。我猜他自己知道我们在瞒着他，
只是装作还不知道实情。去年十二月中旬去住院的时候，他把代工存折交给我，
告诉我密码，还特意交待了门上密码锁的开法，说可别不小心打不开门了。后
来堂弟告诉我，那时父亲在给老家的信里也说：...可能很严重。

　　春节前后父亲的病情似乎好转了许多，来看他的老战友们都说他吃胖了一
点，他自己也心情放松了下来。医院就在家对面，便向医生要求晚上回家里来
睡，每天上午去打针。那段时间里他一直想要买个微波炉，我陪他去看中了一
种八百多元的。但是家里本来就没多少积蓄，我劝他等出院了再买，说到那时
微波炉会降价。为了住院费，我和母亲多次找到父亲的单位领导，总共只拿到
了一万一。单位领导说：“你们自己先垫付着，以后一起报销...病情很严重
吗？那你们为什么不送他去好一些的医院？在那个小医院里耗着干嘛？”这些
事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起，他坚持了不久似乎也明白了钱的事，便不再提起
微波炉了。

　　四月以后，父亲已经感觉不太好，老是觉得肚子胀，老上厕所却老解不出
来。医生给加了利尿药品，效果已经不如开始住院时那样明显。十日夜里一点
多，他突然感到疼痛，忍不住叫出声来。父亲一生刚强，不是痛到了极处绝不
会发声。母亲急忙叫开了对门邻居大哥帮忙。夜里连一辆三轮车都找不到，我
说背父亲去医院，可是他捧着肚子不能趴在我背上，只好扶着他一步步往医院
挨。

　　第二天早上，做了B超、CT后医生说，父亲肝脏血管破裂，腹腔内积血，
下了病危通知。用药后父亲安静下来，一直昏睡，但是内出血止住了。医生说，
只要能解出小便，就算过来了。十二日下午，父亲解出了大小便，也不怎么疼
了，精神顿时好转。我对他说：“爸，医生说了，只要你解出小便就没事了！”
父亲自己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觉得身上睡久了难受。我站在身后给他捏背。
正好父亲的三个同事来看他，笑着说“看你好多了嘛”。

　　到了晚上八点多，父亲又开始疼了，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并且一遍一遍地
要起来上厕所。医生说就在床上解好了，不用下床。父亲说不行，在床上解不
出来。我们只好一遍一遍地扶他下来，可是他只是疼，怎么也解不出来了。我
找到办公室里要医生打点麻醉针什么的，医生说没用，不过可以考虑从腹腔抽
液，减轻腹胀压力，但是有很大风险，要家属签字。我签了。两名医生太年轻
也太紧张，针头和导出管不匹配，抽了几次都不成功。父亲扭歪了脸看自己的
肚子，我说爸你别看，放松点，抽出来就不胀了。终于抽出来了，针管中满满
的都是血沫。父亲疼得忍不住想动，两名医生看看抽出了三百毫升不敢再多抽。
可是父亲的腹胀并没有减轻多少，仍然剧疼，还有血压偏低的危险。就这样到
了夜里一点多，父亲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了气力。他望着床边的医生说：
“好苦...”医生也说不出话来。

　　直到那个时候母亲和我才意识到父亲很可能挺不过来了。母亲坐在床边流
泪；我握着父亲的手，听到他说：“起去，坐会儿。”我问他：“爸，是不是
累了想坐一会儿？”父亲无力地点一下头，我把他扶起来靠在肩头。过了一会
儿我再看他时，他已经去了。

　　　　　　　　　　　　二、

　　随后的事情就象是掉进了一个漩涡，身不由己地飞流直下。一个星期的时
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我感觉到自己才真正长大。父亲的同事阿姨说我现在
才算成熟了，可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表现出成熟。

　　在一个文件袋里我找出了一些病历，都是我的。最早一张化验单是七岁那
年的，我记得在小学打肝炎疫苗时发现自己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高三毕业时
又在父亲的部队医院检查了一次，汪伯伯在那张化验单背后写着：“...乙肝
病毒携带者，对自身没有大的影响，但可能影响到升学专业，慎重考虑...”；
然后是大大小小的发黄了的剪报，各种各样关于治疗乙肝的内容。

　　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过，父亲给了我多大的空间。我喜欢踢球，身体尚好
的时候玩儿命地踢；喜欢玩电脑，几乎把所有的收入扔在了上面自己没存下什
么钱。因为我从来都不用操心家里什么事。现在我知道了，柴米油盐煤气水电，
每一样都要钱；保险丝烧断了得自己动手去换，水龙头滴水得自己动手去修。
母亲一个月退休金四百块，现在只有我了。

　　三年前我开始发病时曾经让父母也作一次全面检查，对我说查过了，没
问题。现在我再问母亲，她哭着说：“谁想到会这个样的，那会儿也说查一
下，你爸的战友说没必要，要有病早就犯了...说到底，不就是想省点钱用你
身上...”

　　四月十三日那天凌晨，我一个人守在病房里，守在父亲遗体旁边，等拉冰
棺的车过来。那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起过爷爷奶奶的事，我
连爷爷奶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父亲的性格极内向，感情从不外露，同我和姐姐之间很少有亲密的勾通交
流。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特别是军人出身的人，情绪外露似乎是一种不当的
行为。我有时特意找些话题和他聊，无非就是些新闻里的东西，比如在网上看
到了什么事和电视里说的不一样之类。现在想来，父亲应当是那种典型的癌症
性格，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能很好释放出来。他们这整整一代人，在情商教
育上几乎都是空白。在他住院的这段日子里，我才有专门陪他聊天的时间。春
节时他把堂弟从老家叫来了，我听堂弟讲父亲和他在一起时可以不停地说，说
在老家山上的大溶洞，说当汽车兵为越南前线送弹药。我奇怪的是父亲从来没
有和我说起过这些话题。

　　父亲喜欢摄影，因为太花钱后来放弃；喜欢钓鱼，直到去世前几天都还在
和钓友说五一出去钓一次；喜欢根雕，经常一个人跑山上去挖回来奇形怪状的
树根摆弄。他自己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父母吵架的记
忆，他们之间一直就这样子过来了。母亲是这个城市里长大的，总说父亲和老
家的人才觉得亲。我猜父亲从来就没有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在家里面每一个角落里翻拣父亲的东西，我希望能够
找到点他特意留下来的什么。以他的性格，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可能会悄
悄写下点什么的。但是我没能找到这些。

　　在一个大文件盒子里，存放有父亲军队转业时的一份个人履历，在部队里
的汽车驾证，军装帽徽，新闻摄影获奖证书，照片集，一个笔记本记录着投稿
发稿的报纸日期，一些黄脆的报纸，再有就是一文件袋的材料纸，全是八九年
以后整党整风学习内容。

　　我第一次知道了父亲曾经在北京一个药物研究所学习过药用植物栽培，那
时他才十六岁，是从中学里被选调去北京学习的。难怪他总是自己泡一些药酒
来喝，最后三年就是这药酒要了他的命。如果他没有参军而是继续走那条路，
不知道会是怎样？

　　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曾经对我说起的那张获奖的照片，和我想象中的差异
很大。父亲一生都很努力，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我想他们这样的人，多多少少
都象是路遥《平凡的世界》中那些人物。但是最后获得成就的，毕竟是少数。
他们都是平凡的世界中平凡的人。

　　父亲参军入伍时的旧照片，是那种手工涂抹的彩色照片，一身军装站在那
里，看上去是那么年轻。我不知道父亲也曾经是这样的年轻，当他从深山里走
出来的时候，曾经怀着怎样的梦想与激情？

　　父亲的战友们对我说：“你爸这辈子真是不值，吃了一辈子苦，老了老了，
到了应该享清福的时候就走了。”我说：“我爸这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也没
留下什么钱，可是留下了一个好名声。”父亲在单位里，被人当面说“死板、
不会来事儿”，许多人，尤其现在的人，瞧不上他，但是没人说他“坏”。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希望通过某种方式被人们记住，
一件事，一本书，或是一个孩子。父亲有我。

　　　　　　　　　　　　　　　　　2002、5、7

流水

有这样一个网站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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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流水在2003-11-20 23:07:46的发言：
有这样一个网站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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