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橄榄树下的情人

雪绒花

有一天，我在上班，一个男人打电话，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问我：“你看过一部伊朗电影，叫《橄榄树下的情人》吗？”我说“没有”。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是我和我以前女朋友之间的事情。不过，我希望你先看这部电影，然后你就能理解我了。”

　　那天下午，快递公司送来了一张盗版的DVD——《橄榄树下的情人》。

　　一部电影，被我断断续续地看了一个星期，才真正看完。说实话，片子的画面非常美丽，但情节也非常沉闷。如果你不是想一定要从中看到什么所谓“形而上”的东西，而是以纯粹的娱乐为目的，那么，这部电影无疑不应该在选择的范围内。我想我之所以“可以忍受”，其实还是为了能在“忍受”之后去听那个男人的故事。

　　《橄榄树下的情人》描写了一个非常简单而且没有明确结局的爱情故事：

　　大地震之后，村子里来了一支摄影队，要拍摄一部名叫《春风吹又生》的电影。年轻的泥水匠荷辛被选中扮演一个小角色，和他演对手戏、扮演他妻子的女孩子则是他的梦中情人德丽卡。荷辛太高兴了！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曾经，德丽卡看过他一眼，只是那么无心的一瞥，他却以为女孩子爱上了自己。于是，他去求婚。但是，姑娘的祖母拒绝了他，理由很简单——一个泥水匠，一个文盲，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凭什么就认为自己可以娶一个家境还过得去并且受过教育的、有文化的姑娘？可是荷辛不这么认为——难道一个文盲的后代必然是文盲吗？不！他一定要找到一个德丽卡这样的姑娘，一定要让自己的后代受教育。这样想着，荷辛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求爱过程。

　　荷辛有点像林志炫在《单身情歌》里唱过的那种人：爱要越挫越勇。他想尽一切方法、抓住一切机会对德丽卡表白他的爱情理想，说他一定会好好待她，等等。但是，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得到一句像样的回答。

　　就是这么一部一个人说话、一个人不说话的电影，让人替小伙子和姑娘两头儿着急。

　　一个星期以后，送DVD的男人来电话了。

　　“看了吗？”

　　“看了。”

　　“喜欢吗？”

　　“有意思，但不容易看。”

　　“是啊。”对方叹了一口气。

　　叙述从这时候开始：

　　他们当中，姑娘正在读博士，小伙子本科毕业已经上班挣钱了。他们是同乡。小伙子爱上了姑娘，于是穷追不舍。他说：“我会支持你的。我挣钱，你安心读书。你要是还想念博士后，我也没意见。你穷，我不怕。我挣钱养活你和你的学问。”姑娘从来没有回答过小伙子“行”与“不行”。逼得紧了，姑娘就会说：“我还没考虑这个问题呢。”小伙子说：“那你就考虑考虑啊。”姑娘答应了，却总也考虑不成熟。就这样日复一日，转眼间两人都快30岁了，小伙子为了父母也不能再等，找姑娘摊牌——到底怎么着？姑娘说了一句话：“咱们受的教育那么不同，以后可怎么交流呢？”

　　电话那头的男人就是这个如今已经不说自己“还年轻”的小火子，他说他也给姑娘送了这么一张DVD。“我就是想告诉她，真正的生活和那些交流啊之类的没有直接关系。两个人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不容易。日子过不好，交流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饿死？！你说我对不对？”

　　我和这个男人——两个陌生人，因为一部电影和一个生活中司空见惯的“门不当、户不对”的故事闲扯了很长时间，话题从过日子到精神恋爱、从落花有意到流水无情，说得漫无边际。最后，男人说了一句话：“我建议你听完我的事重新看这部电影，你会有新的发现。”

　　那天晚上我果然这样做了，而且，果然有了新的发现。

　　在电影里，荷辛和德丽卡要按照导演的要求扮演一对婚姻进入了平淡和暴躁期的夫妻。有一个细节，荷辛扮演的丈夫问德丽卡扮演的妻子是否看见了自己的白袜子，妻子淡然告之，丈夫乱发脾气。毛头小伙子演完了这场戏之后马上找了一个机会对现实中的姑娘说：“德丽卡，我不会这样对待你的。”他想说明，如果姑娘愿意跟他成婚，他一定不会让婚姻走进这个阶段。

　　因为剧情的需要，有一场戏需要有阳光，而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于是，全摄制组的人都必须等到乌云散去。这时德丽卡坐在一旁看书，荷辛一如既往地在她身旁唠叨，他反复表达着同一个意思：“我不要求你照顾我的，你要是愿意读书你就读吧，我一定会做到的。德丽卡，你要是信我，你要是愿意，你就翻一下书告诉我吧。”这时候，我们看见姑娘的眼神，仿佛已经被打动了似的，手停在书页上，一阵风吹过来，好像书页马上就要被翻动。而就在此刻，太阳出来了，导演叫了“开拍”。荷辛只能看着自己的表白再一次被忽略过去。

　　多么绝望的表白啊。可是荷辛没有气馁，他终于又有了机会——他已经疲惫了，可他还是要说出他最纯朴的话：“有时候我斟茶，有时候你倒水。婚姻如此，生活亦然。”

　　看到这里，我已经非常感动了。虽然，我还是有些怀疑，像荷辛这样的一个文盲能不能说出这么文学化的语言。但是，一部电影，打动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有时候可能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落花有意也罢，流水无情也好，过日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电影没告诉我们，这对橄榄树下的情人到底有没有终成眷属。现实中送给我DVD的男人告诉我他的结局是他娶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是本科生的女人。他说他们不用拿着书本交流，交流的是每天平淡如水的日子，并且把这些日子串起来之后做成谁也忘不了的回忆。女博士还在读书，而且会一直读下去，也会一直寻找可以和她交流的人。但是，谁能保证，有了那交流之后就不用斟茶、倒水，生活就不会陷入平淡？

　　看到这个程度，大概可以算是把一部电影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