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双城记之从青墙窄巷到钢筋森林

afish

瞎子于 2003.06.23 15:03 发表在行走天下 　 给作者写鸡毛信

　　再也没有哪个城市象北京这样让我又爱又恨却割舍不下了。直到现在，虽然我已经习惯了美国城市里紧张而忙碌的生活，但是在沉沉的睡梦中，我总是依然能够闻到北京慵懒而从容的气息。

　　十四年前的一个秋天的清晨，我从北京火车站走出，诺大的广场空空荡荡，只有桔黄色的灯光，我拖着沉重的行李静静地等待大学迎接新生的招牌。这是我第一次呼吸到北京的空气。说实话，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空气中弥漫的烟味儿，有点刺鼻，却又让人精神清爽。灯光也仿佛笼罩在烟雾之中，氤氲不清。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强烈地感受着这个城市的庞大：宽阔的马路，连绵而沉闷的建筑，似乎永远也走不到目的地的慢悠悠的公共汽车。在三环路上坐公共汽车，看见两边十几层高，又绵延几十户的长盒子一样的大楼，傍晚时分，日光灯从每个窗户透出来，就想：在一幢房子里，怎么能住下这么多人？这些灯光，什么时候才有一份是属于我自己的呢？记得第一次骑车去中财看女朋友，从惠新里骑到学院路，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而这段路程，不过是这个城市北三环的一部分而已。我查过地图，除了和我所在的经贸大学做邻居的北京化工等两三个学校外，中财是北京城里离我最近的学校了。
　　这个城市的春天很糟很糟，总是漫天的风沙。我看着顶风骑车的男孩子们在校门口停下，一边不停地啐出嘴里的沙粒，一边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弄整齐，然后把车停在女生宿舍门口。而出门的女孩子们则无一例外将纱巾蒙在头上，仿佛巾帼大盗。当相互爱着的恋人碰巧看见对方的狼狈样子，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北京的高等院校食堂里的饭菜可能是全国最难吃的。我在假期去过全国不同的学校：武汉的、南京的、杭州的、广州的，只有北京的大学食堂里是那种五毛钱一勺的大锅菜，粘糊糊的，让人一看就没有了食欲。当然，你可以去教工食堂买小炒——她每次来我们都是去那儿吃，可是吃来吃去就那几样：木须肉、宫保鸡丁、京酱肉丝。到了冬天，就只能吃大白菜和土豆了。
　　可我怎么还是会那么怀念北京呢？记得有一次出差重返北京，也是个寒冷的清晨，嗅到那阵烟雾一样的空气就觉得亲切无比，而胡同里那些青灰色的墙壁看着心就安定下来了。在阳光明媚天空晴朗的日子里，这些窄窄的胡同蜿蜒下去，安安静静的，偶尔才有几个人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走过，抬头就可以看见一线婉转的天空。两边，青色斑驳的墙壁仿佛一触摸就能感觉到岁月沉淀在里面。有时，你可以看见路边一棵古老高大的槐树，不知道在那里伫立了多久，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投下细密的光点，在一份荫凉中显得格外耀眼。而蝉鸣就渐渐从树冠里大声起来，甚至回响在整个空间。等它们停歇下来的时候，你的耳朵就可以捕捉到蓝天里若有若无的鸽哨。在胡同里是很难追随鸽子扑剌剌的身影的，但是，那样悠扬的哨音会使得你的心情都缥缈起来。
　　后海一个不知名的胡同里，墙头有一排小小的石狮子，顺着弯曲的小巷蜿蜒，每次骑车经过那里，都很想数清楚，于是放慢车速，晃晃悠悠骑过去，车轮的幅条发出嗒嗒的轻响，而她坐在后面，紧紧抱着我的腰，一言不发。我告诉她我的想法，于是我们一起数，彼此的声音轻轻交错：“一，二，三……”。

　　北京的冬天是很寒冷的，但那种寒冷不是一开始就让你冻得打哆嗦，而是从暖气充裕的宿舍走到户外，会觉得非常凉爽，可是不知不觉，等你察觉到寒意的时候，已经是刺骨的冰冷了。
　　可是我实在喜欢北京的冬天。将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饭菜抛到脑后，你可以去隆福夜市品尝各地的美味小吃，吃串炸鹌鹑，然后来份炒肝儿，最后喝碗香甜的紫米粥。而在北太平庄的路边，你可以吃到正宗的烤羊肉串。戴民族帽子的新疆大哥总是穿得脏兮兮的，浑身油烟，可是炭火上的羊肉串香味直往你鼻子里钻。做为一个穷学生，五毛钱一串的烤羊肉串算得上是打牙祭的美味了。
　　周末和朋友们在街上闲逛是最快乐的日子，我们穿过人山人海的西四、王府井，什么也不买，然后走进随意选择的一条窄巷，僻静的路边，就有不知名的小餐馆，玻璃上用红毛笔写着大大的“涮”字。走进去，让店家为我们支起紫铜火锅，噼啪燃烧的炭火上，热气蒸腾，渐渐的在窗户上形成浓密的雾气，而涮羊肉的香味也弥漫开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赴过多么高贵的宴会，吃过多么珍奇的佳肴，也没有那个时候的温暖亲热。从窗户外看去，在里面大声谈笑的年轻的我们，慢慢地隐没在腾腾的热气后面了。

　　也许，这是我最留恋的北京，虽然我没有说到宏伟的天安门，说到重楼叠檐的故宫，说到树木葱郁的慕田峪长城，可这是围绕着我融入着我的北京。我的呼吸在里面慢慢湮开，甜蜜和伤痛在里面慢慢湮开。至今仍然记得最后一次从她家里出来，我骑在车上，发狠要数清后海那墙头上的石狮子，我知道如果这次我不数清楚，就再也数不清了。可是无论我如何用力，它们依然在我的泪水中模糊成一片，难以分辨。
　　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那上面有多少个石狮子，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我总是在梦里嗅到这个城市的气息。


　　去年，在纽约生活了一段时间。记得我在纽约一家安静的西餐厅里和当地的友人吃饭时，他感慨地说：“不管一个人多么怪异，他都能在纽约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群。这个城市真的能够包容一切。”
　　我觉得这是我听到的对于纽约最贴切的评语了。
　　每天早晨，走出皇后区的公寓，和晨练的老头老太太打过招呼——他们多半来自广东福建，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穿过一个小小的公园。灰色的松鼠并不惊慌，只是在粗大的树干上稍微爬高了一点点，然后好奇地看着我走过，一边啃着坚果。我走到一个中餐馆，买一份小笼包做早餐，然后走到路边一长串贴着中文广告的私人小巴旁，一边小心避开油腻肮脏的路面。司机看你过来，会用很明显的东北口音拉客：“去中城，去唐人街，这个啥马上就开了哈，不等了不等了，你一上车咱就走了。”
　　照例还是要等到车坐满才走的，不过乘客都习惯了，何况也要不了五六分钟。
　　通往曼哈顿的路总是挤得水泄不通，而司机们则在破破烂烂的路面上灵活地穿插。记得有个说法是能在纽约开出租车的人可以开全世界最危险的道路。看他们开车的架势的确会让坐车的人胆战心惊的。
　　纽约的路面是我见过的最差的。到处是坑坑洼洼，还时常用一些钢板打补丁，车开过去就猛地一跳，让人难以置信这是一个世界闻名的国际化大都市。
　　可是在下城的华尔街，当你走在狭窄的道路，仰视两边高高的大楼——它们的首层都用大理石和罗马柱装饰着，却不能不为那种两百年以来的宏伟所征服。这些雕刻在石头上的名字代表着财富和权势，也代表着美国的历史。而在两三个街区以外，是充满现代气息的摩天大厦，直冲天宇的钢筋混凝土和玻璃幕墙下面，衣冠楚楚的职业人士匆忙地走来走去，他们表情冷漠，目不斜视。
　　可正是这些使得纽约人背负着自私冷淡漠不关心别人恶名的人们，在两千零一年九月那个黑色的日子里，在惊魂未定地从燃烧着坍塌的世贸双塔中仓皇逃出以后，还未擦去脸上身上厚厚的尘土，就又静静地在各大医院和捐血车前排好队，为自己遭受不幸的邻居伙伴提供尽可能的帮助。路边的店面也免费为乍逢大难的人们送上食物和水——他们在过去一向被讥为唯利是图。
　　我想，这大概代表着这个城市一种特殊的心理：最大限度地尊重个人的独立性，甚至到了冷漠的地步，但是他们的真心是隐藏着而非泯灭的，一旦需要，纽约人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这的确是个光怪陆离的城市：在联合大街的广东酒楼上喝早茶的时候，面对熙熙攘攘说粤语的人们，你会觉得自己置身于香港或者深圳的某个普通酒楼里，以为一出门，你就可以看见维多利亚湾。但是，在夜色笼罩下的时代广场，当你面对整整一面墙的彩色屏幕以及整条街斑斓的霓虹广告时，你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都市才有的精致以及糜烂。拥挤的人群们化着浓重的妆，在欲望横流的街道上穿行。而当阳光灿烂的正午，离开时代广场仅仅几个路口，你可以穿越高雅安静的购物广场，来到海边，远处是屹立在哈德逊河口的自由女神，岸边停泊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豪华游艇。温文尔雅的人们漫步河边，轻声细语地交谈。而在不远的中央公园里，肮脏邋遢的流浪汉和无家可归者则蜷在躺椅上，任鸽子在他们身上停留和排泄。至于遥远的布鲁克林区，我从未涉足过，却不止一次地被警告那里是个危险地带。

　　是的，在这个纷繁芜杂的城市里，任何人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同类。我也有自己归属的一群。但是无论怎么熟悉，我仍然觉得，自己不属于它。每个群落都相安无事地栖息着，却并不融合。可是北京，那个让我想起来就安心的城市，它有无比强大而不易觉察的力量，将我们这些来自其他地区的人们变成它的一部分。
　　今夜正好是八月十五，我特意将朝东的窗户上的百叶窗拉起，明亮的圆月就在树梢上安静地洒下光辉，投射进我的房间。我看着它，怀念遥远的那边，那个古老而烟雾弥漫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