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气”厅长的中医新政

黑人

时间 2012-6-8 11:15:48 来源 南方周末 共有0 条评论



甘肃省医务人员真气运行学骨干培训班在武山矿泉疗养院举办。据称，49名参加者中，近半是医院领导。 (图片来自甘肃省卫生厅网站)

这段时间，“打通任督二脉”在甘肃卫生界成热门话题。很多医生见面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吃过了吗”，而是“你打通了吗”。

甘肃卫生厅厅长刘维忠，因“真气运行培训”而引起激烈争议。支持者称，如果没有他，甘肃中医就完了，反对他的人则给省委领导写信：“这样的人不学无术，还能当卫生厅长？”

2012年5月29日，兰州李少波真气运行研究所决定暂停招生。这个曾因“打通任督二脉”而名声大噪的民间机构，和甘肃省卫生厅厅长刘维忠一起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此前在5月22日，甘肃省卫生厅宣布，在该厅举办的一次真气运行骨干培训班上，47名医务人员中有41人打通任督二脉。厅长刘维忠称，不仅要在全省医院推广，还要运用到临床实践。

质疑声排山倒海。有人说，“这是新时代的指鹿为马”，也有甘肃网友批评他，“老刘，你丢人也就罢了，害得甘肃人民都跟你丢人”。

事实上，这些年刘维忠从来不缺轰动全国的“负面新闻”。他说猪蹄汤能治尘肺病，由此得到“猪蹄厅长”的“雅号”，很多人担心他会不会是下一个张悟本；他要求甘肃千名医生“微博问诊”……面对质疑，这个被同事认为性格很“驴”的卫生厅长从不为所动。“如果牺牲了我的政治前途能换来甘肃中医的发展和患者受益，我愿意。”他说。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中发现，很难用“好”和“坏”评价刘维忠这几年的“折腾”。一位老中医说，如果没有刘维忠，中医就完了，也有反对他的西医给省委书记写信：“这样的人不学无术，还能当卫生厅长？”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刘维忠？他又是如何一步步对中医“走火入魔”的？

扛起中医这面大旗

对于一直在团委、计生系统工作的刘维忠来说，2008年3月，是他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51岁的他成为甘肃省卫生厅厅长。

刘维忠没有当过一天医生，曾在兰州大学医学院学了5年西医。很多卫生系统内的人相信，刘维忠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刘的一位同学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上大学期间，刘维忠就对中医青睐有加。当时，他拜甘肃知名中医刘东汉为师，大学五年间，寒暑假都跟着刘东汉学习抄方子。

2008年到卫生厅工作后，刘维忠很快令同僚们刮目相看。他迅速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医改思路：“用尽可能少的费用维护群众健康，走中医特色的甘肃医改之路。”

中医新政走上前台。“刘厅长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执行力也很强。”跟刘私交甚笃的一位老中医说。刘的思路主要基于甘肃贫穷的现实——甘肃全省人口占全国2%，国民生产总值只占全国的1%。“走简便廉验的中医这条路，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把费用降下来，刘维忠先拿过度医疗开刀。很快，一个被命名为“四大排队”的制度开始在甘肃乡以上医院推行开来——对医师用药量、抗生素使用量等四大内容进行考核，抗生素使用排名前10名的，发现有不合理用药的，将会受到处罚。

据甘肃省卫生厅统计，2009年以来，甘肃处理不合理用药的医务人员1057人，一些医生的不良记录还被贴到墙上。“老百姓一看这个医生乱开药，就不敢找这个人，他的威信就没有了。”刘维忠说。

对于“靠药吃饭”的西医来说，这是一个痛苦的开始。甘肃省卫生厅要求，抗生素降下来后，必须用中药代替，中药消耗量和中医治疗人次，还与科室奖金挂钩。

兰州一家省级医院的大夫王燕(化名)，有个月被扣了1600元。为完成指标，她所在的科室想了一着，来个病人就开服泡脚的中药。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药没什么毒副作用，每包十块。

负责监管的，是医院的一个新设机构：“中医管理科”。按照刘维忠的指示，甘肃县以上的综合医院，都必须成立这个科室。

作为中医的一线推手，这些中医管理科科长们工作异常繁重。兰大一院中医管理科科长张炜，之前是该院一名整形大夫，现在，他除了要组织中医培训、针灸按摩大赛、推广保健食疗，还要对一些措施落实进行考核，如重症监护室有没有用中药，中医是不是参与西医查房和会诊……

中医全面渗透西医，很多西医大夫不干了。据刘后来对媒体回忆，好多医院领导说，你搞这个有什么依据。“当时我压力非常大，头发都白了”。

苦闷之际，刘维忠找一个老市委书记聊天。“他问我，你认为这个事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说，对是肯定对的，把握也是有的。他说，那你就坚持住，这一次你要失败了，下一次推广那些措施就推不动了。”刘后来回忆。

秘方、土方、偏方

只要刘维忠认定的事，再多人反对他也要干，这是许多熟悉刘维忠的人的评价。在对西医成功开出一系列“中西医结合处方”后，刘似乎信心大增，在中医之路上渐行渐远。

2011年6月开通微博起，刘维忠每隔几天，就会贴上一两个中药方子：“神经衰弱，吃点猪蹄”，“芹菜水降血压”，“晚吃萝卜早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与此同时，一场“杏林寻宝”大赛也拉开帷幕，一些尘封已久的祖传秘方偏方被挖掘出来。

以现代医学观念看，很多偏方不可思议。在一篇证明“中医简便疗效好”的文章中，刘维忠提到一位民间中医治尿床的办法：患者不在场时，把草纸压在他床单下面，尿湿后取出晾干、炒干、研细、水冲服即好。

刘维忠常会用一些成功个案，说明民间偏方的可靠性。2010年夏天，舟曲泥石流爆发，刘维忠亲自上阵，支开12口大锅煮中药，有治拉肚子的，也有治抑郁的。现场西医要求用西药规范干预抑郁症患者，刘不同意，派人从庆阳调来两吨黄花菜。“患者喝了黄花菜煮的汤，一周之后抑郁没有了。舟曲那么大灾害没有一个抑郁症跳楼自杀的。”刘后来回忆。

但刘没有提及另外一个细节。“当时省里派了不少心理医生在现场干预。喝黄花菜，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参与救援的卫生厅一位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说。

猪蹄汤，这个中国人餐桌上的家常菜，在刘维忠的描述中，也成了治病的良药，不管是呼吸衰竭休克患者、截肢病人，还是罹患癌症、艾滋病、尘肺病的，喝点猪蹄汤，都能药到病除。

2011年，有名甘肃省画家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省领导给刘维忠打电话，要求全力抢救。刘请老中医开了安宫牛黄汤，又要求医院同时给患者通过胃管灌了猪蹄汤，很快解除了病危；舟曲一17岁小女孩的脚在泥石流中压了十几小时，脚上肉全烂掉了。西医专家决定截肢，老中医主张保脚，开了内服外用的中药，刘维忠要求吃猪蹄子，喝黄芪水。24小时后脚上的干肉开始渗血了。

刘维忠自称，甘肃的一些大医院的重症病房，开始把猪蹄汤作为辅助治疗，效果不错。“昏迷病人灌中药和猪蹄汤，可使抢救成活率提高5%以上。”

但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在甘肃一些医院病房内，很少有人会用猪蹄汤。“猪蹄胶原蛋白高，但脂肪也高，如果血管病人吃了会是场灾难。”兰州一家省级医院的中医大夫说，他们不可能用这种土方。“万一出了事，总不能说是刘厅长让我们这么干的吧？”

兰州一家三甲医院干部病房的西医大夫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有一次，一位省领导的父亲得了偏瘫。刘指示说，喝猪蹄汤就可以。“我们知道这个说法很荒唐，但他是厅长，谁敢提出不同意见？”

刘自称，他的猪蹄和黄花菜疗法，是受北京301医院营养科副主任赵霖的启发。此前，赵霖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说，对猪蹄治艾滋病、尘肺病和肿瘤，他并无经验，这些方法限于“食疗”的范围。

“他把现代医学都忘光了。”跟刘曾打过交道的甘肃一名知名老西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活化石”和“新徒弟”

一片质疑声中，刘维忠辩解说，这些土方不是他自创的，而是他听来看来学来的。事实上，几年来，甘肃乃至全国的一些著名中医，陆续被刘招至麾下。“甘肃省级名中医”评选，至今已经举办了三届。

老中医刘东汉，深得刘维忠的青睐。2010年8月一个夜晚，刘东汉的电话铃响了。“刘老师，赶紧给我弄几个方子，我这边很多人患了皮肤病。”电话那头的刘维忠急吼吼地说，他在舟曲泥石流现场。刘东汉开方子：两味药，黄柏和苍术。刘维忠事后表示，一些病人抹了4天后，皮肤病就没了。

有一天，另一位名中医、甘肃中医学院附属医院针灸科的医生魏清琳接到了刘的电话。刘说他正在给爱人做艾灸，但不知道肝疏、肾疏在哪。“我就告诉他在哪里。”魏说，刘的爱人身体不好，做了几次视网膜脱落手术，术后恢复一直不太理想。

名中医们的方子、加上自己的实践，令刘维忠推广中医动力十足。2011年开始，刘维忠要求甘肃省卫生厅用3年时间在各级医院推广艾灸、蜡疗、理疗等技术。

魏清琳和刘东汉们得到的回报是沉甸甸的。在各种场合，对名中医们妙手回春的故事，刘维忠都毫不吝啬他的溢美之词。而每当刘维忠陷入非议，名中医们也会“拔刀相助”。“猪蹄事件”中，方舟子质疑刘维忠，刘东汉就在微博上反问方：“你是不是中国人？猪蹄比阿胶的胶原蛋白含量不知道高多少倍，为什么不可以？”

刘维忠还展开了庞大的新人培养计划。2010年，一场“师带徒”计划，在甘肃五级公立卫生机构展开——1000名中医，每人带1到3名继承人，3年共带出3000名学徒。到十二五末期，甘肃中医队伍将从1.7万人扩大到4万人以上。

“师带徒”计划启动时，上千名中医被拉到一些古代名医塑像前，参加拜师仪式。在针灸鼻祖皇甫谧的故乡平凉，医生拜师后还看了大型秦腔《皇甫谧》。这是甘肃省卫生厅投了200万的戏，曾进京演出。刘维忠要求每个县和地区医院拿出2万元包场。“演他100场”。

2011年7月，一项新的考核内容被加诸几千名中医师徒身上——开博问诊。甘肃卫生厅规定，1000名中医必须在两大门户网站开博，由三个徒弟维护，每人每年咨询不少于100人次。同时被要求开博的还有甘肃卫生系统百名官员，以及3000名西医医师。

这种做法同样在医生中间引起非议。一位开博医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平常忙得要死，哪有时间去打理微博。”翻看甘肃卫生系统微博矩阵，很多人一条微博都没发过。

很多灵感源于毛泽东？

中医新政中，刘维忠还受另外一个人影响颇深——毛泽东。他自称，他的很多灵感都源于毛，包括毛主导的两场运动：“城市医生下乡”和“西医学中医”。

2008年，甘肃省人事厅下发通知，要求西医考高级职称时必须考中医内容，占20%分值，此外，还必须下乡锻炼一年。这让人想起1965年6月26日，毛泽东提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此后十年，成千上万城市青年医生被派往农村。

由于要从副高晋升高级，王燕成为甘肃每年千名下乡医生中的一员，2009年被派到一个乡镇卫生院，离兰州三百多公里。王燕自然不愿待在农村。她认为自己在乡镇医院起不了多大作用，“条件根本无法进行手术”。

职称考试要考中医的规定，执行时也是阻力重重。刘维忠后来回忆，有外科大夫找时任甘肃中医药管理局局长：“你们没事干了吗？手术这么忙，还要考什么中医？”最后，刘维忠为化解阻力，找来省委书记批示，在当地几大媒体播发后，“才算统一了大家认识”。

刘维忠还祭出另一个重拳——“西医学中医”。刘曾多次表示，“毛主席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中西医结合倡导者。”

2009年开始，西医脱产学习中医班在甘肃一些中医学院开课，有三个月的，也有三年的，每年共850人，学费全免，工资不变。按照刘的设想，7年内甘肃要培养近6000名中西医结合医师。

甘肃某市人民医院内科大夫陈俊(化名)，是第一届三年全脱产的48名学员之一。之前陈俊不认可中医，但脱产学习让他体会很深。“有些病，西医已到头了，中西医结合的路子好一点，尤其是慢性病。”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甘肃中医的报销比例比西医高10%，在他们医院，要想搞一个中医床位都得托关系。

2011年，在刘维忠指示下，一场向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学习的运动拉开帷幕。这让很多老西医反感。“这几十年现代医学发展多快？”一位西医医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刘维忠太冤了”

2011年7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确定甘肃为全国唯一一个省部共建的中药示范省。政策激励下，主张“非药治疗”的真气运行法，成为甘肃中医药的新亮点。

很多迹象表明，刘维忠决心在整个卫生系统推广真气运行法的念头，是2009年李少波百岁寿辰之后定下的。李是真气运行学说的创始人，甘肃知名中医。当时寿典上来了一百多人，包括一位甘肃省委常委。

在刘维忠力推下，真气运行在甘肃中医中的地位迅速提升。2011年3月开始，甘肃卫生厅在甘肃中医学院附属医院设立了真气运行法培训基地。作为甘肃卫生厅重大课题项目，《真气运行法对慢性乙肝的临床疗效评价》、《真气运行法对消化性溃疡的临床疗效评价》已于当年展开，卫生厅拨了20万元课题经费。甚至在一些尘肺病治疗中，真气运行也和针灸、唱歌、食疗等一起被纳入中西医结合十大疗法。

刘维忠曾描述，“接受治疗后，43岁的三期尘肺患者赵文海，三个月后，胸片纤维化已明显减轻。”但赵文海后来在微博上回应：“刘厅长，我一直在做真气运行和吃中药，但病情均无好转，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5月底的真气运行法培训，并非首次。2011年5月，卫生厅就在厅机关内部搞过一次。有多名参与者称，刘的爱人先后两次参加，“第一次没打通，这次在武山应该通了”。

甘肃省卫生厅下发红头文件要求全省医生学，是在今年2月。根据刘维忠的设想，3年内，要让全省所有医生学会真气运行法，并免费给患者传授这项技术。

5月12日，47名医务人员齐聚武山矿泉疗养院，展开长达9天的闭关修炼。要求匿名的卫生厅知情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称，其中近半是医院领导，“这是厅里的决定，领导不弄懂弄通怎么推广？”

领导率先垂范之下，“打通任督二脉”在甘肃卫生界遂成热门话题。这段时间，很多医生见面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吃过了吗”，而是“你打通了吗”。

全国舆论激烈“围剿”，令甘肃省卫生厅始料未及。卫生厅宣传官员如临大敌，有选择性地接受几家媒体采访后，便下了封口令。刘维忠也对记者退避三舍，但在微博上却平静如常。

在5月25日的一条微博中，他写道：学习真气运行只是学了一种强身健体的方法，不需要去参加华山论剑。对一位甘肃网友批评他“丢人”，他也没有辩驳的欲望：“去看看《黄帝内经》就知道了……”

在甘肃卫生系统，大家感受大不相同。许多西医医师反感的，并不是真气运行本身。“一个厅长，不能因为个人喜好，浪费那么多公共资源来做这件事，这是一种变相的寻租。”一位西医说。

中医医师们大多觉得“刘维忠太冤了”。“中国人现在不能做好事，做好事反而遭到非议。”一位中医说，“刘天天跑基层，让老百姓少花钱能看病，有什么错？”

老中医刘东汉说，自上世纪90年代起，医院科室开始搞承包，中医不挣钱，所有科室都在搞西医。“中医要想发展，只能靠行政强推。”

不过，随着舆论的批评，一种强烈的担心也在甘肃中医圈内弥漫开来。“中国干什么事都是行政主导一切。”刘东汉前两天还在和几个老同志聊，“假如老刘退休了，中医药怎么办？遇到热衷的人还可以，如果新领导不喜欢，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