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的真理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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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　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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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到了北京，有一个景点是必去的。那就是长城。中国人到了波士顿，也有一个景点是必去的。那就是哈佛。哈佛南端的老校区 (Harvard Yard) 从来游人如织，其中亚裔面孔占了不小的比例。

确切一点，游人如织应该叫做朝圣者如织，因为游哈佛的人们可不像游西湖的人们那么颐指气使。他们真的是怀揣了一颗老老实实的恭敬心来的。带了孩子来朝圣的父母还有一个必备的节目，就是让孩子摸着约翰·哈佛铜像的脚留影，因为据说是摸了哈佛先生的脚，上哈佛就有希望了。久而久之，哈佛先生那只鞋被未来的哈佛英杰们摸得铮光瓦亮。我就是看到那只金闪闪的鞋才知道这尊黑乎乎的塑像其实是铜质的（图一）。

能把整日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的俗人转眼间变成了虔诚的朝圣者，哈佛当然是有点神奇魅力的。孩子考中了哈佛，家长无不喜出望外奔走相告，这也不只是为了夸耀，更多的还是为孩子能有机会接受第一流的教育感到由衷的高兴。哈佛前校长Summers 说：美国在世界上最著名的品牌就是哈佛，这话不夸张。


图一：一只鞋闪闪亮的约翰.哈佛

考察哈佛这神奇魅力到底来自何处，从其校徽和校训之中可以看出点端倪。哈佛校徽（图二）上有三本书，三本书上只写着一个词：Veritas（拉丁文，意为“真理”）。哈佛的校训就是这一个词。

这词也出现在另外一所被朝圣率极高的学校 - 耶鲁 - 的校训（“光与真理”）之中。有点巧合，也很自然：学校的终极目的当然就是探求真理，那么最优秀的学校当然就是视真理为生命的学校。

真理不是个只有哲学家才碰得的大词。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运作规律，这些规律就是真理。万有引力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这是牛顿发现的真理。房地产经纪人甲每年可以成交五十套房，房地产经纪人乙每年只能成交两套房，差别就在于甲比乙多掌握了一点房地产市场走势、房屋结构、审美情趣、客户心理等方面的规律。这规律也是真理。1980年代时搞电脑的人不算少，但都没有哈佛肄业生比尔盖茨搞得好，就因为盖茨比别人多掌握了一点电脑业界的真理。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这道 – 不管是治国的大道，还是中介房产的小道 – 就是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也就是真理。你的钥匙能开得了你家的门，因为你的钥匙上刻着别人的钥匙上没有刻着的真理。大锤都砸不开的防盗门，用你的钥匙轻轻一转就开了，这就是真理的力量。掌握了真理，做事就能成功。

成功是当代社会的关键词。既然真理能带来成功，所以要想比别人更成功，就要掌握点别人没有掌握的真理。这样看来，真理是通向成功的手段。多数人朝拜“真理大学” – 哈佛 – 的动机也是因为迈进“真理大学”的门槛是他们的孩子们通向成功的手段。

图二：哈佛校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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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真理可不是个甘于屈尊当人类手段的小角色。美国从事过和从事着房地产经纪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是其中做得好的 – 也就是掌握了一点业内真理的 – 不到百分之十。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首先要具备几个基本素质：有起码的生意头脑、勤奋、善于表达、善于学习、懂得别人心理。这些都具备之后，再加上至少十几年业内的摸爬滚打，才有可能摸到真理的衣角。

十几年摸爬滚打过来还能衣带渐宽终不悔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要求经纪人对房地产事业有一种痴情般的热爱。我所接触过的成功的经纪人无一不是一看到谈到房子就两眼放光眉飞色舞的。

人要拿出来十几年生命，再加上热爱、勤奋和谦虚，才能换回一点点真理。这就是人类在真理面前的地位 – 很渺小的。真理这么难找，因为你不会知道属于你的下一个真理藏在什么地方。如果你知道真理都藏在什么地方，那么在你脚还没踏进门之前就已经是高手了，哪里还用得着十几年的摸爬滚打。足球明星不会知道他的下一个进球是在什么时刻，在什么位置，以什么样的动作。他只是凭着一股信心准备着自己，耐心等待着那个转瞬即逝的空当的出现。你将要发现的真理就像是足球明星的下一个进球。你能做的事只是一腔热情、勤奋工作，然后等待着某个真理在某个时刻不宣而至。所谓的“灵机一动”、“恍然大悟”、“吃一堑长一智”、“一语惊醒梦中人”说的就是大大小小的真理在你那里现身的那种感觉。这都要机缘，不是你呼喝两声就乖乖出来的。

反过来，真理给人的回报可能是极为丰厚的。足球明星永远会为他的下一个进球喜出望外，不管他在职业生涯中已经踢进过了几百个球，因为他的下一个进球永远是未知数。人的下一个真理的现身也会给人带来莫大的愉悦。当然还有物质的好处。如果你做的是房地产经纪这一行，你要是能有幸懂得了业内的一点真理，你一辈子的吃喝就不用发愁了。石油大王洛克菲勒说：如果强盗把我所有的钱都抢走，把我扔到荒郊野外，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在，几年之后我还会成为百万富翁。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话，因为他掌握了赚钱的真理。

真理对人有这么大的用处，可惜人经常并不那么喜欢真理，因为真理不懂得如何讨人喜欢。哈佛校友、《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 (Henry David Thoreau) 说：“真理和玫瑰都有刺”。中国古装戏中，说出真理的忠臣从来都是倒霉蛋，因为皇帝不爱听真话。在当代的中国，敢于探究真理的人们的下场也不比古代好到哪里去。

真理还有一个亲兄弟叫真相。通常来讲，真相是指能看得见的现象，真理是指现象背后的规律。在英文中，真理与真相是同一个词 (truth)。真相跟真理一样有刺，所以不是所有人见了都能面不改色的。中国的小学教科书上说中国人民做的事都是正义的，美国的小学教科书上说美国人民做的事都是正义的，但事实没那么简单。教科书上写得那么轻巧，一来是掌权的人有自己的考虑，二来是这么小的孩子没有能力接受自己的祖国和祖先也会做坏事的真相。不少成年人对真相的承受力也不比小孩子好到哪里去。人都会有恐惧、嫉妒、恼恨、绝望的时候，这些都是因为没有能力面对真相的缘故。你要是能面对所有的真相，你就是个有大大平安的人。

中国的政治家们很懂得真理的刺的大用。共产党在日本投降之后把美国式民主吹得天花乱坠，把蒋介石巧妙地包装成了独夫民贼，赢得了众多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的心。北平易帜之日，清华园中据说是除了校长梅贻琦飞往南京之外全部留守。现代中国与真理有关的最著名的事件是1978年把华主席拉下马的真理标准大讨论。那场“真理风暴”的第一炮就是光明日报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图三）。真理能被用来在铁桶般的中国夺到大权，该没有人再怀疑真理的大能了。从这里也看到中国人也不是不讲真理，但只是在要夺权的时候。大权到手了，刺就开始扎到自己身上了，张志新等真理信徒的故事也就可以从报纸上撤下去了。

夺权心态当然并不只存在于中国磨刀霍霍的政治家那里。中国人是普遍习惯于把真理只当作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使用的。真理被当作工具和武器时，这工具和武器是否还是真理就很值得怀疑了。真理风暴第一炮说得好：真理是永远需要检验的。但如果你把真理当成了武器，你的哲学就变成了不管真猫假猫，只要伤人便是好猫。西方人通常认为中国人是有谦卑美德的民族，但我的观察是中国人只有对人谦卑的美德，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有对一部分人谦卑的美德。中国人对另一部分人和对真理都是很傲慢的。

那这又如何解释中国父母们对真理大学哈佛和耶鲁的崇拜呢？世界上有两种人：以真理为愉悦的人，和以真理带来的结果 – 钱、权、武器的杀人性能 – 为愉悦的人，或者说，以真理为目的的人和以真理为手段的人。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前一种人就是这乐之者。后一种人就是崇拜真理大学却对真理傲慢的人。同是有钱有势的人，贵族是以真理为愉悦的人，暴发户是把一切都视为手段的人。

图三：真理风暴第一炮在华主席的鼻子底下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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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通常认为真理就是写在书上的那些东西，但我以为如果把真理比作大树的话，写在书上的东西只能说是种子，要种在合适的土壤里才能长成真理。把一本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送给一个文盲，不等于他就拥有了牛顿拥有的真理。相对论早已在一百多年前被爱因斯坦发现了，但我在买到写着相对论的大学教科书后并没有马上拥有了这个真理。到了快到学期末的时候，终于学到了相对论。一个学期学到的所有奇妙现象被爱因斯坦一下缩进了一个小小的公式。我被那个公式的简洁震撼了。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说我拥有了一丁点爱因斯坦当年发现的真理。

书不是真理，但是真理的信使，正如种子是树的信使。同样的种子，被撒到不同的土地上，长出来的树的茁壮程度当然不一样。我懂了一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等于我就已经达到了爱因斯坦的水平。同一部《论语》，有的人读了一半就能治天下，也被有的人认定是中华民族前进的最大绊脚石。你要是请某个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来畅谈成功秘诀，他（她）大概也说不出什么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发现过的惊天秘密。他们能说的一定都已经在很多本房地产的书上讲过了。书店里整架整架摆着这样的书。如果你也想做个成功的经纪人，你大概要好好读上几本。但是只看书并不足以让你达到成功经纪人的水平。如果你想要得到的真理是能让你这辈子吃喝不愁的那种，你只能亲自去摸爬滚打。所以真理不是憋在水龙头里头的水，一开阀门就急不可耐地冲进你的杯子中来的。如果你有足够的热爱、勤奋和谦虚，再加上多年的努力和一点幸运，真理也许会光顾到你。

所以真理是彻底的私有财产，其唯一储存地是世界上最滴水不漏的保险箱：人的大脑。能被批发和传播的只是真理的种子。思想家传播思想要比慈善家救济穷人难得多，因为再好的种子撒在不毛之地上也发不了芽。不管世界上有多少已经发现的真理，不管你的祖先或祖师爷多么聪明智慧，与你有关系的只是在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长起来的那一点。佛教徒认为释迦牟尼在世时已经了解了终极真理。我怀疑释迦牟尼自己会这样认为。个人的智力和经历总是有限的，所以没有什么人的真理是绝对真理。

真理必须要被表达出来 – 不管是说出还是写下 – 才能在两个人之间传播，所以真理的表达是个大学问。这就是为什么各行各业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经常都是善于表达的人。

做个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靠的是真理，运行一个文明社会靠的也是真理。从表面上看，社会是被政治家运行的。但是政治家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思想家那里来的。毕业于哈佛法学院的奥巴马最喜欢的哲学家是尼布尔 (Reinhold Niebuhr), 那么奥巴马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就是从尼布尔这样的人那里来的。尼布尔是另一所真理大学 – 耶鲁 – 的校友。他的思想是从耶稣和马丁路德等人那里来的。普通老百姓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来自他们读书时的学校老师和课本。要是去探究老师和课本的思想又是从哪里来的话，你也会追溯到思想家那里。真理在思想家那里长成大树，然后结了种子，被出版商和互联网撒播到远处。有些种子掉进了有缘分的土壤里，得以生根发芽、茁壮生长。所以一个社会归根结底是被思想家运行的。思想家发现的真理的纯度、深度和广度决定了他们所在的社会的文明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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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一位客户盈门炙手可热的房地产经纪人与十几年前门庭冷落的她，两者之间除了年龄的不同，我想最大的区别就是掌握真理多少的不同。她的名字没有变，但她的内容变了。她的生意运行方式与当年大不相同，她的眼神也从茫然无措变成了精明睿智。她被她所掌握的真理改变了。

如果她在她掌握的真理和积累的财产之间只能选择拥有一个，她会选择哪一个呢？

我想，如果她够有远见，她用不着任何的利害权衡就能做出决定。这两者对她的重要性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后者将会把她变成一个傻瓜，而前者不仅能给她带来成就感和快乐，还能继续给她带来钱。她发现的真理就是她的财产，并且这财产是取之不尽的。

当然这一笔财产和她的有形资产还不一样。她可以用所有的怠慢来随意挥霍她的有形资产，但她在她的真理面前只能谦卑：她还必须热爱她的职业、尊重她的客户、保持敏锐的嗅觉。哪一条做不好，她恐怕很快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那是她触到了真理的刺。真理从不会向人低头，只有人向真理低头的份。所以，与其说真理是人的财产，不如说人是真理的奴仆。

但是向真理这么高贵的神明低头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 (Jiddu Krishnamurti) 说：寻找真理就是寻找神。历史上从来都有为真理宁死不屈的人，如张志新和布鲁诺，这样的人是英雄。历史上鲜有为钱而宁死不屈的人，这样的人是笑柄。这是因为人在与真理相处时的那种愉悦比在与钱相处时的愉悦要强烈得多。 “真理大学”哈佛与耶鲁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们吸引了一大批心甘情愿做真理奴仆的教授，然后以此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心甘情愿做真理奴仆的学生。

做了真理的奴仆，你就开始被真理改变了，因为那真理成了你的一部分、成了你行事标准的一部分。你有了更多的内容，你的世界更丰富了。真理能把人的眼神从茫然变成睿智，钱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做真理的奴仆不是那么不划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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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听到清华大学100周年校庆，想起了哈佛350周年校庆典礼之前（1985年）的一件事。哈佛向当时的总统里根发出了校庆观礼邀请，随即有消息漏出，说里根私下向哈佛暗示：来参加观礼的条件是哈佛要授予他一个荣誉学位。这消息在哈佛引起一场热辩。不少教授公开表态，认为里根没有资格得到哈佛的荣誉学位。但相反的意见也有一定市场，显然是着眼于里根将会给哈佛带来的公关价值。辩到酣处，连曾任教于哈佛的前国务卿基辛格都出来发言，说：“看看得到过哈佛荣誉学位的那些大名，里根的名字即使被提上来辩论都显得有点令人作呕”，意思是：得到过哈佛荣誉学位的人都是真理圣坛上的顶尖人物，里根在这里头怎么能排得上号呢。基辛格与里根同属共和党，这样说话想来不是有什么宿怨，可能还是因为这位从哈佛一路拿到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并继续留校任教的学术贵族对里根在真理之路上的造就不太看得上吧。后来媒体追问哈佛对“令人作呕”一语有何回应，发言人称：“我们辩论每一件事。” 最终哈佛董事会暗中认定授予里根荣誉学位是严重掉价的事，但又不好不给总统留点面子，于是决定在校庆仪式上不授予任何人荣誉学位。在另外一头，里根也推说公务繁忙，无法分身，总算没有被这根刺扎得太痛。

堂堂总统被小小真理搞得这么狼狈，看来美国还是容得下真理的几根刺的。美国立国仅二百多年，比哈佛的历史还短，却已经在很多方面领先于群雄，应该与真理的大能相助有关系吧。

中国人是善于学习的民族。中国近三十年来的突飞猛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从西方学来的东西 – 从卫星火箭到医疗设备到微波炉和抽水马桶。如今中国已经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轿车市场，不少人看着美国颇有当年项羽看见秦始皇冠盖出游时豪言“彼可取而代也”的气概。

取而代也的一天当然可能会来到，但在此之前有一个前提需要发生：这东方大国也要能容得下真理的几根刺。

在那一天到来之时，中国人应该已经超过了喜形于色弹冠相庆的心智水平了。他们会心平气和地说：哪里有什么第一与第二之别。我们都一样是真理的奴仆。

□　读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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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jww

摸摸金脚

aiyaya2011

真理二字，在吾国艰辛。。。

nwjk

路过

低科技

好文，顶！

文中提到克里希那穆提,百度百科是这样说的：
http://baike.baidu.com/view/7745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