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郑小琼 诗文选

特深沉

九点,拧紧

一天让线切割机锯到了九点，剩下的三个小时

投进炉火熔化，九点，红色的时针在车床上轰鸣

黑色的分针是从3000度的铁水中

捞上多余的念头，还有秒针——冷却了

成为变形的春天或者身不由己的命运

 

九点的时光，钟表九十度的方向

向上是辽阔的北方，向南是海洋

向左的诗歌拐过我的爱情与疼痛

留下更重的思念，在内心的机床

空旷的生活，一台多么宽阔的磨床

命运的骨骼里只一根铁钉般大小的铁——

打造不了一段出口美国的次品，

我只好用现实的扳手将生活的螺丝拧紧

特深沉

  电话
坐下来倾听阿拉伯数字丛林里流出来的春天
那人在电话线的另一端春暖花开

我听见，梨花的清香
——不远千里的开着

就这样坐下来倾听，春天沿着电话线来临

还有——那些爱。以及
      回忆。思念

特深沉

黄麻岭

我愧于提及
它暮色中温暖的楼群
晚风吹过荔枝林
送来的喧哗
夜间的漫游者
街灯下一串一串外乡人的暗影

我在它的街道上行走
喝着它忧郁的月光
饮着它薄暮气息的乡愁与繁华
黄麻岭，广东一个小小的村庄
它经年的繁华和外乡人的美梦
我记住的是它躯体上一个小小的五金厂
它盛装着我的青春、激情和
一次来不及说出口的恋爱

特深沉

除了
除了风中的荔枝林，没有别的能安慰我
除了凤凰大道的灯火，照亮我失眠的乡愁
除了银湖公园的鸟鸣，沿着制衣厂下滑的落日
除了这时升起来的宽阔的寂寞与忧伤，啊
——炉火与青春一同软了下去，熄了

我说着的图纸，铁片，流浪的青春
那些有过的幸福在火中燃烧
它低弱的光线照亮了我内心的呓语与失恋

在异乡，我，一个五金厂的女工
还剩下什么啊！
除了带着自己日益消瘦的影子奔波
我仅仅目睹岁月的鞭子、枕上的憧憬

特深沉

散步
在黄麻岭,黄昏如此空旷
它们多么像我少年与暮年的样子
时间在上面留下一点,一点,空旷

沿着凤凰大道,一个下午让我切割成了
三角形,圆形,它们走着
一直走,沿着苍茫而荒凉的夜色

啊,从四川到广东,我只是一个奔波的人
身边的流水线,机台,它们围拢着
噬咬着,在我的手上,身体里,骨头中
在黄昏的光线里,在夜色的虚无间
我逐渐地丧失着

风声从荔枝林中,寂静地吹着
时间照耀我的脸与疲倦,啊,那不可挽留的时间
照着脸上河流---我目睹黄昏沿着空旷的大街落下
夜色来临…

特深沉

无题
我怀抱着热爱和忧伤在异乡行走
一盏孤独的路灯
照亮了影子　往事　朋友　亲人
也照亮了工作奔波劳累
还有一场来不及说出口便消逝的恋爱

这么多年了,在这个南方小小的村庄里
我怀抱着美梦和青春行走

这么多年了,小酒馆的主人换了三个
但是贩卖苹果的河南人没有走
只是老了不少,理发店的女人换了无数
还有一同跟我来的六个
一个去了深圳出卖肉体
一个在南海开自己的服装店
一个在韶关搞传销
一个在流水线上劳作
一个回家嫁人了,最后一个是我
还在黄麻岭黯淡的路灯下
念着这些散乱的诗歌

特深沉

锈
在铁的疼痛里
而我在生锈，我惧怕的那血腥的锈
正一寸寸地在我身体里散开
虫蚀般扩散，这些微红的颤栗
我需要的图纸，剪刀，机台，
生锈的爱与恨，我的心灵
为这些灰暗的铁计算着生活，热爱
方言，欲望，废弃已久的理想
时间正从另一边奔跑，它跨过
漫无边际的锈，它从远方
来来往往，却没有方向，它像迷茫的锈
在我的身体上开花，荒凉着

特深沉

入楚

山鬼隐于水泥地板庄稼的化学药品间，穿豹皮的勇士们就已去了城市之间，剩下那头金钱豹已尸骨无存，急剧退却的河流，菖蒲与艾草，一朵盛开的荷花隐于时间之中。

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春夏秋冬，云海苍穹正化着一支箭，越过沼泽井泉，田土宅厝，命中注定的鸟兽虫鱼们，花树藤蔓们，它偏执于相对安好的命运。

灶台鸡笼的神，育鬼育魅育妖精育花鼓腔调中菩萨与亡灵。

一只苦闷的鸟深入湖泊的深处，它来自远古，有着兽样的面孔。

它沿着京广线漂泊着，出川入楚，她怀抱着原始的直觉，返回一只鸾鸟的原形。

旧世隔得太远，隔了几个轮回，剩下苍茫的记忆，在一棵苦楝树的枝杈间寻找人世与兽面的花纹。

 

入楚。她已似回到前生的眸间。

湘鬼或者傩女，在巫的气息里，人们对她的回忆已成为山，成为水，成为河，成为日常俚语。花烛燃烧她的脊柱。

天空飞来古代的鸟与记忆，八百里的湖泊干涸的滩头。

撒满白花花的时光，三吨重的传说入水。

原来是一只鸟，掠过。

 

她的翅膀入楚，入楚之穹庐，入楚之乾坤。

她白色的翅膀划过一道道巫的魂迹，在光的波澜间。

万物正呼吸，怀孕，育动，分娩。

入楚，她黑暗的记忆不断衔接着前世，返回那些完好无损的巫咒与傩语。

她尘世间隐匿着，隐匿了她数千年轮回的鸟翅，隐匿了她的兽面。剩下记忆不断在梦境中返回前世。

万山已入暮，惟有白雪喧哗着黑夜。

特深沉

山鬼，我最喜欢的话题了。

特深沉

以山鬼为题的作品，都很晦涩，难道是为文的惯例，还是巧合？

过去看过张贤亮的习惯死亡，也是以山鬼为题。同样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