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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相照论坛 论坛 三十以后 存档 1 那些佯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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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7 23:05
一大群疯子
  
  人们纷纷传说,诗人食指,那个叫做郭路生的人已经疯了。在很久以前。他住在一家精神病院里面,除了睡觉,就是沉默。再也不歌唱“相信未来”了。我的一位写小说的朋友前去探望他,试图与他沟通,发现他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再也不能够清晰地表达自己了。他仿佛已经对这个世界永远关上了心灵的大门,任何人都无法再叩门而入,只能站在门外听听他的动静。他开始渐渐凝固。那个曾经激动过一代人的灵魂,已经走远了,一去不返,只剩下这具沉默的躯壳。我的朋友花费了九个月的时间与他在一起,用手提式摄像机拍摄下这具躯壳,并且剪辑成一部相当具有震撼力的记录片。
  
  看着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看着他永久凝固在那里的呆滞神情,我内心深处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向这个世界作任何告别。在黑暗的岁月里,他曾经那样光彩照人,他用火山迸发般的激情,温暖过我们冰冷的心。可是当我们慢慢苏醒过来之后,他自己却悄然睡去,慢慢变得冰冷。多么意味深长的交接啊,他用诗给我们讲述了远处的希望,讲述了人的体温。
  
  我凭吊着这具空荡荡的行尸走肉,一时间,眼前全是疯狂的挣扎,流淌的鲜血,和绝望的嘶喊,无边无际地弥漫在空气中。一大群疯狂的文人从四面八方显形出来,迭现在郭路生周围:让列车碾碎自己的海子、在幻觉中跳楼的徐迟、用利斧砍死亲人的顾城、用丝袜勒紧喉咙的三毛、大锤砸自己脑袋的徐渭、割耳朵吞吃颜料的梵高、疯癫中摔死的尼采、精神错乱下挣扎的荷尔德林、跳湖淹死的精神病人伍尔夫、向女友和自己扳动枪机的疯子克莱斯特……我反复问自己,难道文人真是一个特别容易崩溃的高危群体?
  
  很久以前,我就发现文人喜欢描写疯子,喜欢塑造精神错乱的艺术形象。在西方童话里,正常的成年人簇拥在裸体的皇帝周围,赞叹着皇帝那件看不见的新衣。最后,一个无知的孩子说破了皇帝没有穿衣服的事实。在东方文学里,这种事实通常不是由孩子来说破,而是由疯子来说破。这些疯子身上,往往被赋予了正常人所不具备的天光智慧。他们惊世骇俗的疯言疯语,常常让我们惊吓出一身冷汗,要重新来审视这个世界。如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里面的马鸣,鲁迅《狂人日记》里的狂人。
  
  明代屠隆的杂剧《昙花记》里面有个故事,说唐代有个叫做木清泰的人,家世显贵,有一妻二妾,生得贤慧美丽。忽然有一天,有个疯和尚和一个痴道人来到门前拍手唱歌,击掌化缘,向他说出许多难解的偈语。原来,那个疯和尚是十八罗汉之一的宾头卢所化,痴道人则是紫阳贞人山玄卿所化。木清泰心有所悟,毅然割断尘缘,抛下了娇妻美妾,随他们二人飘然而去。后来,这两个脏兮兮的疯和尚、跛道人走进了《红楼梦》,变成了专门说破现实、点化凡人的智者。他们总是不知从何处飘然而来,满嘴疯话,留下一堆悬念,然后疯疯癫癫的身影突然消失,杳然不知所踪。这些怪诞的故事总是把疯癫错乱演绎成一道象征,一束光芒,一种远在常人之上的大觉大悟境界。
  
  想着写着,不觉百感交集。诗人食指也是这样的疯僧跛道吗?难道在古老的东方,说破真相和传播真理的只能是疯子?当他疯疯癫癫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向我们比划了些什么之后,注定要匆匆离去?还是当他代表着天光智慧,烛照出黑暗现实之后,注定要接受某种天罚而变成一个疯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
  
  再也不会有疯僧跛道前来敲门了。诗人啊,你还能再一次醒来吗?为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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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7 23:05
二 狂放的人格
  
  诗人不可能再醒来了。而我们,将来却有可能象他一样,受到某种刺激后心智错乱,然后永远沉睡不醒。
  
  精神病学家总是把诱发疯狂的原因归咎于文人用脑过度,精神过分焦虑和紧张,以及长期处于情感的高度亢奋状态等等。对此,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诱发文人疯狂的社会原因,以及他们自身的性格原因。我想问的是,一个疯狂的社会,是不是更容易导致各种狂放不羁的人格?这种人格上的狂傲态度,是不是更容易诱发心智上的最后崩溃?每一个疯文人的身上,是否都能找到某种致病的社会根源?
  
   “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满耳的升平歌舞中,一缕激越的声音裂石穿云,盖过所有的丝竹管弦,破空而来。是李叔同的悲歌,苍凉而嘶哑。记忆中的狂傲文人,一个个踏着《金缕曲》的节拍翩然而至。他们身后狼烟四起,果然,都是我们最眼熟的乱世。
  
  汉末狂士祢衡击鼓而来。当初,孔融把他推荐给曹操。曹操向来鄙视文人,召见时漫不经心,态度轻薄。祢衡狂劲大发,当着众臣的面笑话曹操手下没有一个可用之人。曹操很想羞辱祢衡一番。第二天大宴宾客,下令让祢衡充当击鼓手,给宾客助酒兴。祢衡身穿破旧衣服出场,击鼓为《渔阳三挝》。按大殿上的规矩,击鼓必须更换新衣服。左右上前喝叱说:“为什么不换衣服!”祢衡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面不改色,当众慢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弄得满座的宾客掩面不敢抬头。曹操大感难堪,骂道:“庙堂之上,竟然这般无礼!”祢衡回答说:“欺君罔上才是无礼。我露出父母给我的身体,以显清白而已。”曹操一时反应慢,不该追问了一句:“你清白,那么谁污浊?”祢衡大声说:“你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我乃天下名士,你却把我当作击鼓吏。想成就王霸之业,能这样对待天下名士?”
  
  还有一个狂士刘伶。疯子刘伶,酒鬼刘伶,无赖刘伶,最里面掩藏着一个悲愤的刘伶。他酗酒无度,在家的时候,总是浑身脱得一丝不挂,疯疯癫癫地一边纵酒,一边胡言乱语,每天都醉得不省人事。妻子无可奈何,把家里所有的存酒倒进粪池,所有的酒器悉数砸毁,哭着劝说丈夫戒掉酒瘾。他就是不改,仗着酒性纵情宣泄自己的狂态。他常常出门,不是去找人喝酒,就是去旷野里发酒疯。他坐着破旧的小板车,带着酒壶边喝边闲逛,后面跟着扛锄头的仆人。出门前,他总是叮嘱仆人:“我要是喝醉死了,不必把尸体送回家去,直接埋掉就行。”黄昏的时候,人们常看见醉得一塌糊涂的刘伶,躺在车上无声无息。靠着佯狂避世,没有死在暴君的屠刀下。
  
  近代狂放文人最典型的代表则是太炎先生,号称“民国之祢衡”的章疯子。
  
  章太炎首如飞蓬,衣衫褴褛,经常穿一领脏兮兮的羊皮袄,手中摇着鹅毛扇,一幅不衫不履的狂怪相。他自称“章神经”。1906年东渡日本时,曾在留学生和同盟会的欢迎会上大发怪论,说:“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想,就是能想也不敢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他的狂傲天下闻名,连袁世凯都不敢轻易加害于他。他不怕杀头,不怕坐牢,想吼就吼,想骂就骂。袁世凯称帝,他当着众人面,指名道姓骂袁世凯是包藏祸心的“窃国大盗”,是“独夫民贼”。甚至还直接写信给袁世凯,怒斥袁世凯不仅是民国的叛逆,还是满清的罪人。
  
  我把这种佯狂称为攻击性的佯狂。它的基本特征是把狂放的人格加以渲染放大,来给世人看。天才与疯子之间,只有半步的距离。狂士与疯子的距离有多远呢?也许,只隔着一层纸罢。
  
  我觉得,祢衡、刘伶、章太炎这些狂士,是故意要把自己的狂态展示给天下人。他们不惜做个疯子来宣泄自己,讲述自己;利用这种疯癫来诅咒社会,甚至是恶心社会,向他们周围的暴政、暴君挑衅示威。我相信,正是这些丑恶的社会、丑恶的统治者激怒了文人,才使文人变得如此愤世疾俗,如此充满对抗的敌意,最终造成了这种特殊的狂放人格。
  
  佯狂确实也是一种病态。但是,这种病态人格却鼓励了天下文人挑战社会的勇气,鼓励了难能可贵的叛逆精神和侠客情怀。在不断膨胀的权威面前,它构成一种平衡。没有文人的狂放,我不知道今天的知识分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怜相,大丈夫的精神霸气会不会早就失传于天下。所以,我倾向于把这种佯狂定义为整个知识族群的醉态。在清醒的常态下不敢做的事情,仗着酒胆醉意,他们一一做到了。
  
  狂放是一个民族的性欲。我敢说,没有这种文人狂放,一个民族不可能有创造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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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装疯
  
  鼓声远去,骂声渐杳。悲怆的旋律出现。更多疯疯癫癫的文人向我们走来。他们步履踉跄,身影模糊,在远山的苍茫暮霭下,在依稀难辨的民族记忆里。
  
  很少有人注意过这些佯狂者。因为他们不是佯装性格狂放,来让世人注意自己;而是佯装精神错乱,来让世人忘记自己,忽略自己。他们因为某种缘故,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个真假难辨的病人,一个痴呆症的患者。
  
  专制暴政的时代,一定会逼疯成千上万的正常人。对此我毫不怀疑。魏晋时代可以作证,明朝三百年可以作证,文化大革命也可以作证。这些时代都以毁灭文化、滥杀文人而臭名昭著。这些时代本身就是疯狂的,它们以疯狂的手段逼疯过无数文人。我注意到,在这成千上万的精神错乱者中间,有两类人其实并没有真疯:一类是统治者为了加害他们而指认的精神病患者,象前苏联古拉格群岛的那些政治犯;另一类,是文人自己假装出来的精神病患者。他们也没有疯,他们只是以佯狂来躲避社会的迫害。
  
  朱耷是明朝末年的皇室贵胄。明末天下大乱,李自成举兵起义攻陷北京,崇祯皇帝吊死于煤山。不久清兵入关,李自成兵败,大明江山变成了满清的天下。生当国亡家破,他既无回天之力,又不肯俯首为大清顺民,内心的痛苦难以表达。那一年他十九岁,正是人生刚刚拉开帷幕的时候。他改名换姓遁迹空门,出家当了和尚。后来又还俗。过了一段时间,又跑去做了道士。
  
  这种来来回回折腾的选择,可以窥见他的内心多么焦虑,多么不知所措。他常以“驴”、“驴汉”、“屋驴”、“驴屋驴”为号,来隐射要踢翻清王朝。很长一段时间,他强迫自己装哑巴。他在自己的门上写一个“哑”字。遇到人从不说一句话。碰到可以交流的人,只用手势交流,或者用笔交谈,绝不开口讲话。据说他有口吃的毛病,和汉代大文人司马相如一样的毛病,所以,他常常在自己的画品题款署名之下,加上“相如吃”的草写签押,表明自己和司马相如是同一类人。
  
   他还经常装疯。时而俯地呜咽,时而仰天大笑,时而踢蹬滚爬,时而号叫痛哭,时而鼓肚高歌,时而手舞足蹈。一日之内,颠态百出。他别号“八大山人”,喜欢将“八大”两个字串写在一起,看上去像“哭之”或“笑之”,以此表达他的亡国之痛。他总是穿着破烂的鞋子,裹一件长领大袍,醉醺醺地挥舞着长袖在街市游荡,故意让世人知道他是个疯子。中国历史上少了一个李煜式的多情王侯,却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天才画家。
  
  箕子胥余是一个更早的佯狂者。
  
  箕子不幸生在黑暗的殷代,更不幸的是,他还是暴君殷纣王的亲戚,身处群臣之列,整天要面对荒淫无耻。殷纣王的骄奢淫逸和残暴程度是古今中外罕见的。王子比干直言劝谏,被他残暴地剖开胸膛,挖出心脏,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嘲弄比干想当圣人,他要看看圣人的心脏是不是与别人不同。纣王的庶兄微子也曾经多次劝谏他不要为所欲为,同样毫无作用,被激怒的殷纣王想用更残暴的手段杀掉自己的兄长。最后微子发觉杀身之祸已经迫在眉睫,才不得不潜出宫外,亡命天涯。
  
  箕子是殷王朝最贤明的臣子之一。他多次苦劝暴君都毫无结果,终于感到绝望。不同的是他内心非常矛盾,既担心自己会象比干那样惨遭杀害,又不愿意象微子那样一走了之。臣僚纷纷劝说他逃走,他忧虑地说:“作为臣子,劝谏无效而逃走,等于有意把君王的荒淫邪恶暴露给天下人。我不想这样做。”一个具备文士气质的人总是这样,既不想做冤死的忠臣,又不想做自私的逃兵。结果左右为难。最后,他选择了被发佯狂,流落市井之间给人家做奴隶。
  
  一个洞穿了天下将乱、国家将亡的人,一个充满了治国安邦的智慧而又得不到施展的人,一个为着王朝的腐败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人,就这样在市井间装聋作哑地沉默着,整天用沉重不堪的苦役来消磨自己的一腔热血。他没有逃走,就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着自己的国家在荒唐中烂掉,最后被外族吞灭。想想读者,这该是多么巨大的痛苦,多么残酷的精神折磨啊。
  
  箕子不仅是清醒的政治家,还是精通音乐的琴师,曾经谱过著名的《箕子操》古曲。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疯子在干些什么呢?我是这样猜测的:他一定默默坐在满地乱草的地窖里,彻夜不眠。他一定披散着头发,独自在那里流泪,空漠的眼睛久久望着瓮牖外的星空,心底重复着那些劝谏暴君的话语。他一定,一定在那里鼓琴悲歌,低低唱着凄凉的《箕子操》。这首古曲没有流传下来,象嵇康的《广陵散》一样。不过幸亏没有流传下来,有良知的人没有谁受得了那样凄凉哀怨的旷世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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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7 23:06
四 青藤道士
  
  箕子是最悲惨的佯狂者吗?不是,远远不是。
  
  佯狂文人的悲惨程度,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们为了躲避乱世的加害,不惜把自己清醒的灵魂强行窒息在地狱中。一切理智的挣扎,一切痛苦的吼叫都被困在黑暗的地狱里面,外人察觉不到任何动静。佯狂,这无声的痛哭,怕是天地间最催人泪下的悲剧。我这样写着的时候,眼前始终有一张乱发如草的脸在晃动。这张脸上,布满了扭曲的可怕表情,惊恐,焦虑,茫然,和彻底的绝望。那是中国艺术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一,疯颠文人徐渭。
  
  这个叫做徐渭的人,字文长,号青藤道士,生在十六世纪后半期的黑暗统治下,一生经历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他有杰出的文学天赋,写过许多广为流传的戏剧剧本和诗文。他的书法和绘画象被赋予了魔法,直逼造化,达到了后代无人企及的高度。人们叹息说,他哪里是在画画写字啊,简直就是在宣纸上跳舞,在用毛笔狂放地撒墨泼云,造成一种水墨淋漓的效果。谁还能够再去谈论花鸟呢?他站在那里,成了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峰。他身后四百年,心甘情愿追随他的私淑弟子数不胜数,甚至能够做他的门下走狗也深感荣幸。郑板桥自封为“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也写诗说,自己甘愿作九泉下的走狗,匍匐在青藤门下。可是,最伟大的天才却遭遇了中国历史上最悲惨的文人命运。他连一个苟全性命的草民都做不成。最后在不断的自残、自虐中,一点点毁掉了自己。直到今天,不管我们怎样仔细打量他的遭遇,分析他的性格,还是分辨不清他究竟象梵高那样真的出现了精神错乱,还是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以佯狂的疯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谈论徐渭是痛苦的,会让我们嫌恶自己的这个丑陋的民族,怎么总是容不下天才。记得读到作家韩静霆的短文《梵高与青藤》时,内心受到的冲击真是难以言喻。那种感觉,直到今天仍然记忆犹新。韩君的文章非常精彩,可惜太短了。于是索性找出《明史》来读。我想知道那个伤害过天才的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世宗、穆宗、神宗三个明朝皇帝,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昏君魔头。尤其是神宗,那个酒色财气四毒俱全的暴君,究竟恐怖黑暗到了什么程度。读着,读着,徐渭象从天而来的悲风,吹袭了我的书斋。我读到了《歇庵集》中的《徐文长传》,读到了袁宏道《袁中郎全集》里的《徐文长传》。最后,读到了徐渭本人的《徐文长文集》。
  
  我看到了一个浑身受伤的失败者,无声地蜷曲在十六世纪的黑暗深处。他的生身母亲是被人看不起的小妾,生下他刚满一百天,父亲便撒手人寰。到他十岁时,生身母亲被逐出徐家。他在无父无母的绝境下,只能寄居在兄嫂的屋檐下,品尝孤儿失怙的艰辛。成年之后,他用去二十年的时间参加科举考试。可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文人,八次赴考,竟然八次落第,完全得不到社会的接纳和认可。他的第一个妻子在他们结婚七年后患病死去,他孤身一人凄凉地鳏居了十多年。三十九岁时第二次结婚,可是不到一年就再也无法相处下去,只好分道扬镳。第三次结婚更惨,还没有过上几年平安日子,就发现妻子张氏与野和尚通奸。他一怒之下杀死张氏,被官府当作杀人犯投进大牢,一坐又是漫长的七年。韩静霆写道:“徐青藤,这位小老婆生的孩子,父亡母走的孤儿,八次落第的潦倒文人,丧偶的鳏夫,戴绿帽子的男人,杀妻囚犯……九九八十一难,加在他一人头上。雪上加霜,霜上落雪。”再坚强的生命,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么沉重的打击呢?
  
  后来,他遇到了东南七省的督帅胡宗宪。这个胡宗宪是个贪婪无度的奸佞,史书上说他多权术,喜功名,还勾结严崧父子,屡次为朝臣弹劾。但他喜欢附弄风雅,对文学艺术还算有点品味。他非常赏识徐渭的才情,把徐渭招到自己的幕府下,与余寅、沈明臣三人共同执掌书记。这份知遇,让徐渭过上了一段舒心快意的美好时光。据说胡宗宪的督府警卫森严,徐渭却角巾布衣直入直出,长揖来往。遇有紧急公务,督府深更半夜敞开戟门恭候他。甚至他喝醉了酒不能履行公务,胡宗宪也不加怪罪。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美好时光的代价是巨大的,会变成他徐渭后半生摆脱不了的噩梦,要一点点加以偿还。他不仅在婚姻上遇人不淑,而且在官场上也遇人不淑。胡宗宪因为私自拟旨,被御史汪汝正在查抄别的案件的时候发现,于是立即将之逮捕下狱。徐渭听说后,觉得自己与胡宗宪交往过密,早晚要祸及连坐。于是整天心惊肉跳地等待逮捕,听到一点声音,就以为是捕快上门来了。日不能安,夜不能寝,最后终于精神错乱。《明史》上说他是“惧祸发狂”,当时人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说是“佯狂益甚”。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疯癫非常吓人。据说他受幻觉的驱使,竟然用大斧头砸自己的脑壳,砸得血流满面,亲友赶来为他包扎,碎裂的头骨甚至挤压作响。可能是因为经常出现幻听,他躲在家里,手持锋利的铁锥猛捅自己的两边耳孔,捅进去一寸多深,还不停地乱戳乱搅。直到家人赶来制止,才得以不死。最惨不忍睹的一次,他竟然脱去裤子,给自己施痛彻心骨的腐刑,用大锤砸碎了自己的睾丸。
  
  大师,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啊?谁,能给我们一个合理解释?
  
  十六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天才,何以会疯狂到这样再三自残的地步?是面对遍地的锦衣卫特务而感到恐怖和窒息,还是被藤蔓抄式的大规模连坐吓破了胆,还是那些油烹剥皮、铁钉贯耳、土囊压身种种朝廷酷刑折磨着他的想象?如果他真象诗人食指那样是精神错乱,天才的灵魂已经走远,我要为他痛哭;如果他是为了躲避迫害而故意佯狂,那我更要为他放声一恸。为他不幸生在最残暴、最血腥、最野蛮的时代而热泪长流。如果你问我,我相信两者都有。经过此劫之后,他还清醒地活了很多年。他使我想起晋朝名士王衍,在“八王之乱”中为逃避迫害,也在家里佯狂大发,用刀斧把家里的婢女砍成重伤,躲过了司马伦的清洗。
  
  多么令人震惊的一幕啊,读者。把文人逼到如此绝境的社会,无论怎样文治武功、盛世太平,也无论它讲的是什么神话,我都诅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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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身谏
  
  诗人食指睡着了。那些曾经佯狂的文人都已经睡去,天地之间显得这样的寂静无声。
  
  我慢慢静下心来,努力忘记那些扭曲的脸,思索着这一奇特的行为方式。此时万籁俱寂,一切都睡着了,孩子、商店、城市、历史、记忆、和痛苦。这个世界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我坐在灯下。天上冷月无声,地上树影在墙,偶然的虫吟不仅没有打断寂静,反而给黑夜带来死一般的气氛。浩大无边的寂静中,我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凄凉哀怨的悲歌,那是一首美洲黑奴的歌:“我为何哭,我的心灵已麻木。离开尘世,到彼土享自由,我听见他们低声呼唤老黑奴。”(《Old Black John》)突然就想到,我们几千年前的奴隶们,早就这样悲凉地唱过了:“硕鼠啊硕鼠,我发誓要离开你们,去寻找遥远的乐土。乐土啊乐土,那里才是我们最后的归宿。”(《诗经•硕鼠》)离开尘世,寻找乐土。一个多么古老的梦想。佯狂,不就是这种绝望的逃避么?
  
  圣人告诉我们:“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意思是说,不要去那些可能瓦解崩溃的国家,也不要长久住在暴政统治、内乱不断的国家。孔子没有想到后来会出现秦始皇,把一个个邦国统一为一个单独的国家。中国人从此只能生活在这个国家里面,而没有别的选择。两千多年来,这个国家一次次崩溃,瓦解,更迭政权,一次次陷于战乱和疯狂的暴政中,我们除了忍受,又能够躲避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身在其中,怎么去听从圣人告戒,不入危邦,不居乱邦呢?
  
  但是,那些背影还是纷纷退场了。他们以另一种形式远走高飞。他们躲进深山古刹,躲到荒岛海边,逃避到遥远的穷乡僻壤和山林之中。他们把自己封闭在书斋尘埃之下,封闭在厚重的书本里面,甚至封闭在醉梦之乡,来拒绝政治的骚扰,拒绝与文明社会作任何接触。这样做代价是巨大的,他们不得不过着野蛮落后的生活,不得不被毫无文化的环境包围着,不得不在彻底的清心寡欲中了此残生。他们获得了安全和宁静,但抵达的,并不是乐土。
  
  这样的逃避退场,总是通过两种途径来完成:或者遁入空山去当修行的僧人道士,或者隐居林下山野去当隐士高人。面壁,诵经,枯坐,耕樵,慢慢消磨掉一生。佯狂,在我看来,提供了第三种可能。
  
  佯狂者选择的,其实是一次悲壮的自刎。他把灵魂从肉体上剥离出来,然后让它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尸骸。他终止了一切与人类的交往,把自己贬黜为没有思维的动物,甚至没有任何声息的植物,彻底放弃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象马桥的那个疯子马鸣。无论他内心深处是清醒的,还是彻底陷入了混沌,在世人面前他都不过是一个废人,一个对社会不会再产生任何影响的可以完全忽略的存在。他变成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一个供人们怜悯和叹息的话题。
  
  这该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我无法想象。文人常常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在危难面前,他们往往为了尊严不惜选择杀身成仁。投河、自刎、悬梁、切腹、开枪、跳楼、卧轨,什么都无所畏惧。对此,谁都能举出长长的一串名字,用不着我来胪列。我只想提及两个人,曾经面临多种死亡选择的两个文人:一个是文天祥。文天祥在被俘时曾经服毒自杀,跳河自杀,绝食自杀,都没有成功。被俘后敌酋前来诱降,他回答说:“我决不会投降,只希望得到五种结果:要么受剐,要么受斩,要么斧锯,要么被烹,要么投进洪水中淹死,任凭处置。”还有一个是老舍先生。早在抗日战争最危急的时候,他就曾经想到过三种死亡选择:或者投水,或者身谏,或者殉难,决不做亡国奴。几十年后,为了不做文革的受辱者,他果然选择了其中之一,投水自尽。
  
  我觉得,选择佯狂,就象选择其他各种自杀方式一样,需要无所畏惧的勇气。甚至需要更大的勇气。佯狂的人,是那些敢于下地狱的人,敢于面对一切人间羞辱的人,是那些敢于活着来见证自己死亡的勇敢者。中国人喜欢骂人神经病,以精神错乱为一种人身羞辱。我不以为这种精神错乱有什么可耻,相反,我觉得使他们疯狂的社会才特别可耻。我们常常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把人变成鬼的社会,把文人一个个变成疯子的社会,才是最可耻的社会。
  
  说到身谏,突然觉得热血沸腾:佯狂也是一种身谏吗?
  
  我愿意是,我也相信是。哪怕不尽是,我也要赋予它们这样的象征意味。不,不是我赋予,它们本来就具备这种象征意味。文天祥留下过这样的话:“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总是一死,用这种特殊的自杀方式,来最后一次警醒天下,岂不壮哉。
  
  我读懂了,佯狂。他们是要用这种极端惨烈的疯狂,来告诉世人:这个朝廷疯了,这个国家疯了,这个天下疯了啊。为了社稷江山,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了无形的谏表、露布,书写了激昂慷慨的檄文,敲响了这个社会的丧钟。他们是在作无语的控诉,无声的痛哭,不管我们能不能听见,都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这些佯狂者,是我们民族最值得祭奠的殉道英雄啊。
  
  这就是佯狂,一个古老民族的羞耻。
  
  我伫立窗前,眺望着浅黛色的远山,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起风了,云在飞扬。窗外又是寂寥的黄昏,暮色中,大地万物都在一边摇曳,一边向落日作最后的告别。我在等待,等待这个古老民族的道歉,等待有成千上万的声音低声祈祷:
  
  安息吧,天下被伤害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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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8 06:48

一群狂人欢天喜地冲进雨地洗澡,

只有其中一人默默伫立廊中避雨,

医生们都一致诊断:他可以出院了!

其实,人家想等到水热了再洗。

深刻纪念永远美丽的 张纯如 女士。(90% 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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