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手心里叠着别人的手心。无关轻重的一小片压力暖暖的熨着。女生的手指,柔软温暖。吉泽把它们用力一握,身边的朋友醒过来。
“都到站啦,还睡!”吉泽笑着催她。女孩急忙抓过书包冲下电车,又站在车窗外冲吉泽喊着明天见。吉泽摆摆手,阳光就在眼前一息明,一息暗。
手心里叠着别人的手心,令她想起新堂圣。他同样在回程的巴士上严严实实地睡着了,使吉泽最初的紧张有些无处投递般的可笑。亏她之前还屏息憋气,为了让自己挺胸收腹的模样能显得更自然些,但他没过两站就睡死了,汽车走在乡间公路上,不时颠簸,眼角余光里扫见新堂微微颤动的头发。
有人在身后聊天,说话声不大,但吉泽还是能听清。多半是关于旅游的话题,将听未听的,连她也开始觉得困倦,冷不防有个女生突然喊“那边有野鹅”。吉泽精神一振,扭头要看,正对上新堂的侧脸。
近距离特写下的睫毛。
她猛地抽回视线。其实上车时就知道了,新堂邻窗坐,吉泽在靠过道的一排,想看窗外,一定会看见他的脸。所以才一路漫无目的地四下乱点,刻意回避掉某个区域。只是一不小心点就忘了,受了不大不小一个窘。然而,有什么可窘的呢。
吉泽还在胡思乱想,汽车转个急弯,新堂搁在腿上的右手滑下来,盖住她的左手。
手心叠着手心。
真实的静谧 。车窗外是两片茫茫的农田。暮色下浮着浅淡的雾。汽车像在无休无止的海面上漂浮。大半乘客都睡去了,呼吸浓郁的发稠,交错织过人的血管。于是很难感觉到时间的存在。它只剩下一小块,无声地躲在两人手掌间的空隙里。
那片薄薄的温暖的时间。
就这么记了一个多月。吉泽挺无奈的。毕竟集训结束,她和新堂各归各位,要碰面,没有特别的机会就绝无可能。更何况也不需要碰面的理由。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呢,同学——谈不上,朋友——不挨边,硬要掰出点什么,吉泽想到了他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声音,能在听者的眼前造成幻觉。他说一声“猫”,她就看见“猫”;他说一声“蒲公英”,她就站在漫天的种子里。无意中闯进他的圈子,她就成了“掌握对方秘密的人”。听着够玄乎,却是个可大可小的位置,摆在哪里都不合适。
吉泽是很想问问新堂“我被你摆在哪里呢”。虽然她明知道这种话只能揣摩在心里,刹时间,真要开口问他,想想都觉得荒诞。可就是惦记着,三十多天地惦记着。
能问么。
暑假结束后的天却更热了些。吉泽天天盼着下雨,外头的太阳反而作对似地越发猖狂。去书店的路上没有遮荫的树,感觉魂魄都在汽化,瞄见路边新开的咖啡屋,眼珠都绿了,撒腿冲了进去。
冷气强大。活了过来。脑袋逐渐听辨出盘旋在空间里的蓝调,吉泽才感觉难堪。自己根本没有闲钱进这里。既不想出门,又不好意思呆下去,傻站着。侍应生在背后询问:“这位客人需要什么吗?”
“啊哈?哈。我——”吉泽一边寻借口一边紧张地摆手转身。
咖啡屋的制服深褐色,穿在身上把人的脸衬出被漂过似的白。于是新堂看着比一个月前憔悴了些。吉泽希望那只是制服给人的错觉。只不过在一身比直的深褐色里,他的神情被削成薄薄一片,无色地挂着。
“——是你。”他挺惊讶,视线放软,笑着,“真巧”
啊啊。真巧。
吉泽还没从见到他的震惊里回神,就被新堂引到一角,自他递来的菜单里冒冒失失地点了一杯咖啡,甚至还加上小块蛋糕,合计5700日元。用光了去书店的钱,后悔也来不及,就当是花钱买教训。吉泽用小勺一下下杵着咖啡杯底,瓷器互相接触的声音,有些发涩,浅浅地旋着。更大的环境里,蓝调卷带着轻柔的人声,什么都是幽幽静静的。
新堂有时鞠躬送客,有时为人领位,剩下的时间不知去了哪里,吉泽看不见。原来他还打工呢。像又发现了什么似的。随即觉得这念头实在有些无聊,打工又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能见到他,觉得身体里哪个地方突然安静下来。清晰的血脉,一截一截地直达心脏。——他是真的。那些陷在过去,变得无从考察的记忆,都是真的。在这次见到他之前,吉泽曾怀疑自己做了个漫画般的梦:优秀的男生,像在月亮上,他的声音能创造幻觉,掌心微微发凉。没法相信,不是么。用什么去相信。一首歌许久没唱,就让人怀疑它是否流传过;一段诗许久未读,就让人怀疑它十分抒情过;这样的人——天天地不见,忍不住要以为那些都是幻想。
不是幻想。全是真的。他说话,走路,弯下腰,站直身。又见到了,就明白全是真的。
结帐出门时天已近黄昏,阳光柔和了许多,本想临走前在和新堂说两句话,却左右找不到他,只能恹恹地离开。转到咖啡屋后的小路上,却见着新堂正一推门提着大包垃圾要仍。吉泽挺了下来。
“你还打工啊?”
“我读的私立。你知道,学费不便宜。”他弯下身把黑色垃圾袋码齐,两块肩胛骨在背后大片的白衬衣里很清晰。
“挺辛苦的。”吉泽的爸爸不让她帮忙看店说会耽误学习。这么一想又对新堂忿忿起来:“你又打工又读书,能有精力么?”
“自己挤啊”
“哦哦。”她翻翻眼睛,“没准你是用声音暗示老师泄题给你呢。”
他的视线迅速扫过来,冷冷地“这个主意不错。”
吉泽懊恼自己的嘴快,想要弥补,见新堂四下张望着,赶紧问:“找东西?要我帮忙吗?”他也不答,只从身后魔术般掏出个猫食盆,蹲下,敲着地。当当,当当。吉泽恍然大悟,跟着听见角落里传出“喵”的一声,两三个停顿过去后,一只三花色的大胖猫跳了出来。
“你养的?”想不通。
“店里养的,大家轮流照顾。”新堂抚着猫的脑袋,看它吃的惬意。
“有名字么?”吉泽也蹲了下来,猫挺警觉到打量她一眼后又恢复了傲慢,自顾自地吃开。
“织田。”
“织田大人,你好威风呀。”猫的喉咙里一阵呼噜呼噜声,逗得吉泽也伸手去摸。
“小心,它咬人。”
说晚了一步,织田君扭头对着吉泽的手指就是一口。新堂看着女生因为挫折感而发怔,慢慢地笑了。吉泽挺委屈地看他,他反而笑得更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新堂身后的阳光向是温柔的小动物,带着毛茸茸的鼻息,包围着这里。
后来也没去那间咖啡屋,没有理由。更主要的是没那么多钱啊。吉泽安慰自己,起码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了就行。
见不到新堂的日子果然依然平静,好象没有任何奇迹发生的可能。放学回家。下电车,老习惯左转,上坡,闭眼都能走下来的路,今天却因为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大家伙,兀地把吉泽停在路上。她定睛看清了。猫。名叫“织田”的大肥猫。跑这儿来了。
那家伙似乎还认识她,瞅吉泽两眼,随后又撒开腿。吉泽想多半是这家伙私自脱逃,没怎么考虑就追了上去。只要抓住它,就能顺利程章地踏进新堂打工的店。
说起容易,做起难。半路好死不死的下起大雨,头顶上劈啪落着雷。环境越恶劣,吉泽越像追物理答案般发了狠,不管不顾地和猫较上劲,终于截住它时,一个人,一个猫,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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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26 10:26:5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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