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一周内要做的杂事极多。新堂想幸好自己没什么朋友,不然一个个告别的话肯定又是一通忙活。等他把学籍和房子都办理完后,货运公司开来车拉走了所有行李。房间一下空空荡荡,只有窗帘没拆走,风来的时候轻轻扬一扬,白得透明。
傍晚吉泽带来两个便当,两人就坐在地上潦草地吃了。凉了的菜,吃得都有些食不知味。
“有微波炉就好了。”吉泽有些遗憾“饯行饭”的不够完满,“你晚上就睡地板?”
“你留下么。”却是有些跑题的答案。
“啊?我,爸爸他在家,不行……但是,撒谎……我——”吉泽看着新堂满脸兴致注视着自己,抡起手里的空饮料瓶就砸了过去,“可恶!”
他没有接手,塑料瓶在地面轻轻弹跳了几下后穿过客厅一路滚进厨房。空间太大,丁点声音也变得刺耳。吉泽这才刚刚发现:“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只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新堂边收拾着残留边说:“你想象中的家该是什么样子?我为你布置出来。用声音。”就当是临别礼物。
吉泽两眼发光:“要——樱花图案的沙发!樱花图案的床单!樱花图案的墙纸!”
“花痴啊。”新堂没有意识到口气的宠溺,“没见过这么乱来的。”
新堂做得很仔细。循着手指的方向为房里添加入虚无的椅子,虚无的桌子,虚无的拖鞋歪歪地放在角落,大大小小。吉泽说要有四双,新堂就拟出四双。男士穿白色,女士穿粉色。壁柜的尽头是花草。他转而问吉泽要不要鱼,吉泽笑着说不用了,才继续。
他口气淡定,既认真,好象又没有真的当真。声音走过墙和地,空旷的房间里逐渐填得满满当当。吉泽想,假的又怎样。假的又能怎么样?
全世界最美好的屋子。
莹光的花瓣。
循着夜的轨迹溶解在四荒八合间。
临到末了,吉泽觉得还差些什么,想起来后又连忙补充:“还要有父亲!姐姐!和母亲!”这样,家人团聚在一起。如同电视广告上的特写。好象有些呆兮兮的。管他呢。
她说一个,新堂重复一个:“父亲——姐姐——和母——”
母亲。
停在空中的声音,是已经放出去的风筝。想收,线却断了,再也收不回。硬生生被卡断的句子还留着尾音,就这样单单地漂浮。吉泽有些茫然地看着新堂变冷的面色。
说不出口。
只有这个词,说不出口。
无法显现的一家四人的场面。无法想象母亲。温柔着微笑着慈爱着美丽着的母亲。声音里是一片空白。
十四岁时,开始察觉到每次和母亲说话她都会忙乱地抚摩着她自己的脸,姿势紧张。以往新堂没有在意,直到那天闯了大祸被母亲愤怒地训斥,他忍不住提高嗓子顶撞时,却看见母亲飞快地堵住了耳朵。原来那不是习惯动作,那是无时无刻的堤防。
她是害怕自己会用声音说出什么不利的话。
可是,孩子能对母亲说出什么不利的话?
新堂不愿意去弄明白。
随后新堂就独自住了出去。父母要去外县工作时他也要求留在原处。没有人阻拦。除了弟弟哭闹了两天。直到十七岁。
这几年来新堂经常会想起家、和母亲。他从不阻止自己去想他们。这个念头在脑中自顾自地生成,向四体延伸,到了最细小的末梢,反应出一阵真实的疼,但等它迢迢千里返回中枢时,已经弱小得微不足道。
终于成长为漠然的少年。
成绩的优异,待人的适度,原本全是母亲的要求,自己却依然延续了下来。甚至更小更小的时候,每每获得嘉许,都会被父母伸手揉擦他头发的习惯,也得到了继承。
头发里的温度暖热得多。发丝浓密绕住手指。
每次下意识地如此对待吉泽时,他都会想,这应该是个很祥和的动作。祥和的日子祥和的人祥和的事祥和的父亲祥和的母亲,飞快地堵住了她的耳朵。
怎样的恐惧能使人忘记亲情。
“吉泽,你一点也不怕我?”蹲下身把垃圾分类打包的同时,新堂开口问。
“啊?”吉泽滚在地板上像条小狗,把头扭转回来,看见新堂近处的脸,想了一下,“怕啊。”
“……怕么?”
“怕你用声音暗示我竞赛时睡着什么的,然后你又拿了第一。呼呼。”
还“呼呼”呢,新堂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吉泽挺身坐起来,“那只是我想,并不是你会做。”
她微笑恬然:“阿圣你是绝对不会的。”跟着又飞快地接到下句:“因为我一定能拿第一!超过你!超过你!!”咬牙切齿的样子。
以为新堂会如之前般不以为然或者面带嘲笑,然而他站起身,三步后走近,撂过胳膊。拥抱了她。
力量的大。两人倒在地上。
“怎怎怎怎怎么了?!”吉泽满脑子游窜着不相干的爆炸场面,甚至有人类登月的特写。极端的惊骇。
“没什么。”扣着她的手没松开。
“……你,你没事吗?!”少女漫画!吉泽想,这简直就是疯狂的少女漫画!
“嗯 。”其实只是想亲近。然而举动却似乎夸张了。新堂知道做得过火,却没有改悔的意思。稍稍动了动手臂,切合出一个舒适的角度。他弓过肩,自下而上看着吉泽咫尺内涨红的脸,笑了笑。垂上眼帘,“只要一会就好。”
只要一会,蹭住她的下颌,闭眼的世界是墨黑的外海。起伏着恒一的热度。犹如回到最初。
“可,可是,害羞,这样很害羞啊。”舌头绕了麻花结。
“没事。”埋在她颈窝里的声音比往常更暧昧了些,“樱花——落得多了——,什么都会——被它——掩盖。”
樱花落得多了。把什么都掩盖。
十月里虚无的夜樱,纷纷扬扬地折落在两人的手、肩、和身边。流过高点,聚在低处,堆累成柔软的秋夜。声音是风,吹皱逐渐成形的花海。而你我如同尚未啼哭的生命,时光切不断绵长的睡眠。
其实妈妈,我永远那么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生命在全世界的樱花里。
没有惊扰。沉沉眠眠。 [br][br]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26 9:26:1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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