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大庙门前。一条小河绕墙而走,河上横卧着数座小桥,似有皇家宫殿的风范。南岳大庙东边有八座道观,西边有八座佛寺,中轴线上则是儒家建筑的风格。信仰迥异、水火不容的儒、释、道三教共存一庙,友好共荣,这在天下庙宇之中堪称一绝,遂被称为“江南第一庙”。
“老曹说的灵一师父是和尚还是道士?”
“应该是和尚,他不信道教。”
“你怎么晓得?”
吴来微笑不答。
程寂叫了起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昨晚老曹说他是你外公,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不是从浙江来的吗?”
“这件事情太复杂,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先去办正经事吧,我的大小姐!”
程寂无奈,只得跟随他穿行南岳大庙,沿着中轴线往北,走过棂星门、奎星阁,正川门、御碑亭、嘉应门、御书楼,一直走到圣帝殿。
“圣帝殿是南岳大庙的正殿,进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灵一这个人。”
圣帝殿造得气势恢宏,很有一股镇邪压祟的气魄。大殿之外的焚香炉前聚着众多虔诚的香客,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漫天飘舞的浓烟中埋头深拜,久久不起。两人不信神佛,也没买香烛,便径直走进了大殿。
殿内雕梁画栋,连木槅门页上都刻着上古的神话和历代传说。神龛前供奉着掌管人间用火的祝融火神,在他脚下伏拜着许多善男信女。
两人绕过跪拜区,找到大殿一角的募捐和尚。正要开口,那和尚双手合十,说道:“捐助佛身,功德无量。施主要捐多少钱?”
“师父你说捐多少钱合适呢?”吴来顺着他的话问道。
“敬佛讲究一个诚字,不在乎钱多钱少,不过,你如果捐一百元以上,可以在功德簿上留个名。”和尚说着,将桌上一本粘乎乎的大开本推过来。那本子上用圆珠笔画着横杠,写着某某捐两百元,某某捐五百元。
“我要是只捐几十块钱,就不能在本子上留名了吧?你这又不开收据,万一我捐的钱没用到佛祖身上,岂不是很冤?”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
和尚脸色一变。程寂连忙扯了扯吴来衣袖。
“我信口乱讲,师父不要见怪。我今天替长辈来还愿,肯定是要捐钱的。有个叫灵一的师父,你认识吗?”吴来收起了笑容。
那和尚脸色稍微好了点,说道:“灵一?没这个人,你到别的庙里去问吧!”
走出圣帝殿,程寂忍不住埋怨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你怎么乱说话?”
“没事,现在的和尚只认钱不认人,你只要肯捐钱,他们不会计较。”吴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两人正要从后门出庙,程寂忽然拉着吴来,跑进旁边的一座殿里。这座殿里供奉的是圣公圣母。
“干什么?”吴来不解。
“听说圣公圣母是保佑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我们在这里求个签吧。”程寂一脸温柔的笑容。
“哗,哗,哗”,木签在筒里炒豆子般翻动。程寂跪在蒲团上,低头闭目,一脸虔诚。只听“叭”的一声轻响,一只长签率先掉了出来,第九十一下下签。程寂拾起来,找到龛前端坐的解签和尚。
“施主求的可是姻缘?”
“是。”
和尚表情木然,从签本里撕下一张小纸片递给她。程寂接来一看,上写着:
“总是欲求因果分,好向天地重开颜。多年辛苦精营造,一夜秋风崩断弦。解曰:世事浮沉,顺其自然。”
程寂心里打着鼓,问道:“师父,这签怎么解呀?”
和尚摇摇头:“下下签不作详解,施主给两块钱就是了。”
走出圣公圣母殿,程寂一直咬着嘴唇。
“什么意思呀,为什么不解下下签?”
“上上签二十,下下签两块,你只给两块,他当然不帮你解签了。你要是甩手给他二十,他肯定会屁颠屁颠给你解了这支签,是你没听懂他的话外音,嘿嘿。”
吴来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程寂白了他一眼,他又温言安慰道:“你也受过几年高等教育,怎么连这个都信?再说,既然签里已经说了‘顺其自然’,你就顺其自然过日子吧,莫想那么多。”
程寂不说话了,从大庙后门出来,沿着公路上山,走了一段路,她才开口问道:“山上寺庙很多啊,我们一座一座地去找吗?”
“不必。门票后面有景区图,先去几个大庙问一下。”吴来说着,用笔在图上勾了几下。
上山的道路修成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有的弯道成一百八十度,若是坐车上山,恐怕得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体验。衡山上的观光车不仅票价不便宜,线路设计也不合理,两人一合计,决定步行上山,以免错过寺庙。
走了半个多小时,一座红墙绿瓦的庙宇出现在道旁,门上大书“神州祖庙”四字,只是油漆脱落,原本大红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浅红,像一幅陈年的对联横批。
吴来对照地图看了看:“这个庙规模还挺大的,进去问问。”
两人跟随其他几个香客一起,一进庙,只见一位素衣白袜的道姑站在路旁,合十行礼:“佛聚有缘人。本庙参观免费,讲解免费,大家请跟我来。”
“糟糕,这是座道观。”程寂小声说道。
“反正不要钱,进去看看吧,也许会有收获呢。”
这座庙大门虽不甚宏伟,里面却大得很,层层跨越五道山门,每一层都能看到不同的殿宇和神像,令人有一种渐进式的美妙感觉。那道姑彬彬有礼,耐心地陪同讲解。
进了第五道山门,眼前终于出现了正殿,殿前香火旺盛,浓浓青烟飘然缭绕。道姑双手合十,诚恳地看着众人,说道:“本庙专为心诚之人开方便之门,今天各位施主真是好运气,正赶上本庙大法事的日子,我们邀请了全国著名高僧在此,各位不妨在此求上一签,请高僧为你们指点迷津。”
“高僧在哪?”程寂探头向殿内张望,只见两个年青道士站在神像旁边,守着桌上的签本和一些纪念品,模样倒有几分像小贩。靠近门边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年纪较长的和尚,倒是仪表整齐,表情肃穆。
“有意思!道中有僧,僧中有道,这神州祖庙真是一绝。”
吴来忍着笑走过去,小道士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求签二十!”
吴来睁大了眼睛:“太贵了吧,还没抽签就收钱?别的庙都是解签时才收钱的。”
“求一根吧,难得赶上人家做法事,也许很灵呢。”程寂鼓动着。
吴来掏出钱给小道士,随便摇了摇,拾起掉到地上的签条一看,第七十八下下签。他领了签纸,去找那个端坐如钟的老和尚。
“呀,施主抽的是下下签!”老和尚眯缝着眼睛,念念有词,“‘狂风夜扫蓬莱阁,到头只将盛意拂。江山失势舟难掌,去向故乡守空吴。’不吉,不吉呀!”
说罢连连摇头。程寂有些急了,问道:“师父,有什么办法能化解吗?”
老和尚打开笔记本,拈起笔,问吴来:“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吴来说了。老和尚闭起眼,掐指算着,说道:“你今年流年凶险,不宜轻举妄动。逢大事要三思而行,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则,夫妻之间要以坦诚相对。要多做善事,散财消灾,方能逢凶化吉……施主若是诚心想要化解,就随我到佛前烧三柱香,消除孽障,保佑平安。”
程寂点头称是,吴来却似乎漫不经心,忽然问道:“烧香之前,请教师父一个问题。”
“请讲。”
“听师父的口音,你是衡山人吧?”
“这个……”老和尚没料道他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是,我在祝融殿中修行,那里是衡山之巅,有天地灵气……”
吴来打断他的话:“师父认识灵一吗?”
“灵一?”老和尚想了想,摇了摇头,“衡山之上,灵字辈的僧人恐怕一个都没有了,那是几十年前的辈份了。”
他不愿多说废话,站起身将两人引至殿旁售香处,双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心诚则灵。施主可烧三柱香,消灾解难。”
“多少钱?”
“每柱香九十九元。”
“什么?”吴来几乎要跳了起来,“那三柱香不就得三百了?抢钱哪?”
老和尚咳嗽了一声:“我只要你烧三柱香,刚才有位施主烧了九柱呢!”
程寂见状,连忙说道:“师父你莫见怪,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够。”
“真的不够吗?”老和尚狐疑地看着他们,伸手指了指大殿,神情显得十分严肃,“施主,佛祖面前莫讲谎话呀!”
程寂和吴来面面相觑,只觉哭笑不得。那和尚见他们仍然没有掏钱的意思,又补充道:“真的没带够钱?要不你们找其他香客借一点,日后再还吧。”
吴来忍俊不禁:“大师,你刚才说烧香要心诚,现在又要我去借钱买香,这不是耍佛祖吗?”
“你……”老和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莫生气,莫生气,犯了嗔戒佛祖是要怪罪的。实不相瞒,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地跑业务,总共刨不出一千块钱,山底下卖香的老婆婆辛苦大半天也就挣个十块八块钱,而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赚了好几百,大师,我看破红尘了,你收我做弟子吧!”吴来一脸无辜,黑亮的睫毛眨巴眨巴。
程寂“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怕吴来说出更出格的话来,赶紧一拉他的手,两人一溜烟跑出了神州祖庙。
“这一家又泡汤了。”吴来两手一摊。
程寂笑得弯下了腰,用手指着他,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这个家伙,没半点正经!”笑了一会,气也理顺了,又说道:“接着再找吧!我对这帮和尚道士都不抱什么信心了,满嘴胡说八道,只想着骗钱,好好的一座衡山,都让他们给糟蹋了!”
两人重新上路,沿着盘纤环绕的公路走了一会,横过一座玉板桥,路旁赫然出现一座陵园,“忠烈祠”三字高悬于正门上方,这是国内纪念抗日阵亡将士唯一的一座大型烈士公墓。
山上香客虽多,陵园里却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冷清之中越发显出一种孤高的庄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进去拜祭一下吧。”
一座书有“游人到此,脱帽致礼”的石碑竖在草地上,几十年的风雨将它洗磨成淡淡的紫青色,八个硬瘦的楷体字已经有些模糊。古来圣贤皆寂寞,民族英雄亦是如此?
“哎,你说说,抗日烈士葬在这里,解放战争中的人又会埋在哪里呢?”程寂忽然想起昨晚幻境中的枪声。
吴来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埋在荒郊野外吧,不可能给他们也修个烈士公墓,毕竟那是内战。”
两人沿着前低后高、层次分明的中轴线台阶,快步穿越整个陵区,从后门出去,继续上山,按地图所示,一个庙一个庙地寻找灵一。
衡山之内大大小小庙宇林立,如今中秋临近,正是上香的高峰期,山路上香客络绎不绝,胸前系着绣有“南岳进香”字样的兜巾,举着巨香,舞着小旗,在山中各大庙观穿进穿出,不知踏破了多少双鞋,跪破了多少条裤子。
然而两人走遍山上十几座规模较大的寺庙,也没问到灵一的消息。直到天色黄昏时,两人终于攀上南岳最高峰祝融峰顶,来到建筑古朴、意境悠远的祝融殿前。
长长的石阶之上,花岗岩建造的祝融殿矗立在衡山之巅,显得雄伟,奇崛,孤独而苍老。这是今天要找的最后一座寺庙,如果再没有消息,他们就无法可想了。
“施主要找灵一?”殿内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和尚上下打量着他们。
“是的,我是来替长辈还愿的。”吴来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老和尚摆了摆手:“晚了,晚了,灵一大师十几年前就已圆寂,即使活到今天,他也是将近百岁的人了。他是我师伯。”
两人一听,心里登时凉了半截,辛辛苦苦爬了一天的山,到头来只得到这样的答复。吴来有些不甘心,又问道:“您这里有没有供着一枚玉戒指?我家长辈说,就算灵一师父不在了,要我见到戒指就替他捐钱还愿。”
程寂暗暗好笑,他竟然想利诱对方。
“戒指?”老和尚蹙起眉头,“没有,衡山是清修静地,怎么会供奉珠玉之物?施主的长辈怕是记错了吧。”
“看来是白跑一趟了。”程寂连连叹气,心灰意冷。
走出祝融殿时,衡山景色已经发生了变化。群峰之间忽然涌起一团浓厚的云雾,山道、树木、亭台全都掩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一座座峰峦只露出尖顶,犹如大海中的个个小岛。夕阳西下,残照如血,给一片云海镀上了赤金色,庄严得令人不敢正视。暮风吹起朵朵白浪,在广袤的云海上激散奔流。
程寂和吴来并排坐在石栏上,看脚下雾海翻腾,风起云涌,一股指点江山的情怀激荡在胸中,若不是心里还有事情放不下,真想陶醉在此,永远不归。
天色渐暗,太阳终于埋下了整张脸,云海逐渐沉淀下去,周围山峰的巨大剪影慢慢隐现出来。眺望远处的峰顶,一轮晧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
两人深知山顶夜晚奇冷,不可久留,便沿公路走下,去找地方住宿。不想今天香客太多,很多人上完香便住了下来,等待观赏第二天凌晨的日出壮景,几个旅馆都已客满。程寂十分沮丧:“早晓得这样,我们提前订房间就好了。”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明天就是中秋节,要是再找不到戒指,你怎么跟那个阿水交待?南岳镇上应该有旅馆,但下山得走三个多小时,太晚了。我们去寺庙问问吧,也许有禅房可以租住。”
两人走到南天门附近的一座小寺庙,一打听,该寺只有一间禅房。
“不可,不可,你二人不是夫妻,男女有别,哪能同住一室?”守寺的小和尚摇着头。
“师父,帮帮忙吧,天都黑了。”程寂恳求着。
“你们如果不看日出,可以往西走,那有个藏经殿,平时去的人少,也许还有地方住。”小和尚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径直回房去了。
“藏经殿在哪?”程寂问吴来。
吴来在地图上仔细找着:“嗯,看起来倒是不远,走过去大概不用一个小时吧。”
夜色如水。眼前曲径重重,山间的凉气从树林和岩石之间渗出来,充塞于整个林区。高大的杉树傲然屹立,沙沙的风声在林间穿梭,考验着两人的体质和毅力。
“你说不用一个小时,绕来绕去这么久了还没到!”程寂哭丧着脸,拖着疲惫的脚步。
吴来喘着气说道:“快了,再转两个弯就到了,加油,加油!”
“藏经殿又不是上香的寺庙,万一人家不让我们住怎么办?”
“那我们就赖着不走,总不至于把我们轰出门吧,又不是不给钱!”
话说着,山路一转,眼前豁然一亮,但见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一座殿宇掩映其问,这自然就是南岳藏经殿了。程寂终于舒了口气,脚步似乎变得轻快了些,三步并作两步。
藏经殿果然是个好去处,丹墙碧瓦,翘檐欲飞,周围聚绕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庄重之中透出一股别致和清雅。
殿门虚掩,里面传出“沙、沙、沙”的声音,犹如簸箕扬谷,又如春蚕噬桑,从容而有节奏。两人屏息凝气,轻轻推开殿门,走进了这座幽静的千年古殿。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1-29 13:11:1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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