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这声音突然冒出来,仿佛自地底透出,又像是近在耳边,程寂吓得汗毛倒竖,差点叫出声来。
吴来连忙转过身,同时伸出手臂护住了程寂。仔细看去,只见靠近门口的墙边坐着一个人影,刚才推门进来时正好将那人挡在门后,所以他们竟没发现屋里有人。
“你是……曹爷爷?”吴来试探地问道,心想这人既不开灯,又不招呼来客,实在诡异得很。
那人不说话,只将手中一个小盒子状的东西翻来弄去,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这时吴来和程寂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看那人果然就是老曹爷爷,手里拿的正是他多年钟爱的老式收音机。然而老曹爷爷的话语却从阴冷苍老中透出一种警惕,不明白他为何对这两个年轻人心怀戒备。
“我们……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老人家,想到现在正是您吃完饭听广播的时间,所以过来打扰一下,问完之后我们马上就走。”吴来已经恢复了冷静,挺了挺胸,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直盯着老曹爷爷。
“我没什么可以让你们请教的。”老曹爷爷想也不想,冷冷地拒绝了请求。
程寂忍不住插嘴说道:“您一定可以解答的,这事除了您没人能说清楚。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
老曹爷爷闻言忽地一震,立即打断程寂的话:“你过来!”
“干吗?”程寂看着他,心里有些发毛,向吴来身上贴紧了些。
老曹爷爷等了等,见她不肯过来,说道:“好,你不过来也可以。你们两个站到那里,面对窗户!”说着向窗下灯光射在地上的暗黄色光斑一指。
吴来和程寂对视一下,不知他要干什么。两人默默走过去,站在所指的地方,灯光虽然不太亮,但已足够将两张面庞照得清清楚楚。再向老曹爷爷望去时,因为他在暗处,己在明处,却不如刚才清晰了。吴来感觉到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自己和程寂,心里倒也并不害怕,只觉得有些恼怒,于是也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所在的位置。
但听得老曹爷爷说道:“你……你是哪个?”声音竟有些发颤。
“我叫吴来,住在那边李爷爷家里,一年前搬来的。这是程寂,她在这里住了二十一年,您总该认识吧?”
老曹爷爷没有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他忽然憋出一句意外的话来:
“你,会不会唱《天涯歌女》?”
吴来和程寂惊诧万分,立刻想起早上程立所说的话来。虽然看不清老曹爷爷的脸,但从声音中可以想象他现在的表情,那一定是一张充满疑惑、探奇而又惧怕的脸。
吴来答道:“我只会唱两句……”
“不是说你,是你抱着的那个!”老曹爷爷显得有些焦急。
吴来看着程寂,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心里都充塞着无数个“为什么”。程寂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唱?”
“是!”
“我也只会两句,你真要听,那我就试着唱一下。”程寂看看窗外,月亮露着大半边脸,周围环着细而亮的晕圈。夜色温柔,这低矮阴暗的屋里却飘荡着一种令人浑身不畅的气息,此情此景若没有吴来陪伴,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停了一停,程寂向黑暗中的老曹爷爷说道,“就这两句,后面的都不会了。”
黑暗静得令人窒息。老曹爷爷只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忽然站起身来,将门打开:“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程寂呆了呆,问:“那我们刚才问的问题……”
“我不晓得!我也不关心这些事。你们回家吧,很晚了,不要在外面走来走去。”
程寂和吴来满心疑惑,却问不出任何信息,无奈之下,只好出门离去。程寂走过老曹爷爷身边时,忽听他幽幽地问了一句:“你的仔玉戒指还在不在?”
程寂不解地转过头,见老曹爷爷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射出期待与恐惧,竟还夹杂着几分火辣的光芒。程寂心头一紧,茫然问道:“戒指?什么戒指?”老曹爷爷不答,只用质询的目光死死盯着程寂。程寂正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却听他叹了口气,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似乎如释重负,说道:“走吧!”不等两人回应,便将门砰地一声关住了。
程寂偎依着吴来,紧紧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街上人很少,居民们大都聚在家里看电视,一些年纪大的已经熄灯准备休息了。小楼亮着灯,房东李爷爷夫妇还没睡觉。
“这个怪老头,真是莫名其妙!”程寂想到刚才那一番折腾,还有点后怕,“看样子他应该晓得一些事情,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
吴来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有什么不肯说的?除非自己做了亏心事,心虚!”
“可是我们现在还能问谁呢?还有谁比老曹爷爷更清楚那件事?”
两人说着话,正要上楼,忽然听到有人说道:“刚回呀?上我家坐坐吧。”回头一看,李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坐在沙发上吃着西瓜看电视,旁边李奶奶还在不停地劝他们多吃点。吴来心念一动,问道:“您老人家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了?”
李奶奶掂着指尖正在算,李爷爷已经回答了:“二十四、五年了。”
“那您二位对住在这附近的人都很熟悉吧?”吴来吃了一口西瓜,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李爷爷摸着短须笑了:“嗬嗬,可以说熟也可以说不熟。这附近是县城最落后冷清的地方,你们看,喏,旁边就是农村了!很多人攒了点钱就到城里买好房子搬走了,只把这些破烂房子租给亲戚或者外地人住,现在的住户大部分都不是以前那些人了。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以上的人家,除了我,大概只有你们程家和老曹家了。”
“那,您跟老曹爷爷熟吗?”吴来望着李爷爷,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老曹?”李爷爷深吸了一口气,“他比我还大十几岁,今年恐怕该有八十了吧。我来这之前他就已经住了几十年了,听说是个老军人,从枪杆子里面爬出来的,很不简单,但是县里和市里每次要给他照顾,他都拒绝了,是个怪人。”
“他为人怎样?”吴来紧接着问。
李爷爷锁起眉头:“这个我就不太好回答了。我跟他交往其实也很少,他喜欢独来独往,既不帮助别人,也不要别人帮他,他好像不想跟外界打交道……除了他那个宝贝收音机。”
“他家里没有别的人吗?”程寂问道,她也开始对这个古怪而神秘的老头产生好奇了。
“有。在我住到这里之前,他家里好像人还蛮多的,有四五个儿女,还有几个孙子辈的。”
“现在呢?”程寂听着,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我们搬来时听人讲过,他家里好像刚遭了一次大灾难,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孙女,偏偏这个小孙女后来也死了。唉,老年凄惨呀!”说完,夫妇俩相对叹着气。
怪老头的凶恶形象忽然变得可怜起来,程寂还想问:“那为什么……”只觉大腿被吴来拧了一下,示意自己不要说话。她转过头,见吴来神情唏嘘,似也十分不忍。
“看来他这种孤僻性格可能跟家里遭的这场灾难有关,”吴来沉吟着,“您老还记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吗?”
李爷爷身子微微一震,李奶奶也同时转过头来。程寂插嘴说道:“我们刚才去找曹爷爷,就是想问清楚我姐姐当年发生的事情,但他不肯说。其他经历过的人都搬走了,如果那件事不能水落石出,我姐姐的病恐怕就治不好了。”
“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前……”李爷爷仰面望着天花板,陷入对往事的回忆,缓缓说道,“其实,那些人并没有全部搬走,还有一个留在雁县!”
雄鸡唱晓,金风送爽。
还未见太阳露脸,晨光已经给这座小城披上一件清淡的纱衣。城东的繁华地带,最先涌现人气的就是果蔬交易市场,许多附近的菜农、果农,赶着早挑着担匆匆地进场,将要卖的瓜果蔬菜在摊位上摆放整齐,等候早起的家庭主妇们前来购买。二道贩子们则忙着在市场门口下车卸货,输入外地运来的品种。周围几家卖酱醋干货、盆碗杂什的小铺也陆续开张。
蔡以忠打开房门,背负双手,踱下楼梯,沿着街边小道,慢慢走进市场。俗话说“前三十年不醒,后三十年不睡”,他已年过半百,近来越来越体会到长夜无眠的苦恼。自从老友暴卒,这两天如巨石压心,情绪沉郁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夜半惊醒,经过多年已渐渐平淡的往事,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本是不信任何鬼魅邪魑的。如今怎么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蔡老板早!”“早啊,蔡老板!”……
见到蔡以忠进场,许多商贩站直身子微笑问好。蔡以忠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挤出一点笑容来。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两天两夜,是该决定的时候了!他望着眼前为生计忙碌得像陀螺的人们,心中叹息着,这里毕竟是他多年的事业,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不得不舍弃,那份滴血似的痛苦和无奈难以对旁人道明。
李虹也是一夜没睡好,早早起了床。丈夫十几年前便果敢地承包了这家市场,起早贪黑,使它逐渐发展壮大,如今已成为附近几个县镇最大的果蔬集散地,加上为人谦厚,在当地口碑甚佳。丈夫事业红火,自己也就早早退休回家,日子过得平淡悠闲,然而膝下无子女承欢,越到晚年越是觉得凄凉。这两天丈夫始终眉目紧蹙,寡言长叹,昨晚忽然叮嘱自己一早打点行李去浏阳的亲戚家暂住,李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丈夫神情郑重,也就不再多问了。
李虹正要打开炉门做早饭,蔡以忠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一进门便问:“收拾好了吗?”
“随身的东西都装在两个旅行包里了,我熬点粥,吃了再走吧。”
“不,”蔡以忠拦住了她,“现在就拿着东西走,车我已经开到楼下了。”
李虹心里忐忑不安,但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于听从丈夫的话,于是将一个包递给丈夫,自己背起另外一个包,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一事,又进了门,将客厅墙上一幅全家福相框取了下来,伸袖擦了擦,含着泪将它放进包里。
楼下停着一辆半旧的小松花江,是丈夫平时联系业务用的,李虹弓身进了车,将旅行包放在后座上,自己坐在包的旁边。蔡以忠坐进驾驶室,准备发动汽车。
“这次去多久?”李虹忍不住问道。
“一个月。过了中秋节就回。”
“那市场的生意怎么办?”
“我刚才已经跟几个管事的交待清楚了,这一个月里的进货、分摊、收租、上税的事,他们会安排好的,跟了我这么多年都有经验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你莫问!”蔡以忠有些粗暴地打断妻子的话,“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李虹不说话了。这时车已经驶出了县城,行走在绿树成荫的乡间公路上。车速加快,窗外的水田、房屋、山陵,一个一个迅速向后面退去。
李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县城了,一种空虚压抑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从小就有点晕车,便打算躺下来睡一会。这时她想起了儿子,那个生性有些顽皮的小细伢子,让自己操心了七八年,有一天晚上突然不见了,等丈夫找到他时,竟已成了冰冷的尸体,这个打击让自己一度伤心欲绝。
想到这里,李虹眼睛湿润了,她翻过身,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双手捧着相框,眼泪扑簌簌地掉在玻璃面上。水雾迷蒙中,相框里的小蔡文依然是一副天真可爱的脸蛋,冲着自己开心地笑着,孩子正是换牙的年纪,照片中还能清楚地看到嘴里的两个小黑洞。
李虹流了一会眼泪,要将儿子抱在胸前陪伴自己旅途中的睡眠。照片中的蔡文忽然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向她伸出两只手臂,笑靥如花,仿佛在叫唤着“姆妈”,李虹又惊又喜,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儿子扑到自己怀里撒娇的情景,于是她也伸出手将儿子紧紧抱住,只觉儿子的小手环住了自己的脖颈,一圈又一圈,竟像拉面一样无限环绕,李虹的呼吸越来紧,眼神渐渐迷茫,儿子的笑容也越来越遥远,终于眼前一黑。
蔡以忠此刻心神不宁,见妻子在后座睡了,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刚定了定神,眼角余光中忽然发现驾驶副座上坐着一个人。
蔡以忠一惊,放慢车速转头看去,原来是老程的女儿寂妹子。程寂不声不响地坐着,眼睛望着前方的小山峦。
“呃……”蔡以忠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竟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寂妹子呀,蔡叔叔今天临时出门,是……是有一件特别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回一趟老家。你……你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要去我家问一些事情,我不是不愿告诉你,等我探亲回家,我一定有问必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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