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
潭与海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符伸是不会轻放弃的,他这个晚上说了一箩筐的话,那人最近一定是心情太好了,所以把百合当做最好的聊天对象。但也不能不说是符伸可以追求的结果,他挖空心思挑她最喜欢的话来说。许多年过去了,当人们还能记住什么的时候,他们还能想起所有有关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是一场从头到尾的欺骗,但有人信了,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总是痛苦的原因。
那天符伸说:我愿意居住在深山老林里,房前是一口清澈见底的水潭,屋后则是望不到尽头的竹林,竹林里夹几株桃子或者香樟之类的,春来是一片粉红,一片雪白,互相映衬。我可以在这假的雪地里尽情散步,可以的话就唱支动人的山歌,要是我不再出声,里面则静得凄凉,但绝对没有恐怖。
这些话他思考了三日,当他们再次聊天的时候,他正有意地把她的家引出来,他以为这样的话可以叫那个女人喜欢。
这样的地方,我腻了,我倒想到海边建幢别墅,最好离海只有几百米,还要有沙滩,沙滩上简单种些棕榈,我夏天在涨里游够了,可以休息,冬天则躺在别墅后面晒太阳,我的手和脚都会长冻疮,那种天气下,人精神了,连冻疮也会少一点。那个女人说。
她果然中计了,跟符伸说出了真话。
那么我们交换吧!我总以为潭是缩小的海,海是扩张了的潭。这大约是距今为止,符伸说过的最象样的一句话。
是吗?你很哲学,很诗意,但在我眼里,潭总是潭,海总是海,海广大神秘,而潭,我没有任何感觉。她说。
应是宁静和深遂,潭是大地最深邃的眼睛,我的朋友曾去过一个被抽干了水的潭眼,那下面隐藏着一个石窟,整个石窟是十八层的佛堂,不知成于何年何代,每当想起穿过通道,到那石窟的两分钟,恐惧与超脱就会使我那朋友双眼迷离片刻,但这个地方我一直没能去看看。所以我总是希望我能找到穿越时空的隧道,我喜欢静静的坐在潭边,享受乱七八糟的凄凉。
假百合总是惯于道听途说,因为这个情节他是以小卓那里听来的,而且忘记了地名,所以他只能这样讲。跟阅历丰富的人在一起撒谎的材料和资本,就象跟当官的做亲戚就有机会做工程一样。
深的水潭,我们那里也有一个,也很神奇,但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因为下到一定程度便下不去了,那些下水的人都说是被一股神秘的浮力托了上来。她说,她提到的正是符伸曾经游泳的地方。
这是假百合很愿意听到的,因为他已到过,感受过,听人说起过,这是他假伴专家的一贯嘴脸,大便虽然很臭,但对没有血性的植物来说比什么都有营养,所以他急着发问。
还有什么神奇的呢?您赶快告诉我。他说,临死的人都喜欢说这种话,他还没死,但这赶着去投胎了。
听上了年纪的人讲,那水潭本是个极深的陷阱,陷阱下面的石壁下另有通道,通道尽头有个很大的石窟,后来就住了九十六个土匪,每当夜幕降临,潭边一条天生的藤萝就伸到通道口里去,于是九十六人就顺着藤爬出来,到很遥远的皇宫里抢金银财宝,传说……叫寒雨的这名网友开始讲述她们家乡的故事,而他等得太久了,他不断打断她的思路,所以她很不客气的回了一句
急什么。
Sorry!那么传说什么呢?他立即应道,手心里有些出汗,他以为一定没有人象他们这么聊天的,所以很激动。忽而就想起大伯讲起的另一个故事,也是关于劫匪的,于是决定给她发过去,他的打字速度快多了。
他说:离我家几十里的地方,有座山,山坳里有块平地,现在也还露着一截墙基,以前是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头住着一伙土匪,专干拦路抢劫的勾当。土匪里头D村的有好几个,然而头儿却是C村的楚,D村的几个年轻人便很不服,有个阿义的人长得特别勇猛,和他的好友阿名密谋干掉阿楚,阿名却去告密。于是阿楚就抢先下手,在一个中秋之夜,土匪们赌博直玩到半夜,阿楚假装和兄弟们建议吃汤圆,群匪雀跃,阿楚便叫阿名陪阿义去买料,阿义欣然应诺,与阿名出来。从山坳下来需走几十坎台阶,走后面的阿名就朝阿义的后心开了枪,阿义被干一枪后,就转头怒责:“阿名,你干嘛?”阿名说:“走火了”又开了一枪,阿义明白了背叛的含义,他拔枪想反击,但无济于事,因为他枪里的子弹在当天早时候就被他这位亲爱的兄弟偷偷地换了,所以他死了,有点不冥目。外头枪一响,屋里也立即行动,原来,玩牌之前,阿楚已安排好手下,两个夹一个把D村的匪徒夹住,一听枪响,便立即把他们全绑了。一群土匪便押着可能的背判者到一处沟壑,叫阿名用砍刀一个个砍倒,推下崖去。未了阿楚拔出了枪,阿名赶紧跪地求饶。但阿楚说:“你连兄弟都敢叛卖,还有什么不能判卖的,我这是为他们报仇啊!”一枪把他毙了。
很多年以后,阿楚被另外一个头目用综绳勒死在床上,他的所有心腹都被四肢拉开绑于两棵彬树之间,在深山老林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很多年以后,土匪被围巢,终于在山野里灭了迹,然而他们的幸存者偶尔之间还是透露了许多血腥的场景,但作为白发苍苍的老头,他们受着尊敬。
这时候,她关于潭的传说发过来了。
传说九十六人里有两个人特别利害,但也非常不起眼,一个是走在前面的军师,他总是念念有词,担据说就是因为这些连他也不懂的咒语,土匪们的脚程从千里化为百里,从百里化为一里,从一里化为数丈,因为这个,他们抢完皇宫的东西后,能够一夜之间返回;另一个是走在后面的瘸子,据说他是扫把星下凡,人群走过留下大片的脚印经他的瘸脚扫过,便一点也不留痕,而且洞里的食物残渣和谷皮之类的东西也是他处理干净的。
因为屡抢屡偷从来没有失手这,九十六人就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所以皇帝抓拿他们的风声也越来越紧,其实也不打紧,但头儿慌了,寻思要把队伍整顿整顿,先以为跟在后面的瘸子是累赘,因为始终觉得他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走得很慢,因此把他杀了,但结果是九十六走过之后,每次留下大片的痕迹,从洞口到外部的世界留下了很宽的一条路,而且谷皮没地方倒,渐渐地堆积如山,他们的女人就擅自倒进陷阱底,陷阱下面是暗河,谷皮就流到山外面去,引起了人们怀疑;后来头儿又杀掉了军师,因为他总是那么罗嗦,屡教不改,迟早是要暴露的,但军师一死,他们就发现走了一夜还没走出本县,只好住到客栈。这一切早有人报到皇宫去了,追兵很快赶来,九十六人跑进洞里顺手砍断了那条藤萝,官兵于是没有办法,干着急。后来就有人献计,先扔许多沙袋到陷阱里,然后从很远的地方引水往里淹,水一直淹了三年零四个月才把坑洞填满,于是就有了这个深不可测的魔潭。有人说土匪在水还没有淹满山洞之前就已经饿死了;也有人说九十六人早就从其他洞口逃了,带着他们的金银财宝到外地过起幸福的日子;还有人说九十六人在洞里积着许多粮食,现在仍活着,他们正变本加利在各朝各代四处做案,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人被抢被杀破不了案呢?一定是九十六人了。
是谁说起了这个故事。她问,这句话在网络上传递不出应有的戒备,但她还是问了。
从我太叔和大伯那里听来的。他回复道,不知道她问这是为了什么。
我想认识他们!她说,有些莫名其妙。
为什么?他大奇。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她说。
好,我不问就是了,那么那么,那儿现在又怎样了?他问到,想起了在水潭里看见的那个黑衣人。
我的两个朋友据说是被九十六人带走的。
有这种事?你相信这鬼话!
不信又能怎样呢?人都死了好几年了!她说,嘴巴肯定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人听过,但她确实叹了口气。
没报案吗?城里人碰上这种事都是这么说的,所以他也这么说。
有,一个没查出,一个死因未明,但后者也许是自杀。
他们跟你关系很好吗?假百合想起了柳园镇上见到的那个神秘女人。
有一个是,但另一个可以说是敌人!唉!很多年了,我不太爱提起,真的,可是后者的莫名其妙离去,让我又觉得,根本很难摆脱这个恶梦。我总是关心死人,所以你也许会觉得我这样过得很累。”
那我们不谈这个!人各有命,岂能强求。他说。
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真的,我活得很累,要不是为着父亲;为着一个使命,我早就离开人世了。人活着为什么,多活一天和少活一天有什么差别。她说,这回他没有叹气,但所有的人,包括他也这么认为。
你有病!为什么要想起这些呢!假百合忽然成了符伸,他突然毫不费劲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原来内心如此脆弱,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了,“那么这个高傲的女人果真是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吗?她心里埋藏着什么样的痛?不管这些,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让她很幸福。”继而又想:我对于生活也没有多少希望,身体这么差,病这么多,保不准将来还让她更不幸呢!想到这里鼻孔就酸起来,泪水就在眼里滚来滚去。有那么一刻,他想放弃所有的努力,爱人就是这样爱的吗?他不断地反问自己,他张着嘴用手努力地擦眼角,过了许久,仍没见到对方的回音,于是又问:干么了?擦鼻子啦,我闻到了你的眼泪的味道。
关你什么事呢? 她近来不知怎的,老是不舒服,还真的鼻孔酸酸的。假如一个人在平日和她说这种活,大约只能得到冷哼吧!所以她决定温和一点,但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已经气死五百万人了。某地却将这句话和“你有病啊”一起当做口头禅的。
唉,每次想起一些事,总觉得很不舒服。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又补充道。
是,是,是。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伪装自己呢?我告诉你一个最好的办法,找一个胸膛好好地哭一场吧。他说,他想她在他胸膛哭泣的模样。
做不到。她说。
告诉我,都是些什么事,也许你需要我大力帮忙。他说。
为什么他不再逼问两句呢,她几乎就要把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供出了,难而最后转变了话题。
她说:很小的时候,我曾做过一个恶梦,梦见我爸不理我了,于是哭着醒来,浑身冷汗,衣服都湿了,从那以后,我觉得我爸如果哪天离开我,那么我的生命将因之结束,真的,我到现在仍认为我是在履行一种义务,是为着那些亲人在这世上停留。
我觉得你缺乏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爱情,一样是信仰。他在不断引用小卓的那些理论,虽然他不知道小卓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呢。
爱情为何物?能吃吗?除了亲情以外,我不相信有任何情感的,而且最讨厌的爱情这两个字了,即使讨论也感到龌龊,那些全部是虚的,是书上写的,现实中不会有。至于信仰,那更没活说,你去看看那些素鸡什么的,既然心里想着大鱼大肉,干么装模作样说为了信仰而吃素呢?要说有信仰,我只信我自己。所以你要是愿意跟我聊,就坚决不要这些东西,懂吗?
懂了。他说。这真的是一件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难道所有的人都已经不相信爱了吗?
你是不是恋父啊。他又说。
也许是吧!我本来还不知道,如今很清楚自己是多么热爱父亲,我知道书上说这是恋父情结,但说这一理论的人,简直是神经病。它让这个世界全部变成神经病,她说。
你的话很有杀伤性,要知道,我们长大了都是要离开父母的,你难道从没发觉过父亲也有缺陷吗?你的这么偏激的方式,正好证明你还没长大,真的,我们都还没长大。我们不愿意爱别人,只是很自私地为自己。他试图证明什么,但他不知道有很多东西并不能证明。
长大了有什么好呢?我愿意我还小,躺在父亲的怀里,或者趴在母亲的背上撒娇,或者美美的睡上一觉。不用担心也不用忧愁,你不知道我父亲有多完美,他吃过很苦,白手起家,太不容易了。她说
那么你知道什么叫移情吧!你应当培育这样的能力。他说,这个傻B虽然平常最反对小卓的歪理,但用起来真的是比小卓更热情呢。
我当然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就属于没有移情能力的一类,我不愿离开父亲。她说。
也许你本来好好的,是这些书把你一点点地绑住了,因为你不断地把书上的毛病往身上套,我怀疑哪天你要看了癌症的书,自己就变成病人了。他说,其实他自己未尝不是,一个人爱上一个人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点。
这个我懂。她说,世界上有什么都懂的吗?
真的吗?他说
似懂非懂的不是更好,谈论这些会使你和我一样。她说。
我相信你平日的表现根本不是这样,你很自信,你很冷酷,你拒绝了所有向你表露爱意。他说,他的用意其实是说她拒绝了他。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说出了心中想说的话,没有半点隐瞒,等这句话发出他才吓了一跳。
你见过我的平日吗?对方说。
当然没有。他说。
又谈了一会儿,大约也就结束了,他摘下面具从野门里出来,仍然看见她走过来,还是平日那样酷。“这人真是两面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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