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

君子于役

最近听到了一首歌：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来啊，爱情啊，反正有大把愚妄！
来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风光！

我不知道这几句歌词与我码的字有什么样的关系，但我的确是听了这首歌之后想码这些字的。

君子于役

一

那一年15岁吧。

我都记不清那一天有什么特征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下雨。

上午第一节课，老师没来，一位穿着白大褂，自称是校医的女人走进教室。甩下一句：“今天你们班同学去校医室体检！”说完就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同学们愣了两秒钟，马上便一窝蜂的涌出了教室。管它什么体检不体检呢，不用上课就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

到了校医室，自觉排队，测身高，体重，视力，量血压，最后一项便是抽血。

两个星期后，一同学跑到我们宿舍，叉着腰站门口，说：“体检结果出来了，你们寝室有三个人有问题。”此同学是我不太喜欢的那种类型，舌头长，爱搬弄是非。当时我正在阳台边晾衣服，那位同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于是女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去了校医室。我没去，因为自己也预感到有问题，生病是常有的事，没问题才叫怪呢。我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等她们的消息。

同学们带回来的结果是：寝室里12个人，有三个人体检结果不正常：我、蓝、芳。

但因为年纪小，或者校医也没有说明白，所以怎么个不正常法大家都不知道。

蓝胆子小，吓得哭了起来。于是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她。芳给家里打电话，速度很快的方言，我听不懂，只隐约记得一句：“学校说我病了……”

第二天，芳回家。一周后，芳返回学校，悄悄地跟我说：“我妈说没事，很多人都有这个病……”于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专业的医学名称：“乙肝大三阳”！

事情很快淡忘，体检结果刚出来时大家相处得有点不自在。不过马上就疯狂如初了。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乙肝是个什么样的病，包括我们三个当事人。

说说蓝：蓝是我的老乡。小学，初中便同在一所学校。蓝属于很可爱，娇巧的那类女生。娃娃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喜欢笑，哈哈大笑的那种，有点不见其人，先闻其笑的意思。

还有芳：芳和蓝的性格迥然不同。沉稳，坚强，有耐力，学习刻苦。成绩非常好。在校的第二年便成了学生会骨干，写得一手好字。

再说说我：谈到自己，我总不知从何说起。总的概括就是特别郁闷，得过且过，幼稚，不谙世事的那种类型。

[ 本帖最后由 君子于役 于 2010-6-20 22:28 编辑 ]

君子于役

二

上学的时候压根就没受乙肝的影响。蓝有男朋友，是初中同学。我和芳没有，后来听说芳有了，再后来又听说没有了。这很正常，花季少女，追求者无数。有没有的界限又不太明显
——青春，似乎总是在这样分分合合的状态中渡过的。

惟有我，纠缠于自己的心结，情结，厮磨得难分难解。

师范第三年刚开学，学校下了文件：从这们这一届起，便不再分配工作了。毕业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然后一切都乱了。读师范图个啥呢，不就想分个安稳工作吗？

学生开始闹。学校为了稳定我们的情绪，给我们联系了许多沿海城市的工厂。岗位当然是流水线工人，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八连跳富士康——我的那些还在富士康工作的校友，你们还好吗？

读师范的大多是农村孩子，听说工厂招聘，薪水还过得去。最起码比在当时的乡村教师挣得多。大家又积极起来。班上有一半同学参加了面试，包括我和芳。蓝没有去，因为她的男友晚一年毕业。她留下来等他。

面试非常简单，基本上全通过。接下来又是体检。我和芳有点慌了神。芳跑过来问我：“怎么办？”我也没有好办法，也不懂。只得安慰她：“没事的，过了这么久，兴许早就好了呢！”

当然，奇迹没有出现。我和芳留了下来。三天后，班里举行欢送晚会，芳在饭桌上哭了，我也想哭，赶紧起身躲到了厕所里。

君子于役

三

一个月后。班主任告诉我们一则消息：一大学教师要到我们班上来招个家庭教师。

说到家庭教师，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简爱。可走进教室的大学教师却有些年轻，不够罗切斯特般绅士，也不够帅。笑眯眯的。口才很好。他的几句话就让我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大学数学教师，已婚，家里有个小男孩，小男孩有点不同于常人。于是他想在我们这些学前教育专业的同学中找位同学，给小男孩当家庭教师。和他一同研究儿童孤独症。薪资六百，管吃管住。然后，他留下一个电话和家庭地址，说有意向的同学可以与他联系。

晚上，芳问我，想不想去？我问，去哪儿？芳说当然是那个老师家。我想了一会儿，说我不去了。

第二天，芳自己去了。

第三天，芳来寝室里拿走了她的日用品。

当时我好象是躺在床上看书的。芳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没打算，过一天算一天。

芳把她的被子留给我。我不要，她非要给。说我的被子太薄，难怪经常生病。还说那位老师待她很好，她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床和电脑。

蓝早就搬出动和男友同住了，同学有的找到了工作，有点忙于找工作，有的联系了学校实习。先是宿舍里冷清起来，马上，整个楼道都冷清起来，到最后，学校干脆停了整个楼层的电。

寝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有时候会回来一两个同学搬行李的。到最后，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我的铺盖和日用品了。蓝回来过，问用不用她陪我？我说不用，还是陪你的男友去吧。芳也回来过一次，把我的两本书《幼儿教育学》和《幼儿心理学》借走了。她说自己的找不着了。

我当时考虑的是我认为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

白天发呆，晚上睡觉。如此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突有一天，寝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当时我睡得稀里糊涂，以为又是哪个室友的男朋友打的。接起来说了一句：“她不在！”便挂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又固执的响起来。话筒里传来一男声，指名道姓的说找我。我愣了一下，问你是谁呀？待他报名字之后，我才想起来，是我的一位笔友。

不知大家以前有没有交过笔友，我记得自己读书时，仿佛特别流行似的。

这位笔友，叫他H吧。H是市晚报的编辑。自从成了笔友后，我们便不咸不淡的写了几封信。他几次提出来学校找我，我断然拒绝了。一年后， 我把另一位同学介绍给了他。如今，H是我那位同学的丈夫。

H打电话来有两件事：
1问我有没有找到工作？
2广州一投资商欲在我市办一所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到初中都开班。学校在晚报上登出广告，招聘大量教师。

君子于役

四

我去了那所学校。工资不高，而且似乎有忙不完的活。招生，分班，定校规，园规，谱校歌，订校服，统计资料，购买教材，布置教室……三个月后,慢慢稳定了下来,学生不多,老师也少.我开始正式走上讲台,成了一名教师:幼儿园大班的语言老师,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老师,还兼四五年级的音乐课

然后似乎一切都稳定了下来，一切都好了。.

我和另外一位在一起工作的同学应邀去看芳。大学教师很热情，说快进来快进来，别客气。芳从房间里迎出来，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相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孩子似乎特别倔，见到我们不说话。拖着芳的手就要进屋。芳和男主人立即蹲下来安慰他。过了好一会儿，那孩子才平静下来。芳指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教那孩子说：“阿—姨——好！”孩子终究没有学会，什么也不说。大学教师抱起孩子，对芳说：“你让两位同学到你房里坐下来好好聊聊。”

于是我们跟着一起进层。房间不大，是主人家的书房。我问芳在这里好不好？她点头，说她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着孩子，做一些简单的训练。还说老师待她很好，推荐很多书给她看。跟我来的同学问：“你身上这件衣服挺不错的，在哪买的？”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说这是姐姐给她的。

“姐姐”是男孩的妈妈，这家的女主人。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妇人探进头来看了一眼，可马上又退了回去。好象不小心走错房间似的。

我们起身告辞。出得客厅，看到女主人坐在沙发上，三十多岁的年纪，打扮得很时尚。她保养有术，看见我们出来，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说：“同学就要走了呀，再多玩会哩。”我连连摆手，说玩很长时间了，该回去了。芳要跟我们下楼，女人送到门口，说：“同学下次再来啊！”说完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下次我再也没有去过。

君子于役

五

转眼已到了04年，蓝的男友终于毕业，两人一起奔赴了广州。

偶尔，会和芳在大街上见个面。我问她：“孩子的妈妈对你怎样？”她低着头，说，还行。姐姐送给她很多衣服。而且我跟她们说了自己有乙肝，他们也没在乎。我又问，他们怎么说？她答，他们就要求我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注意点，吃饭的时候，用自己的碗。


我无言了，因为我的境况并不比芳好。

自从在学校体检后，我一直瞒着家里，直到有一次教学需要，上网搜索成语接龙，无意中闯进肝胆相照。我才知道：乙肝是有传染性的，而且大都是母婴传播。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我的母亲。出乎意料，她很平静，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肝炎。”但马上，她就异常激动，因为我说了一句话，我说：“爸妈你们有时间的话也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妈听到这话后，非常生气：“我没有！我和你爸都没有！谁知道你在哪里染上的呢。”我无言了，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主动提出来分餐。母亲听后又很生气的样子，道：“分什么分？哪来这么多事。”听到这话，我很感动。然而，饭桌上，我发现每盘菜里都放了一把调羹。我妈解释说：“家里人多，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到后面的人，吃的全是菜里的口水。”

当时我不能理解母亲的这种举动。但现在，我能理解。家里孩子多，我相信母亲自己绝对是不介意的，但出于本能，她要保护另外几个孩子。换作是我，在不了解相关医学知识的情况下，或许我也会这么做。母亲的担忧有理可据：弟弟在上大学时体检查出澳抗阳性。就极有可能是我导致的。好在弟弟及时抗病毒，后来幸庆的转阴了。

蓝去广州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我联系。有一次，在网上碰到。我问她在那边还好吗？她说还好，她和男友租了房间住，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她没有。原因是，很多工厂都要求体检。聊天时看得出来 ，她有点不开心。男友的工资不够，交了房租后，两人的生活费都困难。

我突然感到自己其实很幸运，很幸福的。我在学校里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不用再向家里伸手要钱，我感到无比轻松。

君子于役

六

然而幸运并没有维持多久。学校走上正轨后，各项制度开始完善起来。春天，幼儿园的学生组织了全面体检。当孩子们的体检结束后。园长突然通知所有老师一起去医务室抽血。还说费用由学校出等等。

没有办法，自己去了。结果可想而知。

我很傻，总认为学校不会开除我。因为我是学校第一批教师，虽然年龄小，也算元老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事后我找到校长，希望自己离开幼儿园，去接小学课程。的确，幼儿园的都是些小孩子，我自己也很明白。

校长的话很委婉，首先肯定了我的工作成绩。然后话题一转，说学校现在正处于什么阶段，我的情况很多教职工都知道，如果再传到家长耳朵里的话，肯定会产生一些不好的影响云云。

校长没说走，也没说别走。我凄凄惶惶的呆下来。接下来发现，同事都避着我，中午吃饭，以前都是说说笑笑的互相换着菜吃，现在却发现她们坐在别的桌子。一次，我无意中拉一把同事的手。那位同事触电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我终于忍不下去，找到校长说要辞职。校长问真要辞职吗？想清楚了吗？我说想清楚了。我们班六一儿童节……我的话还没说完，校长马上接过话：“六一儿童节你不用担心，这事学校会安排好！”

其实我想说，等六一儿童节过了我再走，因为班上的两个节目都是我排的，我想看看孩子们在舞台上的表演。

我给芳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辞职了。芳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乙肝！芳不作声了。

我又给蓝打电话，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我问那边就业形式如何？蓝说不好，每家工厂都要办健康证。

回家住了两天，没有说辞职的事。只说请了假。和家人还是相敬如宾。想帮母亲干点活，吃完饭后，看见妈妈亲自收拾，有点过意不去，我说我来吧。母亲一边拦住我，一边说：“不用不用，你上楼歇着，我自己来！”

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天我刚好从楼上下来，母亲在洗碗。别的已经洗好，只有旁边一幅碗筷单放着。我看见母亲把那双筷子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起那只碗，倒上热水，认真的冲洗。

母亲回头看到我，我赶紧装着若无其事的走开。下午，母亲在厨房对我说：“这次买的筷子不好，总掉漆，中午洗碗时我还扔了一双。”我笑笑，没有做声。母亲看我不说话，很生气的走开了。

君子于役

七

我给好朋友纹纹打了电话，纹纹的情况这里就不说了。

几天后，我去了上海，再后来，在纹纹男友的帮助下，进了一家工厂。

上网时碰到蓝，她告诉我，她也找到工作了，也是一在家工厂。我笑着问，怎么混进去的？她说是她男友去医院花钱帮她办了一个假健康证。

芳很少上网，有事只给我打电话。她告诉我，她在老师家非常好，他们都把她当一家人看待。老师还经常带她去外地参加一些培训班，过年时，还给了她两百块钱压岁钱。而且，小男孩的进步非常大，现在已经会叫人了。

芳又问我工作如何。我说还好。芳说我们要加油。我说，嗯，我们要加油！

之后，就开始忙了起来，电话少了，网上得也少了。有时候半年都没有她们的消息。

君子于役

八

05年下半年，我的人生突然来了个天翻地覆地大转折，并且自恋地认为其精彩程度有如作家笔下小说里的情节，让我很久都没回过神来。当然，与歧视无关，与HBV也基本上无关。但不可否认偶然性对人的命运的影响。

接下来，我去了贵州。有了男朋友。过上了让自己受宠若惊的生活。

我重新找了工作，还是私立学校的教师。安逸的生活，身边人的唏寒问暖，我惊叹命运如此神奇的同时，经常的想起芳，想起蓝，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转身已是06年，那段时间，似乎特别闲，经常泡在网上，泡在论坛。但跟同学的联系却很少了。校友录进去得越来越少。最后，连登录的密码也忘了。

在QQ上遇到蓝，她问我在哪里？好久好久没有看到我，她很担心。我告诉她，我很好。

诉了离别之情后，我又问她的近况。她说还在以前那工厂，但不在流水线了。去事务室当了助理。我恭喜了她。她话题一转，说最近很烦。

蓝想和她的男友订婚，但蓝家里不同意。蓝的父母是中学的教职工。家住中学，也可以说是书香门第吧。而她的男友家却在农村，非常穷。更让她父母不能接受的是，男友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一旦发作，便一丝不挂的在村子里乱走。

我问蓝自己的想法，她很坚决地说：“这婚非订不可！”她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男友不歧视她，她又为何要歧视他的母亲。

我很感动。觉得这就是所谓的真爱。

君子于役

九

没有联系上芳，好不容易从别的同学那里要到了她的手机号。同学还告诉我说：“这个号码不一定能打通，她经常出差学习。”

当我和男友也为结婚做准备的时候，蓝也给我发来短信：她的父母终于同意她们的婚事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还有什么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让人兴奋的呢。

07年上半年，我和男友领了结婚证，07年下半年，兰和她的男友在家乡办了订婚酒。

同年冬天，我回到家乡。正值过年，大家都异常忙碌，好不容易联系到几个要好的同学。告诉她们：“我要办结婚酒了！”

想约芳出来吃个饭，打了好几通电话才敲定时间，她说：她太忙了！

芳的外貌方面没有多大的变化。我总感觉一个人的变化与否取决于他的生活方式的改变。但很明显，芳比以前更博学多才了，话一出口便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专业术语。她说老师带她去了很多城市，听了许多专家讲座。

芳的话题总是围绕着那个孩子。说起孩子，芳一脸自豪。说她家宝进步很大，现在基本上能跟同学和老师做一些简单的交流，他越来越好，越来越棒了。

我关心的却是别的。我问她，有男朋友了吗？芳摇着头，说哪有时间顾及那些。

芳向我道歉，说我的婚礼她不能来参加。因为她们一家人要去海南过春节。

我说没有关系。问她：“好久不见叔叔阿姨，代我问好！全家游真幸福！”

芳赶紧解释，说一家人指的是老师一家人。最后，她强调：“我们现在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