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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相照论坛 论坛 原创文学 存档 1 今天我们及时赶到(选自秋雨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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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5 02:46
在印度很多城市的街头,晃荡着一些“神牛”,这些牛不干任何事情,都可以随意地去吃一切它们想吃的东西,不管这些东西在店铺、在摊上,还是在路人的篮子里。它们走在马路中心,阻塞了大量车辆,谁也不能驱赶,只能跟在它们后面。极度的特权带来它们极度的随意,一派神定气闲,完全不理会这个世界,连眼神也是绝对的不负责任。对我来说,只有看多了这样的牛,才反过来真正认识了从小就看惯的中国牛,才知道中国牛的眼神里饱含着多少辛劳、服从和温驯。这也就是说,我在印度的大街上,补上了从小误读的那一课。

同样的道理,我比过去更深刻地理解了祖先们的文化选择,原来还以为我们有资格居高临下的评头论足呢。

说起中国古代文明的始发期并不比印度河文明、两河文明和埃及文明早,但一旦发端,却延续至今,这就是那些文明无法比拟、甚至无法想象的了。我从埃及、西亚、中亚一路过来,触眼最多的是农田,除了少数例外绝大多数无法与中国农村的精耕细作相比,要么大块抛荒,要么粗收粗种,也很少见到有人在劳动,由此理解了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为什么把“精耕细作”作为中华文明的基础。只有精耕细作才会在可耕地面积不太大的土地上养活众多的人口;但正因为要精耕细作,必然强化家族、亲缘的聚集,必然重视安定和延续,厌恶动荡和迁徙。与此相适应,中国的政治哲学呼唤着一种仁慈而有秩序的家长制。也不赞成家族之上的宗教力量,以一种立足儒家、兼信佛道的弹性态度避免了种种极端主义。当然更不主张远征,致使中华民族在整体上从未采取过巨大的侵略行为,也没有被别人长期奴役,一些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很快也成为中华文明的参与者。即便在中国历史的某些黑暗时期,也没有什么人公开讨伐中华文明,连焚书坑儒的秦始皇也因统一了中国文字而为中华文明的长期延续作出了重要的技术性贡献。

这中间,作为核心形态的儒家文化更值得研究。不谋求玄深体系,不标榜清高出世,不排除别种文化,只以一种自然的教化方式普及实实在在的良好秩序和理性精神,既包含着社会政治原则,又渗透着伦理道德规范,平静而有力地起到了安抚人心、稳定社会、维护文明的作用。它是一种似浅实深、似散实精的文化遗产,难怪在希腊时那位学者对我说,研究西方哲学到一定高度总会转向东方,而研究东方,又总是先被印度哲学吸引,最后在中国哲学中归结。借此我也应告诉两位朋友,更理解他们的文化行为了。以前虽然也佩服杜维明先生的新儒学和李泽厚先生提出的儒学第四期,又觉得他们是否过于沉迷古典,其实他们在人文取向上是对的。前年与杜维明先生等在新加坡进行中华文化跨世纪的公开对话,我当时还缺少其他几个文明古国的参照坐标,这次出行前在香港与李泽厚先生长谈,也还没有形成现在的感受。

在车上我想,尼泊尔作为我们国外行程的终点,留给我一个重要话题,一定要在结束前说一说。那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积累的尼泊尔,没有自己独立文明的尼泊尔,为什么能够带给我们这么多的愉快?我们不是在进行文化考察么,为什么偏偏钟爱这个文化浓度不高的地方?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国外行程结束在巴基斯坦的摩罕乔达罗,或印度的恒河岸边,将会何等沮丧!

我突然设想,如果我们在世纪门槛前稍稍停步,大声询问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哲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意见,那么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有太大分歧。对于文明堆积过度而伤害自然生态,都会反对。

孔子会说,我历来主张有节制的愉悦,与天和谐;墨子会说,我们主张比你更简单,反对任何无谓的耗费和无用的积累;苟子则说,人的自私会破坏世界的简单,因此一定要用严厉的惩罚把它扭转过来……

微笑不语的是老子和庄子,他们似乎早就预见一切,最后终于开口:把文明和自然一起放在面前,我们只选自然。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赛什么?要讲文明之道,唯一的道就是自然。

——这就是说,中国文化在最高层面上是一种做减法的文化,是一种向往简单和自然的文化。正是这个本质,使它节省了很多靡费而保存了生命。

那么,在这个已经过于拥挤和杂乱的年代,我们该怎么办,更加不言自明。

想到这里我们到了,边境和雪峰同在眼前。


二OOO年一月一日 晴 尼泊尔至中国的边境镇樟木 下榻樟木宾馆

从尼泊尔通向中国的一条最主要的口道,是一个峡谷。峡谷林木茂密,山崖下是深深的河流,山壁上有很多湍急的瀑布,都是雪山溶水。开始山坡上还有不少尼泊尔农民开垦的梯田,但越往北走,山势越险,后来只剩下一种鬼使神差般的气魄逗弄着云天间不断变幻的光色,分明预示,前面应该有大景象。果然,盘山公路转了无数转之后终于眼前豁然,远处是天墙一般的巨大山峰把天际堵严了,因此也成了峡谷的终端,但由于距离还远,烟波浩渺地隐约成一种铅灰色,铅灰色中部有白光闪烁,应该是半山腰中成批的新房子,照地图,那儿已经是中国。

大概是因为今天阳光特别好,雪山溶水加大,山壁上的瀑布泻落到公路时无法全部纳入涵洞,潺潺地在路面上流淌。我们几辆车干脆停下,取出洗刷工具,用这冰冷的水把每辆车细细地洗了一遍,直洗得铮光发亮。这就像快到家了,看到炊烟缭绕,赶快下到河滩洗把脸,用冷水平一平心跳。

这确实不是一般的回国。我们是从西奈沙漠、戈兰高地、伊朗山脉一步步量回来的,我们是寻找着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印度河的水一口口喝回来的,我们是抹着千年的泪滴、揣着废墟的叹息一截截摸回来的,我们是背负着远古的疑问和现实的惊吓一站站驮回来的。

我们要把这一切带回到一个地方;但那已经不只是一个地方,这些日子来,它越来越强烈地笼罩住了我们的心灵,重新定义了我们的生命;当然说到底它还是一个地方,已经很近,就在前面,三个月后重相见,我们在离别之后读懂了它。

离别之后读懂了它——这句话中包含着沉重的检讨。我们一直偎依它,吮吸它,却又埋怨它,轻视它,责斥它。它花了几千年的脚力走出了一条路,我们常常嘲笑它为何不走另外一条。它好不容易在沧海横流之中保住了一份家业、一份名誉、一份尊严,我们常常轻率地说保住这些干什么。我们娇宠得张狂,一会儿嫌它皱纹太多,一会儿嫌它脸色不好,这次离开它远远近近看了一圈,终于吃惊,终于惭愧,终于懊恼。

本来我们约好了返回的时间,因为这个时间太重要。说实话,每天都想早一点回来,以便快点用全新的目光看它一眼,用全新的声调喊它一声;但山高水阻,一路艰险,障碍重重,我们又故意不跳过,不想让这次重新见面变得过于轻易。于是心里一直在矛盾着,慢了不好,快了也不好。终于到了今天,世纪的门槛和地理的门槛同时到了眼前。

峡谷下的水声越来越响,可见此处水势更大了,扭头从车窗看下去,已是万丈天险。突然,如奇迹一般,峡谷上面出现了一座横跨的大桥,桥很长,两边的桥头都有建筑。似有预感,立即停车,引颈看去,对面桥头有一个白石筑成的大门,上面分明用巨大的宋体金字,镌刻着我祖国的名字!

我站住了,我的同伴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鸣。

我在心底喊了一声:祖国,今天我终于及时赶到。

我们这一代人生得太晚,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说话。我们这些人又过于疏懒,没有及早地去拜访你的远亲近邻来深入理解你的伟大行迹,我们还常常过于琐碎,不了解粗线条、大轮廓上你的形象,只在枝枝节节上絮絮叨叨,但毕竟还来得及,新世纪刚刚来临,我们总算已经及时赶到。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8-4 13:59:5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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