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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杀手的伤残与再造

    手术
                      九月六日
    今天一早我就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我要为螳螂动手术。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昨夜看它吃东西的样子。那两只钳子虽然直直地伸着,但是看得出,它极力想抓。我可以看到在那钳子之中,有一震动。如同双手被铐着的犯人,拼命想挣脱,而有的颤抖。尤其是当它的钳子碰到我抓着螽斯的手指时,我简直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这件事证明,它的钳子没死,只是因为某种外力,使它不能动。这“外力”据我猜,是没有蜕干净的皮。
    记得前几天脱皮的时候,它半只手臂都挂着一层薄薄的皮,还是我帮它剥下来的,只是我剥了“上臂”,没有注意到“钳子”的位置,必定因为那些地方的皮没能脱净,里面却长了新皮。于是旧皮变成一层硬壳,使它无法移动。
    或许这就是昆虫“蜕变”的悲哀,如同人类“生产”的悲哀。一边向着新生,一边要脱离母体。脱不掉、只脱出一半,或耽搁得久了些,就造成脑性麻痹或死亡。如果我们细细观察,一定会发现不知有多少昆虫,因为“蜕变”的不顺利而死亡。而螳螂从小到大,最少要脱四次皮,每次都是一次新生,也是一次临死,又不知有多少被这样淘汰了。
    记得刚进师大美术系的时候,有位教授说“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天才,又千挑万选进来的学生,其实真正后来能成为艺术家的,只是极少数。毕业没多久,就一个个向现实低头了。就算不低头,一年两年三年,年年面对生活,也面对自己;面对吃饭,也面对理想。到后来,十个有九个半,都放弃了。”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当时没人同意,现在大家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我们一班三十多人,现在还当纯画家的,大概不到三个,这也是一种蜕变的悲哀。蜕不出来,就死了,而且永远死了。蜕一半出来,也是死了。理想死了、热情死了,空空地伸着画笔,像那螳螂伸着空空的手臂,有挣扎,没行动。
    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为他打通任督二脉,或当头棒喝,使他开悟。
    现在,我要使它开悟。
    首先我检视了它脱下的那层皮。这皮被我好好保存在骨董柜里,如同我收藏女儿掉下的乳齿,小心地保管着。等将来我的牙齿老掉了,也放在一块,于是一个小盒子里有新生汰旧,也有老去凋零。如果串成一串,老黄牙配小白牙,多有意思!
    我留它的皮,是为研究,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我用镊子,一片片组合,如同航空失事之后,鉴定专家把残片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现在我可以确定,它钳子上的皮确实没脱净。
    问题是,旧皮如果还留在上面,一定有个痕迹。如同透明胶条,有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头”,必须用指甲慢慢刮,才能感觉那头在什么地方。
    我试着从不同角度看它的手臂和钳子,没有任何痕迹,看来非常光滑。我猜一定是在关节的位置,钳子以上的上臂,都干净了;钳子关节以下,全被旧壳覆盖着,因为“断口”是在关节位置,所以看不清。
    看不清,没关系。我找来显微镜,这是我十多年前为儿子买的,最高到一千五百倍。物镜上写着5。”0.1,10。”0.25,45。”0.65,和100。”1.25。我先找来15X的“目镜”,放在顶上,再把下面的“物镜”转到最低倍的5。”0.1然后放一大片塑胶玻璃到“载物台”上,并调好反光镜。
    “病人”被抬了出来,用白色的卫生纸包住下半身,只露出头和两只钳子。很神妙,这家伙居然乖乖地让我包,而且一动也不动,好像知道我要为它诊治了。生物常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像马,会乖乖让人为它钉上“马蹄铁”;狗会乖乖洗澡打针。连我以前养的猫,平常凶悍极了,甚至会攻击人,但是当它生病的时候,只是拿出笼子,对它说“进去!带你去看病。”它就乖乖地走了进去。
    这螳螂想必也懂。于是原本以为要大费周章的事,现在很轻松地解决了。把它放上显微镜的平台,再用胶条固定一只手臂,我开始调整焦距。
    它的钳子是半透明的,使下面的光能透上来,没两下就看到了。再用“微调”,上下扭一扭,焦距就落在不一样的“深度”,看到上面一层皮的“断口”。
    “太棒了!”我跳了起来,向担任手术助理的女儿报靠大好的消息:“如我所料,是钳子上的皮没脱掉。”
    下一步当然是动手术了,这是真正的“显微手术”,我找来了几样工具一10SE27Cr眼科专用的小镊子、Paragon的十号手术刀和10SEHRCr的尖头小剪刀。这些东西都是我平时用来解剖小鸟和花草用的。这是第一次用来对付昆虫,而且不是解剖,是解救。
    “解剖”与“解救”是一体的两面,“解剖”是为研究,以便未来解救。解救不成功的
病人,又常要作病理解剖。所以有些将要绝种,而在保育之列的生物,别人不能抓,研究人员却能抓,甚至不但抓,而且杀。道理很简单。这杀,是为了拯救,杀少数可以拯救多数。记得我有一次在校园折了一大枝樱花,别系的教授看到了,过来骂我。我说我是艺术系的教授,那教授立刻道歉,还为我开脱地说:“那当然!那当然!请尽量摘,会凋的花能成为不凋的艺术品,多好啊!”
    多好啊!问题是什么叫做专家?什么又叫救赎?什么人有权杀?他能杀多少?这世间可有个规定?于是然希特勒可以为所谓建立美好的未来世界,而杀犹太人;日本人可以杀中国人;三K党可以杀有色人。他们都有道理,为了世世代代亿亿兆兆子孙的幸福,而一时杀几千万人,算什么?
    战争就像用刀在桌上割纸,既要把纸切开,当然可能伤到桌面。战争的目的是为和平,在这求和平的过程中,流弹杀几百万人,算什么?在为大多数守法的顺民谋幸福时,误杀几个人,又算什么?在“杀一儆百”,图民众叫好的情况下,把一个从来不曾犯案,只因为赌博欠了钱,而临时起意,在忠孝东路上抢了钱的水电工,就以最快速度判死刑,且拍出五花大绑,吃“用筷子插着的卤蛋”的电视同画面,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
    现在我的屠刀就要散发恩泽了,把那些不义的铲除一净。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我用刀锋轻轻刮,像刮掉一层蜡似的,将那旧皮刮掉。
    新皮与旧皮几乎已经长在一起了,我相信这是因为当脱皮的阶段完成,它身体里的筋肉就会开始膨胀,且胀大许多。(否则,它也不必脱皮。)新皮先是软的,有如一层薄膜,一边膨胀,一边风化变硬,所以现在新新旧旧全挤到了一处。
    但是以我的功夫,应该没问题。如同刻图章,不敢用力刻,总可以一点一点刮。我几乎可以听到,当那旧皮被刮掉的时候,里面获得解放的“声音”。那是脆脆的一种音响,像是“春溜解冻”,下面是活的流动的水,上面是死的硬硬的冰,那解冻是一种崩,咔咔咔,全崩解了。
    手术动完,放回盒子,它立刻站了起来,昂着头,却仍然垂着臂,我开始有点失望,难道手术失败了,又或是嫌晚了?损失既已造成,便无力回天了?
    我开始矛盾,如果手术真不成功,我是留着它,天天喂到嘴。由我作螳螂,出去抓虫;由它作主子,等着吃虫。还是照原来的计划,把它处死?”既然死马当活马医,医不好,当然是死!
    我也想到“种马”。对那稀世的宝马,即使它伤了脚,也好好养着,等待配种。一个受伤的英雄,虽不能动,生下的孩子,可还能成为会动的英雄。
    想到在儿子毕业典礼上,遇到一位来自乌干达的医生,黑得发亮,亮得令人尊敬。他说:你知道吗,在旧时乌干达的部落间发生战事,如果掳获了敌人的大将,并不把他杀掉。相反地,还把自己部落里最强健聪明的女人嫁给他。等他们生了女儿,就鼓励继续生,如果生出了儿子,则立刻把那父亲杀掉。
    道理很简单,他们要“强种”,而强种常不是自己圈子能孕育的,必须“远交”,取远处的种。
    也想到最近纽约州罗彻斯特的一个奇案——
    一位一九八五年车祸后变成植物人的女孩子,住在疗养院里,居然在十年之后,发现肚子大了起来。检查才发现,她怀了孕。她的父母是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反对堕胎,于是继续让她怀孕,居然生下一个两磅十一盎斯的孩子。还是自然分娩的呢!
    这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就悲剧而言,她被强暴,而且怀了野种,甚至一时不知父亲是谁。就喜剧而言,一个已经没有希望的女子,居然生个健康的娃娃,如果她有知,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现在我想,我也要为这只今生没希望的螳螂,找一只“丈夫”,生下一堆娃娃,且由我在明年的春天,看着孵化。
    如同在枯骨间长出春花,这是多么凄艳的景色!

亮刀
                      九月七日
    清早,还在梦中,就听见砰砰砰砰的跑步声,接着乓一声,房门被打开,老婆和孩子一
起冲进来。
    “你的螳螂会抓东西吃了。”老婆喊。
    “抓了只大马蜂。”女儿喊。
    “哪儿来的大马蜂?”我揉着眼睛。
    “不知道。”
    “不知道?”我跳下床,跟着又跳又蹦的女儿走进书房。螳螂的盒子放在靠墙的柜子
上,早晨斜斜的阳光正好照在上面。它果然在吃东西,两只原本不会动的钳子一抖一抖的,
好像在不断调整“抓的动作”,使我不太能看得清它抓的是什么。
    “你们确定它抓了一只马蜂?”我问。
    “是啊!黄黄的,还带黑条纹。”老婆说,十分得意的样子,好像她发现、她立了功。
    现在我看清楚了。是只虎头蜂,只是头还被螳螂抓着,肚子已经被吃光了,盒底掉了好
多小小的蜂爪子,想必是它不吃而抛下来的。
    我也看到已经焦黄的牡丹叶子,和叶子旁边大黑蜂的尸体。突然想通了。那只抱着大黑
蜂的虎头蜂,以为它早死了,原来没死,也没跟着苍蝇逃跑,留到今天,进了螳螂的肚子。
    会不会其实死了,只是这螳螂太饿,所以抓来吃?眼看虎头蜂全进了它的肚子,我摇摇
盒子,使大黑蜂的尸体滚到它的身边,又对“它”喊:“再尝尝这个吧!更好吃、更大块
呢!”
    它没理,好像视而未见,兀自舔它的两只钳子去了,先弯着上臂,用肘擦脸,擦一下,
放在嘴里含一下,有点像猫,把口水吐在爪子上,再去梳头、洗脸。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有口
水,也先蘸湿了手肘,再在眼睛四周一遍一遍地摩擦,使我想起中餐馆里,吃完饭送上的热
毛巾,据老一辈说,“当年”在北京,那毛巾不是用递的,而是用甩的。热腾腾拿出来,可
以从后堂,隔着几十桌人,一个“长传球”,甩给前桌的堂倌,再交给客人。毛巾烫,甩得
又准,客人不但叫好,还给赏。
    现在这吃饱了、喝足了的客人,就在洗脸。热腾腾地把那油嘴油脸大手一抹,多过痛!
当然螳螂不是用热毛巾,是用热口水,只是那擦脸的爽,看起来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这自
家的口水,更卫生。
    我这话是“良有以也”,因为当年我在中视跑新闻的时候,特别作过一个专题报志,把
到各餐馆收来的“卫生毛巾”送去化验,结果十家有七家不卫生。采访车的司机老林说得露
骨:“当然不卫生了,有些毛巾从黄色咖啡馆收来,马马虎虎洗洗,又进了餐馆。你要知道
在黄色咖啡馆有不少‘吹奏’的小姐。那茶不能喝,是小姐漱口的;那毛巾更不能擦,是用
来擦更脏的东西的。”
    从那以后,我绝不用外面的毛巾。我想“他正跟前一位或前许多位使用者,交换一种过
瘾。”
    如此说来,这螳螂能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口水洗脸,不是比人还文明、还卫生吗?
    用手肘擦完脸,它又开始一点一点舔它的钳子,也可以说舔它的下臂和手指。你几乎可
以听见,它像婴儿吸手指似地“啧啧”有声,也有点像吃法国“龙田螺”之后的老饕。吃完
田螺还舍不得那点烤出来的汤汁,得用面包把盘子擦干净,擦完了,看手上弄到一些汁,又
把手指伸到嘴里舔干净。
    这真不文雅,却常发生在法国士绅和名媛的身上。他们不觉得不雅,还觉得是对主人的
一种奉承,表示东西太好了,好得让人忘了礼貌。
    想必螳螂也是忘了礼貌。在它那钳子之间,一定还沾了许多汤汁,让它余味无穷。
    它的手显然是复原了,否则如何抓虎头蜂,又怎么把手指,一根、一根送进嘴里,做得
如此细腻而从容呢?”
    我兴奋极了,觉得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自夸,这世上有几人给螳螂接过骨?又有几人
动过螳螂的手术?而且成功了。
    我决定再去抓一只虫进来,让它享用。而且才出门,就见一只“黄夹克
(yellow Jacket)”在享用我的美人蕉。它不是吃花粉,而是钻进美人蕉的“叶鞘”里喝
水。美人蕉在大热天是救命的东西,因为它的叶片大,又斜斜地伸着,即使不下雨,凝在上
面的露水也会滑进它的叶鞘。我不知道美人蕉是不是用这方法收集水分,只知许多小虫都靠
这个“小池塘”过活。
    黄夹克也算黄蜂的一种。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只晓得美国人都叫它黄夹克。它才钻进叶
鞘,就被我的塑胶袋堵住,居然还不知道,迳自喝水,喝完退出来,起飞,进了我的塑胶
袋。
    不知道它如果没喝水时已经发现被堵住,还会不会继续喝,抑或立刻想办法“突围”。
如果是我,知道突围已不可能,我一定喝。就好像有一阵子空难特多,我出去旅行时,都祈
祷,如果非死不可,请让我玩完了,到归程才“出事”,不要刚出发,就掉下去,太冤了!
    就算知道必死,总也得把现在好好过了,对不对?谁不是如此呢?每个人都知其必死,
每个人也都猜想自己不会马上死,所以能好好地活着。所有的匪徒、暴群、恶主,也都以这
方法,用最少数的走狗,对付大多数的善良百姓。百姓们都知道如果一起抗暴,自己人一定
赢,但是自己可能死。于是在避免自己送死的想法下继续忍受,忍到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千岛湖事件遇害的人,如果先知道会被杀,可能乖乖走到船舱下面去吗?他们一起反
抗,就算死伤几人,匪徒能不被制伏吗?一枝枪、一颗子弹,能杀一百个人,就是这个道
理。
    “黄夹克”显然是个“达人”,喝足了酒,上刑场。
    进去了,“黄夹克”开始飞扑。从盒子的每个角度,试着突破重围。又倒挂着,在盒盖
上爬,对着每个通气口,极力地想钻出来。可惜,身子太大了。这正是老子说“吾所以有大
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的道理。
    盒子那头,螳螂依然在洗脸,还在左扭扭头、右伸伸腰,好像作马王堆帛画上的“导引
之术”。相信它这看来从容,而且无欲的动作,正是为下面的杀戮热身。
    守了十几分钟,看来一时不会有好戏,我转去厨房找东西吃。
    老婆切了一大块“维吉尼亚火腿”,放在微婆炉里热了一下,又放上一片凤梨,还倒了
杯牛奶给我。我突然灵光一闪,去书房把螳螂盒子拿过来,放在餐桌上,三个人一边吃东
西,一边观赏。
    “多残酷啊!一边吃,一边看别人杀。”老婆说。
    “多残酷啊!一边杀,一边看别人吃。”我说:“这火腿如果不杀,是哪里来的?不但
杀!还调味、腌渍、绑起来入味,再运出去卖、买来切、切来热、热来吃,人残不残酷?所
以说,是我们一边杀,一边看“它”吃。这就好比预先买好凶器、观察形势、算好时间杀
人,是‘谋杀’,要罪加一等。至于临时见财起意、夺财杀人的是‘非预谋杀人’,罪轻一
等。人的杀生,都是谋杀。”
    正说着,盒子里传出一阵骚动,以为战事已经开始,却见螳螂还在作“导引之术”,真
正的骚动是从盒底传来——
    那只黄夹克跟虎头蜂一样,也钻进了大黑蜂的尸体里,而且不但钻,还不停地拍翅膀,
抱着尸体上下翻滚。
    “它好像在打架。”女儿说。
    “跟死掉的大黑蜂打架。”我说:“它不知道它的必死,是因为我造成的;也不知道真
正的敌人是螳螂,却以为自己的厄运是同类的大黑蜂造成的,所以去咬大黑蜂。”
    “死了,为什么还咬?”女儿问。
    “这叫鞭尸。”
    “不要跟小孩说这么多。”老婆把子推到我前面,又对女儿说:“吃东西,不要看。”
    盒子放在眼前,我一边低头切火腿,一边看。发现“黄夹克”一下子不见了,原来钻进
了大黑蜂的肚子。大黑蜂居然空了,被上一只虎头蜂吃光了内脏。这下我搞懂了,为什么我
会找不到虎头蜂,它又为以能活得这么长。原来它杀了老贼,自己变成新贼。只是它如果这
么会咬,当螳螂生病,毫无武力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咬螳螂呢?
    想起七、八年前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
    一个华青帮的华青,在勒索一家中国人开的旅行社时被捕。那家旅行社在三楼,小华青
上楼,进了门,发现坐在柜台后面的不是“老中”,而是个白种女人,于是掉头就走。没想
到白种女人看到华青手里的武器居然尖叫起来,惊动了一、二楼的邻居,又正巧有警察经
过,于是被抓了。
    你说妙不妙?他为什么看到“老中”就抢,看到“老外”则走呢?是言语不通?还是承
继了八国联军以来,中国人崇洋媚外的遗毒?反老外、反老外,超英赶美、杀夷灭洋之后快
百年了,中国人还是中国人,连万里迢迢、漂洋过海地来到番邦,还要回头欺侮自己人。
    看!“黄夹克”如同一个来自黄土地的炎黄子孙,钻进同族的肚子里,狂攻、猛咬。表
演一出闹剧,给作壁上观的螳螂看。
    看你们自己斗够了,再下手!

六月の雨が降ったりやんだりしま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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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臣
                      九月八日
    昨天夜里我作了个怪梦,不!应该说是可怕的噩梦。
    我梦见一个男人驾着小飞机,带着他太太和初生的婴儿在山里出了事。夫妻都受了重
伤,太太先死,先生也跟着死去。第二天,救援的直升机冒着风雪赶到现场,看到两个大人
的尸体抱在一起,却没有婴儿的踪迹,突然听到哭声,从那死去的女人怀里传出,走近看,
大吃一惊,弯身从女人的腹腔间抱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儿。原来那丈夫知道自己快死了,孩子
也会冻死。竟把他死去妻子的腹腔切开,将婴儿塞进去,只露个头在外面。再抱着他的妻与
子,断了气。
    我常作这样的怪梦,主角不是我,我是第三者,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发生的事,许多我写
的小说题材都是这么得来的。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些故事常
从我过去生活的经验里产生。也可以说,我白天总是想,没在有意识想,也在潜意识想,想
着想着突然产生灵感的火花,落入了梦中。
    早上起来,对儿子说这个故事。他一笑,说简直是外星人电影里的神话。我说“笑话,
什么神话不是拿人的心去想的?如同有精金和玛瑙的天堂,也是用现实世界最美的东西去
想。我这故事不是凭空杜撰,可是有根据的。”
    于是对他说游阿拉斯加时,听爱斯基摩人说的故事——
    “如果你在冰天雪地里失去了雪橇,又迷了路,眼看风暴就将来到,你没有任何屏障,
只可能被冻死。这时你发现远处有一只北极熊,你唯一的选择,就是趁天亮,拼最后一口
气,把北极熊杀死。然后切开它的肚子,钻进去,靠着它身体里的热血,和厚厚的皮毛,你
才可能度过这场灭难。”在费尔班克,一个爱斯基摩人对我说:“你非杀它不可,它既然不
能拥抱你,甚至准备夺你的性命,你怎能不杀它?”
    “说不定它也要被冻死了。”我说。
    “它既然总归一死,你当然更该杀它,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吧!”爱斯基摩人说:“所
以在我们的神话里,认为我们一半是人、一半是北极熊,我们的祖先靠躲在北极熊的肚子
里,活下来,又像被北极熊生出来,所以是半人半熊。你没看见好多雕刻,从左半边看,是
人;从右半边看,又是熊吗?”
    我昨夜的梦就是根据这个“改编”。为什么早不作、晚不作,昨天作呢?”
    很简单!因为昨天看到“黄夹克”躲在大黑蜂的肚子里,它们的道理不是一样吗?只是
不知上一只虎头蜂被螳螂抓了出来,这只“黄夹克”是不是也难逃此劫。
    想到这儿,我立刻走去书房。早晨的阳光已经过了,盒子里暗暗的。我是故意把螳螂盒
子放在书架上,因为如果我摆在靠窗的地方,太阳一直晒,盒子只有上面几个通气孔,里面
温度不断升高,没多久螳螂就会被烤死。
    我把盒子从架上拿下来,放到窗台有阳光的地方。在我的监视下,晒晒太阳是可以的。
    才放定,就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原来那“黄夹克”没躲在大黑蜂的肚子里,也可能是
见到阳光就飞了出来。但是最早的时候,朝阳已经晒过一次,它也可能早出来了一阵,为什
么没像昨天的虎头蜂,被螳螂吃掉呢?
    两个家伙都是“趋光”的。黄夹克不断往阳光那一侧的盒盖上飞,螳螂也往那里移动。
这很好,像是一起往赌场和夜总会跑的仇家,因为“同好”而“相聚”,因为相聚而相斗。
    我不断配合螳螂头部面对的方向,调整盒子的角度,使“黄夹克”能正好投怀送抱。只
是,等了半天,只见两个家伙不断走来走去、扑来扑去,却不见大打出手。
    我想通了!这就好比两个仇人陷身在绝境,正当怒目相向,准备一决死生的时候,突然
露出一条逃生的路,当然逃生重要,于是不再打斗,争相逃跑。
    现在“黄夹克”以为绝处逢生,由盒外透出一线生机,甚至隔着窗子,能见到它的“桑
梓家邦”。螳螂也一样,特丹树近在眼前,比“黄夹克”的家还靠近,当然也想逃,它哪还
有心吃呢?要吃,也等逃出去之后再说,说不定可以守在洞口,等仇人钻出来的时候,狠狠
来一下子。这不正是“双喜临门”吗?又逃出险境,又杀了仇家。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不是
如此?有几人能因为感谢老天爷,让自己脱险,而饶仇家不死?他只会想,上天使我不死,
就是给我报仇的机会,我岂可不报仇?不报是拂逆了天的旨意。当年刘帮迟疑,说项羽曾经
在最盛的时候,留自己一条生路,而打算还报,也留项羽一条生路的时候,下面人不也这么
说吗?
    当年上天把天下给项羽,是项羽不拿,违了天意。而今上天又把天下给你刘邦,你岂能
再犯项羽曾犯的大错呢?”
    每个得天下的人,都说是大意。他杀是“顺天之意”,他不杀也是“顺天之意”。上天
疼孩子,管他好不好,都是对。这就是“天子”的道理。
    灵机一动,我把玻璃盒快速地移到阴暗处。使这两个“急于找出路”的家伙,一下子失
望起来。失望就会互相责备,失败就要为自己找个失败的借口。战败者的阵营里总会有叛变
和内证,就是这个道理。一群败将,你怨我、我怨你;你骂我、我骂你;接着是你杀我、我
杀你。最后把主帅的头,提去见敌人,不但得赦免,还能混个一官半职,这不是战争和历史
的定律,和悲剧中的喜剧吗?
    果然,才进入阴影,两造就厮杀起来。每当“黄夹克”飞近,螳螂就曲着双臂,作出攻
击的样子,然后出手。只是,不知因为盒子大小,还是技术欠佳,虽然把盒子撞得咔咔响,
却一再扑空。再不然明明抓住了,又一下子甩掉,好像伸出去蒸笼里拿热包子的人,包子到
手上,又烫手,丢了回去。
    我开始怀疑昨天它所以能抓到虎头蜂,是因为虎头蜂关了太久,已经筋疲力竭的缘故。
再不然它就是趁虎头蜂已经昏迷,才动手。
    “我看它是个小人。”我对妻说。
    “什么是小人?”女儿在旁边问。
    “小人就是偷袭的人。”我回答:“偷偷攻击别人。”
    “哪只螳螂不是小人?”妻说:“它当然是小人。”
    女儿突然一噘嘴,不高兴地走开了。坐到客厅沙发上,不说话。
    “她哭了那!”妻小声说。回头看,可不是吗,在那儿擦眼泪。我赶紧过去问:“妹
妹!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你们骂我的‘宠物(Pet)’。”小丫头说。曾几何时,她已经把这螳螂看成她
所有了。
    “不知道它会不会想妈妈。”小丫头擦着眼泪:“它妈妈会不会安慰它?”
    “它妈妈早死了。螳螂妈妈都在前一年秋天生蛋,然后死掉。等第二年,那蛋会自己变
成小螳螂,所以没有一只螳螂能见到妈妈。”我说,心里一惊,发现可不是吗?这世界上许
多生物,都永远见不到妈妈。
    “那我作它的妈妈。”小丫头突然兴奋起来,又跑去了盒子旁边,大声喊着:“它是我
的贝比,我给它取个名字。”想了想,说:
    “它叫Petty,派蒂!我的派蒂!”

乔迁
                      九月九日
    自从昨天螳螂被我家大小姐收为“义女”,事情就麻烦了。以前大小姐看螳螂是凑热
闹,现在看螳螂是探望她“女儿”。于是“它有没有吃东西?”“它为什么不吃东西?”
“为什么不弄东西给它吃?”“它为什么抓了半天抓不到?”“晃是盒子太小了?”这些问
题就都出笼了。
    提到房子太小,我倒也有同感。第一,自从脱皮之后,它突然变大了。第二,自从它手
术之后,显然已经复元,前途不可限量了。第三,昨天当它抓“黄夹克”的时候,几次出
手,都撞在盒子上,落了空,表示它使不开身手。你想想!当一个人一下子变大了,又不再
是“吴下阿蒙”,未来极可能出人头地。他又因为本事不凡、眼界不同、交游也不一样,当
然得给他换个房子。如果你是大财团的老板,有个小子请你帮忙,支持他出来竞选。看这小
子没什么本事,也不可能混出什么名堂,你当然可以不理。但是过两年,他的人脉广了、桩
脚多了、格局大了,再要你支持,你还敢怠慢吗?只怕他不找你,你都得主动去求他。
    连养女儿都是如此。女儿交个穷男朋友,又不是什么热门科系的,你大可以给他白眼
看,对女儿泼冷水。相反地,要是她交个世家子,大财阀的二代主,你能不主动为女儿添新
装,甚至粉刷门面,把自己和老婆的“主卧室”让给女儿当香闺,给女儿撑场面吗?
    你可以打“落水狗”,但绝不能得罪“豪门的爱犬”,尤其不可拦“有能力的年轻人”
的路。为了你及你的下一代,你可以早早把这年轻人“作掉”;再不然就得对他尊重,给他
礼遇,甚至把女儿嫁给他,让他成为你的人。
    哪个有成就的人,不懂得这一点呢?
    现在这螳螂小子非但有了那三大要件,而且有了我的爱女撑腰,我还能犹豫吗?
    我又去翻箱倒筐了,先找到几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大塑胶罐,又看见一个更大的巧克力
盒子。只是塑胶罐不够透明,巧克力子虽然比现在用的宽大了一偌,仍然只有七公分高。螳
螂脱皮已经给我一个教训,我必须为它准备一根直立的树枝。想想,如果当时把它放在大一
点的盒子里,又能竖根枝子在其中,也不会发生后来这许多问题、费这许时间动手术啊!
    所以这扁扁的盒子也不能用。
    我是不牺牲不成了。我决定把自己装咖啡豆的瓶子,送给螳螂。我煮咖啡是很有心得
的,连台北的记者朋友喝了都叫好,特别在报上为我写了好大一篇。自然,我在纽约的“本
店”,更有一定的规模。单单装咖啡豆的罐子,就有四、五个。我挑了一个中型的,大约二
十公分高、十二点五公分宽,圆圆的、玻璃不厚,正好观察。
    把咖啡豆倒出来,罐子里还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原本想就这样将螳螂放进去,又怕“人
的最爱,是螳螂的最怕”,家事书上不是说咖啡味可以防虫吗?搞不好“它”一进去就死
了。于是又把瓶子细细洗了一遍,再擦干净。免得闷在其中,久了,潮湿的罐子里产生瘴疠
之气,毒死了女儿的宠物。
    “你的螳螂宠物要搬新家了!”我对女儿喊。并打开盒盖,抓住它的背,在它还来不及
回头咬我之前,把它放进咖啡罐。
    “不是螳螂宠物,是派蒂。”女儿扒在桌边抗议:“它是女生,所以叫派蒂。”
    “你怎么知道它是女生?”
    “因为它很可爱。”
    对于小女生,它们似乎都觉得女孩比较可爱,所以“洋娃娃”多半是女的,很少有男
的。我想这一方面因为在她们心里妈妈最可爱,而妈妈是女生。一方面她们认为自己最可
爱,自己又是女生。如同妇人们听说别人“家变”,管他真相如何,八成都会骂男方。她们
骂,是骂给自己丈夫听,也是团结在一起,表达一种“立场”。
    女儿坚持“它”是女的,我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是“公”的,为了尊重她的立场,也
最好别争。
    从方形的巧克力盒,进入圆形的咖啡罐,这螳螂,不!应该说:这派蒂显然不太适应,
在里面绕来绕去。以前的盒子是长方形,它可以碰到四个角,举一隅以三隅反。现在碰到了
圆形,就成了周而复始,怎么转都一样。怪不得古人说“天圆地方”,圆的不容易量,看来
是无限的循环;方的比较可量,正像脚下能触及的“实实在在”的土地。
    于是我相信这派蒂沿着圆形的罐子四周转,一定以为自己成了哥伦布。走了又走、愈走
愈远、绕了地球一圈。
    这又使我想起以前看人拍电影骑兵冲杀的画面,预算少、只雇得起二十几个人,就把摄
影机放在中间,叫骑兵绕着机器打转、喊杀。拍出来,只见烟尘飞扬、马踢翻翻、杀声阵
阵,鼓声隆隆,没人看得出,不过是二十多人绕着圈子打杀。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好像经
历了一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争。
    天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如此。说不定造那圆形宇宙的上帝,也是一圈又一圈地导演这么
一场轮回的好戏。
    既然有了美丽的房子,当然更得有好的家具。我去花盆里剪了一截曼陀罗的枯枝,斜斜
放进去。它立刻顺着枝子爬了上来,我赶紧盖上盖子,又发现盖子不过气,于是再去药柜里
掏出一大块纱布,用橡皮筋绑在瓶口。
    多好啊!不但房子更大、更高,而且更通气了。看它从树枝攀上纱布,又从侧面的瓶壁
走下来。好像一个刚搬进新家的孩子,急着冲进每个房间、打开每个柜子。
    而且不知因为玻璃特别透明,还是弧面有放大的效果,这派蒂好像变得更大,也更成熟
了。
    古人说“孩子小时候如同春天,一番雨,一番暖,病一次、长一次。人老了又如同秋
天,一番雨、一番寒,病一次、老一次。”真是太有道理了。其实世间万物,莫不如此。一
个战乱中的孩子,不但可能被大人逼着扛起比他还高的枪,去杀人,也早早就发育成熟,好
像随时都可以孕育下一代。
    植物也一样,像是紫藤,你猛施肥,它就猛长叶子、长藤蔓、不开花。当你断了它的
肥,它反而开花。又譬如芙蓉扶桑,明明再过好几天才能开的花苞,你今天摘下来,放在水
里,明天一早就绽放了。
    这世间所有的生物都一样,有好营养和环境的时候,可以先长大、再结果。没有好的生
存条件时,就拼一切力量,先结果再说。
    自己活不下去,总要下一代能够活下去。没有这种“生存本能”的生物,又怎么可能经
历千年万代的淘汰,留存到今天?
    只是,当这派蒂原来差点活不成,而加速成熟之后,又一下子,进入那么一个富裕的大
房子,它到底是“长叶”,还是“结果”呢?如同一个原来住在小草棚里,只因为脚下那块
“农地”,突然变成了“建地”,摇身成了亿万富翁。到底是先创一番事业、作许多功德,
还是先讨个细姨?
    住大房子,当然格局也大些。有位风水先生说得妙——“看来看去,那些高级住宅区,
家家的房子,不论朝哪个方向,风水都好极了。”我心想,那么到贫民窟,是不是无论怎么
看,风水都坏透了呢?这好比宋太祖去相国寺,问大和尚“我是皇帝,到底要不要拜佛?”
那大和尚答得多妙——“你是‘现在佛’,不必拜‘过去佛’。”(见欧阳修《归田录》)
    皇帝就是现在佛。可不是吗?皇帝一举可以万民有幸,也能万民遭殃。他可以拯生民于
水火,也能陷于渊薮。他不是现在佛,是什么?
    那大和尚又是何地机智?他不这么答,能怎么答?难道说“你我都是众生,众生平
等?”或“你我皆是弟兄,大家一起来朝拜上帝”?
    对不起,作了帝王,就不再有当年同穿一条裤子打天下的兄弟。真命天子只有一个,五
爪龙袍,只能我一人穿。你作“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把江山让给我,可以!你作
“小楼昨夜又东风。”我就要把你除去。
    看!伟大的派蒂,经历了生命的大蜕变、大苦难,又获得女主人的大慈爱、大关怀,如
今升格进驻了大宅院、大府邸,整个光彩都不同了!
    隔着瓶子看它,它的头更大、眼睛更亮、脸更往上抬。那眼神,竟然有点令人不敢仰视
了。
六月の雨が降ったりやんだりしま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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