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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相照论坛 论坛 原创文学 存档 1 故乡的记忆之三 细 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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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记忆之三 细 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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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5 19:58
故乡的记忆之三

细  婆


  我是吃细婆的奶长大的。  我只在纸上见过我的母亲,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在我稍谙人事的时候,我问细婆,我妈呢?她起初并不想理会我,可见我一副打破沙锅的架式,就从一本俄文小说,她用来放鞋样的很厚的一本大书里找出一张有点发黄的纸片来,呐,这就是你妈!我就看到一张素描,一个年轻美丽的小女子楚楚地立在那山岗上,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山岗上开着不知名的细碎的小花。  你妈很漂亮!细婆温柔地抚着我的小脑袋。有你好看吗?在我幼小的心里,漂亮应该是好看。我抬着一双毛眼睛看细婆,细婆就笑了,说,比我漂亮多了!你个苕儿!细婆都老了,还漂亮什么呀?说着就笑,颤动着身子,如一树梨花。

  我又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山岗出神,想像着我的母亲,那个关于美丽漂亮的小女子。细婆告诉我,她在我还只三个多月的时候,就狠心地扔下我,跟我们那插队的知青跑了,一去再也无音讯。我只在那张纸片上见过她,甚至连恨她的情愫都没有,我对她的印象太模糊了。是的,拿细婆的话说,你妈呀,她不属于这个鬼地方,她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  我怔怔出神的那会儿,文革爷就过来扯我了,哈儿,快过来,我教你下象棋!文革爷是我细婆的小儿子,比我大三岁多。文革爷拿出他四处收集回来的汽水瓶啤酒瓶的盖子制作的那副象棋来教我下棋。我五岁的时候就会下棋了,可我从来就没有入到门道,我一边下棋,一边却又在出神,我妈她同知青跑了,她现在在做么事呢?她有没有记起来她还有一个孩子在这个山村?

  文革爷就一跳三丈高!哈哈大笑起来。你个苕哈儿,你看你,白给一个车我吃了吧?我一看不对,就想悔棋,可文革爷说什么也不干。说着说着,竟急了,就骂开了。你个野婆娘的种!细时候一直让你,现在我长大了,还想我让你?别做你的清秋大梦了!你晓不晓得你细的时候,老是同我抢我姨的奶吃?他叫我细婆“姨”。  细婆就笑笑地走过来,看着我们俩个孩子闹,又呵斥文革,说他不该欺负我做侄儿的。文革头一偏,白了他姨一眼,说,你就知道偏心!细时候我饿不过,你总是让我吃那左边奶水不足的那只奶!却总是把那右边奶水足的给哈儿吃!文革一边说,一边翕动着鼻子。  细婆还是笑着,说,你听哪个烂嚼舌头根的又在瞎说了呢?  瞎说?垸子里的人都这么说!文革在瘪着一张小嘴,极是委屈地说。  快莫乱果款了!来吧,进屋里来,你们两个细鬼头,进屋里来,我给你们吃麦牙糖!

  细婆据说是我们那县另一个公社里的大地主的小女儿,土改的时候,地主给人斗死了,细婆上了几年私塾,家道中落,就再也没有继续上了。后来就遇上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的一级战斗英雄我细公。  在我们老家,关于我细公的传闻多得像牛毛一样,你数得过来?大家都说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关于我细公的记忆,我也很模糊,只记得的的确确是有一位高大的男人出入我细婆屋里,我叫他细公。小的时候我同我文革爷不无得意地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讲我细公的故事,说什么他是武林高手,什么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还有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在武当山学过武艺,一套太极剑使得出神入化,细公舞剑的时候,水都泼不进去呀!又有人说,他在朝鲜战场上,就是拿着那把剑冲锋陷阵的,还把小鬼子的首领的头都割了回来!又有人说,小鬼子的坦克厉害,细公不信邪,一个人守在那山岩边,待敌人的坦克过来,一剑过去,那坦克的大炮就齐齐地断了!吓得小鬼子屁滚屁流落荒而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一级战斗英雄的苦楚。我细公一身光芒地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痛。他身上竟有七处弹片!有的都陷地骨头里了,他一天到晚就抱着酒,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的神经。后来就真的给醉死了。他死的时候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吧,留给我细婆三个孩子,撒手尘寰。

  细婆好不容易才将三个孩子拉扯大,情形刚刚好一点儿,又迎来丧子之痛。那个他最大的儿子,我的为民爷,在自卫还击战场上,牺牲了。据说死得很惨烈,他孤身陷入敌人的包围圈,在敌人如潮水般地朝他合围的时候,他引爆了身上的炸药包,据说炸得血肉横飞,连块皮也找不到了!部队的人送来噩耗,只带回来一顶炸得只剩一半的军帽,沾着我为民爷的血。我和我文革爷,四清爷三个半大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我细婆却一点眼泪也没掉,只怔怔地立在那里,颤着一双手,接了那半顶军帽,一屁股歪在堂屋的板凳上。  上过越南战场的还有我叔叔。一垸子的人围着他,听他讲越战的惊险。我细婆也同我们围坐在角落里。待得我叔叔讲老山前线的山上,竟然平均一个平方上炸了三颗炮弹,一众人惧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我细婆就哭了,“我的儿呀——!”没了下文。围坐的人无不落泪,默然良久。是呀,谁不念想我的为民爷呢?他是个好人,他在家的时候就很能干,又极懂事,对长辈又极是尊重,小孩子都喜欢他的呢,可谁能想到他小小年级就没了呢?尸骨无存。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垸子来了一个说书的,姓李,大家叫他小李。细婆每天也搂着我去听小李说书。那个小李也着实厉害,拿我们那垸子人的话来说,就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死的。一到晚间,他往那台前一站,清清嗓子,就一手拿着快板,一手拿着一支鼓椎,咚咚梆梆地说起书来。固有的书目有什么《说岳全传》、《薛仁贵佂东》、《济公活佛》诸如此类。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在小李的口里说出来,自是多了一番韵味,直听得垸子里的人如醉如痴,天天天还没擦黑,就早早地吃过了过夜,搬了小板凳巴巴地在那屋子里等小李。有一天早上,我文革爷对我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直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四清爷跟小李跑了!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真的,真的,我四清爷同小李跑了!一垸子的人自发组织起来,挨家挨户地往浠水那边找了几天几夜,愣是连个人影也没找到。  细婆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很是平静,倒像是事先知道一样。她只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就在堂屋里上起香来,她娓娓地对祖人位上的细公说,庭旺,你细女儿四清跟小李走了,语气平静得不起波澜,像镜子一样。四清爷走了,十七岁就跟人走了,自此就像根本就没这号人似的,再也没在山村里出现过,乃至于我对这位自小看着的姑姑印象极是模糊,只记得她同我细婆一个模样,垸子里的人都说,她们母女是一个粑印里出来的,柔柔的眉眼,俏俏的身段,如我细婆屋前的海棠。

  细婆自此就沉默了。在我放学回来做作业的时候,她在一边纳着鞋底,纳着纳着,就怔怔地出神,也不知她想起了什么。我怯怯地叫了一声,细婆,你怎么了?她的眼就潮了,吸了一下鼻子,极是爱怜地抚着我的头,说,哈儿乖,我没事,真的没事,说着,又极不自然地笑了一笑,幽幽地望着窗外,哈儿欸,你给细婆争点气好么?竟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极是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嗯,细婆待我这么好,我肯定会给细婆争口气回来的!她就拉我入怀,悠悠地唱起小时候教我的那些歌谣,我和着她的节拍,跟着唱将开来。  我也不知有没有给我细婆争点气回来,反正后来我一直在读书,也极少在家里住。后来听说我文革爷,那个小时候教我下象棋的小叔,不知怎么的,竟然在镇上同一帮小混混上搭上了,入了一个什么青龙帮,似乎还是个小头目。也不知他到底耍了些什么手段,十九岁那年,他竟娶了我们那里的派出所所长的千金。文革爷结婚我正在考试,就没有回家参加他的婚礼,他寄了一大包喜糖到我学校。后来我听垸子里的人讲,我细婆似乎不怎么赞同我文革爷娶那派出所的女儿。可儿大不由娘,她一个妇道人家,能作什么主呢?何况文革爷那个时候风光得很,结个把婚哪里轮到细婆来作主的呢?他也根本就没在家里落过屋,一天到晚领着他的一帮乱兄乱弟在外面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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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5 20:00
一年多后,我正在上课,学校突然送来一份电报,我匆匆忙忙地从学校赶回了山村,我文革爷死了,死在家里的床上。一屋子的人!他的那些兄弟,一个个善者不来的模样,嚷嚷着要验尸,一定要查明他们大哥的死因。我隐约地听到有人说,那个派出所的千金,同她一个什么相好的在什么地方幽会,被我文革爷逮个正着,我文革爷就把她给毒打了一顿,没想到那女人就怀恨在心,趁我文革爷没留神,在饭里放了一包老鼠药,文革爷就死了,刚刚二十岁就死了。我回去的时候,文革爷正躺在屋里的门板上,黑着一张年轻的脸。  我细婆木头人一般地坐在文革爷身边,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我蹲在她的身前,任眼泪无声的滑落。细婆倒安慰起我来,说,哈儿你回来了?快别哭了,你文革爷知道你回来了,也会高兴的,快别哭了……又对着那一屋子的人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还是让文革入土为安吧!我老了,不想再折腾个什么闪失出来,趁他侄儿回来了,让他入土为安吧?细婆说着,眼泪就漫出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文革爷的那一众兄弟。

  文革爷就下了葬,我披麻戴孝,哭了一场。  在我读大二的那年,武汉来了一个女人,自称是我的母亲,跑到我细婆屋里,极是亲热地叫细婆“婶娘”,她要接我回武汉。细婆看了看我,说,哈儿呀,这真的是你妈呀!你细的时候,不是经常问起过我的么?这就是你妈呀!你同她回去吧,还不快叫她妈?我怯怯地望了那个年轻的女子一眼,叫了一声妈,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那女子却极是高兴,猫哭耗子一般地撒了几滴泪水,又同我细婆说,婶娘,这些年,辛苦您了!细婆说,不辛苦,不辛苦,就直直地看着我叹气。我说,细婆,我不走,我要伺候你一辈子,你身边再也没个亲人了,我不走!细婆就望着我,极是灿烂地笑了,说,哈儿你个苕儿,细婆知道你的孝心了,你跟你妈回武汉吧,这个地方太穷,你留在这里有个什么出息的呢?走吧,细婆老了,唯愿看到你有些造化,就是现在死了,细婆也心安理得,你跟你妈回武汉吧,她生你一场,也不容易,说完,别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

  我就同我妈回了武汉,来了另外一个家。我再回那个生我养我的山村已是两年之后。龙年的春节前夕,我坐车回山村来看细婆。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老得我都有点不敢相信。她才多大年纪呢?五十来岁的人,瘦得只剩一张皮了。她一个人住在老屋的矮屋里,正在病中。我文革爷的遗孀,我叫细娘的女子,接了我的礼物,同我说,你细婆得了出血热,传染的,哈儿你小心些,不要靠得太近呀,那个病传染的!  我点了点头,去老屋的小房里看她。那间小房原是间堆放杂物的,因她得了传染病,就拣了出来,供她休养。屋里的光线很昏暗。她见我回来,极是高兴,猛地记起什么,说,哈儿,你快别过来,我这病传染的,儿哇,你听话社,叫你莫过来了!说完,抽泣起来,我顾不了那么多,走过去跪在她的床前,拉了她瘦得像根火柴棍的手,摩挲了半天,泣不成声。她老泪纵横,用另一只手极是爱怜地抚摸着我的脑袋,宛如儿时一样。她倒又是安慰起我来,哈儿乖呀,别哭了!你大老远的回来看我,就只为了来哭的?快莫哭了,让人见了,会笑话的!你个大学生,得有个读书人的样子,好好的,哭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才止住哭,问了一些她的情况,末了就说要接她去武汉住。她歪着嘴一笑,说,哈儿你真有孝心,细婆没白疼你一场,哎,细婆老了,知道你的心意就好了,你妈一个人养你也不容易,她个妇道人家,供你上大学容易么?到你出息了,记得有空回来看看我就好了哇!你今年二十二岁了吧?你若是有孝心,早点成家,再生个儿子,让细婆抱抱吧?听她如此说,我的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淌,拉着她骨瘦如柴的手,不知说些什么好。临行,细婆淡淡地同我说,哈儿哇,你怕是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说怎么会呢?我还没孝敬你呢!你还果年轻,怎么会看不到的呢?她倒是预料到了她的死一般,真的,没过数月,她就去了。

  我又一次回了山村,文革的媳妇,我叫细娘的那个女子,竟然说庙里的菩萨说了,细婆的命太硬,死的时辰又是凶时,不能入土的。我看着那一群人忙里忙外的,一时怔在那里,傻子一般。  细婆就真的没有入土,大家抬着她的灵柩去火化了,骨灰放在一个玻璃罐里,放在我们家的祖坟山上。我后来去看过细婆,她的骨灰仍孤零零地放在那里,黄昏的夕阳惨淡地照着那片冰冷的土地,有一两只乌鸦,哇哇地飞过。

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凌晨五时到八时半东莞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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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5 20:49
楼主娓娓道来,语言自然流畅。人物刻画真实感人。
一个平凡的人,平凡的生也会平凡的死去,但总能在他人心里留下些印迹,
近三年前的文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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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5 20:52
人情世故,娓娓道来,好文。
女性也以“爷”称之?看来是地方习俗差异。不知搂主仙乡何处。
另,部分词句似可再润(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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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5 21:46
楼主文笔很好,而且与我也是老乡 ,呵呵
血缘关系是永远也割不断的,但亲情远不止血缘那么简单,你对你细婆的那份感情字里文间可见珍贵。愿你细婆在天堂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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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5 21:59
挺感人的 期待着续集呢
是非曲直终成空,韶华白头,何须怨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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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6 09:54
  谢谢版主大人的阅读与批复。谢谢楼上各位兄弟姐妹。

  关于“爷”一词,写的时候不警觉,后来也被人问起,才发现,在我故乡蕲春,自家的女性(姑姑)也是叫“爷”的,外姓的女子才叫“娘”。

  谢谢各位。纯粹瞎编的一小说,博一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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