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汾河门前过
简杨
一
我后来追溯自己为什么会学了医时,象很多事情那样,仍然还是追到了大姐
的头上。
我大姐丁汝兰在我很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很多天。我再见到
她时,她嘴唇干裂,脸色枯黄。除了头发和眼珠的那点黑色外,她整个人似乎都
被病房里的白色吞噬了。
大姐问我:“强强,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会。”
“往哪儿记?”
“心里。”
大姐见我拍着自己的胸脯,便微微笑了起来。
我小心地问:“大姐,妈说你就要上路了,在给你做新衣服。什么是上路?”
“上路就是死,”她凄然地说。
我又问:“你不要我们了吗?”
她没有回答,眼睛里又复归呆滞。
我走出来,看见我母亲正向一个医生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医
生一边嗫嚅地说他会尽力而为,一边却退着走开了。我拉了一下母亲的手说:
“妈,大姐不会死,要救她还得靠我。”
大姐重病痊愈之后,便开始和一个男人约会。男人叫黄国华,我和其他的几
个姐姐都不喜欢他,嫌他丑,矮,还有慢性肝炎,根本配不上大姐。
大姐约会的时候常去看电影。她每去之前,别的姐姐就说她应该把黄国华踢
掉。每听到“踢”那个字时,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这么一个画面:我大姐正站在
南宫电影院最高的台阶上,黄国华则抱着头从上面滚了下来。姐姐们对黄国华很
不恭敬,一直到他和我大姐约会了好几个月后,她们还是当面叫他“喂”背地里
叫他“小黄”,要多野蛮有多野蛮。
我大姐嫁的那一天,母亲把正要走出门去的大姐和黄国华叫住。她对黄国华
说:“小黄,我这个女儿受了很多罪,没有她,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她今天一走
出这个门,就是你的人了。我现在让你好好照顾她,我也知道你会一口答应。可
你把她带回去后,会把她怎么样,我却根本看不见。但我还是要请你看在我这把
年纪的份上,好好待我的女儿。”
黄国华走回来,认真地说:“妈,我现在怎么保证你都没有用,以后你就知
道我的为人了。”
他和我大姐下了楼,门口的鞭炮响得震天。我回来的时候,听见另外两个姐
姐在说大姐很傻,放着李家的大儿子不要,不知为什么,非要和人家崩。
我这才记起,大概在一年前,有个年轻男子来过我家几次。他很英俊,每次
来的时候,母亲总有些手足无措,让人家在过厅里的饭桌旁坐着。他话不多,等
大姐的时候,一见我从屋子里探出头看他,便会笑一笑,叫我过去,让我玩儿他
钥匙链上的水果刀。等大姐出来了,他就会马上站起,对母亲说:阿姨,我们走
了,我晚上会把汝兰送回来。
母亲有一次在他们走后说:人是个好人,但和你大姐终究是不相配。
我的那几个姐姐正在贬低着黄国华议论着李姓的男子时,我母亲把桌子拍了
一下,大声呵斥道:“我以后要是再听见有谁提起那个人的话,我就会把她的舌
头剁掉!我以后要是再听见有谁背后不叫黄国华姐夫而叫他小黄的话,我也会把
她的舌头剁掉!”
她这样发了脾气的三天后,黄国华陪着我大姐回门了。那几个姐姐齐齐地站
在门厅里,恭恭敬敬地向黄国华问好:姐夫,你来了?
可怜的黄国华却吃惊地把她们一一看过,又朝大姐和母亲看去,不知道出了
什么事。
我母亲共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儿,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就是我,老小。她
一生象我前妻那样非常头痛大家庭,不止一次说到如果不是我父亲当时坚持,她
在生完我三姐之后便会结扎。“这样一来,”她指着在三姐以后出生的我们说,
“根本不会有你,你,还有你。”
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一直有些国王的感觉,有一次听见她又那么说时,便
自以为特殊地问:“连我也不要?”
母亲笑:“尤其是不能要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咱们家就不会有这么多人;
没有这么多人,大家就有皮鞋穿,有好衣服穿,有肉吃。你看你惹了多大的麻
烦。”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玩笑,但很多年后,却觉得那也是她的真实心情。我父亲
死后,一直没有出门工作的她,便开始做临时工:秋天时到菜窖里储存白菜,夏
天在居委会折叠书页,平时家里还总有大姐从纺织厂领回来的棉纱,母亲拆了再
让大姐送回去,增加零用。我相信母性伟大,但对于我们当时的那种处境,我母
亲其实早就非常无奈了。没有大姐的帮助,她是无论如何也伟大不下去的。
大姐结婚的时候二十六岁。她人长得非常漂亮,据说曾有过两个外号:纺织
厂皇后和大院之花。她出阁的那天,我们那个宿舍大院里,挤着看她的人很多。
一直到她四十岁以后,我一个在电视台当编辑的姐姐还羡慕地说:大姐,你怎么
能长成这样?大姐笑道:你不能什么都有,你得给我这个穷人一点儿活头。
据说大姐正当年华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每一次对上门来找她的年轻人,
她总是说:我的弟妹多,我要是嫁了你,你必须帮我负担我母亲这边的生活,要
负担到我三妹有了工作时才行。我三妹今年才上初中。年轻人就退了。但听说有
个人这么问过她: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们家人;再说,你凭什么觉得别人就得
帮你?我大姐说:我凭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因为我长得比你见过的人都漂亮,
因为我如果不是家境不好,你连话都不敢跟我说。你就是帮了我的弟妹,你还是
得了好处。不过,现在你就是想帮我,我也不会同意了。那个人便落荒而逃。
我没有见过一个人象大姐那样的。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她就没有浪漫过。谁
要和她谈恋爱,就必须先和她谈她的弟妹,如果不谈她的弟妹,就没有恋爱。如
此简单。我曾觉得大姐古怪,那些年轻人可怜。我长大了之后还向大姐问起过关
于她当年的传言。她笑笑说:我不是不懂浪漫,我也不是不知道凭着自己的容貌
可以得到什么。我以前在大街上见过年轻人因为回头看我撞了车的,我也有在一
个周末收到过四五封情书的经历,我还常在背包里发现电影票和礼物。追我的有
高干子弟,也有大学生。我要是稍微自私一点,肯定会嫁一个比你姐夫有钱的人。
但那些都不重要。你想想看,如果我只顾自己嫁得好,你和你四姐,五姐后来能
不能都上大学?
我摇头。
她然后直视着我说:强强,我不图你的回报。但今后你要是不好好做人念书,
我不会给你好看!
二
我在大姐家从初一时就开始住,一直到了高中毕业。如果不是遇见了我姐夫
那样好脾气的人,我不会住那么久,也不会住得那么心安理得。
我家住在汾河西岸一个工厂的宿舍里。桥西是太原人对迎泽桥西边那一大片
地方的统称。太原市的桥,在当时有两座最为有名。一座是迎泽桥,从我记事以
来就立在那里。在太原,被称作“迎泽”的地方和东西很多,如迎泽大街,迎泽
饭店,甚至连一种肥皂的牌子也用了迎泽。这一切的得名全是因为一条叫作迎泽
的大街。那条长街据说是专门为了迎接毛泽东到太原视察而建的。街道宽阔笔直,
两侧建筑整齐划一,从太原火车站开始,一直通向汾河东岸,长达十华里,确实
有些帝王气度,因此,太原人有时候会叫那条街是小长安街。把汾河东西两岸连
在一起的那座桥,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叫成了迎泽桥。迎泽桥的北边,有一座古朴
的水泥桥,是日本人占领太原期间造的,大家都叫它是洋灰桥。与迎泽桥不同,
从那里经过的多是农民的马车和拖拉机,桥身窄小,一辆卡车就可把桥面占满。
汾河在我的记忆里,大多时间是干涸的。自六十年代汾河水库上马之后,汾河在
太原境内的流段就成了“浊汾”和“干汾”,只有在水库偶尔放水和雨季来临时,
浑浊的河水才会缓缓溢满半个河床,艰难地流向远方。而那两座桥,相伴于干枯
断流的河床之上,岁岁年年,虽经风吹雨打,陈旧不堪,但却依然顽强屹立。
大姐家在太原市的后铁匠巷,从繁忙的大南门左转,那条巷子就藏在迎泽大
街一连串建筑的阴影里。小巷里有一所在很著名的中学,叫作太原市三中。我上
小学时母亲就把我的户口转到了大姐家,这样,我考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还马虎,
便顺利地进入了那所中学。我们高考的那一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上了大学。光
我们那个班就有二十多个人上了重点,我和我前妻都在其中。
后铁匠巷里清净整洁,太原旧城的一些影子依然能从一些古老的四合院中看
到。那时,全城最高的一个建筑是迎泽大街上的八角大楼。每天,当我从大姐家
的平房出来向三中走去时,就总会看到那座楼的背影。记得楼刚刚建成的那一天,
我姐夫曾指着那座楼数来数去,告诉我它真的是有八个角。他又要我好好学习,
要我将来考到北京去上大学,毕业了就在那里找个好工作;出差回太原时,说什
么也要在八角大楼住一夜,他也好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
记得初次见到姐夫时,我觉得他平常,甚至丑,但我后来就忘记了他的相貌。
我因为从上初中时就几乎住在大姐家里,和姐夫的感情也就一半象兄弟一半象父
子。他人很聪明,在太原一个工厂的试验室当修理工,回了家就是折腾无线电,
家里到处是电极板。我上初中刚学电和磁场时,十分吃力。当物理老师将他的拳
头当成两极转来转去时,我头晕眼花,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如果不是姐夫在家教
我,我是不会越过那个坎儿的。越不过去,就不能考出省,就没有了后来的北京,
更别提医学院了。
在大姐家我共住了六年。后来离开太原到北京学习和工作时,我一想起家,
倒不是汾河桥西边我母亲的家,而是大姐和姐夫的家,那条安静古老的小巷,早
晨那在淡雾中有些迷蒙的阳光,路上那一大片被八角大楼的背影投下来的阴凉,
姐夫用铜管给我做的一盏台灯,我们的一些笑声和争执。
我姐夫的生活极其简单,由于他的肝不好,他一直不沾任何烟酒。吃过晚饭,
他总是坐在房里摆弄那些无线电电极板。他背弓着,眼镜支在他的鼻梁上。我起
初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会兴奋地叫我过去,让我听那些静电的模糊的声
音。他对我说他在装一个录音机,但和家里那个熊猫牌的半导体不一样,这个东
西能让人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装好了,你就可以学外语用。”
大姐在纺织厂上班。她曾经做过劳模,好像不是万米无疵点就是十几万米。
我很骄傲。但初中的一年,学校组织我们到纺织厂参观时,我却只觉车间里机器
轰鸣,震耳欲聋。戴着工作帽身材弱小的女工们,匆忙地穿梭在车床之间。我当
时非常难过。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也第一次懂得了为什么大姐会经常对
我们说:声音大点儿,我刚才没听清楚。
大姐坐班车去上班,接送站在铁匠巷附近的南宫电影院。南宫是一片乳白色
的建筑,由于长年黄沙的吹打,颜色已有些灰白,但仍是迎泽大街上的一道独特
风景。走进南宫,柳树深草比比皆是,晨练的人们很多,但南宫的大小角落却把
人们隔开了,人仍然可以闹中取静。等大姐上了班车之后,我就找个地方去背单
词,不多,一天十个。我曾想过,三百六十五天之后,就能背三千六百多,高中
毕业的时候,十五万多个,没准儿英语词汇都没那么多呢。那样去想的时候,我
总是不能不得意。我背了外语回来,大姐的班车已经不在了。晚上,姐夫把饭做
好了,便会说,走,接你大姐去。他推着那辆二八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和我一
起往南宫走。大姐回来的时候,头发总是凌乱了,脸上也有倦容。见了她,姐夫
就把她手里的饭盒背包拿过去,然后把手张开,夸张地一指他的自行车说:老婆,
专座!女工们就笑,说黄国华真是一个活宝。
有一个夏天的傍晚,姐夫让大姐先回去,说他要带我到夜市上看一会儿。大
南门那儿有个很大的夜市,卖什么的都有。在亨得利钟表店门口,人们围成一堆,
中间是一个简陋的砖灶,炉口里炭火旺盛,一口大得能让人跳进去洗澡的锅上正
热气蒸腾。一个胖大汉子站在锅前,脑袋上放着块白不白灰不灰的毛巾,毛巾上
是一团面。他手里拿着两片利而薄的刀片,汗流浃背,手起之间,刀削面便如片
片飞花,飘入锅里。围观的人们连声喊好。汉子也就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但他
不象别的做面师傅,头发根本没剃。姐夫问我想不想吃一碗,我说不吃,怕做饭
的把头皮都掉进去了。那个人听见了,就把两个片儿刀停在半空,大声嚷嚷:
“谁说的,谁说的?有种的你就给爷爷我站出来!”我和姐夫就往后面退。退了
没几步,那个削面的又开始表演。我突然大着胆子吼了一声:“爷爷我不是没种,
是恶心你今天连头也没洗就敢出来招摇!”那人就把面“噗”地一声摔在案上,
朝我的方向走来。
姐夫低声说:“强强,你快跑吧!不跑就没命了!”
我撒腿就跑。那个人追着,喊着,我用了快二十分钟才甩了他。我到了家后
半个多小时,姐夫也回来了。问他怎么才回来,他笑说,他当时也是想跑的,但
吓坏了,连动也动不了。后来又想跑,还没来得及,削面的却已经过来了,一把
扯着他的领子问那个混小子朝哪儿去了。姐夫连想都没想,就朝铁匠巷那边指了
一下。他往家走的路上,还碰见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混小子爬上了房,没抓
到,又谢姐夫给他指了路。
大姐不干了:“你就真给人家指路了?你也不怕强强被人家打死?”
姐夫不好意思地说,他慌忙之中没有细想。
大姐就把我拉过来让他看,说我从房上掉下来的时候,裤子都扯破了。
姐夫盯了我一阵,大笑起来:“你都一米七多了,裤衩儿还穿大花布的?”
我以牙还牙:“你都快四十了,人家刑具还没有用,你就招了?”
姐夫憨然一笑道:“招了就招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是软骨头,关键时候有你
就行了。”
三
我那时候经常闯祸。初中的时候,我对一个叫王秀子的女生非常一厢情愿,
总喜欢坐在窗口看她经过。她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当她穿着玫瑰红的裙子出现时,
我总是想入非非。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生给她献殷勤,就把那人叫到操场上打
了一架,还把一块儿煤糕扔了过去,把人家的后脑勺儿都砸破了。煤糕什么东西?
就是把煤面子用水和好,制成坯子,晒干了烧火做饭,比砖头还要硬的那种东西。
那个人命大,居然没有被我打死。
大姐和姐夫都被班主任叫去训话。班主任说丁强本来是个好苗苗,但最近上
课时又写情书又发呆的,这样下去别说上大学出省了,连中学都毕不了业。
大姐回了家,黑着一张脸,二话不说就从厨房里拿了一根撵面棍儿。姐夫说:
“别着急,让我和他先说说。”
他就把我从他背后拉出来,说:“强强,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你想到北
京去上大学吗?可你这么下去,别说北京了,就是山西大学也不行啊。你看我和
你大姐,没赶上好时候,没上过大学。你条件这么好,你怎么就不开窍?”
大姐不耐地说:“他是猪脑子,跟他讲道理是不行的,要打!”
我躲在姐夫身后说:“你又不是我妈,你敢!”
大姐听了便象一个母老虎那样扑了上来,嘴里还喊着:“你个混帐连我的话
也不听了!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饭,我都喂狗了?你给我吐出来!”
我道:“吃就吃了,吐不出来了!”
大姐推开姐夫又一次冲了过来:“不吐我就打死你!把你的屁股打烂,打得
象菜花那么烂!”
我跑了出去。当下就骑车返回桥西母亲家里。我赌气说,我再也不去大姐家
了。母亲说:“你还以为你是老几,就怕你以后想回都回不去了。”我说:“回
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