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以后唐凯丰常叫我出去喝酒。那年十月,他离婚了。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迎
泽桥东畔他那个叫竹青的酒家里喝酒。从那扇窗子朝外看,汾河两岸的夜景可以
尽收眼底。迎泽桥两侧的汾河早已改道加宽了,河床里由人工蓄满了清澈无边的
水。当人们走在汾河的人行道上时,才会听到脚下旧的汾河,正和着下水道里的
污泥浊水,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声响。我眼前夜色里的太原城,象是江南的一些城
市,灯火通明,水色妖娆。原先那座古朴的洋灰桥已经无处可寻。失去了伙伴的
迎泽桥,有着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灯,倒也并不显得寂寞。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我后来说起了秀子,北京,吐了一阵,哭了一阵。唐
凯丰没有提他离婚的事,反过来劝我,说我运气不好,看错了女人。
我虽然喝多了,但还没有喝傻,便嘲笑他说:“你运气好?你他妈地差点连
自己的家伙都保不住了,你和我打个平手都不够。”
“我和你不一样,”他并没有生气。然后他说他三十五岁才结婚是另有原因。
之所以那么晚,不是因为忙着赚钱,而是因为一个女人。自从那个女人不要他了
之后,他就一直不能爱上别的女人。
我挖苦道:“你有那么多钱,怎么也有不能的事情?”
他说:“我本来不想和你提这件事。可今天晚上因为你一直罗嗦,弄得我也
忍不住,又想起她来了。”
他便叹了口气,讲了起来:
说她是我的女朋友还不对,其实应该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妻子。我们在一起的
时间只有一年多,每周见一、两次面,肌肤相亲也不过十多次。就那十几次,她
却把我这一生能有的幸福都拿去了也都给我了。
我们是中学的同学。她是插班生,进来念书的时候我已经高二了。她和我一
样大。人们说同龄的女子总是比男子早熟些,相处中照理说应该是她让着我,但
现在想想看,却是我处处让她。不过,当一个男人象我那么去爱的时候,做什么
事情都不奇怪了。
她家里负担重,上完高中没考大学就去当了工人。人们现在都爱说美女怎么
样怎么样,我没什么感觉。我觉得用美女两个字说她象是侮辱她。那个时代的女
孩子都很朴素,她也那样,穿警蓝或劳动布的裤子,花衬衣。我最喜欢见她穿那
件蓝色的上衣,翻领,腰那块儿有两个口袋,有些紧身,显得她很苗条。我说不
能用美女两个字来形容她,是因为她是天成,没用过化妆品,也没穿过漂亮的衣
服,别人和她穿的都一样,她仍然能与众不同。现在美女众多,象快餐店生产出
来的批量牛肉饼一样,不光是样子一样,你还不知真假。象我后来的老婆,如果
卸了妆和一堆女人坐在一起,我不敢保证我能把她认出来。但她却不同,眼睛是
眼睛,眉毛是眉毛。我真希望时光流转,带你看看她的样子。
我自从高考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太原火车站。正
是九月初的晚上,车站上到处是去外地上学的大学生。她送一个朋友,我父母则
送我。她的短袖衫上戴着一块黑纱。去送她朋友的人很多,她站在一边,静静地
看着人家。后来人们说得无聊散开了的时候她才过去说话。她说她很羡慕人家能
到北京去,现在也有些后悔她过去把精力都用在了家务上。又说她虽然不象她的
朋友那样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但她还是为朋友高兴。我从没有见过象她那样诚
恳傻气的人。
我听见她和朋友说她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就让我父亲过去问她想不想坐他们
的车回去。她起初不肯,但当我父亲说是我让他来的时候,她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答应了。火车快开的时候,被送的有些烦了,送人的却有些急了,使劲往车窗下
面挤,站台上一下子就有了一个个的圈子。她就站在我们那两个圈子外的中间,
孤零零地,有些尴尬。她和我目光碰上的时候,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突然就有些
不舍的样子。火车开动了,我一直朝她看。我母亲在外面喊着什么,我都没有听
见。
我上到大二的时候,打听到她的确切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和她做
朋友。一连写了五封,她才回了。说她是个工人,和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不合
适等等。我不死心,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没有。所以我尽管被她拒绝了,
但还是很高兴。
那年暑假的时候,我在南宫电影院前看见她。我母亲和她的单位都是一个系
统的,每次包电影都在一起,所以后来每次放假回去看电影,只要发现她,我都
要换座位。换到她的左边,右边,后面。有一次换到了她的前排,她的呼吸能喷
到我脖子里时她还是不知道。
她那时每一次看电影都带着她的小弟弟来,那个孩子穿着女孩子似的围嘴,
胸前别一条干净的手绢。孩子很淘气,她先是哄他,然后又威胁他,说要把他卖
到农村去喂猪什么的,但从没有揍过他。光听她和他说话,我就不能不爱她。有
一次,她抱弟弟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那小男孩儿抓住了我的头发死不松手,
她一边抓着弟弟的手,一边狼狈不堪地向我道歉。我回过头,她吓了一跳。我和
她是一年多以后第一次面对面,她的手还放在我的头上。我挣扎了半天才镇定了
下来,说:是你啊?
我曾约她出去,她拒绝了。我后来回了学校又写信给她,她没有回信,但从
来也没有把信退回来过。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因为她们家负担很重,或是因为她
给了自己很大的责任,她一直不想嫁人。我毕业后自愿回了太原,我妈很不高兴,
甚至跟我吵了一架,我激动之下说自己回来是因为要和女朋友在一起,母亲问是
谁,我就顺口说了她的名字。母亲喜欢搞外调,立刻把她的祖宗八代调查了个清
楚,回来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绝不能和那样的人家攀亲,她没有学历,家里又穷,
是无底洞。其实,我还没有和她交往的时候,我妈就已经不喜欢她了。
但我不在乎,还是喜欢在看电影时把座位换到她身边去。我象一个猎人那样
缩小着包围圈。有三次很幸运,竟坐在了她的身边。当剧场里暗下来的时候,我
把自己的身体靠过去,脚几乎要踩到她的脚上。她呼吸急促,身体僵硬,但从不
肯看我一眼,能那样矜持地坐一两个小时。最后一次我失去了耐心,便将手紧紧
按在她的手上,不给她一点挣扎的余地。当电影放完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轻松
地放在我的指缝里,象和我认识了很久的样子。她有一双细长柔软的手,象是学
艺术的。
电影散了,我们在南宫绕了一阵,她说她母亲会着急,要回家。我说我送你
回去,你家在哪儿。她说是河西。我就和她朝迎泽大街的西边去了。我让她在里
边骑,自己在外面,象个英雄似地给她挡着人流。天冷,她却穿得很单薄,我要
把大衣给她,她不要。我就把自己的皮手套摘下来给她戴,她犹豫了很久,同意
了。我把她的手放进手套里时,我的手抖得很厉害,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接
受了我,那种感觉让我又是狂喜又是害怕。我就在那天晚上发现迎泽大街的夜景
其实很美。一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开着车出来,在路边找个地方把车
停下,点一支烟,想一些再也无法回头的往事。
我在化工厂做技术员。起初周末的时候便把她带到厂里跳舞。她不喜欢跳舞,
却总推我去,然后一个人坐在人们后面,看我在场上和女工们周旋。我总是从舞
伴们的头上越过去到处找她,她和我目光交接的一瞬总是轻轻一笑,没有一点嫉
妒的样子。我觉得她不象我爱她那样爱我,因为她从不妒嫉我的舞伴。她一直小
心地不让自己陷得太深。后来才告诉我为什么。说她只能那样,因为她不知道我
们到底有没有将来。
她说的是我母亲。我母亲一贯是个感觉很好的人,即使是从同一个早点摊儿
上买豆浆,因为她装豆浆的容器好看一点,她就会觉得她的东西变成了牛奶,别
人的却是开水。我毕业以后,父亲从公司经理变成了商业局的副局长。对我母亲
来说,豆浆变牛奶的感觉也越来越多。你笑什么?豆浆变牛奶?这种人你没见过?
你在社会上混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见过一,两个吧!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不应
该这么说她,请她老人家原谅我吧。
我们第一次差点分手是因为我母亲。我母亲和我未来岳母在路上偶尔相遇的
时候,我母亲居然鼻孔朝天地走了过去。那时我们已经交往了半年。两家的大人
都知道这件事。那个星期六,她便说要分手,她说她可以忍受我母亲,但不能让
我母亲那样羞辱她的家人。她说得很激动,声音颤抖,流着眼泪说她再也不想见
我了。她生起气来样子很可怕,十个细长的手指绞在一起,仿佛要把关节折断的
样子。她一直说她的脾气很大,虽然在我跟前,她一直很温柔,从没有发作过,
但那一次,她的样子令我大吃一惊。后来我听人说,恋人间的第一次冲突比赤壁
之战的意义还大,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两个人今后一生中的
强势弱势都是由那一次决定的。不过,我头一次是连想都没想就向她投降了。我
把手按在她的手上,让她镇静下来。我说我们去领证吧,领了证就和结婚差不多
了,结了婚你就不会这么不相信我了。她不同意,我坚持要给她一个承诺,终于
说服了她。关于我母亲,我还给她做了很多保证,其中包括我们结婚后可以不和
我母亲住在一起等等,但我知道,我说的都是谎话。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我是老
大,我是不会让自己的老婆和母亲那样僵持下去的。
我家在青年路还有一个单元,后来我们约会的时候就常常去那里。她喜欢绣
桌布,织毛衣,什么复杂的图案看看就懂了。我给她买过很多服装方面的书。她
象读小说一样地看,常指着衣服的图案说什么样的人穿了最合适。我一直想在结
婚后送她去深造,学服装或者室内装饰,没见过象她悟性那么好的人。她还有很
多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她不喜欢太小的东西,象牙签,硬币和麻将牌等等,说摸
到手里有一种很恶心的感觉。我那时喜欢和朋友打一些麻将,和她交往的一年多
里,我居然把那个也戒掉了。她还反感做饭,把菜切好便从厨房出去,所以我连
挂面都没有让她煮过。其实男人在家做饭的本来就很多。对了,她还很少唱歌,
有一次我从办公室回来,听见她把《澎湖湾》唱得象山西梆子似的,我以为她是
自己开心。后来又一次听见她洗衣服的时候唱《走在乡间的小道上》,那回还不
如梆子。我不禁大笑,原来她五音不全。我还以为她什么毛病都没有呢。你看,
一个男人要是真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没有一处不是可爱的。
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矜持,总是不肯轻易亲近我,也不让我亲近她,把我
弄得象和她打仗似的。即使在领了结婚证后也是那样。你们这年代的人我已经搞
不清楚了,不过那时候,仪式比结婚证还重要。证只是说我们被法律承认了,仪
式却是说我们被习俗接受了。结婚的时候,放二踢脚挂鞭其实不是给自己喜庆,
而是要声势浩大地通知别人一下,通知了之后,以后我们两个人在家亲热的时候,
公安局的就不会来拘留我们了,邻居大娘也不会骂我们下流无耻了。你说法律和
习俗哪个重要?所以,她那么抗拒,我也知道为什么。但有一次她来的时候,正
赶上下雨,她的鞋湿透了,她只好把我的袜子拖鞋穿上。她的脚很小,在我的鞋
里使劲往前面挤着。我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驱使着,心里冲动得很厉害。我
央求她把袜子脱下来,她不肯。叫她过来,她只是笑。我便把她强拉到自己的怀
里,硬是为她把袜子脱掉了。她十个脚趾都露在外面,脚趾被雨水泡过的皱纹犹
在,非常地可爱。她挣扎着要走,我没有放手。我们都有一些害怕,连两个人的
呼吸声都彼此听得清清楚楚。那样坐了好一阵,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她一下
子抱到床上,第一次和她有了关系。整个过程中她因为害怕浑身发抖,说我们还
没有结婚。我说,傻瓜,你忘了,我们是有结婚证?,有那个证,法律就得承认
我们是夫妻,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她说,没有仪式怎么办。我说我们以后
再补。她又担心自己会怀孕。我说:怀就怀,我妈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她又问
我如果怀孕了,孩子叫什么。当时正好停了电,我笑道:黑子。
我自那以后就常常和她在那里见面。她常躲在我房间里的那个碎花窗帘的后
面看我下班回来。她会将半个身体包在那个窗帘里,露出另外半个身子,半张脸
和一条齐到肩膀的辫子。她后来承认说她喜欢那样看我,看我骑着一辆旧车摇摇
晃晃地回来,看我的车座后夹的是什么东西。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在那样看我,我
有一次回去的时候,见她的辫子和窗帘上的夹子缠在一起,没来得及从那里跑出
来。她的表情非常狼狈。我一面为她解头发,一面朝窗户外面看,一下就看见了
我的自行车。我说你在看我吧。她红了脸。又有一次,我故意回来得很晚,在经
过那个窗口时,我抬起头朝上面挥了挥,窗帘立刻动个不停,估计是她使劲往窗
帘后面躲。她一定以为我看见她了。
我们俩都不爱出门,常常是躺在一张沙发上,她枕着我的胳膊,我看着手里
的书或报纸。她有些走思地望着天花板,我有时发呆地看着她,却不知她的大眼
睛在看些什么。她不那样的时候就为我收拾家织毛衣。我喜欢穿冷色的衬衣,她
为我织了很多毛衣。毛衣的颜色比衬衣不是浅些就是深些,好像是她偶尔搭配在
一起,但我知道她为了选一种线要去店里好几次,她以为我骨子里很在意穿什么
样的衣服,其实有了她之后我倒什么也不在乎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要把自己全部
交出去,由她随便处置。
她所到之处都会抹去我的痕迹。你不要笑。她不在的时候我索然无味,和冬
眠了差不多。一个女人能很轻易地把你多少年的习惯和自信全部地摧毁掉,让你
在没有她的时候,觉得自己无助绝望。我就是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向她投降了。她
每个星期来我那里一次,她用过的熨斗放在桌子上的一块四方大理石上,熨斗立
着,电线用皮筋捆着,好像她还在,也好像她再也不来了。她不在的时候,我就
望着那个熨斗发呆,觉得家又变成了宿舍。等她来的过程很漫长,桌子上慢慢有
了灰尘,我吃过饭的地方残羹的痕迹会渐渐象地图那么热闹,熨斗也不象以前那
样和镜子一样亮了。但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窗外的风景突然亮丽了。
我象孩子一样紧紧地抱着她,说,你太狠心了,你难道没有想过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