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是我二哥,生于1973年9月23日,比我大整整八岁。此人身高1.74cm,体重约75kg。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做饭,忽然电话响了,接通后听到爸爸的声音:"婕婕,你哥哥说想给你打个电话。" 我感到很惊讶,这时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老二的声音:"喂……"他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迟疑了一下,说:"哎,你在北京过得好不好?" 我点着头说:"还好。" "一个人生活习不习惯?" "还可以吧。" "我妹夫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他也挺好,下个月休假回国。" "那下个月你们回衡阳吗?"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到时候再看吧。"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北京玩?" 我犹豫了一下说:"现在还不行,单位还没分房,你来了没地方住。等过两年吧。" "是08年吗?带我去看奥运会?" "呵呵,好啊,你想看奥运会,那我08年去接你。" 老二很高兴,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听到爸爸在旁边催促他:"你不是还有别的话要对妹妹说吗?" 老二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在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有,祝你今年考上研究生。" 我笑着说:"谢谢你。" 挂了电话,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老二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问候,说话条理十分清楚,关切的语气有点像一个兄长了,这令我十分意外而且感动。 我想下个月再回湖南一趟,看望我那个唯一的哥哥。 妈妈在世时常说:"老二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孩子,只可惜……"爸爸也常说:"我的五个儿女中,最聪明的还是老二,要不是那一次意外……" 老二的聪明,老二的遗憾,老二的可怜,是我们这个家庭延续了三十年的话题。
老二幼年时,爸爸妈妈还在农村,把他和大哥托付给城里的外公外婆照顾。有一天半夜里,老二发烧,当时天气不好,医院离家又很远,外婆想着等天亮再带老二去看医生。那天正巧爸爸有事赶回城里,天快亮时来到外婆家,发现老二的额头已经烫得不行,神志迷迷糊糊。爸爸吓了一跳,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医生抢救了一番,说:"命保住了。要是再晚送来一会,谁也救不了他。" 全家人松了一口气,以为已经化险为夷。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老二变得异常调皮,顽劣不驯。六周岁时,爸妈送他去上小学,开学第一天就被班主任赶回家了。班主任说:"这孩子上课根本坐不住,严重影响其他同学,让他退学吧。" 就这样,换了几所学校,老二都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无奈之下,只好把他领回了家。这时爸妈已经回城,没过多久,我出生了。 邻居们说,我家五个孩子的相貌分为两派,大哥和我弟弟长得很像,都十分英俊秀美,老二则与我和小妹模样相近。 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对老二说:"勋,这个妹妹长得很像你呢。"老二很兴奋,趴上来盯着我看,说:"咦,妹妹脸上怎么有血呢?"于是伸手将我脸上残留的血块擦掉了。 几年后,我们的家庭分裂了,我和大哥陪着伤心的妈妈,并且决心不再理睬爸爸。但是老二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他无忧无虑,不知愁为何物。他常常一个人跑到爸爸的新家去玩,有时受到冷遇也不在乎。我们并不干涉他,妈妈可以从他嘴里得知爸爸的近况,我则觉得他有权利去找他的爸爸。 老二渐渐长大,生得眉目分明,身材英武,乍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青年。那时我上小学,放学回家时,在路上常常遇到老二。他总是面带笑容,向背着书包的男生们讨要零食、玩具或者小贴画,男生们知道他的底细,不但不给,还将他身上的东西一抢而光。 每当这个时刻,我总会在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业火,跑上前去将他们推开,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 男孩子们满不在乎地说:"关你屁事。" 我把老二拉到身边,说:"他是我哥哥。" 这句话总会引起一阵哄笑。接下来就是我冲上去将离我最近的男生用力一推,扭打成一团。小时候我长得比较高,力气也不小,再加上那些男生不过是闹着玩,并不想真打,见我摆出拼命的姿态,往往讪笑着说:"这个妹子好猛!"然后就作鸟兽散了。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跟那些男生们打架,与其说是出于亲情心疼哥哥,不如说他们对老二的侮辱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老二心思单纯,如一杯透明的白开水。他无法上学,就常借我的课本看图认字,拿着我的铅笔和练习本写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没有人教他,但他却一丝不苟,学算术,学写字,坚持了很长时间。直到我上了中学,课本的内容渐渐抽象,他才放弃了这种"自学"。 那时候我家开了个小饭店,买卖之间经常需要计算,老二的反应很快,他的心算能力比大哥和我都要高出一筹。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几十个人的生日、祭日、重要纪念日,他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他是我们家的活电脑。例如,不论何时,只要我问他:"外公去世多长时间了?"他总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外公去世已经××××天了。"如此迅速如此精确。 妈妈很疼老二,家境好的时候,她会给老二添置新衣、新鞋、手表。老二没有别的爱好,最喜欢拿着相机满大街闲逛、拍照。但是老二不懂得保护自己,常常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委屈地说:"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有一次甚至只穿了个短裤衩回来,衣服鞋子相机什么的通通被街头痞子们抢走了。到后来,妈妈不敢再给他买太好的东西,因为东西越好被抢的可能性越大,挨打的程度也就越重。 后来我去了一所重点中学,每周只回家一天,与老二相处的时间也不多。有时老二去爸爸家里住,我们甚至一两个月也见不到一面。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为哥哥打架的勇猛小女孩,我开始像其他同学一样,在意自己的面子,在意别人的眼神和评价。 那时候大哥每周来学校看望我一次,当他出现时,班上的女同学呼拉一下拥到窗户旁边,啧啧惊叹:"哇噻,那个就是你哥哥?好帅啊!" 听到同学称赞大哥,我会从心里感到骄傲。我绝对不想让同学知道,我还有一个二哥。正是出于这种可耻的虚荣心,我从来不带同学去家里玩,也从不在同学面前提及老二的存在。 又过了好几年,我远赴北京工作。不久,家乡的妈妈病危,我连夜赶回家,与爸爸、大哥、男友一起料理后事。治丧那几天,老二并没有表现出异常举动。然而就在我回到北京之后,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说:"你二哥昨晚一个人跑到公墓山,在你妈的碑前坐了一夜。"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嘱咐爸爸好好照管老二。 妈妈离去之后的一段时间,老二时常表现得显得躁动不安,总想一个人去遥远的地方。他曾趁家人不备跑去扒火车,结果被威严的中国警察抓去,关了三个多月才放人。 最过激的一次是在2003年8月,老二已经失踪了好些日子,爸爸在家乡附近的城镇四处寻觅,大哥南下广州去寻他,我也在北京的火车站报了警,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石家庄打来的电话,对方称老二在他家里,要我马上去领人。我连忙问对方姓名,家住何处,那人却不肯回答,只说要我坐车到石家庄附近一个小镇再给他打电话。 我意识到这是勒索,便与男友一起去找他们单位领导求助。正好领导的战友是石家庄武警支队队长,于是我与男友立即前往石家庄,武警队长带着几个战士,帮我们寻到了打电话的人家中,那人屁都不敢放一个,乖乖的把老二交还给我们。 这时的老二衣裳褴褛,骨瘦如柴,十足的乞丐模样,脸上、身上多处创伤,鼻梁上好大一块痂子。我们带他去洗了个澡,换上我男友的衣服,第二天送回了家乡。这次的出走经历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惊吓,从那以后,老二不敢再扒火车。 妈妈去世一年后,大哥也去世了。大哥的离去对我们打击很大,尤其是老二。在这个世界上,疼爱老二的外婆、外公、妈妈、大哥都已经不在了,而我无法照顾他,他只能跟着爸爸一家人生活。 妈妈病重时对大哥说:"我最放不下心的,是老二。" 大哥病重时对我说:"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老二。" 照顾老二,让他衣食无忧,让他免受欺负和伤害,是落在我肩上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人啊,只有在一次次失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自己应该珍惜的。当年我曾以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而羞对同学,现在想来,那是怎样一种无知和虚伪? 这几年我每年都会回湖南一两次。每次快要回家时,老二总是在电话中催问我"哪天回来?怎么还没回来?"每次离开家乡回到北京,老二又会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清明节回不回来?端午节回不回来?中秋节回不回来?过年回不回来?"他很啰嗦,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但是这种啰嗦使我觉得很温暖。 2007年春节,我终于如他所愿,回到家乡过年。一见到老二,我发现他面色晦暗,脸上、脖子上密密的长了许多红斑。我忽然想到大哥生病时也是类似的症状,心里一沉,连忙与爸爸一起,带着老二去就医。 从医院回来时,爸爸情绪十分低落,说:"我对不起你们三兄妹,你们能够原谅我,是我这辈子最欣慰的事情。你大哥那么年轻就去了,我实在不能再接受老二离我而去。" 我努力安慰他:"老二一向体质很好,不像老大那么文弱,他又心思单纯,没有思想负担,一定能坚持下去。再说,万一老二坚持不住,他能够在你和我之前离去,身边还有亲人的照顾,那是他的幸运,总比等我们都死了,留他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要好得多。" 爸爸点点头,但又说:"我还是希望他健健康康的活着,哪怕他给我制造一千一万个麻烦,我也愿意他一直待在我身边。"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老二体会不到爸爸和我心里的担忧。我带他去做B超检查时,他笑着问我:"我会不会死啊?"我呸了他一声:"别乱讲!" 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但我们目前的经济能力无法承担,只能开了药回家服用。老二对吃药一事特别积极,他每天盯着墙上的钟,嚷着:"到时间了吗?可以吃药了吗?"在他看来,吃药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是平时单调生活的一种新鲜调剂。 有时候我十分羡慕老二,因为他看起来总是很快乐。但在他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希望这样度过一生?如果他可以选择,他是否希望像我们一样,品尝一下人世间的烦恼和辛苦?
唯愿上天,保佑老二,我最后的哥哥,我最亲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