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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相照论坛 论坛 原创文学 存档 1 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楼主: 特深沉

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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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勋章 勤于助新 携手同心 文思泉涌 锄草勋章

11
发表于 2007-3-12 03:15

第六章

一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
    1968年    8岁
      女      Y省G市学龄前儿童
    愈揪不出爸爸愈冒火——公安局确定反动标语是一米二左右孩子写的——糖果、看电
影、割掉爸爸的鼻子喂老虎——我被押到刑场面对一杆枪——“别怕,孩子,他们在逗你玩
儿呢!——为什么那次不枪毙我?——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
    你要求亲身经历文革的人自己口述,我想转述一个故事给你。这是当事人亲口讲给我
的。我一直打算把它写成小说,可是谈了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一些篇章后,觉得这故事
放在你的书中更合适,我想你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深刻的典型,更能揭示“文革”的残酷性。
    这故事的主人是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怎么,你不信?对,八岁;不是十八岁。她面对
一口枪时,并无绝望心理,相反认为好玩。你别急,我说这故事马上讲给你,而且完全如实
地讲,不加一点虚构的演染。我知道你要求一种事件本身的彻底真实。
    那是七九年,云南边境的战火未熄,我去前线采访。由北京飞到昆明后,忽然感到胸
闷,喘不过气。有人说这是高原反应,往南定地势低就会好些,我便一天也没在昆明停留,
拉上两个从北京来的画家搭伴,乘车经K市到达G市。据说由G市再往南必须翻山越岭,必
须搭军车。天色已晚,不容易找到车搭,便在G市过夜。G市已经很有些前线气氛了。街上
有许多军人;不少装满军用物资的大卡车,蒙着大网,插满松校做防空伪装,停在道边;人
们谈话也大多是战争内容。我们跑了几家旅店都因客满而碰壁。经市委安排,我们住进市委
的第一招待所。
    在招待所食堂吃晚饭时,服务员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女。她好勤快,可给我们上
菜时一看我就笑。她长得漂亮,一笑更漂亮。但这不是城市常见的那种艳丽的、时髦的漂
亮,而是像云南山水,清亮照人,一无修饰。我真很少看到这样一双透亮的眼睛,她撩起眼
皮看你一眼,就像在钢琴的高音区敲一下琴键。随便一笑,都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送给
你。可她不像一般云南姑娘那么矮小,例像北方乡间的女孩子,红扑扑脸蛋;端起菜碟来,
那胳膊是方的,手腕很粗,指头都是圆圆的。她的漂亮是溶在一种淳厚的气质里。我问她:
“你为什么总笑我?”她说:“你个子太高嘛!”。又一笑。她说得直了了。也许我见到城
里的姑娘都太会说话,会装腔作势和绕弯弯儿,一遇到这种纯朴的女孩子,就像出城到乡野
看到树林、草原、飞鸟、自在流倘的河水那样,一片自然,令人欢偷。我同行那两位画家比
我对美更敏感;画家的天性是抓住美不放。他俩向她提出,晚上她下班后,请她到我们房
间,为她画像。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可是当两位画家告诉她,我是个作家时,她专意看我
一眼,这回没笑,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晚上,她来了。刚刚下班,白布围裙还没解下,进屋时使围裙擦着刚洗过而湿淋淋的一
双白手,这滚圆的小手给凉水刺激得通红。两位画家请她坐下,支起画板,这时她略略有些
拘束。一位画家说:
    “老马,你跟她聊聊天,她就会放松了。”
    我笑着对她说:“你不怕作家吗?”
    不料她挺郑重其事地说:“我正在找一位作家,写写我。”
    我大笑起来,说:“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写?写你哭鼻子吗?”
    更不料,她那明亮的眼睛一下于暗下来,好像乌云的阴影顷刻笼罩水面,居然一种忧虑
的、愁惨的、苦涩的情绪灌满了她的眼眶。这决不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应有的神情,倒像一个
饱经苦难的人才有的目光。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写,将来我练习,自己写!”
    我征住,难道这姑娘真有什么非凡的经历?我点点头说:“好,你说,我给你写。”就
在说这话时,我要命也想不到,她竟然说出了下面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她说:
    “我当了十年反革命,去年才平反!我父亲是市委的中层干部,我家住在市委宿舍大
院。‘文革’开始时,我六岁,那时什么也不懂,记的事也都模模糊糊,有的事还记错了。
比如我记得一次有一群人闯进我家翻东西,打了我一个大耳光,很疼。后来爸爸说,没人打
我,那是打爸爸的。大概我记得的只是一种感觉。打爸爸就像打我,很疼很疼的感觉。爸爸
在‘文革’前是组织部干部处的处长,文革开始时挨批,靠边站了。后来造反分两派,爸爸
参加了一派,偏偏‘支左’的军队介入,支持另一派,爸爸就倒霉了。可爸爸这派大多是市
委的中层干部们,组织性强,‘文革’初大小都被冲击过,更不敢做半点打砸抢那类过火的
事情,对立面抓不住把柄,很难把爸爸这派搞垮。但一次两派大联合谈判时,爸爸这派头头
没注意,把一本《红旗》杂志坐在屁股下边。对立面有个精明的人上来一下抽出《红旗》杂
志,里边有毛主席的照片。那时的杂志几乎全有毛主席像,这么一下就被对方揪出来。侮辱
伟大领袖毛主席,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军宣队立即宣布爸爸这派是反动组织,这派马上
垮了。开始揪坏人,凡是过去有点问题的都给打成阶级报复分子、黑帮分子、反革命分子。
可他们拿爸爸没法子,爸爸没有短儿。他以前当干部处处长时,总得罪过人,有人恨他,恨
不得这下把他整下去。派出不少人内查外调,愈查不出问题火愈大。爸爸本来是不抽烟的,
那时却天天抽许多烟。一天抽烟睡着了,把棉褥烧个大窟窿,多亏妈妈一盆水泼上去。真烧
起来就会被人家说成放火搞破坏或企图畏罪自杀。压力真是压足了。我妈的心脏不好,整天
闹心跳。不知哪天要出什么大祸,可没料到一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目标全集中到我身上。
    这天,我们市委宿舍大院的院墙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写着‘打倒毛主席’五个
宇。公安局来查,根据现场情况确定,是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写的。他们根据三条:一是反标
的位置离地一米,比成年人蹲着写高,又比成年人站着写矮,正好是小孩站着写高矮正得劲
的高度;二是字迹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笔迹;三是成年人写这种反标不会写‘打倒毛主
席’,应该写成‘打倒毛泽东’。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总共十一人,当时排排队,确
定四个重点,都是父母有问题的。只有父母有问题,孩子才可能写这种反标。这时,爸爸对
立面那派插手了这件事,说是协助公安系统破获这超重大反革命案件,内定重点是我。说我
爸爸反动,又狡猾,对‘文化大革命’怀恨在心,教唆我写的,当然,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是想搞爸爸。当时我八岁……
    “他们把我弄去,开始是拿糖哄我承认。从小我爸爸就绝对不准我说瞎话的,也许由于
这严格的家庭教育,救了爸爸他自己,我说不是我。他们便送我小人书,画片,还要带我去
看电影,我还说不是我。他们就冒火了,那群大入围着我一个小始娘拍桌子打板凳吓唬我,
说我再不承认就去打我爸爸,还说他们要使什么法子打——说用钢笔扎爸爸的眼睛;说用绳
子勒住爸爸脖于不叫他吃东西,活店饿死;还说用刀一块块割掉爸爸的肉,手指头、耳朵、
鼻于、舌头,一样样带着血扔进公园的笼子里喂老虎。说着真拿起一把刀,装作马上就要去
的样子。我吓得哭呀,求叫,怕呀,叫呀,可是还是没说瞎话。我那时才八岁呀,很容易受
骗,很容易被吓得上当,为什么始终咬住没胡说,自己也弄不明白。现在想起来真后伯,万
一上了他们圈套,一句话,爸爸早给枪毙了……那我也活不到今天,等长大懂事,自己也会
悔恨自己而自杀了……
    “那段时间,他们为了给我增加压力,把我当作反革命,当作真正的囚犯关起来,不准
我和爸爸妈妈见面,倒是很少打我,但常饿我。每天提审一次,随后他们好像没招儿了,就
把我弄到市委大院批斗,也挂上牌子,戴高帽,帽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还在我的
名字上打上‘叉’。那天给我的印象很乱;围了许多人喊口号。我一眼在人群里看见妈妈,
她睁大眼睛全是泪水,头发很乱,我大叫一声:‘妈——’就昏倒了。后来放出来,妈妈
说,那天她并不在场,倒是通知她必须去参加我的批斗会,可是她心脏病突然发作,没去。
    “一天,我不想说那一天是几月几日。我家永远记得那日子,我一说,我现在立即就
会……就会……好,我就说这天的事吧……
    “这天,他们说今天要枪毙我。我不懂什么叫枪毙,问他们,他们说,就像电影里打敌
人那样,开枪打死你。我哭了,我说我再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吗?他们说,永远也见不到,而
且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认是你爸爸叫你写的,就不枪毙
你。我说,不是我写的,我想见爸爸妈妈……
    “我给他们带到刑场,一片大开洼地,和几个真要枪毙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后是大土
坑,那些犯人都给绑着,没捆我,可我吓呆了。对面一排人拿枪对着我们,其中一杆枪对着
我的脸,我忽然看见不远一群人中有爸爸!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逼爸爸,叫他承认是他叫我写
的反标。我放声大叫爸爸,要跑过去。这时管执行的人大减一声:‘放!’
    “砰!’地枪响。我旁边那排犯人突然像柜子一样‘哐当’全栽倒。一个脑袋打飞了,
像个大血蛋飞得老远。我吓得原地没动,以为自己死了。眨眨眼,动动嘴,好像全没知觉
了。只见爸爸张着大嘴朝我跑来,扑向我,一下把我紧紧抱住。我说:‘我死了吗?’爸爸
说:‘没有,孩子,你别怕,他们这是逗你玩呢,这些人都是假死!’我听了,噗地笑了,
脑袋扎在爸爸怀里。我真的以为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
    “……以后,我被放回家。回到温暖的家就以为那一切全过去了。照旧跑出去找小朋友
们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我,有的还朝我扔石子儿。一次,一个过去跟我要好的小
朋友骂我:‘打倒小反革命!’气得我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讲理,要他向我道歉。他妈妈出
来也骂我:‘干什么,你还想翻案?’从这句话起,我好像一下子大了,也垮了,这‘小反
革命’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我身上背了十年!上小学困难,升中学也困难,红小兵和红卫
兵组织都不要我。我就像在那些机关单位被管制的牛鬼蛇神,不敢多言多语,不敢和同学们
说笑和玩,碰到不讲理的事也不敢争一句。天天下课,扫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这样做
来换取同学们的好感,哪怕是一个亲切的眼神儿也好。可八年里我没有一个知心的同学,好
像我身上有可伯的传染病菌,人人都避着我。上中学时我换了一个较远的学校,以为别人不
知道我过去那事,好受一些。可一次下乡劳动,指导员派我去拉粪车。所有同学都不去,只
派了我一个人去。我很奇怪,没等我问,指导员说:‘粪虽臭,但灵魂里的粪更臭,什么时
候你不觉得粪臭了,你的灵魂就彻底被改造好了!’我才知道,背上那石头仍旧牢牢存在,
一辈子也卸不下来。当夜,我跑出来,撒开腿在野地里跑了两天两夜。后来爸爸在一条大河
边找到了我,我正想死。爸爸为了找我,跑了两天,鞋子都跑破了。我朝爸爸叫着,‘为什
么那次不枪毙我?活着,天天都是在陪绑呀!’
    “从那时我退了学。在家帮妈妈做家务事,除去买菜买东西,很少出门,也不搭理任何
人。生活把我开除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恨我年轻,前边的日子太长,没有头儿,整天
闷闷的,直到粉碎‘四人帮’,爸爸单位清理文革问题时,发现一份有关我的材料,才说给
我平反落实。可这时我才十九岁,又没有工作、工资、住房和查抄物资的问题,落实能落实
什么呢?政治从来不对人的心灵负责。管落实的那人还不错,很同情我的遭遇,后来他想到
一个安慰我的办,法,也是他仅仅能做到的事情。他说,你年纪不小,不能总呆在家,应该
有个工作,就到市委招待所食堂当个服务员吧。我心想,守在家,妈妈心里总有个负担,就
来了。到今天,才来三个月。三个月里,我干的活比谁都多。别人以为我这是出自对落实政
策的感激,才拼命干活;其实不然,干起活才能不想事呀,可有时忽然觉得自己像当年在学
校打扫教室时那样,总有种负罪心理纠缠着我,摆脱不开,干着活就想到劳改,很不是滋
味……这心理你们是很难理解的。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这头不好扬起来呀……。”
    姑娘讲到这里,喉咙好像叫什么东西卡住。但她眼里并无泪水,脸上也没有任何激烈的
神情,平静得有如阴云密布的天空。隐隐的像要打起响雷,但我明白,她不会再有倾盆大
雨、雷电交加的宣泄。年纪轻轻,却早把生活中最难承受的东西都消化过了。我扭头忽然发
现,我那同伴两位画家听得睁圆眼睛,张大嘴,无话可讲。画板上的纸,白白的,没有一
笔,正如我当时的心境,一片空白,一片可怕的空白。
    ***真正的残暴,是针对无辜。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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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07-3-12 03:26
绝顶聪明的人
    1969年    15岁    男    B省S市某中学学生
    那年全国人都疯了——白连长给我种神秘感——山东大汉抱一尊大瓷毛主席像定在前头
——脚一滑摔得粉粉碎——荒郊野外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请罪——一泡尿全尿在裤裆里——
摔碎的毛主席像竟然不翼而飞
    我看过您几篇“文革”中人的经历,全都是受苦受难的。我给您变个样儿成不成?那时
候谁没受难,几亿人,可谓一个赛过一个。比您写的那些更苦更惨的多的是。我姐夫口才
好,能说善辩,大辩论谁也辩不过他,硬叫对立面逮去,拿剪子把舌头铰了。没舌头不单不
能说话,还没法子吃东西,后来活活饿死了。那时候真好比唐山大地震,怎么活过来和怎么
死的都有。所以我说,“文革”是毛主席领导的大地震,唐山大地震是土地爷发动的“文化
大革命”。咱不说那些惨的,我想告您一件顶绝的事,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人都说,
“文革”中人的才智受压抑,其实不尽然,险中弄险显才能嘛!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眼所
见,不是使耳朵听来的———
    六九年不是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吗?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搞拉练。甭说机关学校;连
工厂商店的人也都按军队的样子,组成队伍,到荒郊野外练习行军,有的一定几百里,定得
愈远愈苦愈革命。您也拉练过吧!穿军装,打红旗,在乡间山野一队队死走。那时人都疯
了,敌人在哪儿呢!不知哪股邪劲儿,好比小孩子做游戏,拿假的当真的,真跟真事儿一
样。
    那时我在上中学。拉练那天同学都很兴奋,人人都穿上草绿色军装,穿军鞋戴军帽,有
的同学还打当兵的亲友那里弄来红五角星帽徽别在帽子上,真像战士,像新兵。女同学们都
把头发塞在帽子里边;皮腰带一扎,斜挎个绿帆布军包,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包里放着《毛主席语录》和干粮。那时代人真行,有这两样活着就蛮带劲儿;不像现在,彩
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缺一样心里就空一块。对了,人人胸前还别一个毛主席像章。我把自己
珍藏的顶漂亮的一枚别在当胸。这个像章当时的行话叫“大轮船八十圆儿”,“八十圆
儿”,就是直径八十毫米,跟烧饼大小差不多,这算特大号的,愈大愈忠,愈大愈震人;
“大轮船”,就是上头毛主席头像,下头一艘乘风破浪大轮船,大海航行靠舵手嘛,头像和
轮船仿金镀铜,闪闪发光,背景是大红太阳,涂帽徽漆,锃光瓦亮,这在当时是最新最大最
时髦的,绝对的精品。同学们都冒着眼馋,时时处处拿眼瞄着我胸前。我挺神气,好像我最
忠,便在人群中定来定去,得意洋洋,自我表现。
    这夫,学校里请来一连解放军战士,带我们一起去拉练,学军嘛。我一眼就瞧见连长,
而且第一眼就挺喜欢他,这是种含着敬意的喜欢。他的气质与众不同,顶多三十岁吧,高高
个儿,腰板挺挺,很有军人风度。他很少说话,嘴唇挺薄紧闭着,嘴唇上靠左有个黑痣。白
白脸儿英俊又严肃,可没什么表情,那黑痣一动不动,这就给我一种神秘感。他挺像电影中
那种镇定自若的英雄的形象。我们同学跟战士们都亲切说话,唯独对他,只是远远钦慕地
看,谁也不敢过去愿他说话。他姓白。
    连部把战士一分为二,把我们学生也一分为二,掺进去,变成两连人。由白连长带一连
人;指导员,姓马,带另一连人,分两路出发,走不同路线。我很庆幸自己被分在白连长带
领的这一连里。
    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定在每排队伍的前边,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
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的
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减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超越
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宾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愈觉得
浑身是劲儿。现在想起来好笑,哪来的敌人呢,野地里飞的跑的除去鸟儿就是田园。这样打
清晨走到天暗下来,也不觉累。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找人替他,立时战士们
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
子不干,后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这大个子是山
东人,一副山东大汉朴实憨厚的长相。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
章的那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
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口号应答:“向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
席!”我们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压倒敌人。这一鼓
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就累了,不知不觉投入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
步声。战士们脚步还齐,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学生,两条腿有点打架了。空肚子咕咕在里头
叫。在穿过一片小树林时,趁着天黑谁也看不见谁,树枝草叶刷刷响,我伸手打挎包里抓一
块馒头塞进嘴里,怕人看见,嚼成块儿就赶紧硬咽下去。白连长走到队伍最后边,这时他派
通信员传话上来说,再翻过一片高地,是百各村,队伍进村休息。听了这话,真想一步踏进
那村大仰八叉地躺下。
    部队没走近路,好一通走,终于翻过一片高地,还是不见村庄,前头一片黑暗,根本没
灯火。左边是一条河,给月光照得贼亮,哗哗流水响;右边是高梁地,被风吹得簌簌像下
雨,黑黝黝好比一道没尽头的高墙。夜雾浸得地面发粘,粘得胶鞋底子呱叽呱叽,愈粘脚愈
重。脚不像自己的了,好比变成两块砖。我也不敢问哪里才是百各村,这是备战拉练呀!一
问思想就叫人抓住,挨批。整个队伍闷声闷气地向前行进。跟白天那劲头完全两样,好像打
败仗回来的军队了。
    忽然就听队伍前面有人惊慌地“哎哟”一叫,同时啪啦一声,稀里哗啦,好象个大瓷盆
摔在地上粉粉碎。大伙一瞧,原来前头那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脚底一滑,天塌地陷般要命的
事出现了:毛主席大瓷像摔碎了!你想,他捧这好十来斤重的瓷像走了一天,哪还有劲,要
是有点劲也会抱住毛主席像,宁叫自己摔倒也得叫身子垫住毛主席像呀!可是谁叫他死抱着
主席像不放,排长叫人换他非不肯。可是当时谁也想不到该不该怨他,全惊呆了!把毛主席
像打碎,杀头的罪过呀!投等大伙清醒一下,那大个子忽然两条大腿一弯“扑通”绘毛主席
像跪下,请罪!一排长给这意外的事弄得魂飞魄散,身不由己“扑通”也跪下,请罪!我们
一排人不用任何人发命令全都跪下来。向毛主席请罪!
    紧跟着二排队伍上来,一看我们一排全跪在道上,不知出什么事了。二排长问,没人
说,都指指前面,二排长过去一看毛主席像摔碎,二话没说也跪下,二排人跟着“刷”地全
都跪下。等到三排上来,白连长一看全明白,没等他想出办法,没等他发话,三排长和三排
人全跪下了。人们都是抢着跪,谁先跪下谁就忠得最彻底,最坚决,最不犹豫。可那时候人
们这根弦绷得一样紧,几乎同时唿喇喇一齐跪下,白连长也跪下。但这一跪就麻烦,没法起
来呀,毛主席像摔得粉碎,谁先站起来谁就是不忠。可也不能总这么跪着,跪到什么时候才
算完?跪到天亮也没辙。在这星月之下,荒郊野外,大土道上,黑压压,不知是傻是疯,跪
着这一大片人,可没人吭声,土人敢动,谁也不敢看谁。都以一种悔罪心情面对着前边,地
上,那片给月光照得白花花、不成任何形象的碎瓷片儿。
    跪着跪着,渐渐觉得右腿膝盖生疼,使手一摸,原来右腿正跪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埋在
土里,石尖朝上,正硌膝盖。我使了半天劲儿,才用手指把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抠出地面,不
出声地推在腿旁。不多时,忽觉要撒尿,愈憋愈想尿,哪敢把小便掏出来,忍不住时,索性
尿了。这尿真他妈缺德,好大一泡,裤裆水淋淋,难受极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跪得愈久愈没有理由站起来。可就在这时,只见白连长突然刷地站
起身,好像出了什么事,使他清亮的嗓子急迫地说:
    “不好!前边村里有响动!敌情!可能是反动地主分子搞破坏!一排、二排、三排,全
体集合,迅速跑步,目标左前方百各材。保卫贫下中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卫党
中央毛主席!”
    这命令——保卫毛主席,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任务,使跪在地上的上百人唿喇喇一下站
起来。起身的一瞬间,我有种轻松感,更有种紧张感,眼前真的出现敌情,就要发生一场战
斗吗?要说军队动作真快,眨眼间集合好,在白连长带领下疾速前奔。大敌当前,军情如
火,谁也顾不得地上那些碎瓷片,只是跑步向前时,脚下绕过那些神圣的瓷片,别踩上。奔
出去十多分钟,往右超过一道桥,又奔跑了十来分钟,就听见前边传来狗叫,苍苍茫茫、夜
雾重重的原野出现灯火,前方正是材庄。原来刚才衬里人入睡了,都熄了灯。这一闹,灯火
愈来愈多亮起来,狗也愈叫愈凶,气氛真有些紧张,要打仗吗?我的心嘣嘣直跳。战士们都
把背枪摘下来握在手里,飞快扑到村前。白连长下令,叫三排人分三路,战士在前,我们学
生在后。
    一进材,就见一片火把人影,还有手电光在眼前晃,影影绰绰那些人影拿着大杆枪。是
搞破坏的反革命吗?白连长马上喊话:“不要开枪,我们是拉练的解放军!你们是谁?村里
是不是有情况?”
    对方一个大嗓门喊道:“俺们是大队民兵。听人喊狗叫的,俺们也不知有啥情况!”
    白连长:“你们村里的四类分子呢?”
    对方:“都老实在家呆着呢,夜里不准他们出来。”
    白连长带队走上去说:“我们拉练路过这里,听见动静,以为有情况,怕四类分子搞破
坏,赶来支援你们。没事就好!”
    大队民兵队长说:“感谢亲人解放军为俺们贫下中农操心。村里有所小学校闹革命,不
上课,房子都空着,快进村歇歇脚,我们去给你们烧水喝……”说着招呼人去担水、烧水、
借被子褥子。
    我们一连人就进入小学校,喝水,吃干粮,休息。白连长对一排长说:“有件事,刚才
路上打摔那主席像,不能扔在地上,我去请回来。”
    一排长说:“对了。可是主席像碎了,请回来该怎么办好?”
    自连长面无表情,只说:“请回来再说!你们先忙着照顾学生们,我自己去。”
    那个大个子山东大汉耷拉着脑袋,心情沉重,上来对白—连长说:“我跟您去。”
    白连长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他一眼。这眼神很冷峻,似乎是一种拒绝。扭头拿着手电筒
独个去了。过了一阵子白连长回来,手里空空,可是头次看他脸上有表情,好像很惊奇。他
说:“怪事了,我怎么找了半天,地上任什么也没有呢。”一排长说:“怎么可能,深更半
夜,还会有人拾去?您是不是找错地方?”白连长说:“哪会错。要不多去几个人找找,必
须找到!”当即点了几名战士一起去,包括那大个子,还有一排长。我提出我要去,我说我
跪着时有块带尖的石头,找到那石头就不会弄错地方。其实我还有个个人的目的。我刚才一
泡尿湿了裤裆,走一走,过过风,好干。一排长说我累了,不叫我去,白连长却说:“你记
着那地方,最好,来吧!”
    我们靠几束手电筒光,穿过漆黑原野,返回那道上,按照大家共同的记亿找到那地方。
我也找到那块带角的硬石头,按照方向,估计距离,我指着地面说:“没错,就在这儿!”
可令人奇怪的是,在白连长手电筒扫来扫去雪白的光圈里,根本没有那些白瓷片,蹲下来细
看,竟然连一个小瓷碴也没有,怪了,难道有人拾去,拾去干什么用?这深夜,这荒野,怎
么可能,为什么拾得这么干净,连一个小瓷碴碴也不留下?东望望,高梁地一片如墨的漆
黑,西望望,河水银光闪烁,流动着迷幻的波光,真叫人百思莫解。再望望白连长,那张白
白、英俊而冷漠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嘴唇上那黑痣静静的一动不动。更奇怪的是,大
家呆了一阵子后,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找,回村去了。我在小学校几张拼在一起的小课
桌上躺了一夜没睡,也没想出个究竟。天亮队伍起程继续拉练,白连长向大队革委会又借了
一尊毛主席像。红旗,喊口号,唱革命歌,谁也不提昨夜那件事了。
    也许当时我年纪太轻,无法猜透其中的奥妙。这离奇的问号却始终留在我脑子里。过了
几年,经事多了,忽然一天猜到这事的究竟。一旦明白,愈想愈是其妙无穷。不由得对这位
精明机智、沉默寡言、再也没见到过的白连长生出满心的敬佩。他可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由此我还得出一个人生的道理:世上真正的聪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畸型的社会,智慧也是畸型的。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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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勋章 勤于助新 携手同心 文思泉涌 锄草勋章

13
发表于 2007-3-12 03:27
当代于连
    1966年    17岁    男    T市某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
    T市最早被抄的一家——与家庭划清界线——跑到边塞也背着出身包袱——为了报复与
“红五类”女儿结婚——一切发生变化:调动工作、入党、上大学——今天的苦恼
    我要对你说的,是在家里不能说,对朋友不能说,哪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这就是内
心的痛苦吧。不是眼前的很强的痛苦,是一种没法摆脱、很深很深的痛苦吧。但我想对你
说,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有一条我清楚,因为你说你会把地名姓名全部隐掉,我
才肯说。
    我致命的要害是出身不好。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预感到这东西的存在,那是六四、
六五年期间,我上高中一二年级时候。我还是一个劲学习上认真,政治上要求进步、靠拢组
织的学生吧!可不知道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气味使得班里那些出身好的同学躲着我,不
像耗子躲猫,像人躲避瘟疫。甚至歧视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然和班里两三个出身
不好的人比较接近了,在一块发泄过不满。这样,六六年就把我们几个同学打成“黑帮”。
我要说的不是这“黑帮”,不是诉苦,我不喜欢诉苦,我是说我的境况。
    还有件事,我家住的房子不错,忽然政府通知叫我们搬家。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胆
小,搬走后据说那房子住进了高干。这对我也有压力,是种政治压力,心理压力,表明我生
活在哪一个政治层次上。
    “文革”一来,一切都明了。我家在这城市是最早被抄的。我爷爷我爸爸都是干银行
的,算出名的资本家。后来我才知道,这最早抄家是我妈妈惹来的。当时银行冻结资本家存
款,不准取,说是剥削的钱,银行门口把资本家的姓名都公布了。我妈妈去取,银行马上通
知红卫兵,红卫兵马上就到,这就抄起来了。我得信儿不敢回去,跑去找一个要好的同学,
叫他陪我回去看看。他也不敢去,他出身是职员吧,可当时对他这样出身是什么态度也吃不
准。他说:“你们邻居都认识我,怕我一去弄不好,我们家也完了。”我就自己回去,远远
看大字报都糊满了,我母亲被弄在门口批斗,乱七八糟一大堆人,砸的砸,烧的烧,冒着
烟。我才十七岁,哪见过这世面,不敢走近,在外边整整溜达一夜。也不知我妈妈和爷爷奶
奶怎么过来的。我的弟弟是个残废,我更挂心是他。整整一夜在大街上徘徊,我也不知道自
己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到抄我家那中学去找红卫兵,当时我就想,斗我一顿骂我一顿我都
认了。我得求他们叫我回家看看,家里除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其他兄弟都在外地,那个残
废弟弟没人管,他打小一直跟我长大,我教他怎么写字画画,怎么生活,跟他感情最深。有
个红卫兵还不错,领我回家。从楼下到楼上全乱成一团。我只是顺着楼梯过道往几个屋里看
两眼,屋里都是红卫兵,翻箱倒柜不知找什么,也没看见妈妈爷爷奶奶他们。好些东西都破
破烂烂了,砸的撕的吧。我最心爱的东西是邮票,还有和一些苏联朋友的通信。六十年代初
不是鼓励和苏联联系吗。这些珍藏的东西扔了一地,也丝毫不使我动心,这时只剩下一种求
生的欲望,该不该吃东西都忘了。我向红卫兵要求把弟弟领走。我表示离开这个家红卫兵是
赞成的,这是要和家庭划清界限,是“革命行动”。再看我弟弟又小,瘸儿巴叽的,准许我
带了走。我拿了两床被子,带弟弟住到学校去。临定时还给了我五块钱,一点粮票,是我要
的。但他们给了我,我还是很感动的。我不知道这五块钱能花多长时间,过去家里很富裕,
从来不知道钱的具体价值。
    我和弟弟就拿这五块钱生活一个多月。这期间学校不准我们住。可是我家是给“扫地出
门”的。妈妈爸爸住到老爷家,实际上老爷家也查封了,妈妈就在老爷家过道上一小块地
方,拉个布帘,搭几块木板睡。我去看她时,她脑袋剃个阴阳头,那样子比她任何时候的样
子给我印象都深。我爷爷奶奶给轰到另一条街一间小屋里住。红卫兵叫我们搬到那儿去住;
就为这五块钱,家里和我还闹了误会。为了我拿钱给弟弟买煎饼果子吃,没给奶奶爷爷,他
们在旁边看着,后来他们把这事告诉我姑姑叔叔们了。当时这钱是红卫兵给的,我确实不敢
拿这钱给他们。我妈妈当时也没经济来源,我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我承认我不敢沾这个
家,我顾不上他们了。你想想,我才十七岁,忽然落到这地步,头次见到这世面,谁知道该
怎么做,我只想保住弟弟和我自己。这误会到现在好像并没完全消除。五块钱花完了,就硬
着头皮再去找红卫兵,还能要点回来,这钱只能我和弟弟用,必需和他们分清,只能这样。
    处在这种地步,我不甘心。我想我起码得维持生命,维持生存,维持我自己在社会上一
个地位。我自己应该和别人享受同样的。看到那些同学趾高气扬,为什么我不行,我比他们
缺体力缺能力还是缺乏智力?就是因为我先天不足的这个出身。我恨我这个出身,甚至恨我
父母,恨自己的祖宗。可我不甘心出身压着我,我不服,总想争回这口气。到六八年,第一
批上山下乡,我说我们家实在没经济力量接济我,就报名参加了。
    我去边疆,离国境线还有二十里地,好荒凉。一到那儿就觉得终于把那倒霉的出身扔掉
了。可是同一小组带队的,把我的出身说出去,还向大队党支部汇报了,大伙一下子全知道
了。怎么办?拚命干活吧,就这一条路。农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说到底还得干活,干活就
有饭吃,能干活人家就瞧得起你。人们是在生存线上看待一切。好,你能干我就能干,你能
干四分我干八分,你能干五分我干十分。背着出身,咳着牙地干,我要在农村立住脚跟。年
底大伙都回家探亲,也叫我回家,我不回去,我说我没家。唯一分红最多的是我,我拿二十
七元。我留下十元,那十七元寄给家里去。只要大队叫我做的事,再苦也做。大冬天他们叫
我去刷大标语,在墙上写美术字,刮着西北风,内蒙的西北风比这里厉害多了,我就穿件军
褂子,攥刷子的手冻得张不开,写着“毛泽东思想万岁”、“社会主义好”,心里真不是滋
味。连件棉衣也没人借我保一保体温。要在内蒙这块大野地里站住脚也这么难?我这还不是
诉苦,还是说我的处境。
    要说农民还是认实在的东西。三年过去,调我去教书。跟着开始选调了。我知道自己怎
么回事,不争,争也没用,我没资格。头两批出身好的都选调走了,到第三批,我们小组除
去女的,就是带点残废的。我们那个组长呢,就是刚来时说我出身不好那个带队的,反倒没
选上,听说他爸爸是个小业主,再加上点什么事闹不清,我居然第三批被选调走了。到了这
里一个大城市的铁路局,先到站上当搬运工。这就好多了,虽然累,可是没熟人,谁也不知
道我出身,混在人中间,大伙一块于活吃饭睡觉,还挺热乎,也享受享受人之间没距离那滋
味吧。
    可是一天,说要挖防空洞。叫大伙在站台上排好队,然后说,一部分出身不好的上山采
石头,一部分出身好的留下挖防空洞。跟着要点名,出身不好的站出来。我想,坏了,要露
馅了,脸“刷”一下子热了,头也抬不起来。结果头一名就是我,叫我名字,我一站出来,
出身也就亮出来了,又完了。出身的阴影到哪儿都跟着我,看来这辈别存什么幻想了。上山
采石是先用火药炸,再拿大铁丝兜住石头,使腕子粗的大扁担挑,挑下山,走跳板,弄到车
厢里去。我在农村锻炼过,这活我都能干。可是出身真比这石头还重,我感到有点挑不动
了。
    过后叫我到铁路中学去教书。我是老三届高中生呵,教书绰绰有余。到了中学,让我干
什么我就干什么,开会时很少说话,我没发言权,没人坐的地方我坐,坐在角旮旯,因为我
知道自己出身低下,这世界叫我活着就不错了。但在能够发挥自己能力的地方,禁不住性
子,还是尽量争取做好。我挺矛盾,有时灰心丧气,有时不服这命运,总想使别人看重我的
价值,总要建立自己的自尊,尽管在受尽屈辱的地位上做到这些很难很难。好像要在激流中
央,立一根泥柱子。
    这时有两个女孩子对我挺好。一个比较外在,一个比较内在,她俩的关系也很好,好得
简直有点形影不离。
    这个比较外在的女孩子很能干,健谈、有头脑,我同她说得来,越说我们关系越近。原
来我们还是一个城市的。一次我问她家住在哪儿,她一说,吓我一跳,万没想到她就住在我
们最早被轰出来的那所房子,她家就是那个高干,她就是那高干的女儿,你说多么巧,简直
有点戏剧性了。再问她,她还是个双料的高干家庭,父母都是相当高级别的干部,而且她是
“文革”初期的一个红卫兵,抄家的红卫兵,还是个红卫兵头头。我要命也不会想到和这样
一个红五类交朋友,和一个女红卫兵谈恋爱,这倒是挺带劲的。我动了心,我想我是没有出
头之日了。人人都说我是狗崽子,但我这回偏要看我是不是能和这个红五类结合。如果结合
了,看看到底是什么结果。我想这肯定要遭到她家里反对,可是愈反对,我愈要这样做。坦
白说,我有一种报复心理。我就抱着这目的,和她交上朋友了。我还想看看这事成了,你们
红五类那些人怎么对待我。当时我的压抑感相当强,就是想爆发,在社会上我要爆发了就准
是反革命,我只得想用这种方式,比较损的方法。我说就要和你们红五类结婚攀亲,娶你们
的闺女,你们不是说不行吗,你们看吧就得行,看看到底行不行,看我的。
    这是真正的《红与黑》。红与黑的结合。
    就我们个人之间来说,我对她也有感情,她这个人爽快,很聪明,特别是她敢跟我这个
出身的人交朋友,在那种形势下,是一种很实在的安慰。我挺感激她的。自然这也和她所处
的特殊境况有关。那时她父母都受批判,她的处境是在最低潮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这么远的
地方,无依无靠,很寂寞,我们又谈得来。还有,就是那一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子也在追我,
促使她跟我结合得快一些。我不大欢喜那个内向的女孩子,但有时故意表示喜欢,这样就刺
激得她跟我确定下关系,我是诚心这么做的。因为我需要。我要报复,也要往上奔。
    我们家里认为这婚姻靠不住。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一红一黑,差距太大了。各种习惯不
一样,将来生活肯定要出现问题。她家里当然更坚决反对,我说不同意我还非去你们家不
可。我出身不好,可我是你家女婿。虽然表面对我这股劲人心里还是不是滋味。我不也是一
个人吗,为什么没有正当的婚姻权利,我的反抗劲就更大。
    我头次见她母亲,就叫妈妈。她没理我,我想你不理我,我也叫了。
    我和她结合之后,紧接着确实觉得好多东西都变了,奇妙地发生变化。在学校在单位,
好像拿我另眼看待了。实际上我还是我,想想又挺可笑。可我在他们眼里真的不再是狗崽子
了。但是,我与她结台,不是盯着吃呀喝呀,不是想过高干的日子,我要改变我自己的处
境,改变工作,上学,完成我自己要定的路。以前我不是什么都不行吗,不能上学,不能入
党,不能参军,讨论会上没发言权,政治上不信任我。这一结婚不就变了?很快我随她调回
来,这是第二次发生变化。嗨,工作调回来了,地位马上发生变化,我们家哪有这么大能
力。过去嘲笑我那些同学,如今又该如何?我用心观察了,那些出身不太好的,直到今天在
社会的地位也是差得远。我就不一样了,我利用这个家庭的地位,紧接着上大学,也入党
了。至于我的出身,根本没人提了。我既不是好出身,又不是坏出身,莫名奇妙是受优待的
一种出身。你想,我这种出身的人说入党,要在以前,大伙不拿我当笑话吗?想想我以前走
过的路,受过那么多苦,卖那么大的命,什么时候能挣到这一步。尽管我和她家里的关系始
终不行,她和我家的关系更不行,她死瞧不起我父母,她那红五类味儿和我妈妈没共同语
言。但对我个人,已经挺满足了。
    后来还是有点变化。特别是“文革”一完,她家的情况好起来,她的情绪就复杂了,后
悔过一阵,因为她那些旧朋友老同学,高干阶层的,也都恢复了,互相一接触,一比较,她
这个丈夫就不大光彩了。那些人出国的出国,升官的升官,我没法比,但我唯一能安慰她的
只有两点:一是我现在的地位,我现在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还说得出去;另一个是大学毕
业。应付一般社交往来还行,但在高一层上,尤其在她那阶层的朋友中间,就差着点了。好
在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是家庭夫妻之间最结实的纽带。可是至今我们在生活习惯上也有磨
擦,特别是她那种地位的优越感表现出来时,关系中的障碍就明显些。
    我好像就到此为止了。我的好时光在“文革”中都耽误了。不可能在业务上有出息,只
能走从政的路子,可是在这条路子上,出身好的还是得天独厚的。我是凭自己挣上来的,到
了真正要奋斗一个目标的时候,没有坚强的家庭后台不行。我又不想要他们家的支持,我的
后台不是直接的,就不能起到实质作用。尽管我当初沾了她出身的光,在他们地位又起作用
时,我就黯然失色了。我终究不是打根儿上就红的。我认识一个人,他爸爸是派出所所长,
他都当了挺大的头。没后台,没人支持,再大的抱负也难实现。表面看我在这个家庭里好像
怪不错的,等到知道我的来龙去脉就泄劲了。
    说到这儿,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咱们聊点别的好不好。
    ***扭曲了爱情,就扭曲了一生。***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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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03:30
我这三十年呀
    1966年    50岁    男    T市某设计院高级工程师
    三十九岁定为高级知积分子——四十岁打成“右派”赶到农场掏粪——帽子一天比一天
重——五十岁“文革”遣送农村老家——糊里糊涂当了十年地主——六十岁开始自己奔落实
政策——六十四岁回到城里一切全完——七十岁人的梦想
    我老了,人一老毛病就多了,说话爱絮叨,可别嫌我啊。嫌吗,不嫌我就说了。我这一
辈子呀,打哪说起呢?要说“文革”十年的事儿,还得说这前十年和后十年。加在一块这是
三十年。这三十年前因后果都是连在一起的。
    四十岁打成“右派”,五十岁遣返老家,六十岁返城退休。今年我整七十了。
    我十四岁离家外出求学,二十岁参加工作,打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搞铁路设计。五六
年那年定为高级知识分子,算副教授,政府还发了证书。我懂得好几门专业知识,又有实际
经验,包括施工、管理,加上当时年富力强,是我们设计院的技术骨干。这可不是瞎吹牛,
有好几条铁路干线都是我主持设计施工的。那时干劲可叫大呀,常常激动得自己夜里合不上
眼。
    事情最早出在五七年大鸣大放时,我才刚刚四十岁。有个党支书对我说:“哎呀,你是
咱单位有影响的人物呀,你要不带头鸣放,咱院的运动就搞不起来!”我想也是,放吧,写
了张大字报,这就坏事啦。那时我对党没什么意见,真没什么好提的,心里也知道不能乱
说。可我对院里一些工农干部看不顺眼。因为我在这单位干的时间最长,算个元老,对很多
人的来路都清楚,他们根本不是搞我们这行的,调进来干什么呀,就搞政工,搞人事,可有
职有权,专管人。有个人事干部给我开张证明信,一行里好几个错别字。我就把这些事写在
大字报里。这下糟了呀,大鸣大放忽然一转变成了“反右”,他们就批我“攻击党的人事政
策”呀,还说我有反党言论,说我说“章罗联盟胆子大”,赞美“大右派”。我哪敢那么
讲,只是私下和一个同事哺咕说,“他们这样反党,胆子真够大的。”被同事揭发出来,意
思也变了。就这点事,把我搞成了“右派”啦。
    我们总共五百个知识分子,一下于打了八十八个“右派”,占百分之十七。当然后来全
部平反了,都是错案。我当时就搞不懂了。心想,毛主席说知识分子中“右派”只占百分之
一到三,怎么五百个倒有八十八呀。好在对我的处分不算最重。只是批判交待后从主任工程
师降成普通工程师,工资由一百四十五块八角降到一百二十七块,这在我们“老右”中间算
是头等待遇。可是戴帽子总有压力。我也没什么话讲,心说只要好好干两年,帽子自然摘
掉,哪能愈来愈重,只能愈来愈轻。是吧!
    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愈往后愈严重。开头搞工程还让我去当队长,后来只许搞设计,
我也没意见,只要让我搞专业就行。到了五九年上边又下个命令,说所有“右派”都不准做
技术工作,一律做体力劳动。我就下去搞地质勘探,当工人挖地。在工地我拼命干呀,心说
不掉层皮甩不去“右派”帽子。白天干体力,夜里把我叫去开夜车帮忙搞设计,多累也干,
张家口那边一千多公里铁路设计就是我打了两个多月夜班给拼出来的。这时还不算顶糟,打
夜班就打夜班吧,总还摸得上自己的专业。
    六三年院里办个农场,种莱为主。不是闹自然灾害,副食供应不上吗,这么搞,叫自给
自足。我就被派到农场干活。这下跟自己专业完全断线了。当时一起去的大多是“老右”,
也有反革命、坏分子什么的,反正全是坏人。最脏最累的活是掏粪,赶粪车到住宅区的化粪
池去掏,再拉到农场。这些人中属我力气最大,身体棒,身高一米八几,算得上一个赳赳武
夫,不怕马踢人。我主动要求“我去干”。粪便在化粪池里发酵后,有厚厚一层浆浮在上
边,下边是汤。勺一杓,粪溅一脸一身。我动了脑筋,改造了粪勺,还拿铁板做个流槽,装
在粪车上。这么一搞效率提高一倍。农场里的人都喜欢我,小青年还称我师傅。这时听说上
边有指示,给“右派”摘帽子,我院分了三个半的指标。我搞不懂,这半个怎么算呀,据说
是按比例下来的,够不上四个,所以是三个半。有人悄悄告诉我,我这次摘帽“榜上有
名”。那时别提多高兴了,干活更起劲。可怎么等也没动静。后来听说,因为庐山会议,彭
德怀一闹,不再摘帽子,又要搞阶级斗争了。农场有人贴出大字报说,小青年们立场不坚
定,界限不清,和“右派”们打成一团。从此没人理我了。我真有点失望,本来以为好好表
现就能摘帽子。帽子应当一天比一天轻,可事实怎么一天比一天重呢!
    转年,科研单位搞“下楼出院”,设计室门一锁,唿啦全到施工现场去,闹得好紧张。
我们一帮“老右”也去了。有许多活别人干不了,还得找我。比方一个地质纵面图,临收工
时只有三条线。上边有政策不能叫右派动图板,他们悄悄夜里把我叫去。我拼了四十多个晚
上,把二百多米横断面图画出来了。图拿出去本家都叫好,2.5毫米写一行仿宋字,细致
活啊。后来这图在全院都有名了。除去干活,画图,还到伙房帮忙,洗碗、洗菜、扫地、倒
煤灰。每天早上工人师傅没起床,我们“老右”就拿桶把洗脸水放在他们门口。这些活都叫
我们包了。大师傅说:“你们来了倒不错,我们轻松了。”当时一位领导告我说,要考虑给
我摘帽子的事。他那神气倒不是要骗我。可这回没等我高兴起来,“文革”就来了。唉,一
看这势头,摘帽的事算没指望了。
    我们打施工现场到设计院,院里“文革”已经闹开锅。成立了文革委员会,下边有一帮
喊喊叫叫的打手,叫做“捍卫红色政权敢死队”,都是些年轻有劲的小伙子。在我们那个住
宅区,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被抄、被专政、被打成牛鬼蛇神送进牛棚去,光自杀的就十几
个,跳河、跳楼、抹脖子的都有。开头我没被揪出来。一来呢,我一直老实改造,不惹他们
注意;二来呢,有“两厂一校”毛主席批示的经验,说我这种留职留薪的“右派”属于原地
改造,要区别对待,不遣送回乡。我以为自己这样一边眯着干活,就没事了。
    六八年九月二日,我在伙房和另一个站场工程师烧大灶。五个灶眼,天又热,光着磅子
正干得起劲哪,突然来了几个“捍卫队”的人,说:“把东西带上,跟我们走!”我想大概
要出事了。没敢吭声,跟他们去了。
    刚进门槛,就给他们一推说:“向毛主席请罪!”迎面墙上接张毛主席像。我想,请罪
就是鞠躬吧,连来了“三鞠躬”。一个小伙子上来“啪”给我一个耳光,说:“你连请罪也
不会!”我赶忙再鞠两个躬。还不行。后来才知道,请罪要鞠双数的。三个五个都不行。我
们“老右”向来不准参加批斗会,这规矩哪里懂,怎么搞得清楚呢?这就关进了“牛棚”。
    当天下午把我拉去批斗,脖子上挂个牌子,写着“老牌右派”。同台批斗的还有三个
“反革命分子”,其实主要斗别人,我是陪斗。我想我至多是个配角吧。可大会结束,忽然
宣布要遣送我全家回原籍。我懵了,心想这就来了,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第二天,一个领导来叫我交待:“你家有什么好东西?明天抄家。”我说:“没什么好
东西呀!”他说:“凡是高级料子、高级服装、高级餐具、金银首饰、存款都抄。”我说:
“别的要不要啊?”他说:“就要这几样。”这领导现在还在我们单位当保卫科长。可等第
二天抄家就不那么回事了。一辆卡车开来,见东西就往上搬,连破烂也往上搬。当晚我父亲
就吓得上吊自杀了。
    两天后他们通知了我,我说:“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他们说:“畏罪自杀。”我听了
心里有气,说:“畏什么罪呢?”他们说我顶撞了他们,说:“自绝于人民。”我没话可
说,向他们告假,要把我父亲送到火葬场去。他们说:“你这家伙不老实,还敢乱说乱
动!”马上斗了我一大顿。斗完让我写检查,结果还是不准我给父亲去送终。烧尸的时候,
我大孩子去了一下。骨灰也没拿回来。那个时候死人大多,火葬场烧不了吩,每人都买一个
三块钱的盒子放在尸体旁边,盒子上拿粉笔写个名字,三天后不来就没有啦,也不给开收
据。那么多尸体,集体烧,烧的骨灰也不准是谁的,完事撮一点放进去就完了。哎,那就不
管它了。反正认准是父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母亲坟底下,心里不就没事了吗?可我们全
家都给遣送走了,没人拿。到了七八年,我为落实政策的事回来,第二天我就奔到火葬场。
接待我的是几个小女孩,听我一说呀,她们都很激动,帮我一通翻,最后还是投找着。那时
候人死了哪有底子呀。
    九月八日,他们搞来一辆卡车,十来个戴红箍的押我回家,叫什么家呢,四角全光啦,
我父亲是在家上吊死的,吓得我老姿孩子天天哭,一见我更哭了。我当时的心情就甭提了。
没过几天,大卡车又来了。三个壮壮实实的人押着我们全家,我、我老婆和五个孩子遣送回
到湖南老家。那地方离毛主席的老家只有十几里地。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烧灶那时,他们就拿我一张全家福照片,到我老家联系遣返的事
儿。跟生产队一接头,材里人看照片都说不认识,有些老年人说,这老头(我父亲)认识。这
就把我赶来了。可我十四岁离开家,没人还认得我,家里早什么东西都没了。村里不乐意我
们来。地少,人多,都是水田哪,全材总共一百三十二亩水田,一百三十二个人。按人头一
个人才一亩地。我们一来就是七口,一年要吃几千斤粮食,哪来呢?
    遣送是中央的政策呀。押我们去的人就去找县委,又闹哇,又搞哇,硬压下来。不过生
产队提个条件,说我们去了没地方住,也没粮食给吃。九月份了不是,没参加劳动怎么分给
粮食呢。我们设计院是个大单位呀,答应出钱,起三间茅草屋,土坯草顶的。二百块统一
间,六百块,另外给我们一人一个月六块钱生活费,绘七个月的,六七四十二再乘七口人的
数,二百九十四块,还打县里批了两方木料盖房子用。这算很优待吧,可生活费不给我
们.交生产队.生产队就能发点小财了,肯接收了。到后来我那房子根本没给盖,是拿猪房
草草了了改建的,好木头都叫生产队的干部们换定了。
    我到家不到五分钟,公社的武装部长和大队的民兵营长,带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就来
啦,叫我家七口撂下东西,一排站好,给训话。头一句就说,你是地主分子。哎哟,我心说
我是“右派”怎么又成“地主分子”啦。以后才知道,农村没有“右派”,他们恨不起来
呀,地主是最坏的了,所以叫我“地主分子”。我也不敢多问。地主就地主吧。这就又当了
十年的地主。
    我当地主没什么,可我的孩子就叫地富子女了。不能参加民兵,不能参加集会,还不能
念书。一直搞到“文革”完了,都没上学。
    这武装部长说,你们记好了,第一是不准乱说乱动,第二是不准委屈,第三是家里来客
要先登记后汇报,啊!还要我去开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会。开会倒不难,每月才一次。一到先
点名,治保主任往上边一坐说,“哎,你们汇报吧,有什么事没有,自己说说。”他消息很
灵通哪。这个四类分子,你昨天干什么了,你那天怎么怎么样,训一通。我算不错,基本没
挨过骂。我改造态度一直都是最好的。不是瞎吹牛,后来还叫我当四类分子组长,念报纸。
农村人都不会念报,我当然行,高级工程师哪能不会念报,还叫我带着“请罪”。请罪这玩
艺,我更有经验啦,鞠躬要双数,是不是。
    当“右派”搞到农村没饭吃呀。那物质在大城市想象不到。这儿一人一亩地,一亩当时
只八百斤,还是早稻晚稻加一块儿。从中要拿出公粮、种子粮、饲料粮、还有超产粮,剩下
的就没啦。公社规定二百斤基本口粮,这二百斤是毛粮,只能落七成,再有就是算工分了。
一个壮劳力最多一年五百个工。你不够呀,贫下中农还不够吃呢。多亏我成“老右”有过锻
炼,能干呀,一年能干到六百工,不过叫老婆孩子们—分摊就够劲啦。
    钱呢,更苦了,没一点来源。你工分一年结算顶多一百多块。可我的小孩多,还得拿钱
买口粮,一扣就全没了,还要欠。四类分子不能欠。不能欠最后还是欠着。在农村首先要把
人的关系搞好,搞好了全好办呢。我懂点医,会几下针灸、艾灸、拨火罐啦。这个成分不好
也出不了事。耳针能扎,心脏穴位不能随便扎,我都看好了的。一般头疼、伤风,扭一下,
敢治,也能治好。治病不要报酬,跟人家关系不就搞好了吗。还有一个,我一下乡就看出农
民要有点钱就得养猪,可是猪瘟一来马上坏事。我找个兽医拜师,唯一就要点青霉索,在猪
耳朵后边二指宽地方打—针;很快就好了。公社只有一个兽医,那地方大呀,一个人走不过
来,谁家猪病了就叫我去。我寄点钱给城里的朋友买药寄来。人用的青霉素也行,还便宜,
八十万单位一角钱、八分钱,一次买一二十支。人家夜里喊我夜里去,早晨喊我早晨去,这
么一搞和人打交道就好多了。后来大队支书、治保主任对我都有笑脸。经我再三说明,我的
成分是“右派”,不是“地主”。七五年他们给我开个会,宣布我不再是地主。这就等于落
实了一半。农村人不知什么“右派”不“右派”,搞不清楚,糊里糊涂,对你就两样了。
    我的技术可完全使用不上。你有长处,可是人家讲阶级路线呀。有次修大堤,打好土,
要压滚子。那么大个轱辘滚,你这边拉,他那边拉,拉不动,我说你们那劲没使到一块,我
来打号子好不好。我是搞过铁路的,现场上桥梁、墩子都搞过这个。我一叫:“拉——起—
—来——呀”’一齐使劲这就拉起来,蛮好。这时有个队长,他是党员喽,突然想起来,不
行,不能听他的,我们贫下中农不能叫阶级敌人指挥呀。不行就算了。可人有能耐就想使
呵,是不是。七三年,我们公社书记要修水库,他想人家华国锋原来是湖南一个地委书记,
修过一个灌溉渠,有名了,毛主席调他到中央去了。他就把人叫去,在一个大山下边挖挖,
培一条坝,存水,也搞水库呀。我一看,没水源呀。他说下雨水打山上流下来。我说这叫
“汇水面积”,不够大呀。再说不下雨,不是没水吗。他说不是还有泉水往上冒吗,我想糟
糕了,就说这有个水平的关系,引水量跟这个山的水压成正比的吧,压住你,你的水就送不
上来了啦;他不懂,非修不可,我就不敢讲了,再讲就是搞破坏了。为了这没用的水库,花
多少工,干了多少年,就搞不清楚了。还谈得上什么用不用你,根本不叫你说话呵。愈有能
耐愈碍他们的事吧。
    我敢说,我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我对国家铁路是有贡献的。把我搞成这样,可我总想,
共产党不可能总把一个老老实实的人这么搞。刚遣送到农村时,我五十岁,我还想,总有一
天还会叫我干事。再等二十年也没问题。我身体也没问题。这就一直等到“四人帮”完了。
我六十岁了,到我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了吧。
    落实政策原来也得靠自己奔呀。七八年初十一号文件下来了吧。我在家等了三个月,等
来等去,怎么没动静呢。我得先把帽子摘下来,对不对。这帽子戴了二十多年啦,觉得把人
都压矬啦。等着等着,我说我不等了。我跑到大队,大队队长支持我,给我开证明,没这证
明我不能乱动,我还是得因规矩矩是吧。拿了证明又跑到公社,公社不同意,怕担责任,我
说又不叫你们写别的,证明是大队开的,你给盖个章就行啦。秘书还不错,打个图章,我就
回来了。
    这时院里的党委书记、政治部主任,还有这个长那个长的还都是老人。不过他们又都升
上去啦。我是五月二十一日回到设计院的,他们都挺客气。书记说,你的落实政策在咱院放
在第一步,先等等,呵,你先住在招待所吧。反正呆着没事,我就天天跑啦,市委组织部
呵,统战部呵,催院里给我落实。我想没有个说法不能回去,直跑到八月底下来啦。没想
到,他们先压我一下,叫我“复职退休”。我急了,我说:“我才六十呀,棒着呢,还能干
呀,不退休行不行。”我还说,“你是我老上司,我能不能干你还不清楚。”他赶紧说:
“你当然是能干的,工作也很有成绩,可是我交底给你,你不退休不好办哪。”那时大城市
户口不好进,想办进来就得退休,否则,一家吃口就得永远呆在农村。复了职不干活有什么
用呢?我就是想工作呀。可我又没办法。我一家人总得回来呀。
    组织上给我做了结论。大致这样写的:“某某某同志反右期间的言论,基本上是对某些
具体事讲的。‘章罗联盟胆子大’这句话有错误,但不追究,够不成右派。”结论附在档案
上,叫我看过同意后签字。我翻翻档案一看,唉呀,乱七八糟的揭发材料,全都拿不到桌面
上。既有捕风捉影,也有胡编乱造。比如一个支部书记,当时在我手下当实习生,因为我不
重用他,他就说我“串连了许多科室三十多人联合反党”。串联哪些科室哪些人,是张三、
李四、王二麻子,他怎么不写呀!管落实政策的负责人说:“你看这结论要不要得,要得就
签字,就算了。”我不能不签字,不签字不能摘帽子。戴着帽子还是什么也办不了。为了摘
帽子,我苦了三十年呀。我就拿出笔写了:“同意结论部分”几个字。他笑了,说:“你们
知识分子到底心眼多呵”。
    他们不把“反右”那些不实之词全拿掉,说你还有错误,是给你留个小尾巴,小辫子,
怕你神气起来吧。你一神气,他们就神气不起来了,对不对呀!
    摘掉帽子,我要先回去报个喜。开口找院里借点钱,我儿子春节要结婚。乡下讨媳妇要
花不少钱。他们说研究研究。等到春节前几天才找我,说:“这钱别借了,把你的钱发还给
你吧!”这时已有政策,补发工资了。我每月一百二十七块,“文革”整整十年,一共一万
五千多块,等给我时是一万四千多块。原来他们这阵子派人去到我老家调查我在农村挣了多
少钱,扣除出去了。当右派扣的那些钱据说没政策,到今天也没补。一想这事,还觉得自己
身上有个右派的影子,这就先甭提了。我拿了钱,就跑回去。唉呀,村里人见我一月一百多
块,拿我当大人物啦,都来我家串门。可我很快又跑回来了,我没搞清楚,到底叫不叫我回
去呀。这事真拖了好久好久。一阵子还听说要冻结,我心里着急,到处找人,一直拖到八O
年,市委发一个文件,规定:“凡是冤假错案遣返回乡的原则上都要回来,除了已经在当地
结婚生子的人。”我大儿子、大女儿已经结婚回不来了。余下五口又很闹一会儿,最后市委
一个劲儿打电话催问,我们院总说“马上就搞好了”,“马上就搞好了”。直到六月份才搞
到户口迁移证,可又没房子,再等到搬家已经十一月了。这时候我已经六十四岁了。毕竟耳
朵不行,眼不行,腿也差得多。打五七年到现在,我能贡献多么多,其实只贡献那么一点
点。我的问题就像我们老家一旬俗话,“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落实了,反而不叫
你干事了。到现在只能给街道副食店干点会计。在家闲得难受着呢。街道问我:“你干得了
吗?”我说:“当年铁路施工预算我都搞,这么简单的玩艺还不行。我是高级工程师呀!”
他们都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当年那些当队长、当组长的都是我培养的,现在都搞总体设计了。他们和我比起来,脑
子是新,可缺点是不够全面,没有在施工现场干过什么新路、养路、架桥,不会其它工种。
可只要他们设计出新东西,我还是很高兴很高兴。我要赶上他们现在这时候多好!我这话说
出来,人家都不信,我夜里常常做梦,自己在图版上搞设计,在现场插红旗子。这样已经好
多年了。我这人一直也不悲观,我老头只要一天能干,无论干什么,总会高高兴兴的。这话
对吧!有时我想,谁要有能耐,叫我打四十岁重开个头多好。我准能搞出个样儿来,准能,
你信吗?
    ***夕阳想用它最后的光,照透这个世界。***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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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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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3 21:47
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丈夫    1966年    26岁    T市某机械厂工人
    妻子    1966年    20岁    T市某机械厂工人
    这是一对夫妻共同的一段往事:
    1968年元旦结婚——共同生活六十天祸从嘴出——抄家后她用十七块钱养活老少三辈
——军代表用意不良逼她离婚——狱里狱外几封通信——她千辛万苦等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天
——他奇特的复仇记
    丈夫:我真不想提那段事,我们两口子,现在也避防提。只要一提,几夜就甭想睡觉。
甭她,我也是。再说总提它有嘛用呢?不是让咱往前看吗,把帐全算在“四人帮”头上。过
去那段事都按下算啦。受过苦的人太多啦,现在谁也不愿意说啦。可我又想,咱受过的这些
苦,也不能就这么白白一笔抹掉,那不就白受这些苦是吧?我跟您讲了,您记下来,将来印
成书,咱这痛苦就留下来啦,到嘛时候,让后人也看看,啊,啊。
    说实在的,我无缘无故白白蹲了十年监狱,真叫好没影儿的事。我老婆等了我整整十
年,那罪没少受;比我更冤,更倒霉。有她的嘛,一个女人。
    我的苦再苦也没嘛,我是男人嘛,可她就难了。您说说,她那会儿才二十出头,人又漂
亮;您看,我还带来一张她那会儿的照片。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老父亲和一个刚出
生的孩子,自己算是反革命家属,父亲是资本家,熬过那十年容易吗,楞等了我整整十年。
我们这些犯人,离婚的有百分之九十还多;几乎可以说,进去没个不离的;也有为离婚的事
自杀的,杀人的,神经的,也太多了。她来探监,同屋的人全羡慕我,先头我都不敢跟人说
她是我老婆,只说是妹妹;我也怕过不几天,离婚了,不就栽了吗?她等我时,哪会知道还
有一天“四人帮”会倒台,我会平反,等十年不就等个反革命吗?还不是个“反属”,有嘛
好处?更别提她受那么多政治上的压力和经济上的穷困了。她这么年轻漂亮,不等我,完全
有其它路可走。所以我认为她是一种坚强的中国妇女的典型,我挺自豪,跟谁我也这么说。
    我的经历没嘛,比我苦的还有的是,比我冤的也有的是,我见的多了。那阵子为一句话
坐大牢的人多了去了,光我们那儿就大部分的现行反革命罪。我们屋里有个犯人,以前是贫
农协会主席,罪名就因为下山到集子上买毛主席石膏像,那会儿不叫买,叫“请宝像”,不
是他这样出身好的还没资格“请”。那玩艺儿挺沉,山道又不好定,他就用麻绳拴在石膏像
的脖子上,前边儿俩,后边俩,就这么背着赶路。没想到还没出集子就让入给抓住,好嘛,
“现行反革命”,立时就抓起来,家也没让回,进大牢了,五年。您说冤不冤?还有一个小
伙子,为的是爬到百货大楼顶尖上拍了两张照片,想落个城市面貌的照片,现在看这算嘛
事!可那晚儿就不行,怀疑他是搞“特务活动”,也给关进来了。后来,我的一条手绢,还
是他带出去捎给我老婆的,这才保存下来。妻子:可不,那条手绢是他出事那天,人家打他
时候包头用的,用角铁的尖打,人头啊,不是别处,手绢上全是血。您看,我带来了,多
狠,连手绢都打出这么多洞来,一般人下得了这手?
    丈夫:您没见比这还狠的也有的是啊。不说别的,这地方上的事儿说不清,公安局里不
是不准打人?可我亲眼看到他们打人。好家伙儿了,用手拷拷还不解气,楞用粗铁丝绑上,
再用者虎钳子拧啊。您想想,那手腕子上的皮肉还不全破了,哪经得起这么拧啊,后来全长
了小蛆,白的。瞎,那些事儿别提了,多了去了。我说咱重点说说她吧。她比我苦,更典
型。像我这样儿的反革命太多了,可像她那样的就不多了。她那些东西,百年之后,说句大
白话吧,不管哪朝哪代的人看了,都会觉得值得一写,因为它是真的。她受的那些迫害,都
是有真凭实据的,有名有姓有地点,咱写到《人民日报》上也不怕,真东西搁的时候长,不
是“四人帮”那些东西,隔不了几年一拨弄就倒了。我好歹大人孩子都团聚了,也就算最好
的结果了。对不对?有些人老婆离婚,孩子让人带走了,房子叫人霸占了,她偏还住在你对
过;你不也得天天打头碰脸,你嘛滋味?我说您写就写我老婆,别写我;突出她,就把她碰
上那些个人,那些个事,按当时的话说,灵魂上的东西,解剖解剖。甭管他是头儿,还是军
代表,照样有不是东西的,表面上像个人赛的,其实心眼里想的嘛,别人不知道,我们知
道。
    打头儿说吧。我出身工人,本人也是工人,钳工。“文革”前是车间里生产负责人。我
这人生来就直性子,您看我说话就能知道我的脾性,也甭多描。我打嘛时候也不愿意巴结领
导,爱站在车间里工人一边儿;替大伙儿说话。有时好给领导提点意见,这叫“犯上”,所
以跟头头有点矛盾。他们说我不靠拢组织,打从“文革”开始,他们就想法儿找碴儿整整
我。
    我觉着他们整我全是有预谋的,好像全策划好了,一下子就来了。我的碴儿就是说了一
句错话,这完全是玩笑话,是喝酒时和一个要好的哥们儿说的,这哥们儿平时不分你我,嘛
话都说。当时就说了几句对“文革”不满的话,说朱元璋当了皇上,把下边的功臣全干了这
类的话,没想到他把我的话向上汇报了。那会儿人全乱套了,谁也不知道变成嘛。可他在暗
处,我在明处,我哪知道。这是六八年三月一号晚上的事,第二天一下子开大会突然宣布,
说我是反革命阶级报复,大宇报呼啦一下全贴满了,好家伙那阵势,开着会一下子把我揪出
来,把我的工人出身楞说成是资本家出身。出身还有变的,可这么才好说我“阶级报复”。
这出身是大字报定的,也不知谁写的,反正破鼓乱人捶呗,也没你说话分辨的份儿。“阶级
报复”比单纯反革命罪重呗。好嘛,开始还没怎么,还是文斗;后来台上指挥的军代表一声
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嘁哩咔嚓全上来了,这是他们预先说好的暗号,明白吗?一喊就
是要开打了。可全动了真格的了,这是真打,不是假打,抄起那些铁家伙,打的可不含糊。
我也没看清都是哪些人,反正劈头盖脸的就来了。我一看不好,赶紧掏出手绢捂住脑袋,他
们拿三角铁、铁疙瘩嘛的,操着嘛就是嘛,乱砸一气。表面看流血不多,可这叫软伤,最厉
害,就冲着脑袋来啦,欠点把我打死。我就死命捂着脑袋,手绢就这么破啦。我这耳朵到今
儿个还聋着啊,也是那晚儿给打的,到现在还总嗡嗡响,总响。后来打晕了,嘛也不知道
了,他们大伙拿大铁丝把我绑起来,我就不知道了;跟手可能就送到拘留所去了。
    妻子:那天开会时我去了,我跟我丈夫一个厂,我在场,是选什么革委会的大会吧,好
像是的。他们打他时候我不敢看,也看不见。当时我心跳的呀,我就出去了,走出会场了,
想回家,想走,到哪儿都行,不想呆,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人,就是革委
会那女的,主任,她盯着我,不让我出去,所以我知道,连着后来的事,我知道他们是串通
一气儿的,有预谋的。等我回家时有个邻居告诉我,刚头儿你们厂押着你爱人回来一趟,他
出车祸了吧?我到屋去一看,也全是血,那些血啊……
    其实后来我想,他要是那次没抓走,还在厂里的话,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之类的运动也
得给揪出来;我想了,那说不定更倒霉,恐伯不打死也得打残了。这些人目的不达到是不会
算完的,
    丈夫:我的事到了七0年就全搞清了。我出身是工人,不是什么资本家,也够不上现行
反革命。可驻军和革委会那帮整人的人,他们不肯认错啊!为了维护革委会的声誉,不给平
反。再说驻军那姓×的小子,他的个人目的还没达到呢,他想娶我老婆。监狱当然也不管
了。那会儿监狱就像仓库,不拿我们当活人,像取货提货一样。管我们监狱的那人就说,我
不管你们出来进去,只要拿提货单来,我就放人;没单子,你就在这儿呆着。他就这么说
的。我活活就在这里边呆了十年。等我出来时,我妹妹看着两张《判决书》说,他凭这两张
纸,就把人活拆腾半死。就这么两张纸啊!我带来了,您看这判决书写得多潦草,这字,您
看,随便一划啦,真不如仓库提货单认真呢。管监狱的人说,“我们嘛也不管,只管进出,
你们少找麻烦,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自杀。我连份检查也不用写,你们谁爱死就死,我不
管。”
    我申诉了二十多次,也没人理我。出来之后,要回厂工作,革委会主任说了,他要回
来,先把他腿打断了再说。就楞不肯收,我借钱也不给。没工作没工资,又地震没房子,我
们房子早让他们霸占了,那时叫“压缩”。这种事都是街道积极分子干的。有问题的人房子
都得压缩。腾出房来,他们搬进去。我结婚是两间,楞叫我老婆搬出来,另给一间小破屋。
地震时又坏了。我放出来算落实,心气儿还挺高,大年三十中午去找房管站管房子的,房管
站那伙人,真油。我一说,他说我不是管落实的,管落实的今天休息没来。隔些日子再去,
还这套。后来才知道,就是他管落实。到今天也没解决,这就别说啦。落实能落到我们这小
老百姓头上?顶多落在名人、领导干部头上。他们是门面人,对吧!
    妻子:我还记得那是生孩子后五十三天,因为产假只有五十六天,马上要上班了,孩子
病了,是冬天,因为屋里实在太冷啦,得了肺炎。我才二十岁,没弄过小孩啊,不懂啊,这
晚上他一夜都没闹过,我还觉得他很乖呢;其实那一夜他已经没劲儿再闹啦。第二天我一看
嘴青了,得去看病啊!可我没钱,没钱看病,又不好跟别人借,邻居也不大敢和我们这样的
家打交道。我当时真觉得孩子没救了,活不了了,急得没辙,绘我婆婆打电话。正好“最新
指示”来了,全市都不上班,大游行,那会儿不都那样吗,一游行就排了大队满街里定,车
都不通了。我婆婆接了电话后就来了,走了整整大半天,好几个小时啊,就绘耽误了;她来
之后才送到儿童医院抢救过来。那会儿真是一毛钱也没有啊。记得还是大肚子那会儿,我到
他妈妈家去,来回也总是走的啊,那么远路,一走几小时,可就没钱,没钱坐车啊,有了钱
也舍不得花。
    我丈夫关进去以后,先是在拘留所,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性子直,再顶撞了谁,怕
公判大会给他重判,绘他发配到远处去。他要就在市里坐牢,我不还能常见到他吗?最起码
一个月不还能见一面吗?能看看也是一种相互的安慰吧,当时想。就怕把他弄到什么青海西
藏的,那我可真受不了啦。那会儿啊,这些犯罪的我觉着就像演员一样,一公判一个区就几
十个哪,每次都是,真像演员赶场哪,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什么学校工厂
的,来回的赶。开大会,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到一个地方来一次。公判也是为了吓
唬人啊,镇压他们,也吓唬我们这样胆小的,老实的。
    丈夫:那会儿我们在监狱里给人修理手铐,一筐一筐的;抓的人太多了,一拉百十人。
言论这玩艺,最厉害,弄不好一句半句话说错了,弄进去,像我这样进去的太多了。她想让
我别惹事,我当然明白,事儿大了,就更对不起她了。我就和关在一块儿的几个犯人一
道……这些人都熟了,能互相照顾照顾,也有一个小天地;因为都是这种问题关进来的,品
行嘛的都不错。后来我们都是朋友啦,顶现在还常走动走动。
    妻子:我们是六八年阳历年结的婚,那年三月二日他走的。我们在一起士共才过了整整
六十天。他服刑的十年,我完全是靠着蜜月的回忆,还有对他的信赖才苦熬过来的。这三干
六百五十个日子,我真是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我二十岁,刚刚从学校走到社会,刚刚开始生
活,就碰到这么无情的命运,一夜之间丈夫变成现行反革命,我感情上真接受不了哇。军代
表那个姓×的,和我们革委会主任,就是那个女的,勾结起来,早就打好主意了,把我丈夫
整了,让我和他离婚,用尽了各种手段。现在想想,真不知当时怎么就顶过来了。也许我这
人还是比较倔强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我丈夫一走,连着抄了六次家,把我们刚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被子啦,毛毯啦,还有
衣服料子什么的,全抄了;抄到后来,家里只剩下光床板了,全光光的了,嘛也没有了。他
们还把抄去的东西办什么展览会。抄家抄到后来几次,我人都麻木了,就这些东西随你们抄
吧,都跟我无关了。我对他们也恨不起来,他们出身好,为保卫红色政权连命也不要了。让
他们去表现吧,去革命吧。我觉得庆幸的只是丈夫绘我留下了一个珍贵的礼物,就是我们后
来的孩子小冬。我们孩子生出来时,奶奶说,他爹叫柱子,柱子底下要有石头,就叫他石头
吧,叫石;正好搞专案的人姓石,他贴大字报,说给孩子取名为石,是记着专案那段事,记
着姓石的人的仇,这个名字叫不了了。后来说叫东东,又不让,说你是记着“东方红××
厂”,不行,还得改。我烦了,也犟起来。后来人说改就改吧,孩子的名字就是个记号,干
嘛让他们没完没了呢?也省得他们找麻烦了。我就说叫冬冬吧,冬天生的,才行。那时候你
干什么他们也找你麻烦。反正怎么也不对,都能找到错。我会理理发,会裁衣服,因为没
钱,全用手给孩子做衣服,跟我一块干活儿的同志就说让我帮着做,做不好看不高兴,做好
了是奇装异服,还批判我。我给理发也是这样,剪不好看说你不卖力气,剪好了又批判我,
“修”了。我用我丈夫原先的饭盒儿,上面有他名字的,都说我划不清界限。那时家里东西
全抄走了,连暖壶都抄走了,又没钱买新的,这些旧饭盒能扔了不用吗?
    生小冬那时候,连被褥都不给一条。我和刚出世的小生命就睡在光板铺上。唯一的安慰
就是把丈夫的信放在枕头底下,让他离我近点,也让他享受一点得子的幸福。我相信,只要
心诚,他会感受到的。
    丈夫:我接到她的信,说下个月要临产,不能来看我了,我那心里真像翻了五味瓶啦,
真说不出是嘛滋味。这消息对我太突然了,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就要做爸爸了。可我给妻子
和出世的孩子能带来嘛呢,只有让他一出来就是反革命小患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呀,我太恨
自己了,觉着太对不起他们娘俩儿了,我看她的信就像用血写的,根本不知道家里抄成那
样,亲戚全不认人了;她父亲半身不遂了,也不能怎么帮她,一个月全靠她十七元学徒工的
工资,那日子怎么过的呢!你想,十七块,好几口儿,还外带给我买点烟呀嘛的。
    妻子:孩于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每次他睡着时候,我总爱仔细看他,他笑的样子,睡觉
的姿态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总是一夜一夜流着泪渡过,看着儿子,想着以前那些事。他也
总来信说他总梦见小冬。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父子俩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可小冬打小,
还不大懂事时,跟我在监狱看他爹,爷儿俩感情特别好,大概这是血缘关系吧。一有好东西
吃,孩子总想着爸爸。有一年国庆广场放焰火,小冬问我这焰火爸爸看得见吗?奶奶说看得
见,他别提多高兴呢。家里这穷,但他爸爸总惦记问孩子几个月没照像了,他想要照片,夹
在语录本里,他说他每天都偷偷看。我也就领孩子去照像,好让他总看到孩子新的摸样。
    丈夫:有次在牢里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不是也有个冬子吗,我就特别想我们
小冬。有一次事给我印象特深,那次是我犯错了,所以受惩罚不让和家属见面。其实所谓犯
错误,就是对同屋犯人说了两句心里话,不就是心里有怨气不服网,也就敢私下说说。这就
说我对自己的罪行不认识,就不让和家里见面了。结果偏偏赶上那回我们小冬和他妈妈一块
儿来看我,孩于是带病来的。因为平时吃不起苹果,有病了才吃到,可孩子非要把苹果带
来,给爸爸吃。他没见着我,把苹果留下了。我瞧着那苹果,心里太不是滋味了。心想,我
这个爸爸也太不争气了。他们对我越好,我越难受,我真对不起他们母子俩啊!不过也亏了
他们这么天长日久的感情,才帮我渡过那些年头。那是嘛年头!他们每个月才和我见一次
面,就15分钟,有时候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接见时乱哄哄的,听不见说话,我光笑,其
实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讲,一见面又不知讲嘛好了,我总觉得我这笑里头包着好多东西,有内
疚明,我想我只有好好改造吧,到时早点回到他们身旁,这比说嘛好听的都强。
    每次看到孩子又长高一块,我心里都特别高兴。他每次的样子,每个小动作,每句话我
都使劲记下来,没事一个人时就光想,回想这些,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他总问我,“爸爸你
怎么还不回家?”“爸爸你带我去公园行吗?”我都不知怎么回答他。可对我这么个“坏”爸
爸,他又那么有感情。有一次我病了住院,孩子和妈妈、奶奶一道看我,这是唯一一次特殊
接见,可以自由说话,我第一次抱了儿子,他高兴极了。离开时大人正着朝前走,可孩子却
倒着走,一直看着我,朝我笑,朝我招手,一直到走出大门看不到。你说这不剜我心吗!
    妻子:现在的孩子太幸福了,他们玩儿电动玩具,各种各样新鲜的玩艺儿,可我们小冬
小时候哪摸过这玩艺儿阿。别人不敢沾我们反革命家属,找不到托儿户,托儿费也出不起。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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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勋章 勤于助新 携手同心 文思泉涌 锄草勋章

17
发表于 2007-3-13 21:49
我把他关在小屋里去上班。有一回邻居大娘告诉我,你们孩子渴了就去舔墩布上结的冰柱
子。孩子什么玩儿的也没有。过年别的孩子都穿新衣服,他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全有新衣服
穿,可没人想到给冬冬买一件。我给他做双新布鞋,美的不得了。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父
亲点了一屋子小蜡烛头,和小冬在看蜡烛烧,因为孩子没有玩具啊,我心里难过极了。
    过年时候,人家都高高兴兴的。我总把年夜饭留一份给丈夫,孩子也把好吃的挟到爸爸
碗里,给爸爸吃。我们不是过年,是受折磨呀!
    有一回有人送给我孩子一只小鸟,孩子问我“小鸟有爸爸妈妈吗?”我说“当然有
了。”我突然发现孩子哭了,我忙问怎么了,他告诉我“我们把小鸟带回家,它也会像我一
样见不到爸爸的”,最后他居然张开小手,让小鸟飞了。这孩子,你说神不神?
    那会儿父亲因为是资本家,半身不遂也得去劳动改造。有回让他剥葱,菜刀找不到了,
埋在一大堆葱皮里了;人家硬说他是藏起来要杀人,阶级报复,您说他一个自己走路都不利
索的老头,怎么能杀了人?他找啊找,找不到,急得直流泪;最后我帮他在一大堆葱皮下面
找到的。他每月把钢崩儿全用纸包起来,一分一分算哪,什么钱买什么,只有发工资那天吃
两毛钱肉,全指我那十七块工资;后来把家具上的铜把手都拆了卖了,换点儿面粉给孩子
吃。我不怕过苦日子,也不怕工作辛苦,在家里操劳;我只求日子清静,谁知这类要求也不
能实现——
    我们厂里革委会主任和驻军代表串通一气,让我离婚,开头天天拉我,我那时真想不到
打我的主意。他们很费了一番心思,连我也不知道的生母,居然叫他们找到了。我生母是贫
农,在乡下很穷,以前是把我卖给现在这个资本家父亲的。他们说我是贫下中农后代,不能
看着不管,要我和爱人离婚,和资本家父亲划清界限(他待我像亲生一样,因为没孩子)。革
委会主任那女的说,如果你离婚,可以给你解决房子问题、入党问题、婚姻问题,一切包在
我身上。那个姓×的驻军,完全一个农村兵提干的,天天追我,死缠着我,整天和我谈话,
一谈一整天,也不让我去车间干活。一开会就找我,有些积极分子会也叫我一道去听,大伙
都奇怪他和我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管影响,当着好多人就总找我。革委会主任说,房子给你
找好了,只等你革命行动了,说是党对我负责任。我母亲和亲哥哥都是他费了好大劲打农村
弄来的,召开大会,叫我妈妈忆苦,还办学习班给我做工乍,说只有我离了婚才能证明回到
人民中来,划清了界限,他说你是我们的阶级姐妹,怎么能看着不管。说的话也没水平,说
他夜里上厕所,回来想起我就一夜睡不着,说我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我觉得又可气又
可笑。
    我这乡下来的妈也劝我离,哥哥也说,哪怕先离了再说呢,怕我太受罪,一次,让我妈
开忆苦会,她连夜逃走,她不忍再看我受罪。她也恨死那个革委会主任了。这革委会主任说
对我婚姻包到底了,就暗示指那个军代表。他们相互帮忙,都有好处捞。这个驻军要和大城
市姑娘结了婚,以后复员不用回农村,革委会主任帮他这忙,也可以保着不倒,还提升。后
来三结合,他们俩都结合进去了,都当了厂里的头头。
    有一阵他们逼我逼得太紧。每天挺晚的回来,父亲半身不遂在家等我,怕我出事,一次
他哭了,要到北京告状。我也实在受不了。给我丈夫写信说暂时先离婚。离婚再等他,压力
不是小点吗?他接到信马上回信给我。这信我还保留着。你看——
    毛主席语录情况是在不断的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
    ××(妻子姓名)你好:我已正式得知你准备和我断绝关系,这很好。你的决定是可以理
解的。我坚决支持你这一行动。我本人在离婚这个问题上不准备作什么文章,因为主动权在
你手里。我是一个犯人,我只有要孩子的愿望。孩子做为我来讲,是我后半生的寄托和希
望。我也不能不为晚年想一下。我现在没有给孩子再找个继母的想法。就是将来也坚决不会
有这些想法。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这点你是体会到的。再说十年出去后我会落什么结局,
你想必是可想而知的。你如果打算要个孩子的话,今后会有更多更好优越条件来考虑,你还
能生养,我却不同了。所以我有这方面的要求。总之我会正确对待这些问题的。祝你在已经
选择的道路上走得更好。×××(丈夫姓名)1971年4月28日
    我看这信心里挺难过,虽然我们感情挺好,究竟在一块时间短,分开时间长了,感情没
有沟通的机会。我怎么会再嫁别人?我去找法院谈。没想到法院说:“你们单位来过人了,
要你离婚。”我一怔。他们还是走在我前头了。可是我觉得还是有好人的,法院这人对我
说:“离婚必须双方出面,别人不能包办。”他还说:“你要跟他离了,他在里边日子就更
不好过了,懂吗?”我心里一热,决定不离婚。我想我找到了法律保护,更坚决了。这下厂
里就恨上我了。革委会主任对我明着说:“我们斗不过你,我们失败了。”他们把我调到人
防工程队去挖地道,用苦力惩罚我。我想,老天爷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我向来连小猫小狗也
没得罪的女人,为什么让我受这么大罪?我还够坚强的不是,就拼命干活。这时有人贴大字
报,说我是我父亲的小老婆,那会儿大字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成心糟践我。有时实在熬不
过去了,也想到死。一想孩子和丈夫,不能走这一步啊!我就忍着。总想只要我和孩子在,
他就有盼头,不至于有别的想法。熬死熬活地熬吧!
    最难的还是地震那会儿,房子震坏了,没人管我们反革命家属,家里没男人,真是什么
也不行,单位不管。没人拾砖头盖临建,就用破铁丝网上头盖块油毡,下边糊泥,就怕下
雨,一下雨下边一半就全泡没了,又得和泥糊上;没有电,没人管接,只好点煤油灯,晚上
刮风时,风都透进来,灯一晃一晃的,惨着呢。我们老少三个人挤在一堆,将就着睡,就这
样睡了好几年。
    丈夫:我们那会儿写信,纯粹是给队长看的,都要检查,不敢写嘛;后来慢慢才好点
儿。您看这几封留下来的信,怕您不明白。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爸爸妈妈您好!
    儿没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没照毛主席指示办事,犯了严重罪错。革命群众为了挽救
我,将我送到公安局学习,现在在由解放军领导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进行思想改造。
请父母放心,我有决心改正自己的罪错,重新做人。儿在这学习一切很好,请勿惦念。每天
在也解放军亲自领导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学习。父母见信后把如下东西送来:肥皂、牙
膏、暑药、裤衩、夹被、中号搪瓷缸。
    儿××一九六八年八月七日
    毛主席语录:世界观的转变是一个根本的转变。
    ××(妻子姓名)好!本月收到你两封信,全为我改造不好着急,心里感到非常对不住你
和孩子。我经过队长教育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同时也下决心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基
础上加深认罪,看清给党和人民造成的损失和影响,丢掉幻想,扎扎实实改造,请你放心,
我今后再不会做使你伤心的事情。
    (这里说的抱幻想,是说我打七0年以后一直不服,往上申述,前后总有二十多次,每
次他们都这么答复:“你的判决出入不小,,阶级报复可以考虑去掉,出身可改回来,工
人。但现在为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这些问题以后再说。”这就完了。保卫嘛
“文化大革命”,都是借词,事实他们跟军宣队里的个别人勾在一起,不肯为我翻案,要
不,不就等于说他们是整错人了吗?)
    我每次看到信皮上总有眼泪,信纸上也含着你的身影,我也曾下决心好好改造,因我抱
的幻想太大了,失望的心情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把你的关怀不是作为改造的动力而是作为
压力,错误地对自己的罪行不认识,有思想不向政府讲,和个别人乱说,经队长耐心教育不
听,反恨队长。就是这样队长还善意的耐心地教育我。我对不起政府队长的教育,对不起你
时时惦念的心情,更对不起无知的、只知道找爸爸玩的孩子……我听从政府队长的教育,他
们是我真正的亲人,他们会教育我沿着毛主席指引的“只要改恶从善,都有自己的前途”光
明大道前进。我再也不会像犯罪前那样胡来。我相信我会尽快扭转错误。队长这样耐心教
育,看到你的来信,他立即教育我,要我多替家里考虑。队长为教育我用了很大脑子,用尽
了各种办法,为的是叫我们快点团聚。我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对罪行缺乏明确认识,今后我
一定在队长教育下好好学习有关文章;结合姚文元的《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找出
我当初犯罪时的阶级根源、社会根源。论危害,看影响。当然我的水平有限,尤其是世界现
还是资产阶级的,所以希望你多多帮助。……我不会使你失望,你也不要为我伤心,我是犯
错误了,但我有决心改正它。队长这样教育我,你这样关心我,我会比别人转变得更快更
好,请你看我的实际行动吧。想念我那孩子的病,可曾见好?咱爸病怎样?咱妈病怎样?××
×(丈夫姓名)75.3.8
    (您看这信不是纯粹写给队长看的决心书吗?让我找阶级根源,我根本就是工人,出身也
是工人,哪儿来的资产阶级的根源?我没犯罪楞叫我认罪,自己批,我那点文化水平,上纲
上线也得有水平。现在想想那时也是没法,不让队长高兴点,他就不让你和家里人见面,这
手儿我最受不了。不过您要细心瞧,有些话还是夹在那里边了,瞧出来了吗?)
    ××(妻子姓名)好:党的第十次代表大会已经召开了,我们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学习,
增强改造的信心。我通过学习,劲头更足了,坚信党的政策。请家中放心,我各方面都好,
身体挺棒,就是见老,136斤,吃得很好也很多。
    (我也只能这么说,要不他们就更放不下心了。在我们那儿哇,有句俏皮话,叫“长吃
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头吃饺子。”懂吗?菠菜长了的时候、韭菜老了的时候,没人吃
啦,卖不出去啦,才轮到我们吃;一年到年三十才吃一顿饺子,干了一年,干到头了才吃一
顿,哈……天天吃窝头,可这能叫家里知道吗?有一回十月一日,我们这儿开斋,吃了一顿
炖肉,每人这么大点儿一块。这么长时间没吃着肉,按理该馋疯了,没想到一看见肉犯起恶
心来,大吐。那时候傻不叽叽的,还不知道这是有肝炎了。)
    我精神比过去开阔多了,胡思乱想也少了,请家里放心。近来你身体、精神、工作怎
样?我非常关心你的生活情况,现在知道的越来越少,好几个月没收到你的来信了,有些东
西脑子里连个概念都没有了,我的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有谁能告诉我?我算着时间(出去的
时间)也快了。×××(丈夫姓名)1974.10.9
    妻子:记得他刚进家时,我像是在做梦,因为我总梦见他回家的情景。真的一来,反倒
像做梦了。我们还是住临建那破棚子,站不直身的小窝棚,但我心里温暖极了,因为这里真
正住了一家人了。
    和他重逢后的第一夜,我们几乎没说话,对脸瞧着。我忽然觉得我年轻了,又重新回到
十年前的样子。我不敢轻易问他狱中的生活,怕他伤心,也怕自己经受不起,我们的精神都
太脆弱了,再经不起任何折磨。我看着他睡了,我想起这三千六百个夜生活,只有星星和月
亮跟我作伴,无依无靠,眼泪就流出来。
    本想丈夫出来我就有依靠了,没想到他比我还不行,经不起风吹草动。他每天拿大棉被
裹着身子,坐在炕上,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整天,连坐好几天人都没缓过劲儿来。和我也
不说话,眼神楞楞着;从前是那么爱说爱逗的人,大概在监狱里整的。我们地震棚本来就不
点儿大的小窗子,他还嫌大,用报纸贴上大半个,只透一点点光,这样他舒服;他怕光,怕
声音,怕外边的一点点动静;人也瘦得像草棍了,好像风一吹就能吹跑赛的。
    还说他每次来信,我都翻来复击看好多遍,明知是写给队长看的,但这是他亲笔写的。
我当时根本没人说话,看他的信就像是和亲人说话了。我也给他写了好多信,可惜出狱时全
部销毁,不让带出来一个纸片,全烧啦。
    丈夫:她那些信写的比我写得好多啦。她好看书,不赛我。那些信要现在全留下来就好
了。不过我这些信,从未给我儿子瞧见,没嘛好作用。我也不爱想这堆子事了,吃不消,不
愿勾心事。另一方面,孩子知道了心里会有压力。我愿意他上进,靠拢组织,也伯他知道这
些种下复仇的种子,生出些乱七八糟不健康的想法,害了他。反正我们这十年很少再提它,
就当没那回事算了。
    妻子:其实哪能啊!他这十年变多了,现在变回来一些,还是不太多说话,总不大合
群,喜欢孤独。要不是跟您,跟别人不这么说,从来没这么说过。这回倒像“文革”前那样
了。那十年中我们很少交流,接见一个月只有15分钟;那么多人,有人看管,什么也说不
了,信又不能写什么,只有那两个月的共同生活;他一来我觉着都陌生了,不光是人的外表
变样了,整个精神全变了,变化太大了,人全傻了,傻子一样。刚回来那意思,全不对了,
特别迟钝,感觉全不对了。
    您说我那小冬,现在大了,上高中了,可有点性格孤僻,向例不爱跟其他小孩一块玩,
和别的孩子完全不一样。我们院大娘总说,你们小冬小时够可怜的,我还记得他渴了吃的墩
布上的冰柱子呢;那会儿发工资吃顿捞面,买两毛钱的肉,就把孩子美得要命。他倒是听
话,懂事。可打小就不愿跟人家玩儿,怕人家问他爸爸在哪工作,也怕知道事儿小孩和他吵
起架来,说他这个短儿。现在小孩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身体也不好啊,营养不良,十岁了还
尿炕,身体亏,提不住气,所以等他爸爸回来退钱以后,他总带孩子去吃好东西,想把那十
年补回来给孩子。
    丈夫:到后手落实的时候,补发了我四千块钱工资,给四千,判我十年刑,你他妈给四
百万我也不干,谁愿意无缘无故在里边儿蹲十年?进去时说实在的是正当年的小伙子,出来
我成了半大老头,落了一身病不说,精神上受多大影响。现在有些个个体户,一天就能挣一
千块钱,难道说我这十年就值他们四天?再说,害我们的那些人现在还都过得好好的,一个
一个还都人模狗样的。我耽误十年,比他们工资少三级,总也赶不上去,你说我能不气、不
冤吗?我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有时气得直“卷”大街。他们欺侮我们时不讲法律,现在
又讲了,他们倒没事儿人儿了。我告您,我的苦受够了,也该报复报复了。让他们也尝尝受
苦的滋味儿。我在监狱那前儿,就想过要报复。好家伙儿的,用反革命名义把我关进去,想
让我老婆和我离婚;她不肯,就硬不叫我出去。我在监狱就想过各种办法,咱也不急,常言
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先熬出这十年再说!
    刚头不是说到报复吗?我来这手,不跟他们拼硬,我要折磨折磨他们的精神。当时整我
的,打我的,暗算我的,我心里都有点数,到底十年了嘛。我一补发工资,就在和平餐厅摆
了两桌,我挨个请,我也会说,我说,“咱把仇恨记在‘四人帮’身上,向前看;你们是害
了我,也是受害者,我老×心胸宽广,只当没那些事,既往不咎嘛。咱们呢,低头不见还抬
头见呢,不能总别扭着,还是好朋友,对吧,该干嘛就干嘛,今后一块好好工作。”结果,
您猜怎么着,他们真一个没来,不敢来,越不来你越知道他心里有鬼。我是正大光明的,我
怕嘛。我当时想,他们真来的话,我也免不了来点二楞子话,结果一个没来。后来我们书记
总到家里来找我,也怕我报复,总哄我。说帮我落实房子,说让我有嘛事找他解决;另一方
面,还暗示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后只要你不找我们麻烦,我们保证不找你的麻
烦。”我想你来这套呀,我就说,把我家抄走的书桌拿来,这桌子正厂长在用;我也不管你
多大官在用,我马上要他也得给我腾。我非得栽你一下不可,当时抄我家时候也没预先通知
过啊;还有卫生室那个茶几也是我家的,拿来。他们要给我买新的,我不要,偏要我自己那
个。我不要赔新的,就要我自己那个。我说,给我拉到当院,绘我砸了,他们就乖乖地给我
抬出来,我劈哧啪嚓把它砸了。还有我们家那些被子,也全要来当着大伙撕了。我这也是出
气,出气给他们看看。我老婆养孩子在光铺板上,一条被子也没有,现在这些被子拿来,我
看着也有气,根本也不打算往回拿。还有好多东西,他们都早都贱价分了,这就没法了。
    有些对头不敢呆在这厂里,我一回厂,他们一个个全调走了,就是当初整过我的那些
人。有一次我碰到那个革委会主任,就在她新调去的那个单位门口,我就“呸”地啐了一
口,“卷”了她几句,骂她“操她妈的”,她不敢搭碴儿,她不敢,装没听见,心虚啦。我
想故意刺激她一下,让她在单位门口蹦,出出她的丑,谁让她干那些缺德事呢。还有检举过
我的那个哥们儿,我采取嘛法儿报复呢,我没事就往他家去串门,让他总揪着心。我一去,
他们一家子紧张,我没事还总去,跟他一块看电视,聊闲天,他特别客气;心里有愧,他大
概怕我给茶里投点毒嘛的,坐立不安哪,有一次我去找他借工具,他拉开箱子叫我随便拿,
您知道干活有种三角刮刀吗?我拿了把刀,又问他有没有油石,就是磨那刀子的石头,我是
成心的。他当时紧张极了,眉毛直跳,简直就认为一扭身我就会捅他一刀子赛的。他就总这
么紧张,要是精神上脆弱点啊,非得精神病不可。不过,一连两三年下来他就挂相了,脸色
不好看,人也瘦了,明摆是给折腾的。还有几个打过我的,见我面能躲就躲,心虚啊,好家
伙!给人家害了十年哪,能不心虚吗,不过还有些弟兄,对我还真不错,我逮进去以后,他
们过年还偷着送我家里点白菜嘛的,我老婆孩子有病也去看看,照应照应。这些人咱永远不
能忘,患难知人心嘛。
    妻子:他不在的那些年,也就靠这些个朋友啦。不过他们也不敢啊,总是偷偷的怕让人
知道,这也算划不清界限。那些人也会抓碴儿的。那会儿我只觉得我没有亲戚,所有亲戚全
不见影儿了,想甩也甩不掉我们这家倒霉亲戚呢,又穷。等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家
没事了,退钱了,一下子好像亲戚全冒出来了,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我对他们也客客气
气,可感情一点也没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会儿谁不怕事蚜,也难怪他们,我不
记恨他们。
    我想说,虽然那时我受了那么多苦,我不怨谁,怨也没用。就盼着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
的老百姓,可别再倒霉。老百姓没权没势,倒了霉没办法,只能受着。我自己现在挺满足
了,人没死,一家人又团圆了,又有一个小孩儿,挺招人喜欢,我知足了。这么对待“文化
革命”行吗?
    ***这十年毁灭不了的,都能永恒。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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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07-3-13 22:25
第11章 笑的故事
    1968年30岁男
    F省S市某外贸公司干部
    头一个发现他不会笑的是个政工干部——一顶宁静的小帐篷——“忆怪事”时被“忆”
出来——面对毛主席像的表情像哭——工宣队土法上马——一个不会笑的人成了笑料——突
然间竟然大笑不止
    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故事,本来是我自己想把它写成小说的。特别是昨天晚上发生一个奇
妙的情节,它自我就完成为一部绝对精彩的荒诞剧。可惜我不能写!一是因为这故事的主人
公是我亲戚,二是这故事完全不用再虚构,照原样写出来就足能把贝克特、尤涅斯库那些荒
诞派大师们气死。我一想,你的“一百个人”里肯定没这种典型,送给你吧!你这家伙,好
运气总是自个儿去找你,而我总是到手又飞了,没办法!但你必须答应——事后还给我一个
好故事怎么样?咱可谈妥了,君子协定?呵哈,当然我不要你还,我是因为你那“一百个
人”里不能没这个典型,才拱手相让,自送给你的。我来讲——
    我相信一个心理学家的说法:人的喜怒哀乐中,以笑的表情最多。
    哀与怒,反应到人脸上,只不过有限的几样,可是人笑的表情就无穷无尽。你闭上眼好
好琢磨琢磨人的各种笑吧,多丰富!比方,大笑、微笑、傻笑、憨笑、狂笑、疯笑、阴笑、
暗笑、嘲笑、讥笑、窃笑、痴笑、冷笑、苦笑……哄笑、假笑、奸笑、调笑、淫笑等等等
等,还有含情的笑、会心的笑、腼腆的笑、敷衍的笑、献媚的笑、尴尬的笑、轻蔑的笑、心
酸的笑、宽解的笑、勉强的笑、无可奈何的笑……对,还有皮笑肉不笑、止不住的笑或仅仅
笑一笑,还有!另外一类的笑——含泪的笑、哭笑不得、似关非笑——仿效第八代评论家擅
长模拟最新学科术语的方式来说,这属于“边缘的笑”、“交叉的笑”或叫做“包容多种内
心机制的笑”。瞧,你也笑了,又是一种笑——蔫损的笑!
    当今工具书热,单是各种笑足足可以编写厚厚一大本《笑的词典》,供给心理学家、精
神病医生,以及官场里察言观色和初学写作者挑选词汇使用。人这样会笑,富有笑,可是我
姐夫居然一样儿也不会。这怪人,他不会笑!
    头一个发现的是天才。这天才绝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是中学教数学的,她只对等号两边
的数字最敏感,对人稀里糊涂,不然也不会二十六、七岁才谈恋爱。我?不,你错了。在中
国对人敏感的,并不是作家而是政工干部。头一个发现我姐夫不会笑的是我姐组学校的政工
干部小魏。当他把这个天才发现告诉我那糊涂姐姐时,我姐姐竟然说:
    “你只在我家见过他一面,可我认识他快一年了怎么没看出来?要说他人呆板,不爱
说,倒对。说他不会笑,胡说!人怎么能不会笑?”
    那时,我姐姐正爱他爱得发狂,天天一下班两人就粘到一块儿。那些搞数理化的人,理
性思维的人,一堕入情网,比咱们更海阔天空、神魂颠倒。我对爱情有个解释:爱情既然是
爱自己所爱的,实际上都是爱自己。对方都带着自己假想或梦想的色彩,把自己的笑当做对
方的笑,将自己的感情放在对方身上来感动自己,对吧!要不那么多人为爱而殉情?它一
完、自己也完了呗。所以我又认为,初恋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段精神失常期,进入一种幻觉状
态。小魏的话好像摔出根手指头把我姐组从幻觉中捅醒。她认真一想,居然想不出他笑是副
什么样子!她就决心试试自己的恋人是否当真不会笑。赶巧那天是我姐夫生日,他属猪。我
姐姐还真有办法,跑到商店挑选了一只滑稽透顶的小肥猪,屁股上有个笛儿,一捏吱吱叫。
她用彩纸包好,揣在衣兜里,当晚两人约好在海天门公园会面。她领他定到一盏葵花灯下,
为了能看清楚他的脸。她说:“我想送你一件特别的礼物。”说完紧盯着他的脸,心想他照
理应该露出风趣的或者好奇的微笑,反问她:“你要送我一个什么好宝贝?”
    他确实也是这样说了。但我姐姐头次发现这家伙的脸皮就像结冰的河面,没一丝笑的微
波漾动。太可怕了!难道他真不会笑?这还需要进一步证实,鉴定。
    我姐姐沉住气,打衣兜里掏出礼物,还尽量装得挺高兴,说:“给你,自己打开看
吧!”
    如果这家伙看见小肥猪再不笑,完了!世界上一副最不可思议的面孔就叫我姐姐拿命运
撞上了。
    后来我姐姐告我,当时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好像他打开那包里装的是颗定时炸弹。难
以想象的事终于出现了——这家伙剥开那美丽的花纸时,神气好比在拆一个陌生人寄来的信
封。小肥猪露出来,他手一捏,吱地一叫,任何人都会给这玩意逗得大笑,但这家伙只是连
连说:“嘿嘿,嘿嘿,太逗人了,逗极了。”那张死脸就像两扇关得严严的门,一动不动,
门上还挂把大锁,贴封条,千真万确——是表情的残疾人!
    我姐姐回家大哭一场,那天真把我们全家吓坏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她一说,我们全
懵了,想劝她都不知该怎么劝。我不信他真不会笑,后来见面一试,果然真不笑。逢到特别
该笑的时候,他只是咧咧嘴,“嘿嘿嘿——”。像笑声,但嘴角决没有半点笑意,脸上的肉
像冻肉。
    那段时间,姐姐很少见他。大概怕见他,怕他不笑。偶尔他来,姐姻不拿眼瞅他,局面
挺僵。我为了缓和气氛,禁不住说几句笑话,我注意到,此时姐姐却又不甘心地瞥他一眼,
巴望那张死脸上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来,但每一眼都是一次打击。我想劝姐姐算了吧,这
样下去会犯神经过敏,再说和这怪家伙生活一辈子太没劲了。整天面对着一张“阶级斗争
脸”,生活中一切欢乐都没反应。两个人之间“意会”的事多半都是用笑表达。笑是最好的
呼庞,笑还是生活中的一种溶解剂,人和人沟通的最便当的渠道……可没等我把这些见解告
诉她,却发现她竟然离不开他,这事儿就麻烦了!
    我姐夫人很实在——这是没说的了。大学念经济,在学校是绝对的尖子;他的英语,照
我的话说,比中国话说得好。做事极认真,守信用,尤其遵守时间,又爱干净。虽然只有两
件衬衫,什么时候看都像新的,补丁在他身上像装饰,这些都是我姐姐从骨子里喜欢的。
    他是个孤儿。孤儿的感情世界好比一块荒地。上大学时赶上五七年的鸣放,据说他惹点
麻烦,但那时政治决定人的一切,哪个姑娘肯沾他——这块地又碱了。要不是因为他出身没
问题,决不会分配到外贸公司工作。他是到我姐姐学校教英语补习班时,无意中和我姐姐碰
上的,两人之间一下就爱上了。这爱,就好比一颗种子落到他这块光秃秃、遭殃的大碱地
里,他便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他对我姐姐的感情好像是种感激报答的激情;我姐姐在这
家伙身上得到的便是双倍的爱,双倍的关心和体贴。从他俩的关系上我还发现,原来女人比
男人更需要体贴。有一次两人约好去看话剧,说好在剧场里见。吃晚饭时忽然刮风下雪,有
人敲门,他来了。我姐组说:“不是说好都到剧场去吗,你怎么来了?”他脸上没表情,嘴
在说:“别又忘了戴口罩。”我看见姐姐回屋翻抽屉拿口罩时,脸上有种幸福的微笑。女人
要的就是这个!
    我姐姐发现他不会笑之后,几次想和他分手,但每次下了决心,不出三天就坐不住了,
鬼使神差地打电话找他,约他。当两个人下狠心也离不开时,那就必有真正的爱情存在。于
是我改了主意,想撮合他们了。我悄悄问那家伙:“我怎么很少见你笑呢?”我问得很巧
妙。
    不料他惊奇地一扬眼皮,没笑,却说:“嘿嘿,你问得真有趣。”我看他并不觉得自己
不会笑。既然这不是种病态,他身上就什么也不缺少。
    一天我看书——是哪本书,我忘了。书中有句关于爱情的话:“不要看他的脸,要学会
看他的心。”
    我就把这页打开着,放在我姐姐桌上,等她看。第二天我姐姐上班去,我再看,在这句
话后边,姐姐用铅笔写了三个字:“谢谢你!”我知道姐姐这三个宇是写给作者的,也是写
给我的,从此这场别扭就在他们之间不知不觉渐渐消失。后来他们结了婚,姐姐搬到他家,
又有了孩子。有时我去她家串门,并不觉得我姐夫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使他们的生活缺少什
么。不笑,自然也没有假笑;他为她做了什么好事,她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时,他那张没有
任何反应的脸反例好像表示这一切都是他理所当然应该做的。有时,我姐夫和他们心爱的儿
子在床上翻滚打闹,弄得小家伙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姐夫的表情却依然严肃得像个摔跤
运动员。我发现,姐姐在一旁笑眯眯看着,仿佛听到这怪家伙心里开心的笑声……一个能体
会别人内心的人是幸福的。我觉得,我姐夫这张无言的脸就像一顶宁静的小帐篷,我姐姐就
躲在这小帐篷下,和他一同享受着人间的一切温馨。
    听到这里,你肯定沉不住气了——我骗了你!哪来的荒诞,分明一个诗情画意的故事。
别急,别急!人都是正常的,荒诞都是生活的强加。换句话说,荒诞是生活的本质。
    我还相信一位哲人的说法:一样东西带绘你幸福,你要警惕——它必然同时还带绘你不
幸。
    六八年文革大揭发时,各单位不都在搞“忆、摆、查”吗?你还记得“忆”是什么意思
吗?“忆”叫“忆怪事”,就是发动所有人回忆平时遇到过什么值得怀疑的人和事,揭出
来,好抓住线索,“深挖隐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浆糊厂有个老工人平时跟人打招呼,习
惯将手斜举到额前,很像旧军官行见面礼的姿势,被人“忆”了出来,再经专案组调查,真
的查出是个一直隐瞒身分的伪满军官。这事被当做先进经验在全市传达,一时人们的精神头
儿全提起来了,大忆怪事,掀起高潮,人人恨不得都能从自己床铺下面挖出颗炸弹。忽然一
天,我姐夫单位有人绘他贴张大字报,题目是《他为什么从来不笑?》。祸找到头上来了!
    这张大字报比一宗上百万美元的出口买卖更强烈震动了整个公司。全公司二百多人一同
从记忆里搜寻我姐夫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果然,没人见他笑过。专案组悄悄出动,查遍我姐
夫的朋友和邻居,也没入能证明他笑过。问题就大了。后来他们专案组还来找我,我说:
“我也没见过他笑,他在家里也从来不笑,可能不会笑吧!”专案组的人说:“你别包庇
他,不会笑的除非是死人。我们调查了他孤儿院的老师,还有他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
都说他会笑,笑过。我们有一大堆证明材料!他不是不会笑,这里边有政治原因!”
    我听了一征。说实话,我并不怀疑专案组这些证明材料。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笑?是不
是反右对他的挫伤,使他性格变了?他这个人很内向,沉闷,从来不谈自己,更不谈自己的
过去。
    专案组以他五七年留在档案的右倾言论为根据,断言他不笑的根由是对新社会怀有刻骨
仇恨。但他们必须有现实依据,才好把他定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从他日常的工作和言论中找
不出新的问题,看来他莫属于“隐蔽很深”的那种,便把他列为运动重点关在单位里,逼他
交待思想,同时抄家。把他家里的私人信件、工作笔记,连同我姐姐的数学教案都搬去,派
一批人从中查找。但他所有文字除去记事就是谈事,连一句谈感情甚至谈天气的话也没有。
最后只好用压力挤他的口供。他呢,居然不承认自己不会笑。他们叫他笑,他还是我见过的
那样,咧开嘴,“嘿嘿”两声,根本不能叫做笑!一到批斗会上叫他笑,他就这样。他没
笑,反而逗得大伙想笑,成滑稽剧了。眼看着运动搞不下去。专案组里有个机灵鬼儿,想出
个挺绝的法子,问他:“你对党和毛主席感情怎么样?”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党把他养大,
从小学到大学都拿助学金,当然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激之情。那机灵鬼儿就指着墙上的毛主
席像说: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当然应该笑了。”“好,你笑吧!我们看看
是真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嘴,牙花
子都龇出来,硬堆在颧骨上的肉痉挛般地狂跳起来,扯得眉毛直抖。样子像很疼,很痛苦,
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
仇恨!”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行为,批斗,批判,运动也就推向了高潮。人人义愤填
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逼她揭发我姐
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的滋味,整天灰
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我爸爸为什么不笑,呵,妈
妈?”她突然“啪”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
儿子。
    等到落实政策时,我姐夫这案子成了难题。写材料的人说,单凭一个表情怎么好作为反
革命罪证上报,又不能叫他再表演一次,拍张照片放进档案,又不是杀人现场的照片。过了
半年多,上边派一支工宣队帮助他们公司搞政策落实。专案组就把我姐夫这案子作为“老太
难”推给工宣队解决。
    工人比干部有办法。琢磨个办法,土法上马。把我姐夫叫去,进门就叫他脱衣服,直脱
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我姐夫以为要挨揍,吓坏了。谁知他们上来一个人,让我姐夫举起双
手,像投降的姿势,然后拿根扫帚苗子,搔我姐夫胳肢窝,脖子和脚心,只见我姐夫嘴一咧
一咧,嘿嘿出声,胳膊腿乱摇乱蹬,叫着:“不行了,我不行了,痒死了,痒……”可是他
一点不笑。这工宣队员把扫帚苗子一扔,说:“专案组怎么搞的,这人哪是不笑,根本他不
会笑!”
    经过这次鉴定,罪证被否,我姐夫就被平反落实。由于不能否定前一段运动的成绩,结
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政治上平反了,可是他又从“不笑的敌人”变为“不会笑的人”,成为全公司人好奇和
注目的对象。每逢到该笑的场合,总有一些入把目光抛向他,并不是巴望他笑,而是巴望他
不笑,好证实他们身边确实存在着一个世所罕见的不笑的怪人。还有些年轻人搞些恶作剧,
弄只死耗子放在他抽屉里,或者突然朝他做个怪脸,好像不把他弄笑,永不死心。他们还背
地绘他起个绰号,叫他“死脸”,他也听到了。一个不笑的入,反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依然
不动声色,内心却变得十分敏感,时时觉得有人不客气地拿根针刺他,那张脸就更无表情,
有时看上去像块冰冷的岩石。一天,他忽然对我姐姐说:
    “你能教我笑一笑吗?”我姐组流泪了,对他说:“你就这样吧,我喜欢……”
    从此,我姐姐自己也很少笑容了。大概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笑,怕引起组夫的自卑。从
我看来,一个没有笑容的家庭好像永远阴天。尽管他们仍旧相依相爱,但总感觉有种压抑感
使他们的屋顶也矮了两尺。后来我还发现,只要到他们家串门,我自己也不会笑了。奇怪,
我怎么也不会了呢?有一次,我坐在他们家,桌上有个裂成两半的小镜子,我无意面对镜子
想笑笑,一时竟然不知脸上的肌肉怎么动,嘴一咧,哟,我竟然和我姐夫那神气一样。我吓
了一跳,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更相信一位荒诞派剧作家的话:生活比荒诞的艺术更荒诞。
    自从文革被历史一脚踢开,生活又换了一套新解释,包括对我姐夫的不笑。
    领导们的能耐,从过去表现在揪出多少人,改为现在能嫌多少钱。外贸公司的书记兼任
起经理来,还要干个外向型“子公司”,搞引进、出口、合资和海外投资。这子公司需要一
名能干的人挂帅。原先那帮红人都过时了。多年搞运动,培养的人专长都只会搞运动。人到
用时方恨少,于是想到了我姐夫。第一他精通业务,第二他外语呱呱叫,跟外商交往得心应
手。可是领导班子里有人提出异议,说他不会笑,怎么能接待好外商?谈生意准砸锅。但除
他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只好拿他将就一时。
    我姐夫走马上任,没一年,天知道这公司怎么就叫他干得热火朝天。原来跟外商谈生意
并不需要笑,需要本领。外商也不管你笑不笑,有生意可做就行了。
    几年里,我组夫已经俨然一个大老板。企业创汇相当于全公司的两倍,成了公司那帮头
头向上卖好邀功的资本。我姐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天天出
入各大豪华宾馆和市领导的高宅深院。时不时出国一趟兜生意。还搬了家,住进一套三居室
外带大客厅的公寓房,一个当今中国富裕家庭必备的器物应有尽有。姐姻经常穿着他从国外
捎来的新款式衣装,佩戴小首饰,高高兴兴去亲友家串门。再不避讳他而随心所欲地想笑就
笑。他呢?专车,小西服,头发搞得贼亮,只是那张脸依旧不笑。可这不笑的脸却处处受到
欢迎,在酒店宾馆里受到高质量的“微笑服务”,在公司里人人都投之以赔笑。因为人人想
求他出国捎洋货,更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大经理、有权的领导;领导就不能总笑,愈不笑,下
边人就要愈哄他笑。他像上帝一样活在人间,可是恐怕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人怎样一下子如
此显赫!
    下边就要讲到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怪诞的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我姐姐、我外甥在客厅里看电视。24寸大屏幕上是两个人说相声,相声
说得平平,并不特别可笑。可是忽然间他喉咙里“咕”的一声,就像母鸡下蛋前,受身体里
什么东西惊动时那一声。跟着“咕、咕、咕”连着响起来,好似有东西在他喉咙里憋着,很
难受。我组姐以为他得了急病,一看他的脸挺滑稽,随着咕咕响,两嘴角像有根线往上扯,
一挑一挑,脸上的肉乱扭,那双从没弯过的眼,居然弯曲成一对打卷儿的小柳叶儿。我那傻
外甥一叫:
    “瞧我爸爸多像唐老鸭!”
    这话像引爆物。我姐夫像死火山,一下于爆发了似的,大笑起来。他竟然笑了!而且不
是以前那种怪样,而是真正开怀大笑!我姐姐说,当时他脸上的五宫就像花开那样,所有花
瓣都和谐地张开……更是不可思议。但这真的笑了,反而把我姐姐吓傻,以为他疯了,问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姐夫摇着手,笑得不能回答,而且只要他看电视上那两个相声演员一
眼,笑就会加剧一阵,直笑得捂着肚子,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姐姐扶他上床,赶紧打电话绘
我,我赶去了,只见我姐夫蒙头裹着被子咯咯地笑,整个身子在抖,擂得床架子嘎吱嘎吱
响,好像得了寒热病。我掀开被子看他,确实在笑,但枕头上泪湿了一片。我问他:
    “你怎么了,难受吗?”我姐夫一边咯咯笑一边告我说:“我止不住了。”
    我给他吃了两片镇静剂才平静下来,呼呼大睡。今天姐姐早上告我一个奇迹,他脸上竟
然出现很自然的笑容。怪不怪,简直不可想象。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一个表情也不放过——它显示了文革的绝对权威。***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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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07-3-13 23:01
第12章 我不是右派,是左派
    1966年43岁男
    U市S县文教局留用人员
    我就是不请他们吃饭——梁山大寨主——这边是共产党员,那边是右派——老子才不摘
帽子呢——在房顶上的一段自白——写给中央的信全打回来了——我咋是唐.吉诃德?
    老子是右派?谁是左派?他们?他们都是共产党的败类,是丑类!老子才是堂堂正正共
产党员,你问问那些打我右派的那些败类去,敢不敢跟我嘴对嘴辩辩?现在不敢?哼,当年
他们也没敢过!从根儿上说,我祖祖辈辈连一个中农也没出过,全是贫农,老子十二岁就当
儿童团员,那时日本鬼子把长城脚下控制得密不透风,还在长城上修炮楼子,监视八路。我
在儿童团岁数最小,常给八路军买东西送东西。传鸡毛信,捎口信,站岗放哨,我全干过。
往后又加入了八路军冀东十五分团,扛过枪,打过仗,我口音好,膛音高,在“长城剧社”
当司仪,演过宣传戏,在八路军里学的文化。老子是干革命起家的。把我这种人打成右派,
你说是不是瞎了他们的狗眼了!
    为啥打我右派?他们结党营私、溜须拍马、损公肥已那套我看不惯!我顶他们!我解放
初就在A县县委工作,是省委派我到S县一所中学当头儿。那时中央有《中学管理暂行规
程》。中学归省委管,我当然不买县里那帮假共产党员的帐!他们三天两头把亲友子女往我
学校里塞,都想不经过考试就插班上学,这不要乱了王法?有个区长,他兄弟十九岁,长得
像条汉子,居然还报考中学,又托人在全县四千多份考卷里查他兄弟的考分,结果三门分数
加起来也不够五十分,他非叫我要,我咋能要?一个小小区长就这么厉害,更甭说县里那帮
土皇上。我他妈火了,对他说:“你弟弟这成绩,人又超龄,老实在乡下干活吧!”气得他
大红脸,一声没吭甩袖子就走了。这都些什么东西!
    不正之风可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共产党打天下时这些东西显不出来,打完天下后全暴露
出来了,咋办?我是共产党员,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吗?县里、区里、乡里那些头头到我学
校来,我就是不请吃饭,要吃自己到食堂里买去。八路军不吃人民小米,这规矩到共产主义
也不能变,变了就不叫共产党。你当初咋骂的人家国民党的?咋得了天下也弄这套!我不能
光说别人,自己一步两脚印,从来不拿学校一点点东西。逢到干活劳动,背砖、抬土、挖
沟,我带头,背砖背得最多!那时年轻,能拼。再和老师们坐在一起,他们咋能不服气你?
这学校原本只有两个班,硬叫我给立成个全专区的重点中学,一百二十个教职员工,我是校
长兼书记,党政一把手。县委那些假共产党看得眼红了,变看法儿想插手。你要干正事,我
叫你插,弄邪的,没门儿!来了就撞回去!我脾气不好,一顶就是重重一家伙,不绘他们面
子!给了一次,他们二次还会愿皮笑脸再来。你想,他们咋不恨我?
    五七年借着形势就把我弄到县里整我。说我是“梁山大寨主”,搞“独立王国”。当年
扩建这学校时没老师,叫我自己去找。这些教师都是县教育科从各乡摸底上来的。好样的知
识分子不多,破烂多。净是些少爷羔子,念过几年私垫,要不就是做过些伪事的,哪有历史
特别清白的?太清白的也念不起书呀。这就说我是“敌、伪、党、团、特”的“黑头子”。
想拿这些大帽子把我扣死。一下绘我降了五级,从十七级降到二十二级,工资降下几十块
钱,党内处分是留党察看。我咋能叫他们这群败类制服了呀,非要跟他们争争谁是真正的共
产党员。再说老子是省委经地委派来的干部,凭啥由他们整治。官司打到地委,地委派工作
组下来一查,好,老子没事。结论是:
    “×××同志工作中虽有缺点,但不予处分,恢复工作和待遇。”
    你想县委那帮假共产党哪肯轻易的放虎归山,对地委工作组耍阳奉阴违,等地委这些人
一定,压住结论不落实。我人就给挂在县文教局,没等我再闹,反右开始,他们又得手了。
在县里开文教系统大会,把我们学校很多人也叫来,每人必须揭发我十条罪状才准离开会
场。—家伙就几百条罪!等他们把这些罪状搞好辫子跟我在大会上见面时,我火了,骂他
们:
    “你们都是歪嘴子,捏造,一条罪状也不能成立。要说罪,你们整我这共产党员才是有
罪,反革命罪!”
    他们把我撵出会场。怕我在县里,打不成我右派,就派我下乡组织生产,还叫老子当工
作组长。今天派到这儿深翻土地,明天到那儿灭蝗,修水库,修路,抢收。无论在哪儿都是
干革命,老子都是好样儿的,防汛堵口子时我带头第一个往水里跳,差点叫洪水卷走。但我
有一条,在任何地方干完了,都叫当地党组织给我写一份鉴定。我相信组织,按组织原则办
事。这期间我两次被评为模范,还一次被评为优秀党员,这是按优秀党员八项标准评上的。
看吧!看谁是真正的共产党。这是实打实的,哈哈哈哈。
    可就在这时,他们已经把我捏造成右派了,是在万人大会上宣布的。开会那天,所有被
定成右派的都非去不可,惟独不叫我去,说怕我一去把会场闹乱,你说他们兴这么干吗?我
在这边是优秀党员,在那边是右派,我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事后他们来人了,叫我回县文教局。对我宣布右派结论,叫我签字,履行手续。县委没
出头,怕我骂他们,是由文教局人事部门的小干部们宣布。我进屋数一数这天被宣布的人,
除去我还有十五个。一个小小县文教局就十六个右派!那些人都灰头灰脸,套拉脑袋。我昂
首挺胸不在乎,吓得这帮龟孙子不敢先宣布我,怕我闹,把我留在最后一个宣布的。—我一
听说我“右派”两字就火了,还说开除了我的党籍,什么?娘的!我猛一拍桌子,桌上的水
碗、墨水瓶、钢笔都蹦起来。我大叫:
    “无效!要真的这样,共产党就不叫玩意儿了。那就用不着你们开除,老子加入都不加
入!”
    这群王八蛋!不吭声,指指“结论”那张纸,叫我在上边签字,我一把就撕了,骂他
们:“老子当年当教育科长时就管你们!你们现在一手翻天,想治死老子,滚蛋!丑类!”
他们绘我骂得脸没处挂了,还想打我。我伸出手给他们看,我说:“你们看见没有,我两手
都是横纹,自古以来,两手横纹的,打死人不偿命。谁不知道我手黑?日本鬼子反动派,老
子全打过!镇反时老子是专区审判小组的,几个人一定反革命就崩了它,老子有枪也敢崩你
们!打我右派,你们敢叫中央知道吗?”吓得他们脓了,哈哈哈哈。
    这右派我从来就没认过。他们也不敢当面说我右派,但右派是定了,工资再降下四级,
三十一块钱了。可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发工资,老子也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开除
党籍?不算,除非中央说话!那时我只要见到县委书记,就嘴对嘴跟他干,吓得他不敢跟我
说话,一碰面就躲开。地委也没办法,就把我调到另一个县的中学当劳动教员,我在那儿干
得不错。这学校的党支书是转业军人,见我不是右派那样人,冤枉了,六一年给右派摘帽时
他提出给我摘帽。我说:“谁干的,谁自己来解决,你别管!摘帽右派还是右派,不过多两
宇,一摘我反而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右派了。我不是右派,我是左派!”
    我手没闲着,写了无数申诉信寄到省委和中央,中央忙,未准能有时间看我的信,我就
不停地写,不停地寄。早晚中央知道了就会过问我这事,不会不管我。我相信中央的政策是
好的。俗话说,经是好的,都叫下边歪嘴的和尚念坏了。
    文革一来抓走资派。说实话,我想毛主席肯定知道下边干部这些问题了,确实应该教育
教育干部,清除那些变质的假共产党员了。中央英明,这是发动群众,想把党搞好。后来
“文革”闹大了,我一直认为又是下边那帮人搞的,搞乱了好浑水摸鱼,保护自己打击好
人。从心里我没有反对和抵触过文化大革命,中央发动的就不会有错。
    当时北京传来消息斗黑帮,学校的书记、校长、教师尖子都绘弄进牛棚。我这个名牌右
派当然也进牛棚,叫我做黑帮大队长,带领这些人学习干活。有一次,学生们把我们弄到县
里的集市上批斗。被斗的人一个个拉上屋顶,在房上斗,交待问题,群众在下边喊口号,他
们把我也弄上房,叫我认罪,我想这正是我说话的机会,我对群众开口说道:
    “我是××地方人,贫农出身。你们由这儿打个电话到我的村子,就能问出我的根底。
共产党不是讲阶级路线吗?咋不斗争地主富农斗我贫农呢?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我是共产
党员、共青团员,咋不斗国民党反动派斗我呢?第三条,我当年是儿童团、八路军,打过日
本鬼子反动派,枪毙过反革命,咋对革命有功的人批斗呢?我有缺点错误,可我受过表扬,
玩命干活,拿我斗有啥好玩呀!我爱护学校,现在这么乱,有人偷学校东西,偷凳子铺板啥
的,我就跟他们抢,保护国家财产,昨还斗我呢?”
    我有理,一讲,下边的人立时就泄劲了,学生们便胡乱喊些口号造造气氛,把我弄下房
来。
    事后学生们对我说:“我们知道你根子红,这些人里属你最好,出身历史最过硬,要不
咋能叫你当黑帮头儿呢!”
    哈哈哈哈,是呵。我说:“我知道现在正在文革,《十六条》里明文规定,历史问题运
动后期解决,我耐心等着吧!”
    可没多久,上边说有问题的都遣送回老家,多半又是那些人使坏怕我闹吧!我临走时
说:
    “我的材料请你们保存起来,二、三年后我还会回来解决。”
    谁知他们嘿嘿笑,奚落我说:“回来个屁!哪儿还有你的天下,别说梦话了!”
    我说:“我是共产党员,这天下是共产党的!”他们说:“美的你,共产党早不要你
了,滚吧!”
    真是翻天了,这群王八蛋!
    我就被遣送到长城脚下,回我的老家。在老家,乡亲们对我都知根知底,谁不知我家祖
祖辈辈贫农,是小八路又是老八路,没人斗我玩。我在家干活呗!庄稼活也是干革命,我天
天出工,没偷过懒儿,还是一步两脚印,一年里出三百多工。我一直保存着一本刘少奇写的
《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晚上偷偷拿出来看。这本书是我的精神支柱。有些人说文革中遭陷
害怎么痛苦,干啥痛苦?你是不是真正党员,掉脑袋都不怕,怕啥诬陷?可我心里堵块石
头,气出不来。我必须叫中央知道下边这些事,一直没断了绘中央写信,可还是见不到回
信。一天,公社书记把我叫去,他一拉抽屉,我怔住了,满抽屉都是我写给中央的信。
    我急了,说:“我必须叫中央知道下情呀,你咋都扣起来呢!”
    公社书记说:“咋是我扣的,是上边打回来的。信上还写着要我们组织群众批斗你呢!
这叫我咋办呀!大哥呵,你听我一句吧,别再写这信了。”
    我泄气了,可还是不服。不信共产党天下变成这样了,我不信!就是天下变,我这个党
员也不能变。再说中国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好党员,党的事业就得靠好党员支撑着。我挺得
住,还得斗争。
    为了我这个信念,个人牺牲真是太大了。我老婆没随我回老家,带着一个闺女在T市里
当语文教师,背着右派家属的黑锅受那些委屈就别说了。说多了对咱党咱国家没好处。我那
丫头是好样儿的,中学毕业后分配到砖厂摔坯子,冬天累出的汗把棉袄都湿透了,等于劳
改。可她居然当上团支书,如果她爹不是右派,她政治上不更红?我一个儿子好打乒乓球,
在宣化跟日本名将获材赛过一场,获材说他很有前途,解放军队得信儿去要他,一查我是右
派犯嘀咕了。说只要我摘了右派帽子就调他去。公社书记找我,说他给我摘帽子,别耽误了
孩子。我偏不摘,一摘咱就等于认输了。我儿子便一直没调成,我知道他恨我。大地震时,
我老婆被砸死,我赶回家亲手把她埋在院子里的,她到死还是蒙着我这个右派的阴影,我知
道她心里一直怨怪我,她没说过,但我心里明白。我是两面受委屈,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
共产党争这个理吗?再没这个理,共产党不就真完了吗?
    直到七八年我才平反。我跑回到原先那个县里,一见当年绘我捏造的那厚厚一本罪行材
料,上去抢过来“刷刷”把它撕得粉碎。我朝他们说:“我要是有权,一准把你们这些败类
全开除出党!”
    他们干瞪眼,没话讲。二十年一场官司了结了。嘿,老子对了!党籍也恢复了。一说这
党籍,我还有气。我四九年入党,五八年开除党籍,七八年恢复党籍,现在是八九年。整整
四十年党龄,可我人在党外边却整整一半时间,二十年!咋能不气?反右时我说过一句过头
话吗?贴过一张大字报吗?论成分,论革命历史,论革命工作,论人品党性,哪一样能找出
根据打我右派?要说我这双手,可以说沾满反革命的鲜血;要说左中右,只能说我有点
“左”呢!上边的话我不但宇字照办,还都做得过一点,忠诚呵!把我打成右派,便宜谁
了?
    有人说,你这老头子真行,居然顶了二十年不低头。哈哈哈哈!我凭啥低头,我是替共
产党争真假,分黑白,不能叫那些假共产党把江山改变颜色!现在不是讲反思吗?我反思,
下边的干部政治素质问题严重,以权谋私,你说,没权咋搞不正之风?这就不择手段地争
权。过去打天下是和反动派夺权,现在跟自己人夺权。中央的政策到他们手里全变了,变出
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你反对他,他就想法把你钉在棺材里。真凶呀!这么多年,我顶,顶
到今天,并不是为自己,今天自己的问题虽然解决,他娘的那帮人不正之风搞得更凶了,叫
你看得睁不开眼,你说咋办呀!我说应该全国到处设绞架,凡是祸国殃民、给党抹黑的,就
除了他。我这当然是气话。孩子说我这是极左。我还说,我要给中央写信,重印《论共产党
员的修养》,每个干部发一本,不符合要求就开除,鲜桃不要烂的。我孩子又说算了吧,你
这套过时了,行不通了。我说你们说咋办?他们说,你就傻乎乎当你的左派吧,早在二十年
前你就是唐·吉诃德了。啥?啥叫唐·吉诃德?一个串门来的老教师听我问,找来这本书叫
我一看,把我肺都气炸了,娘的!我还是不服。
    ***月亮发光,是为了证实太阳的存在。***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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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勋章 勤于助新 携手同心 文思泉涌 锄草勋章

20
发表于 2007-3-13 23:05
第13章 失踪的少女
    1974年20岁女
    S省T地区插队青年
    被大雨困在泰山上——一个女孩子突然跪在面前——她把命运压在我手上——一人一棵
“发烟卷”——她和他走时中间隔着两三尺距离——北京西直门草打厂根本没有这个新疆业
务员——一幅无济于事、自我安慰的画
    我先说,我得给你的工作来点“突破”。我要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是别人的。可这是
我亲身经历的。咱别生拉硬扯,非说这就算我的经历。其实在“文革”中,我自己真的受过
不少苦不少罪,有一次我差点疯了。倒不是因为我怕说了受不了,才不说,我这个人心里
呀,往往碰到别人的苦难比我自己记得还清。尤其这一桩。这人——我想你再有本事,中国
这么大,十亿人,你未必还能找到她。我认真寻找过,但没找到……我说这事行吗,行,那
好,我说。
    七四年吧,那时我在一个工艺美术学校教绘画。那年春天,挺凉着呢,耍外出给学生们
上写生课。我和另外一些老师负责。那老师教花卉,我教山水。他带着学生们先去荷泽,牡
丹之乡呀,在山东。春天牡丹正开花。他先带学生去那里,画完牡丹再去泰山,由我接着教
山水写生。他们走后,我接着就自个儿上泰山等他们。我住在中天门一家小旅馆里,风景当
然挺棒呀,上边险峻,下边幽深,往西边还可以山前山后转来转去,可不巧赶上了下雨,春
雨没有利索的,下起来没完没了。我只好截着窗子天天画雨景,一边等学生们,可怎么也等
不来。我听说荷泽那边雨更大。照理说牡丹遭雨一打,全败了,怎么他们也不来呢。是不是
返回去了?山上没电话,写信一个往返不知要多少天,还得托挑山工把信捎下去,有了回信
再捎上来,那可就没准儿了。我算给困在山上了。过了几天,雨不但不停,愈下愈大,可是
景儿就出来了。满山全是泉水声,瀑布也有了,这在春天是很少见到的,先不说这太美的事
情了,因为这个故事本身挺惨。
    我在山上被困了整整十天。第十一天,云彩开了,见到蓝天,我赶紧下山。如果不赶紧
走,再来场大雨就够呛了。我身上没剩多少钱,必需赶紧走。等我到了山下边,天竟全晴
了。我就到泰安车站买了票;车是下午三点的。随便吃点东西,在车站外找个太阳地歇歇。
连日下雨候车室里又阴又潮,呆不住。我找到一面大墙的墙跟,搬块石头坐下来,太阳一晒
挺舒服。旁边还蹲着几个等车的人,有的拿棉大衣一裹打盹,有的打扑克。不知都是等哪趟
车的。还有个卖烟的老头摆个小摊,挺静。春天倒是干净,没有苍蝇跟你捣乱。抬眼瞧,正
对着泰山,起起伏伏,挺有气势,好像大地掀起的波浪。闲着也没事,我才要支起板子画一
画。只觉得一个人朝我走来。
    下意识拾起头一看,是个女孩子,穿得挺破,头发很乱,额前的头发把上半张脸盖住根
本看不见,何况她又是低着头。她一直走到我面前,看来是直奔我来的,我还没弄清怎么回
事,她“扑通”一下就给我跪下。我懵了,你想我能不怔?她干嘛给我跪下。我说:“你、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她不说话,也不动劲,跪在那儿。旁边那个披大棉袄的,看样子像个
复员军人,还有那几个打扑克的,卖烟的,全都怔了,围过来。我说:“这姑娘,你是不是
有难处?是吧。”这话一说,这女孩子头还是没抬,可泪珠子就下来了。像下雨的雨点落在
地上,很快“劈哩啪啦”全是泪滴,一片。但她没哭声,好像是憋在嗓子下边,发出咕噜咕
噜的声音。我可有点受不了这场面,急着说:“这姑娘,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没钱,我
可以给你,我的车票已经买完啦,剩下钱全都可以给你,怎么,你说话呀,你需要什么我可
以帮助你。”旁边那复员军人开了口,说:“这姑娘人家问你话呢,你别光哭行不行,你有
难处我也可以帮你。你的难处未必是我们的难处,你痛痛快快告我们成不成?你不信我们能
给你解决问题?”一听这复员军人的口音,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知是山东这边人,一股于
义气劲儿,梁山英雄那劲儿,叫人一听心里就发热。另外那几个人也都安慰她,叫她快说。
这女孩子把脸一扬,挺清秀的一张脸,接着全是泪珠,像叫急雨淋上去的。脸上没一点血
色,眼圈是黑的,一看就是熬得够劲,一副受难的样子。
    她说了。说得很简单。字字句句都像枪子打在我心上。
    她说她是济南人。出身不好,可是打小就没了父亲。母亲守寡带着她。但都受了父亲牵
连。母亲偏偏太直,为死了的父亲辩护几句话,被弄起来。家里的亲戚朋友没人敢沾她,她
就自己过日子。她没收入,靠卖家里的东西过日子。一个家叫她快卖空了。她不懂价钱,受
了不少骗。直到上山下乡就报名,被分配到泰安这地方山区里。后来母亲死在牢里,也不准
她回去见一面。单位处理了结后给一张通知单就算完了。感情上虽不叫她和家里连着,政治
上却把她和家里拴在一起。她说:
    “当地那些人和一块下乡的都欺侮我。大队拿我当四类分子看。我有慢性肾盂肾炎,犯
起病站都站不住,大队偏不派我轻活干。在农村能干活还好一点。我常没的吃。找人借粮借
不上,借了也没法还。我实在没法活了,就跑出来。刚跑出来时觉得自己自由。可跑着跑着
才知道自己根本没地方去。回济南吧,没人肯收下我。要是返回农村去,大队他们肯定不会
饶我,起码打个“革命的逃兵”今后更没好。我在车站上碰到一个人。他是个业务员,新疆
来的,他说他是北京人,现在父母还都在北京。这人三十多岁。他说他是从北京支边到新
疆,没娶老婆。他看我可怜,说可以带我去新疆,但必需嫁给他。他今天就返回新疆,我要
是同意,他就带我去,要是不同意就算,他就自己走了。我没主意,请你们给我做主,说我
该怎么办?”
    我完全懵住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把终身大事随随便便交给一个陌生人做主。可是那
时候,就这情况。细一想,她无亲无故,没来路也无去路,走投无路。她又没社会经验,找
谁去商量?她肯定是看我的外表像个有点头脑、有点文化的人,选中了我替她决断。这就叫
我非常为难了。这是关乎她一生是否幸福的选择。我的一句话也许就把她推向一条生路,也
许推向一条绝路。我一向以为自已有点主意。我的朋友们遇到难处,都喜欢听我的分析和判
断,但我头一次感到自己无能。我扭头看看那复员军人,意思向他求援,可是他的眼睛正看
我,也是一对问号。他那股侠义劲看来也使不上了。我又不能不说话。可是她把她的命运压
在我手上了。这分量实在太重。
    我拿不定主意,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女孩子直怔怔瞧着我。好像非我不成。好像无论我
怎么说她都会怎么做。再想一想,那个新疆的业务员要是走了,她怎么办。她活一天,就得
有地方睡,就得一天三餐。现在要饭都没地方要去,到处搞阶级斗争,不知你底细谁敢把东
西给你吃?摆在面前,既是她的前途和命运,又是极现实的问题呀。
    我一急,来了灵感。对她说:“你把那新疆业务员叫来,我们看看他再说行吗?”
    复员军人看我一眼,好像称赞我这办法对。这女孩子一听,脸仿佛都亮了,马上点头答
应,去了。我、复员军人,还有那几个打扑克的,都蹲在一块,等那新疆业务员来。我们说
好,他来了,咱就好好盘问他,别客气。别叫这始娘不明不白的毁了。
    不会儿,那女孩子就领一个男人来。这人和那女孩子差不离高,腿挺短,有点罗圈,上
边一件蓝布大棉袄,提着个黑人造革的手提包,皮肤给风吹日晒又粗又黑,眼珠很大,很精
明,一看就是业务员,没错。他说他三十多岁,我看起码四十二、三。还没等我们站起身他
就蹲在对面,打上衣口袋摸出一盒“墨菊牌”烟卷,飞快抽出一根给我,又拿出几根,一人
一根扔过去,这在业务员那行叫“发烟卷”。我们才要谢绝,他龇着牙笑道:“烟酒不分
家。”凭我的观察力,他是业务员丝毫不用怀疑了。不等我仔细打量他。他眼睛在我们个个
身上来回扫过两趟,可每一眼都好像把我们看透。我看这人过分精明,有点不放心,就问:
“你是新疆什么地方的。”我刚一说,他立即从口袋掏出一张证明信,打开,还用手指“嗒
嗒”弹落里边夹着的烟末子,送给我,又掏出一个红塑料皮工作证给我。一看,确实是新疆
乌鲁木齐市的,一个叫“红卫印刷厂”的单位工作,证明信上说是来买圆盘印刷机。工作证
上还有他的照片,盖过钢印。照片就是他本人,不仅没有任何破绽,还叫人心里踏实了。我
们几个把他的工作证和证明信都传着看了,这下不但没有任何疑问,也没话可说,有点犯
傻。他却说了:
    “咱们素不相识,我的话信不信由你们。可还得说一句,我和这姑娘也素不相识,她的
话我都信了。我可不是硬要把她带定。我是在这儿等车,看她坐在旁边哭,哭得挺可怜,我
以为她缺钱,要帮她,谁知她一说,是在生产队受气跑出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不?我
挺同情她。我家在北京,住在西直门草打厂117号。爹娘和一个姐姐现在还住在那儿。我是
十年前支边到新疆去的。原先干车工,厂里看我能干,能跑能颠,叫我出来干业务采购这
行,吃苦受累呗。我一直没结婚。你们不知新疆那鬼地方,内地的女人大都是男人带去的,
单身女人也不愿嫁当地人,都想法嫁到内地,好回内地呗。当地的女人跟咱习惯和不来。我
在内地找不到媳妇,谁都明白,嫁给我就等于充军了。条件再差的,瘸的、瞎的、有毛病的
也不肯。我就一直没结婚。可你们别以为我非有老婆不行,光棍也有光棍的自由,各有各的
乐儿,我也习惯单身生活。要不是碰见这姑娘,我根本没打算结婚。当时我看她怪可怜,无
亲无故,生一个想法,带她回去。可我总不能不沾亲不带故带一个姑娘回去,算哪门子事?
我说是我妹妹行吗?单位人会说,你哪辈子的妹妹呀,怎么以前填表从来没这个人呀,是
吧。我又不忍心看她这样,就说你要嫁我,我管你。说实在的,她一没户口,二没粮食,跑
到哪儿也没法活。我还好,跑这些年业务,地面上关系都熟,再说那边也没这边严。起个户
口,弄个口粮,不成问题。我说这些你放心,我要你就对得起你,我今年三十六、七了,她
说她才二十,差着不小呢。我这么大人了,也不会欺侮这个小姑娘。我这么好心待她,她将
来也不会对不起我。对吧!她说她得找个人问问去,就找到你们了。你们几位看,这事合适
不合适,要是合适我们就走。反正再过半个小时火车就来了。要是不合适就算,我走我的。
反正我对得起自己良心了。我才刚说过,我不是非结婚不行,就是同情她。说老实话,我也
是看这个姑娘是个老实人。娶了她也算是福气吧,我一口气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成不成你
们说,她既然信得过你们几位,我也信得过你们几位。我没话了,你们说吧!”
    复员军人和那几个都看我,等我说,大概他们听了这些通情达理的话,也无话可说了。
我说什么呢?我反来复去把那工作证和证明信看了又看,愈看愈投话说。当然,从形象上
看,他们绝对不是一对,完全不合套。一个文气的、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女,一个是老练
甚至有点油滑的业务员。年龄几乎差着一代。可是如果我说不合适,这男人走了,这姑娘又
该怎么办?我们几个不多会儿也要各奔东西,她一个人没吃没喝没有住处,留在这里,还不
如一只小猫。难道我们中间有谁可以把她带回去?吃喝先不说,谁家都是一间屋于半间炕,
住在哪儿,户口又怎么办。没户口不就是窝藏黑人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问那女孩:
“你觉得怎么样?”她一直低着头,不言语。我想,是啊,她找我,不就是叫我拿主意吗?
我只好对这业务员说:
    “如果她本人真愿意,要是真跟了你,你无论如何也得疼她。你想想,她一个女孩子,
没父没母投亲人,那么老远跟你去了,一下子几千里地以外,你要是……要是对不起她,她
找谁去?”
    这业务员马上伸出一只手拦住我说:“您可别这么说,您说您同情她,我更同情她。您
同情她只是嘴头上同情,我得带回去养着她。要不您带她走,您要能把她带走,我佩服您。
怎么样,不成吧。我可不是跟您呛火,是说您甭拿咱好心当别的。您想想,我给她买一张车
票回去得花多少钱?到我们那儿也不能马上工作,她这身子骨我看只能料理家务。我得管她
吃穿。当然我认头,她是我老婆了,我的人,我不疼谁疼?我把她弄回去,欺侮她,整天惹
气,我撑的?我放着光棍一身轻的日子不过,找别扭?咱再把话说远点,我已经快四十的人
了,还指她生儿育女,还得一块过一辈子呢。尤其在那么老远那鬼地方,只有亲的热才是自
己的,您说对吧。”
    他说得眼珠直冒光,好像犯火气了。我给他说得闷住口。不单没话,一个字儿也没有
了。旁边那复员军人把话接过去对业务员说:
    “叹,我说,这同志劝你,也是为你好。虽然这始娘跟你,是你的人,可你们俩不是还
没说定吗?我们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你,为什么管这事,是看这始娘可怜。你要是明白人,
就懂得我们这些话不仅为这始娘好,也是为你好。对吧!”
    这业务员不大情愿地点点头,他还有点气哼哼,好像我们冤狂了好人。旁边那几位也连
劝带说,那业务员站起身说:“那我谢谢你们几位了。你们看这事怎么办?”眼瞅着我。
    我问那姑娘:“你说这么行吗?”
    那始娘一直低着头。听完我的话,轻轻点了一下头。还直怔怔站着,好像不知该怎么
做。
    业务员对她说:“要是说定了,咱就得走了,还得补一张车票去,再晚怕没票了。”
    那姑娘头还是没抬,对我说声:“我总记住您。”转身跟着业务员去了。这句话可有点
撕我的心。我忽然灵机一动,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叫住她,跑上去说:“这是我的地址
姓名,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写信给我。”她接过纸条就哭了,哭着就走了。我一直站着看他
们走远。这姑娘一直跟那业务员保持两三尺远的距离,中间空的那块地方,是远处的车站。
两个气质经历各个方面完全无关的人,就这么走到一起去了。她和他保持这个距离,不愿和
他挨近,大概出于一个少女的自尊,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心理,就琢磨不透了。我看着,心里
不是滋味。
    事过之后,一直没有收到这女孩子的来信,我想她肯定在遥远的边疆生活或生存了。也
许在操持家务,也许已经生儿育女。但愿那个其貌不扬的业务员心地还好,能在这艰难世事
中给她一点点温暖。不知为什么,偶然这女孩子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时,我总带着一点担
心,一点不安,好像还有一点点内疚似的。
    七五年秋天我去北京出差。忽然想起那姑娘,很想知道她的情况,想到那新疆业务员在
北京家的地址,是西直门内草打厂l17号。我去了,找到草打厂,非常奇怪,那儿根本没有
l17号,我以为我记错了。再找17号和77号,都不对。我就找到居委会,问一个街道代表
老大娘,她说这儿从来没有这家人,也没人去新疆支边,根本没这个人,我再往深问,她起
了疑心,反而问我姓氏名谁,找这人干什么,还向我要工作证看。那时到处都搞阶级斗争,
好像到处都有阶级敌人。我要是再追下去,她就会把我带到派出所去的。我只好应付一下去
了。
    走出草打厂我才意识到,我受了那所谓的新疆业务员骗了,那姑娘也受骗了。我竟全傻
了。已经事隔一年,那姑娘可能被卖,可能受到更悲惨的命运,甚至可能不在人世。我就深
深的后悔起来,如果当初我制止,那姑娘即便被迫无奈回到生产队,也不会落到这处境。都
是因为我!在人家把命运压在自己手上时,自己却轻易的处置了,这究竟不是一个人问路问
道呀,可是我又想,如果当时不那么办,又该怎么办。跟着我又觉得这是为自己开脱。我这
是没有人性,够不上一个男人。每逢此时,我会自己给自己胸脯来上几拳。
    我不想往下说了……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姑娘如今在哪里?
    我画过一张画,从泥泞通向远处的阳光。这画是我为这姑娘画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这画
送给她。当然这也是用来安慰自己罢了。
    ***那时,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也是千万个人的命运。***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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