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生命,是从经历苦难开始的。但并非说,在苦难中饱受了煎熬的人,都能由苦难而认知生命。他得在是生活勇者的同时,更是生命的智者和仁者。 史铁生就是这样一个令我心仪的作家,只可惜这样的作家当代文坛并不多。 人们习惯满怀也许是真诚的崇敬,而又不免世俗地将“身残志坚”之类的词,奉送给那些干出了事业的残疾人,好像残疾人本该与事业无缘似的。但实际上很苍白的这四个字,能够涵盖史铁生除了是一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思想者心灵与精神世界的丰富和深邃吗?当然不能。 我感觉“人道”一词有时对我们来说是太奢侈了。正像史铁生悲悯只一回合就被赵子龙斩于马下的无名小卒,他在死前曾有过怎么的生活和期待,“曾有怎样的家,其家人是在怎样的时刻得知了他的死讯,或者连他的死讯也从未接到,只知道他去打仗了,再没回来,好像这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在某一天消失,……”有多少《三国演义》的读者会去关心。 再拿史铁生本人来说,人们常常会向作为残疾人作家的史铁生献上敬佩,甚至崇拜的目光,却很少有人会对一个坐轮椅的普通残疾人投去关爱和温馨的惠意。记得我小时侯,曾不止一次恶作剧地把石头子投向过马路的盲人,取笑走路时一跛一拐的小儿麻痹患者。那时我不懂什么叫人道,什么叫同情,习惯于像大人们一样,崇拜赵子龙百万军中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而根本不去想做了他刀小鬼的人会有家庭,会享受人该有的一切感情。不是常有那样的情结:死在赵子龙刀下是造化吗?这也恰如史铁生所说:“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压迫的最大遗憾是压迫的复制。” 我想象得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等待着上帝在他“心魂的黑夜中降临”,与上帝独语相对的时刻,诚实地进行生命的忏悔。“不单是忏悔白昼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着的心流与神的要求有着怎样的背离。”因此,“你要忏悔”只能由上帝的嘴里说出,而决不能是来自另外一个人的逼迫。在这种神圣而高贵的时刻,他具有了约伯对苦难的信心和生命的醒悟。这也就是“苦难极处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呵!”。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的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我想正是这样的“希望”,让又不幸患上了尿毒症,不得不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延续的史铁生,勇敢地面对死亡。能清晰地看清死神的面孔而无恐惧,是要大勇大智的。谈何容易啊!这力量也只能来自上帝的赐予。当我数年前在什刹海溺水,眼看岸边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即将灭顶的时刻,我充满了死亡将临的恐惧。当我终于被至今仍未找见下落,只知其绰号叫“猴子”的朋友(他一定是上帝赐予我的朋友)救起,住进医院的肾病房,与许多不同类型的肾病患者朝夕相处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有许多是满怀恐惧的。 我想,写作《病隙碎笔》时的史铁生一定已经超越了那种常人难以克服,也许是根本克服不了的恐惧。他的文字是那么的从容和高贵,他的思想又是那么的凝重和深邃。我想,上帝不会对他的思考发笑。 其实,透析了一个生命的苦难,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透析了整个人类生命的苦难吗。反过来说,整个人类生命的苦难,往往也就在每一个个体的苦难上面。 由阅读史铁生,我忽然觉得,写作要深入生活的提法是多么苍白!在形而上的意义上说,一个作家之伟大,决不在于他的“深入生活”,而完全取决于他的“深入生命”。会有人说,史铁生从20岁起就终日与轮椅相伴,怎么深入生活,他有什么可写。事实上,他不仅在轮椅上经历、体验、“深入”了一个特殊个体的生活,更体味、考察、“深入”了一个特殊个体的生命。一个对生命没有理解能力的人,当作家是勉为其难的,不光为难自己,更为难他的读者。 “写作,在我的希望中只是怀疑者的怀疑,寻觅者的寻觅,虽然也要借助种种技巧、语言和形式。……写作不过是为心魂寻一条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条船。” 史铁生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作家,可他却比许多健步如飞、身体健康的作家有头脑,(现在仿佛当作家可以不走脑子,谁都当得似的。)且重要的是,他比他们有更健康的心智。他输给他们的是体魄,但他是奥林匹克精神竞逐场上的胜者。他的生命的创造力和艺术的想象力,早就飞出那狭小的轮椅,鹰击长空。再看看周边喧嚣浮躁的芸芸众生吧,得有多少生理上的貌似强大者,心理和精神却在轮椅上高位截瘫了。麻木的神经还使他不能自知,而沉浸在空虚盲目的荣誉里,这是多么可悲啊!“今天,绝对的信仰之光正趋淡薄,日新月异的生活道具正淹没着对生命意义的寻求。” 史铁生选好了他的墓志铭,就是徐志摩《再别康桥》里的诗句: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扫尽尘嚣。“墓地、墓碑、花圈、挽联以及各种方式的追悼,什么都不要才好,让寂静,甚至让遗忘,去读那诗句。”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呵! 雨纷纷的清明,正是人们悼亡亲友的扫墓时节。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非刻意要标新立异,我总觉得,心灵的告慰与精神的亲近,要远胜过功利的朝拜和流于形式的祭奠。大张旗鼓的吹打喧闹和交通拥堵下的浮躁心境,会有利于死者的灵魂瞬间还阳吗?生死两疲惫。 史铁生的这个墓志铭也很让我中意,只是我会把它写在虚冥里。死后就不必再留恋任何生的形式痕迹。该记住的,人们会记起;该忘掉的,人们便不再有记忆。阔绰的墓园,甚至精致的地宫,有些是生者的生前所愿,是要借此死后哀荣;有些则是生者强加给死者的“贪婪”。 其实,人类最终将被无限制的“贪婪”所毁灭。 (《病隙碎笔——史铁生人生笔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2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