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回到家，“两会观察”到了尾声，同事们聚了聚，十几天，他们一天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回来没有电梯，爬完十八楼，实在想睡了。
但是看到这样的留言。
“柴静您好，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这几天所有的有关“看病难、看病贵”的话题都把矛头直指医院和医生。可是你知道我们医务人员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些天的报导吗？
医药费贵是不争的事实，我很有同感。虽然我自己是一个医生，享有医疗保险，可我和我的家人生病时，基本上都是我先诊断一下，然后小病去药店买药，大病没办法才去医院的。
我硕士研究生毕业，念了8年医学院，每个月工资1342元，奖金200-300元，人们所说的灰色收入(提成、回扣等)100-200元(从不收红包)，这就是我目前每个月的全部收入了，最多2000元。那你知道我的一天工作是怎样的吗？
我列张我值班时的工作时刻表给你：
7：30到医院向护士和值班医生了解自己的病人昨天有无特殊情况；
8：00全科交班；
8：15-9：00全科查房，巡视自己的患者病情变化；
9：00-9：30下医嘱、开药、给患者伤口换药、拆线；
9：30-14：00做手术；
14：20-15：00下手术后开药、写病历；
这时又来了个产妇生孩子，忙到18：00，终于有时间可以吃饭了，可吃到一半又来了个急诊，宫外孕失血性失克，连忙跟家属交待病情、抢救、急诊手术，
等做完手术抢救完患者后已经21：00多了，我的午饭加晚饭早就凉了。接着要完成手术后的病历、抢救记录，
0：00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凌晨2：00多又来了个产妇，
4：00开始临产，
6：00产妇难产，决定行剖腹产，
7：30多剖宫产一男活婴；第二天还要重复前一天上午所有的工作，中午12：00下班回家。
我不知道这张时间表对多少医生是适用的，但我前两天刚去过北大一医院，敲开内科的门，女医生埋头写病历，这个上午她已经写了二三十份了，我找个间隙小心翼翼地把话筒伸过去“可以说说你的工作强度么？”
她连头都不抬“就是忙得不可能接受你的采访”
五分钟，一个病人看完了。门口还站着几十个人，他们都东张西望，没心思坐着等。
我看过龙应台写香港看牙医的经历。
“挂号柜台的小姐微笑着取出数据让你填写；请你坐下时，轻声细语地告诉你，“对不起，要等五分钟喔。”你要再订下一个约会时，她仔细地看医师时程表，无法给你你指定的日期时，她满脸歉意，一再地说“不好意思”。
五号房，一位女医师，她细声细气地说话，预先告诉你每一个要发生的动作，免得你吓一跳或突然痛苦：我要将椅子降下来了。灯刺眼吗？她让你也戴上罩镜。现在我要检查你的牙齿，然后再帮你洗牙。她把一只小镜子放在你手上，然后细心地解释你看得见的每一颗牙的体质状况。这个会有一点点刺刺的感觉，但是只有一点点。你不舒服的话就动一下左手，因为右边有机器……
躺在当头照射的强光下，各种机器环绕，像在一张手术台上等着被宰割，那是多么脆弱、多么没有尊严的一个姿势和状态，可是她用礼貌的语气对你说话，用极为尊重的肢体语言和你沟通。
你还有点不习惯，老觉得，她怎可能花那么多时间跟我说话？门口难道没有一排人不耐烦地等着她吗？
她确确实实不慌不忙地跟你把牙的病情和病理一颗牙一颗牙说完，然后和你亲切地道再见。 ”
我想，香港或是内地的医生，不会是她们的个人教养和道德有多大的分别，而是，背后支撑他们的制度不同吧，就象龙应台说的，如果香港的医师必须每天从清晨工作到第二天中午，她不可能维持她的笑容可掬。如果她所得工资微薄而且连自己都看不起病，她不可能态度从容，如果她所受的医学教育没有教她“以人为本”的医疗哲学，她不会懂得怎么让一个龇牙咧嘴躺着的人感觉受到尊重。
采访两会，看到的，是我们这个社会一层一层复杂的网络与制度的交织。这个妇产科医生的经历，这个社会中又有哪个职业不是呢？教师，企业家，打工仔。。。还有我们这样的新闻工作者。
哪一天，我们随便进一家医院，遇见的是温柔地和你说话，不会给你开高价药，也不会让你觉得不给红包就不敢上手术台的医生。。这个医生去送孩子上学的时候，遇见的是不会向他乱收费，也不靠办补习班贴补家用的老师。。。这个老师家庭装修的时候，遇见的不会是偷工减料，也不用每年到年底跑到塔吊上用极端的方式向老板索要工资的打工仔。。。这个打工仔有什么情况要向媒体反映的时候，遇见的是不会向他收车马费，也不靠报票来补稿费的记者。。。。那样的时候，我们的背后一定有了深藏不露却又深植不移的文明。
发表于 2006-11-26 18: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