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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八声甘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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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8 06:19

第八章

肖然的第二家公司还是做肥皂的,叫安尔雅日化公司,生产的香皂香得能拱翻鼻子,但一擦在身上就掉渣,一块120克的香皂用不上半个月就化为鸟有,“化为鸟有”是肖然评价刘元的话,刘元被程露帮着搬了一次家后,身上只剩几百块,只好厚着脸皮找陈启明借钱,陈启明跟肖然提起这事,肖然鄙夷地哼了一声,说就你钱多,愿意填他那个无底洞,他啊,活该饿死,他自己的钱呢?都喂了鸟了。
  肖然到安尔雅不到二个月,这公司就已经快垮了,配方改良了几次,不是擦不出泡沫来就是臭哄哄的,仓库里堆了几百万的破肥皂,白送都没有几个人愿意要,眼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少,老板陆锡明愁得几乎抓破了头盖骨,在办公室里团团乱转,还信誓旦旦地立下军令状:“谁要是能把这批货处理了,我 *** 立马提他当副总!”
  副总一个月一万块,这在深圳不算是高薪,几年之后,肖然公司里一个普通经理都有这个数,他收购凯瑞达时搞了一个项目小组,连里面的打字员一个月都能拿到四千多。但在1995年,一万元的工资对肖然来说还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人的理想往往也是与时俱进的,那时的肖然没想要当个大实业家,能找个好工作,多挣点工资就不错了,“要是一个月能赚一万块,”他对韩灵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走到街上,肯定看什么都便宜。”
  
  他从肉牛公司走得很不愉快,牛侄儿一天比一天刻薄,先是停了他的所有工作,然后又不断地降工资、扣奖金,到1995年6月份,他每月只能拿到六百多,比保安的工资都低。肖然忍气吞声地又干了两个月,一边四处投递简历,一边催要他前期的两笔回扣,宝安信达厂的卫老板还算讲信用,明知道肖然不管事了,还是给了他四千多块。钱到手后,肖然拿着辞职报告找牛侄儿假惺惺地客套了半天,说经理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吃回扣,现在我要走了,就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到公司快四年了,没占过公司一分钱便宜!我敢用人格担保!”说到这里,肖采购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象风波亭上受刑的岳飞一样,委曲得眼圈发红:“我是穷,但我从来不拿不该拿的钱!”说得牛侄儿大窘,脸涨得象个茄子,刚要辩解两句,肖然已经拂袖跷靴而去,一撇一撇地走向电梯,头昂得几乎顶穿天花板,象一只啄翻对手凯旋而归的公鸡。
  
  肖然到安尔雅应聘的职位是后勤部经理,又管采购又管生产,一个月2400元钱。在日化行业里混了这么久,他现在算是摸到了一点门道:不管产品质量怎么样,只要广告吹起来就能卖钱,正所谓酒好不如瓶好,瓶好不如吆喝得好。一瓶卖价40多元的护肤露,生产成本才两、三块钱;一瓶洗发水的生产成本一块多,摆在商场里就成了20元;老东家雅诗轻兰的减肥香皂零售价7块多,肖然计算得清清楚楚:全部材料工艺加起来也不到一元钱。只要产品对路,再在广告上下点工夫,卖狗屎都能赚大钱。
  
  这几天肖然一直都在想军令状的事,想得吃饭咬舌头,走路撞门框,连做爱都三心二意的。有一天他在上面辗转起伏地忙活了半天,累得粗气直喘,韩灵慢慢也找到感觉了,正咿咿呀呀地叫唤,他突然停下来,象中风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说这香皂要是能治阳萎,会不会好卖?”气得韩灵差点背过气去。肖然自己也明白,仓库里的那批货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垃圾也不是不能卖,日化行业向来都有卖垃圾的传统,前几年热极一时的“蒙妮坦换肤霜”就是一个例子,那是一个过气影星搞的垃圾产品,有极强的腐蚀作用,比较适合治脚气。这种能治脚气的化妆品最后找了胡慧中当代言人,胡慧中那时刚拍完《霸王花》,红得黑里透亮,至少是二亿中国男人的意淫对象。肖然一直都记得那个广告:胡慧中摸着自己白胖的脸嗲声嗲气地说:“蒙妮坦,旧貌换新颜”,似乎母猪擦了都能变成双眼皮儿。几乎是一夜之间,这垃圾就风靡了大江南北,不到一年时间,至少从大陆市场刮走了一个亿的利润,虽然后来被罚了600多万,但钱毕竟赚到手了。这就是成功啊,肖然想,与钱相比,良心算个什么东西呢?这年头,钱才是最大的良心。
  吃完晚饭后肖然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抽着烟,皱着眉头,手里按着摇控器,心里比较着壮阳香皂和丰乳香皂的优劣。韩灵在厨房里忙活完了,披着浴巾到卫生间冲凉,一边涂香皂一边哼哼:“红茶馆…作你一半,作你生命另一半…”,她唱的是咬牙切齿的粤语版,“揍你一半,揍你另一半”,听起来象是女皇军在恐吓抗日将领。
  
  上次因为钟德富和他的2000港币,肖然差点把电视都砸了,老钟如果不是走得快,说不定就要血溅当场、身首异处。关上门之后,醋火攻心的肖某就象一头炸了毛的狮子,在屋子里又蹿又跳,唾沫四溅地发表演讲,每句话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韩灵体无完肤。不管她怎么辩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韩灵这“贱货”被那厮“干过了”,说到恨处,此人兽性大发,一把撕破了韩灵的裙子,非要检查检查钟德富的作案现场,韩灵又气又急,又羞又慌,一边挣扎一边抱怨,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肖然撕扯了几把没能得手,心中象炸了一样,突然扬起手,啪地扇了韩灵一记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骂道:“你 *** 给我滚,现在就滚!”
  韩灵一下子傻在了那里。脸上发热,身上发冷,心头冰凉,她直盯盯地看着肖然,象完全不认识他一样。肖然行凶之后怒气未息,脸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凶恶地瞪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女人,只见韩灵眼里泪水慢慢涌上来,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撕脱自己的衣服,脱到一丝不挂时,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声地对肖然说,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面还流血呢!”
  那天韩灵至少流了一海碗眼泪,哭得痰气上涌,几次都差点昏死过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倾冒进主义错误,想赔礼道歉,又拉不下脸来,只是心急火燎地搓着手干站着,直到韩灵打着嗝摇摇晃晃地去收拾行李,他才真正急了,一步冲到衣柜门前,两手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肿胀着脸说,是我混帐,我误会了你,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吧。
  韩灵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说你真狠心,你打我,呜呜呜,还让我滚,“你让我去哪里?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说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浑身上下一齐哆嗦,听见怀里的韩灵继续哭诉:“你不该怀疑我!呜呜呜,……我心里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肖然死后,韩灵偷偷地回了一次深圳。从火车站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微笑着上了去蛇口的小巴,身上没有零钱,她往投币箱里投了一张20元的纸币,然后坐在门口,上来一个人她就微笑着提醒一次:“请把钱给我,谢谢。”上了滨海大道后,车有些颠簸,她起身给旁边一个老太太让座,说阿姨你来坐,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抬起头来想跟她说句什么,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边的灯光断断续续地照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浮着一层隐约的雾气,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见韩灵正面朝窗外微笑,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
  韩灵在深圳呆了三天,从粤海工业村慢慢地走到半岛花园再走回来,一直在微笑。四海那家小书店还开着,老板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后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韩灵微笑着点了点头,左臂下意识地外伸,再慢慢缩回,就象依然挽着多年前那只温暖的臂膀。
  最后一天韩灵去了西丽湖,在墓碑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在微笑。夜幕降临时,韩灵轻轻地摸了摸照片上肖然的脸,说亲爱的,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话刚说完,泪水一下子涌满双眼,她背转身,使劲地眨着眼睛,过了半天才转回头来,满脸微笑,对着石碑轻轻地说:“我现在全身上下都脏了,但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广东电视台在重播一台香港文艺晚会,伊能静正伸着脖子笑嘻嘻地唱《悲伤朱丽叶》,深圳台有个娘娘腔正在耍贫嘴,中央一台在播洁尔阴的广告,“难言之隐,一洗了之”,中央二台是一个谈话节目,两个獐头鼠目的学者正教育全国人民要尊重社会公德,肖然看得不耐烦,把遥控器丢在桌上,拿起茶杯想去倒水。刚站起身,脑袋里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飞快地涌上心来,手里的茶杯再也拿捏不稳,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韩灵在卫生间听着声音不对,隔着门大声问:“怎么了?”话音未落,肖然砰地撞开门冲了进来,站在哗哗喷洒的喷头下,双手摇晃着韩灵的肩膀,浑身透湿地对她说:“有了!我想到了!”

  那是1995年10月24日,第二天,肖然注册了“伊能净洁身香皂”这个牌子,两年之后,他就成了千万富翁。
  
  这不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神话,这就是深圳的历史。2003年春节,陈启明开车带我去西丽湖墓园,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墓碑上,肖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平静的水面,两只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正在害怕着什么。陈启明拍拍我的肩膀,说他这一生啊,然后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这时候肖然已经死了半年,他的公司已经解体,他名下的财产,一部分捐给了希望工程,另一部分还在打官司。
  离开墓园的时候下了点小雨,从车窗里往外看,墓碑上的一张张脸模糊而遥远,就象岁月流转时那些深深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悲欢。而那些死者,他们的一生,也许只是一句来不及说完的话。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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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韩灵是在性骚扰中长大的。她发育得比较早,十四、五岁时胸前就颇有规模,公车上经常会遭遇有预谋的顶擦和抠摸,东北治安比较乱,流氓们猥亵起妇女来也是肆无忌惮,有一次韩灵去电影,散场时被两个家伙挟持了一路,人很多,她既不能叫又不能喊,只好听任那两只肮脏的手在自己腿上、胸前乱摸乱捏,心里又愤怒又屈辱,刚出电影院大门,两行清泪就从小脸蛋上滚滚而下。
  这种事永远无法对妈妈说,否则不仅得不到抚慰,赶上严打还可能挨一顿鸡毛掸子。韩灵的老娘脾气暴燥,也不大讲理,在她的概念里,骚扰从来都是招来的,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不卖弄风骚,人家就会平白无故地碰你?”这样韩灵一下子就从受害人变成了犯罪同谋,面对老娘法官连枪夹棒的审判,韩犯灵无言以对,只好溜回自己的小屋长吁短叹,珠泪暗垂,怎一个哭字了得。
  这大概是她性冷淡的主要原因。跟肖然同居了两年多,她从来没在床上快乐过,第一夜很刺激、很兴奋,也不象传说中的那么疼,但就是不舒服。打胎之后,她有一段时间极其干涩,肖然每一次闯入对她而言都象是受刑,疼得眉头紧皱,五官扭曲,行刑人肖某分不清那是快乐还是痛苦,有时还要雪上加霜地问上一句:“好不好”?韩灵咬着牙点头,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生活大概也是这样吧,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但更多的时候不自由、不舒服,甚至疼痛难忍。肖然抚摸着韩灵问,你怎么总闭着眼?韩灵笑笑想:闭着眼,疼得就会轻点儿。
  
  韩灵刚到深圳时,肖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棉袄”,小棉袄,走,散步去,小棉袄,过来抱抱。不管韩灵当时在做什么,只要听见这三字咒语,立马就会停下手,顺从地挽起他的手臂,或者象只小猫一样拱进他怀里,头伏在他肩上,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象少女一样羞涩。我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她在心里喃喃自语。
  小棉袄,过来抱抱。韩灵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最后一次说这话是什么时候?感觉象是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外号不再被提起,生活变得无言以对?又从什么时候起,睡前没了拥抱,醒来没了亲吻,一切都变得那么平淡无味?
  肖然出差了,肖然回来了,肖然辞职了,肖然赚钱了。韩灵还是象往常一样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猪肉六块五一斤,油麦菜两元钱一把,房租900元一个月。刘元定期打电话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免得他东想西想。钟德富有时候开车送她,谈谈天气,谈谈工作,加工资当然是好事,不过肩膀上那只咸猪手也不大好对付,她扭动一下身体,让那只手滑开,然后笑着问,钟总,您儿子该上大学了吧?有一次在地王大厦门口,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面红耳赤地走过来,说嗨,我注意你很久了,交个朋友好吗?那一刻,韩灵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地跳了一下,眼前眼前这个脸蛋红红的小家伙,多象几年前的肖然呵。
  
  肖然出差40多天了。他现在是伊能净洁身香皂的品牌总经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想出这个创意的那天,此人兴奋得象一只热水里的蛤蟆,又蹦又跳,又说又唱。韩灵你坐好,听我说:伊能净洁身香皂,富含多种生物酶,能有效除菌,迅速杀灭侵入皮肤表层的各种微生物,好不好?韩灵啪啪鼓掌,过了一会儿,肖然摇摇头把自己否定了,“伊能净洁身香皂,温和除菌,杀灭病毒,保您一身轻松”,韩灵说杀灭病毒太狠了,听着让人害怕,还不如说能防止发炎什么的呢,肖然一下子静了下来,站了有大约一分钟,他腾地跳过来,在韩灵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韩灵刚喝了一口水,立刻大声咳嗽起来,听见肖然一连声地在耳边嚷嚷:“就是它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
  “伊能净”的商标是蓝白相间的颜色,一只鸽子沐浴在泉水中。商标持有人是深圳天迪实业公司,法定代表人黄仁发。肖然1995年注册的时候花了一千多元,1999年天迪公司把这个商标转让给肖然,他给了陈启明200万。陈启明拿着支票很不好意思,说这个不大好吧,我怎么能赚你的钱。那是在彭年酒店的旋转餐厅,肖然和陈启明相对而坐,在繁华的深圳夜空缓缓地盘旋而过,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地照在身上,每个人眼里都象飘浮着一层濛濛的雾气。肖然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这钱是你应该得的,“这个商标现在值两个亿,但当年如果不是你帮我,我就注册不下来。”
  这是实话,1995年时不允许个人注册商标,要一直等到2001年,《商标法》才在这方面有所调整。1995年的陈启明也没想到,他帮的这个忙会有如此大的价值,那时他有点看不起肖然,瞎折腾什么呀,他想,你注册个破商标就能发财了?你随便挖两锹就能抠出金子来?人呐,还是得务实才行。1995年的肖然心中也很没底,那天早上他和韩灵分头行动,韩灵去工商局排队核名、拿表格,肖然去找陈启明拿执照和印章,临分手的时候韩灵问:“万一将来陈启明起了坏心,怎么办?”肖然想了一下,叹口气,说那也只有认命了。
  
  肖然出差后,韩灵身体一直不大好,先是淋了点小雨,感冒发烧,走路没力气,吃饭没胃口,头上象带了个箍。请了两天假,在家里哼哼唧唧地养病。那时韩灵已经当上了老钟的秘书,专门负责安排他的起居饮食。1996年是个好年头,市场繁荣,百业兴旺,老钟倒卖钢铁、倒卖原料、倒卖服装,除了人口和军火,没有他不敢倒的东西,每天哗哗地往口袋里搂钱,公爵王有点旧了,索性给了二奶,花几十万港币买一辆奔驰560,每天在深圳大街上风驰电掣,很有点德高望重的意思。
  自从上次见识了肖然的万丈怒火,老帅哥钟德富收敛了一段时间。生意人和气生财,再大的老板砍上几菜刀,也是一堆烂肉,所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谨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不能因为小脑袋掉了大脑袋。再说老钟身边从来也不缺女人,韩灵的前任,那个叫任丽丽的湖南女孩,就曾经是他明铺暗盖的情人,此情人毕业于南开大学英语系,高大丰满,武功超群,就是有点过于功利,自从在办公室被老钟解开裤带后,就不断地跟他要这要那,老钟送宝姿时装、送古芝皮包、送倩碧口红、送名贵腕表,1995年摩托罗拉大哥大卖一万两千多,老钟一下买了好几个,送亲戚送朋友,还专门给任丽丽留了一个,但还是满足不了她,每次一碰她的裤带,任丽丽就建议给她买一套房子。那房子老钟亲去视察过,背山面海,价值九十几万,他盘算了又盘算,觉得这买卖没赚头,同时也渐渐腻歪了任丽丽的肉身,于是就奋然炒了她的鱿鱼。
  
  韩灵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陪老钟出去应酬,几个月里,她见过脑满肠肥的政府官员,见过身家亿万的大老板,喝过三千多一瓶的酒,吃过一千多一樽的极品官燕,韩灵酒量不错,还非常细心,要带什么文件,点什么菜、喝什么酒,只要交代一次,她就会办得妥妥贴贴,所以渐渐成了老钟在交际场上的护身符,一刻都离不开。
  那天要接待的是广州一家国营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老钟仓库里积压了一批劣质建材,正打算处理给他们。在大陆市场历练了几年,钟德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商业理念:买东西要便宜,一定要找私企,私企成本低;卖东西要赚钱,一定要找国企,国企缺心眼儿。跟国企作生意只有一个规则,就是把人搞掂。搞掂了人,什么都好说,货差点、烂点,没问题;交货时间晚两天,没问题;结算时多报上点运费、保险费,还是没问题。而且几乎没有不能搞掂的人:大多数人都爱钱,可以用钱将之击倒;不爱钱的,给他送女人;又不爱钱又不好色的,可以安排他的子女去国外读书。既不爱钱又不好色、又没有子女的国企领导,钟德富从来都没遇见过。
  今天要接待的这位老总既爱钱又好色,钟德富准备了一个8万元的红包,又联系了一位在深圳跳舞的俄罗斯小姐,这位国际友人消费一夜的价格是6000人民币,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就打韩灵的拷机,问她身体好点没有,能不能参加晚上的腐蚀工作。
  
  韩灵在家里歇了两天,正感觉有点恐慌。深圳是一个残酷的、没有余地的城市,对普通打工仔而言,生病是一件太奢侈的事,一天不上班就意味着一天没有饭吃。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姨妈迟迟没来,自从上次打胎之后,她的月经就一直不准,但误差从来没超过10天。这些日子韩灵总戴着卫生巾,每过几个小时翻看一下,但卫生巾却始终都象广告中说的那样雪白舒爽。拷机响起时,韩灵正坐在马桶上忧郁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惨叫,完了完了。
  
  那时肖然正在武汉的汉正街市场,他和日化行业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威远签了一份经销合同,第一笔订单就是一百万。肖然强忍着心中的狂笑,把样品、宣传单页、合同一样样收了起来,表情十分严肃,说王总,谢谢你的支持,晚上你选地方,我请你好好喝一杯。根据他和安尔雅的协议,伊能净品牌的每一笔销售,他都可以提成20%,20万啊,肖然在心里想,我 *** 终于,终于成功了。
  肖然这次走了十几个城市,先到广州,在兴发广场转了两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客户。经销商一开口就问他能给多少铺底货,能上多少钱的广告,问得他黯然低头。给铺底货物是日化行业的通用规则,就是厂家先供一批货,经销商把这批货出手后再进下一批,相当于是一笔无息贷款,玩的都是厂家的钱,这与安尔雅的国情严重不符。公司家底他是知道的,不仅没钱上广告,恐怕现在连工资都不一定发得出来。陆锡明说得好:你要能把钱骗回来,咱们就发财,否则,“大家一起死吧。”离开广州后,他又到了南京、上海和义乌,浙江义乌有个巨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肉牛公司的香皂在这里一年能卖几百万,肖然费尽心思,只拿到十万元的订单,赚的两万元也就刚够差旅费。
  跟王威远吃完饭出来,肖然沿着大街慢慢地往回走,越走心里越高兴,20万啊,装在皮包里,那就是满满一包,糊在墙上,可以糊满一间屋子。王威远说如果广告能跟上,光武汉一个市场,他一年就能卖一千万,那样全国至少可以卖一个亿,天啊,我就这么成了千万富翁!肖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嗓子,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摊,他几步走过去,拨通了韩灵的拷台,对接线小姐说请拷27978,让她速回电话。
  
  韩灵的拷机是他给买的,1700块,第一代摩托罗拉汉显传呼机,别在腰上象挎着台电视机,走夜路可以拿着防身。肖然把拷机递到韩灵手中时说:“你要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跟谁在一起,都要及时回我电话。”
  
  拷机响了几次,都被震耳的乐声掩盖了。老钟搂着韩灵在舞池里慢慢挪动,旁边风骚美艳的俄罗斯小姐不时发出咯咯的浪笑,广州来的张总紧紧地箍着她,恨不能隔着多层衣服把她刺穿,还不时回头跟老钟发表感想:“白种人,皮肤真他妈糙,劲儿真他妈大。”韩灵扭头看了一下那个力大无比的白种猛将,包房幽暗的灯光下,她淡蓝色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她是普希金和高尔基的同乡吗?

  把张总和国际友人送上楼,韩灵觉得自己的头也有点昏,她那天喝了十几杯,胃里火烧火燎的,象装满了烂草和粪便的沼气池。老钟喝得也不少,醉醺醺地把领口松开,腆着肚子坐回沙发上,说小韩咱俩合唱一首,韩灵看了看表,都快十二点了,心下就有点不大愿意。不过老钟既然开了尊口,也不好驳回,就说钟总您点吧,唱完这首歌我就去买单。
  
  韩灵大二那年参加了一次歌咏比赛,比赛取前十名,她正好是第十一名,落选的天王巨星。名次公布后,韩巨星十分沮丧,拉着肖然的手在校外小路上慢慢踱步,心情象是一首走调了的月光小夜曲。走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肖然拥她入怀,贴着耳朵说别难过了,那些评委都是猪脑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说得韩灵心情豁然开朗,抓着他的手,在清亮的月亮地里一甩一甩地大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唱:真情象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淹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爱似秋枫叶,无力再灿烂再燃,爱似秋枫叶,凝聚了美丽却苦短……”老钟突然一把将她搂过来,右手粗鲁地在她胸前搓摸,麦克风当地掉到地上,跳了几下,从她脚边慢慢滚过。韩灵奋力挣扎,说钟总别这样别这样,越说老钟将她搂得越紧,一条腿从她两腿之间生硬地挤进来,顶得她小腹酸痛,双脚离地。挣扎了几下挣不脱,韩灵急了,大喝一声:“我不!”趁老钟微一分神,她腾地跳出圈外,推开门就向外走,下楼梯时不小心撞了一下,疼得她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在侍应生和坐台小姐们诧异的目光中,韩灵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喊:“肖然,你在哪里,在哪里。”
  
  深夜的武汉街头,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踽踽独行。路边有个空可乐罐,他上去踢了一脚,可乐罐当地飞了起来,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跳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滚进路边的臭水沟里。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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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8 06:28
  第十章
  刘元公司里有一个日本太君很喜欢打麻将,每周末都会组织一次牌局,筹码是五十一百两百的,一局下来总会有几千块输赢,这对财主来说,也就是玩玩,算不得真赌。刘元不喜欢赌,但这种巴结上司的机会也不愿错过,就经常去端茶倒水伺候牌局,三缺一的情况下也上过两次,他牌打得臭,心理素质也不好,别人一听牌他就哆嗦,越害怕就越出铳,几次都被打得清袋。一来二去的,他和鬼子们就混熟了,运动项目不再限于麻将运动。鬼子们远渡中国,几个月回一次家,也是比较寂寞,刘元跟他们打过高尔夫,玩过保龄球,在小梅沙踢过沙滩足球,更多时候是带他们出去嫖女人。
  皇军们都住在五星级酒店,不用出门,每天就有大把女人送货上门。但酒店里货源有限,质量还不见得高,收费更是贵得离谱,鬼子们挑来拣去,渐渐失去了重复操作的耐心,就问刘元哪里能找到物美价廉的替代品,嫖客刘元早有此意,只是苦于说不出口,这下一拍即合,恰如干柴遇上烈火,瞌睡碰到枕头,立马就带领皇军驱车而出,在琳琅满目的人肉市场做起了导购工作。
  
  从96年到99年,刘元不知道促成了多少笔皮肉交易,换个说法,不知道帮助日本侵略者糟蹋了多少同胞姐妹,说起来刘元的祖上也受过日本鬼子的荼毒,他爷爷还挨过太君的鞭子,算是苦大仇深的革命后代。所以刚开始他还有点民族情结,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可耻,但越到后来就越坦然,步子稳健,神态威严,妈咪们看见他就象看见了亲爹一样,忙不迭地向他推荐自己案板上的肉。刘元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经常免费消费不说,还不断加薪升职,到1998年,他已经成了公司里职位最高的中国人,手下直接管十几个人,间接管三千多人。
  
  刘元的卖国行为遭到肖然的猛烈抨击,和陈启明说起此事时,肖然第八百次引用了他自己的名言:“日本鬼子要是再打进来,这王八蛋肯定第一个当汉奸。”陈启明笑笑,想起刘元的话。汉奸刘某人按照经济学的方法来分析他的行为:他一周至少帮皇军找三个女人,交易额不低于六百元,一年就是三万多,“要是每个人一年都能贡献三万元的GDP,我们国家该有多么富强啊,那些女人……反正也是闲置资产。”

  
  到1996年,刘元已经不怎么恨肖然了,在深圳这个城市,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浅薄的事,因为爱情而生的仇恨,当然就更不值一提。六月十七号是刘元的26岁生日,他在电台给自己点了首歌,花20块买了个小蛋糕,然后灯也不开,躲在黑影里静静地听,窗外的灯光幽幽地照进来,整间屋子显得空旷而孤清。刘元听着歌,吃着蛋糕,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实并不一定爱韩灵,他只是不服输而已。当无数肉体在他床上横陈扶疏,当无数女人从他身下纷纭地退去,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孜孜以求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虚妄,就象狗虽然奔跑追逐,但并不爱任何一块骨头———它只是想咬一口,或者,仅仅是不想让别的狗得逞。而韩灵这块骨头之所以显得比较大,不过是因为有两只狗同时在追逐。她没有那么漂亮,而且,刘元摸着自己胡须微张的下巴想,她已经老了。
  
  从那以后,他从没跟韩灵主动联系过,几次都是韩灵拷他。深圳是一个快节奏的城市,职场的基本规则又是敬业勤勉,刘元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之中,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写字写得手上生老茧。日本企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领导一定要比下属早到,一定要比下属晚走,刘元虽然不是最高领导,却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他分管行政工作,几年下来,成绩斐然,光办公用品一项,至少为公司节约了几十万,这是硬碰硬的业绩,谁都不敢忽视。工作和嫖娼之余,他还搞一点管理研究,先后在《职业经理人论坛》和《商潮》杂志上发表了几篇长文:《管理就是怀疑人》、《论合资企业的管理机制》、《管理三要素:责任、程序和标准》,等等,渐渐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管理人才。
  1996年9月份,刘元被派回日本总部培训了一个月。培训结束那天,公司安排温泉沐浴,刘元花10000日元找了一个女人,封闭培训了一个月,把他憋得够呛,再加上甲午战争以来的国仇家恨,刘元表现得特别亢奋,从东京时间深夜二点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让那个穿一身学生装的日本小姑娘惨叫不已。当第一线阳光照在富士山顶时,刘元冲刺结束,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有!”
  那也许可以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抗日战争吧。
  
  那一万日元是他在日本培训期间的全部零用钱。回国的飞机上,别人都大包小包地带着各种家用电器,照像机、录像机,有个胖家伙甚至背了一台大电视,只有他孤零零的,提着一个小包走在人群中,象是没讨到饭的叫花子。快到上海时,他看着前排一对情侣亲亲热热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韩灵,心里轻轻地疼了一下。
  
  韩灵和肖然好上之前,有一段时间曾经和刘元非常亲密,有一次辽宁老乡聚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散会后他送韩灵回宿舍,两个人在路上挨得很近,肩膀不时碰到肩膀,满天星光下,韩灵微红的脸庞分外诱人,那一刻他很想抱她一下。如果真的伸出了手,结果会怎么样?女生宿舍到了,韩灵要上楼了,刘元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发呆,韩灵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时星光皎洁,刘元脑袋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感觉满天星光都照在自己身上。
  毕业时,刘元故意在学校多呆了两天,临走那天韩灵去送他,两个人从学校一直聊到车站,谈鞍山,谈学校,就是不谈肖然。火车徐徐开动时,刘元站在车门里挥手,微笑,心里有点异样的难过,那时的韩灵在想些什么?她就站在车窗外,微笑,挥手,一脸幸福,背过身去的一刹那,她眼里闪闪地亮了一下,那是眼泪吗?
  韩灵打胎后,他偷偷地去看过她一次。韩灵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说着什么,肖然一脸严肃地站在身边。从刘元的角度看去,她象是老了十岁,面色憔悴,头发蓬乱,这就是当年星光下微笑的那个女子?
  飞机降落了,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刘元双眼紧闭,对那个星光下的笑容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曾经是我的理想。
  
  那时韩灵刚和肖然吵完架。在一起同居三年了,彼此之间越来越熟悉,但似乎也越来越陌生。在烦琐的生活细节中,在一次次的争吵和沉默中,一切好象都变了,甜言蜜语不再提起,拥抱和亲吻越来越少,连做爱都没了激情。曾经深信不疑的山盟海誓,现在看来都象是经不起推敲的玩笑,你不是说要一生一世吗,为什么连吃饭这么小的事都不能迁就?对外人尚且能够容忍,为什么在最亲爱的人面前,一点点不如意都会大吵一通?有一次韩灵把饭烧糊了,铲出来两碗焦炭似的锅巴,他吃了两口就开始嘟囔,说你怎么连顿饭都做不好,韩灵心里也不痛快,回了两句嘴,说我都能凑和着吃下去,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唠叨?然后就吵了起来,越吵火气就越大,连陈年老帐都翻了出来,肖然历数韩灵历史上的种种恶行,比如跟刘元的不三不四,跟她们班李向东的勾搭连环等等,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拍着桌子发表断言:“你 *** 从来就是个贱货!”韩灵满脸通红,说对,我当然是个贱货,要不然怎么会跟你来深圳?要不然怎么会为你打胎?要不然,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刚打完胎你就打我,你还是不是人你?!”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整整哭了两个小时,饭都没顾上吃。天亮前浅浅地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泪眼不干,看着旁边呼噜震天的肖然,她忽然心酸起来,想这还是不是当初那个手执玫瑰,声称愿意为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的男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三年之痒”吧。三年了,爱情渐渐消磨,恩爱没有了,欢笑没有了,甚至连疼痛都没有了,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痒。一切令人心动的优点都慢慢变成缺点,从猜忌到仇恨,从冷漠到厌烦,每一次争吵都会使裂痕更大更深,不可修补,无法弥合,这还能叫作爱情吗?
  那是肖然从武汉回来的第二天,晚饭后两个人散了一会儿步,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她的肚子上。按照韩灵的意思,肖然反正也赚到钱了,养家糊口已经不是问题,所以坚持要生下来。一说起这个肖然就不耐烦,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跟她分析目前的形势,说着说着,忽然心里一动,阴恻恻地冒出一句话来:“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韩灵不住声地辩解,说当时正在陪老板应酬,确实确实没听到。这老板本来就是肖然的一块心病,再说韩灵那两天明明请了病假,怎么又去跟他搞在一起?越想问题就越多,口气也越来越严厉,韩灵快急哭了,喉间一阵恶心,弯着腰呕呕地吐了半天口水,肖然冷冷地站在旁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是心虚装的,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噼噼啪啪地乱蹦,憋了半天,终于脱口而出:“说吧,韩灵,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刘元回到深圳,已经是深夜了,经过黄岗食街时,他在路边选了一个高大丰满的东北姑娘,搂着她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回到空旷而孤清的家。进门时,桌上的拷机嘀嘀响了两声,无声无息地静止在无边的黑暗里。刘元打开灯,看了一下信息,韩灵说:我心里很难受,能不能跟你说说话?刘元笑了笑,随手把拷机扔进了抽屉,然后脱了衣服,躺到那个姑娘身边,望着窗外的满天星光,笑咪咪地说,来吧。
  窗外星光皎洁。多年之前,就是在这样的星光下,韩灵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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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8 06:31

第十一章
  黄振宗长得很可爱,白白胖胖的,见了谁都咯咯地笑。黄芸芸叫他小靓仔,小猫猫,小鸟蛋,她没什么文化,想象力也有限,几乎把所有能看到的小动物都用在了儿子身上。小靓仔,笑一个,黄振宗咯咯地笑,小猫猫,叫妈妈,小猫叭嗒叭嗒嘴,呜呜地叫,黄芸芸开心死了,额头顶着他肉乎乎的小鼻子,眼里笑出了泪花。
  
  那年黄芸芸25岁,正是姑娘们疯狂打扮自己的年纪。生完孩子后,黄芸芸就放弃了修饰,不化妆、不戴首饰,有时候连头都忘了梳。她给儿子买260多块钱一筒的奶粉,买最贵的小衬衫、小裤裤,却一年到头也不为自己添置一件衣服。陈启明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坐在摇蓝前,跟那只粉嫩的小动物说呀,笑呀,不知道怎么那么开心。
  坐完月子后,黄芸又胖了一点,脸更黑了,鼻翼两侧多了些半红不红的斑点,看起来越发吓人。好在家里房子够大,他借口黄振宗夜里哭得烦人,自己到书房搭了一张床,每天吃完晚饭后,逗儿子玩两分钟,就钻进房里看书、在电脑上看K线图,除了倒水和上厕所,轻易不出来。
  
  他几个月没和黄芸芸同过床了。性是个大问题,他在老街的影碟店里买不少黄碟,一到夜深人静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边看黄碟一边自慰。有一个片断是讲奸尸的,两个盗墓人把一个刚入土的年轻姑娘扒出来,剥光衣服后,兽心大起,轮流着扑上去锻炼身体,陈启明每次一看到这里就控制不住。他住的是深海花园的豪宅,有200多平米,一关了灯,房里就显得空旷而冷清。陈启明轻轻地喘息着,听着隔壁隐隐传来的黄芸芸哄儿子的声音,看着屏幕上鬼气森森的画面,心里总感觉凉飕飕的。
  有一次他刚解开皮带,黄芸芸就在外面咚咚地擂门,他厌恶地关上电脑,打开门,看见黄芸芸抱着儿子疯癫癫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启明不好了不好了,儿子今晚一直不说话,你看看他是不是病了?
  那时陈启明把父母也接来深圳,黄芸芸这么一喊,把一家老小都吵了起来,陈启明摸了摸黄振宗的额头,好象有点低烧,对黄芸芸说是病了,咱们马上就送他去医院。
  那夜里陈启明第一次怜惜起妻子来。护士往黄振宗的小屁股蛋上扎了一针,黄振宗疼得哇哇哭,黄芸芸抱着他哭得更厉害,吭哧吭哧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陈振明不耐烦,冷着脸说这还没什么事呢,你就哭成这样,要是他真有点什么事,你还不得哭死啊。话音刚落,黄芸芸嗷地嚎出了声,一边哭一边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抠得他皮肉生疼,陈启明厌恶已极,粗鲁地掰开她的手指,象骡马一样喷了个响鼻,刚转过头,就发现黄芸芸正可怜巴巴地望自己,眼睛红红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陈启明心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感动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心想,我不爱你,但你毕竟是我的妻子。
  
  1996年底,深圳股市实行T+1交易制,当天的买盘不能当天出手,必须隔日交易,股市应声狂泻,大盘绿成一片。陈启明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但没有及时抛盘,忽隆一声就套了进去,几天之内,他的股票就缩水了50%以上,折算成货币,至少是八、九十万,他自觉无颜面对老丈人,意志一下子消沉起来,股市停盘以后也不立即回家,开着夏利到处晃悠,每天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有一次在路上还差点撞了人。
  
  那时候肖然已经赚了几百万,在蛇口半岛花园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打开窗就能看见大海。整个1996年,他几乎全在外面出差,钱赚了不少,跟韩灵的关系却越来越僵。每次一回深圳,他就要盘问韩灵这些日子的行踪,都去哪了,跟谁在一起,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跟谁上过床?韩灵耐着性子辩解,越辩解破绽就越多,怀疑一层层地堆积起来,渐渐就成了仇恨,一点小事都能引起一场大战,吵得天昏地暗,吵得满楼不安,吵得碎片遍地,连电视都砸了。有两次肖然还忍不住动了手,一个降龙掌甩过去,韩灵立仆,趴在床上哭得几乎昏死。吵完了哭完了,有时也会后悔,拥抱着互相作检讨,想起当年的恩爱时光,两个人都哭得一塌糊涂。战争间隙也有零星的恩爱,韩灵挎着那条被她咬伤的胳膊,逛街、买菜、到四海那家小书店里淘书,间或相视一笑,目光中情意无限,但一背过身,心里总是一阵阵地发冷。
  1996年12月30日,肖然到成都出差,住在锦川宾馆,晚上去桑拿房转了一圈,花1200元叫了个女人,那是他第一次嫖娼,有点紧张,有点慌乱,几次都不能成事。那个姑娘很漂亮,皮肤细嫩,笑靥如花,耐心地铺导他做完了功课,拿着钱笑吟吟地往外走,刚打开门,就听见背后扑通一声,她转过头,看见肖然一丝不挂地趴在床上,脸深深埋进枕头。灯光幽幽地照下来,肖然浑身洁白,一尘不染,象个受伤的天使。
  韩灵,我们结婚吧。
  韩灵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不知道……我今天特别想你……我们结婚吧。
  电话断线了。肖然头顶着墙,听见话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嘟声。
  
  1996年12月30日,深圳街头隐约传来鞭炮声。刘元坐在灯下,一张脸象纸一样白,他下身骚痒了十几天,一直没当回事,今天仔细检查了一下,终于发现了问题:在他两腿之间,一个个小水泡象蓓蕾一样攒簇在一起,晶莹剔透,红艳美丽,象宝石一样闪闪地发着光。
  
  1996年12月30日,陈启明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美女,他犹豫了半天没敢认,刚擦肩而过,就听见身后有人问:“陈启明,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孙玉梅2002年在女人世界、丽人世界、新大好和海雅百货承包了十几个柜台,有的卖化妆品,有的卖时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在1996年,没人知道她都干些什么。2002年她有个搞IT的老公,有个两周岁的女儿,每天忙完了生意,就在家里相夫教女,连手机都不开,贤惠得一塌糊涂。但在1996年,她这样对陈启明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发了财,连老同学都不认识了。”
  陈启明激动得满脸通红,是你啊是你啊,他大声说,“孙玉梅,我一直都在想你!”孙玉梅笑得跟花儿一样,撒娇似地说陈启明,请我吃饭!我饿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鞭炮声,一辆红色夏利从灯火通明的街市上穿行而过,灯光照进车里,车里漂浮着一层幸福的红雾。陈启明借着酒劲,轻轻拍了一下孙玉梅的手,问她:“你结婚了没有?”孙玉梅翻过手掌,跟他的手握在一起,说我离婚快两年了,你呢?陈启明双眼一下子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都有儿子啦。
  
  1996年12月30日,街上隐约传来鞭炮声。黄芸芸一边吸地,一边回头逗儿子:“小猫猫,叫妈妈。”小猫叭嗒叭嗒嘴,呜地叫了一声,黄芸芸开心死了,抛下吸筒,力大无比地把他抱起来,咯咯笑着在空中抡了一圈。

第十二章

先介绍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吧。
  我叫陆可儿,23岁,1996年武汉大学毕业,文秘专业,没什么工作经验。
  肖然不动声色地摇了一下头,主考官周振兴拿起笔来,在陆可儿的简历上作了个记号,然后叫:“下一个!”
  陆可儿不死心,搓了搓手,可怜巴巴地问周振兴:“我是不是没希望了?”周振兴彬彬有礼地回答:“请回去等消息,如果被录用,我们将在一周之内通知您。”
  陆可儿砰地站起来,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没希望直接告诉我好了,用不着这么虚伪!”吼得四座皆惊。肖然笑了,招招手让她坐下,说对不起陆小姐,我们这个职位需要三年以上工作经验,您不太符合要求。陆可儿瞪他一眼,说你就是老板吧,我看出来了。“工作经验工作经验,谁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工作经验就能代表工作能力吗?工作经验就能代表一切吗?”她眼泪都快挤出来了,“你们不过是个小公司,不培养自己的人才,拿什么跟别人竞争?”
  
  那是1997年3月份,君达公司刚刚成立。五年后,在君达实业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陆可儿和肖然大吵了一架。陆可儿说你算算我这些年帮你赚了多少钱,没有我,你能收购凯瑞达?能拿下奇峰?没有我,你能过得了证监会那一关?“没有我,你早就破产了!”肖然摘下眼镜在衬衫上擦了擦,冷冷地刺了她一句:“你怎么不说你当初应聘时什么模样呢?要不是我把你招进来,你会不会饿死?”说完戴上那副价值五千美元的玳瑁眼镜,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警告她:“别高估了自己,陆小姐,离开君达公司,你照样什么都不是。”
  
  君达实业公司成立时只有三个人,肖然、韩灵、周振兴,肖然当总经理,韩灵管钱,周振兴当人事经理。公司在在蛇口一栋商住两用楼的二楼上,170平米,一年六万块。这地方离肖然住过的蓝园公寓不远,从窗口望出去,蓝园还象五年前一样喧嚣混乱,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望着天花板叹气。每当夜幕降临,总会有些面目可疑的女郎走出来,走过挂满乳罩内裤的楼道,走过肖然1991年的门前,袅袅婷婷地消失在1997年的夜色里。五年了,似乎一切都没变,而那个穿廉价衬衫、吃四块五一碗牛肉面的家伙,在时光中转了个身,忽然就成了百万富翁。这种变化经常会让肖然感到眩晕,想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繁华而空虚的梦?
  1996年伊能净香皂一共销售了3300万,肖然把600多万提成拿到手,找陆锡明长谈了一次。那时中央电视台正在放“伊能净”的广告,“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您的最佳选择”,肖然看后笑了一下,对陆锡明说:陆总,咱们合同到期了,你把伊能净还给我吧。陆锡明正想跟他畅谈1997年的销售计划,一听此言,如被雷轰电打,立刻呆在了那里,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这这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肖然狞笑,拿出那份《合作协议》,说你要搞清楚,这商标是我的,只不过借你用一年。而且,“至少帮你赚了两千万吧?”说完起身离去,姿态异常潇洒,象戏台上足登高屐、水袖飘举的花旦。快到门口了,他又转过头,笑嘻嘻地对陆锡明说:“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过河拆桥,这是商场的原则。”
  
  那年肖然只有26岁。两年之后,他找工商局和公安局抄了陆锡明的安尔雅公司,因为安尔雅生产假冒伪劣的伊能净香皂。抄家那天陆锡明脸都白了,抓起电话破口大骂,说肖然你 *** 给我小心点!肖然笑笑挂了机,对旁边的赵伟伦说:“你要是能把陆锡明弄进去,我再给你五十万。”赵伟伦谄媚地笑,说肖总,这事不能乱来,我们公安局也得依法办事。肖然把手里的派克金笔当的扔到桌上,轻蔑地看着面前的一级警督,说去你妈的,少跟我唱高调,“一百万!”
  
  一百万摞在桌上,差不多有一米高。雇凶杀人,可以杀几十个;拷女模特可以拷一百多个,挤满一屋子。肖然对韩灵说:“你这样的女人,我随时可以找来一大把,想滚你就滚吧。”
  韩灵晃了两晃,咚地坐到地上。外面起风了,微风掠过灯影摇曳的街市,满城枝叶婆娑,就象梦中的叹息。
  
  说,喜不喜欢我?
  韩灵脸红了,低着头站在哪里,手心出汗,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肖然长吁一声,作佯败状,“不喜欢算了,我回去了。”
  韩灵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声音低得只有鼻子才能听见:“我喜欢……喜欢。”
  喜欢我?
  嗯,……喜欢。
  肖然兴奋极了,拿嘴在她脸上到处拱,拱过额头拱过鼻子,终于对准了目标,两个人笨拙地亲了起来,亲了足有两分钟,韩灵憋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眼望长天,幸福地叹了一口气。星光下,她脸上的唾沫象水银一样闪着光。
  那是1990年的仲夏,繁星满天,草木葱茏。一对男女紧紧地拥抱着,偶尔低语,偶尔微笑,偶尔幸福地叹气。微风从灯影摇曳的街市吹来,轻轻拂过他们身旁,就象耳边的叹息。
  
  到1997年,吵架已经成了肖然和韩灵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为一顿饭吵,为一件衣服吵,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吵,吵得恩断义绝、势不两立。韩灵站在窗口说:“我真想从这跳下去。”肖然鼓励她:“跳吧,摔不死我养着你,摔死了我养着你妈。”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
  少跟我说这个,肖然撇着嘴说,你看看你那样子。
  韩灵走到镜前,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憔悴,眼角有淡淡的皱纹。
  韩灵老了。那个星光下的女子,如今老了。
  
  1997年6月12日,肖然彻夜未归,韩灵给他打电话,听见话筒里一片嘈杂,歌声,音乐声,碰杯声,有个女人甜甜地说:老板,该你唱了,你唱啊。老板唱:“真情象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掩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韩灵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扔下电话,慢慢地走了出去,走下楼梯才发现穿错了鞋,想要回去换,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她就笑了,笑得泪光闪闪,这已经不重要了,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楼口有家通宵营业的药店,她走过去,“我买安眠药。”值班老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韩灵微笑:“最近总是失眠,不吃药就睡不着。”老头说处方药不能随便买,最多给你四片。韩灵摇头,掏出厚厚的一摞钱,笑着想:我连死都要用你的钱!老头心动了,她拿着药往回走,夜风凉爽地吹着,深圳的夜色如此迷人,韩灵想,我来了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啊。回到家,倒了一杯水,水太烫了,她使劲地吹着,杯里波涛翻涌,几滴水溅了出来,直溅到脸上,她伸手擦了擦,想这就算是我的眼泪吧。把药瓶倒空,一把一把地吞下去,没想到它这么甜,比糖甜,比蜜甜,比什么都甜。她躺到床上,灯光直射入眼,这灯是半年前买的,名牌,值三千多,有钱多好啊,韩灵喃喃自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外面起风了,窗帘沙沙地响,韩灵问自己:要不要写遗书?算了,不写了,死这么小的事,有什么可写的呢?再说,你就要睡着了,睡着了多好啊,一切都那么轻,那么轻,人也象飞了起来,轻快地飞,又高又远地飞……
  
  你不能这样,肖然说,我对不起你,但是,你一定不能死,一看见你躺在那里,我……我……
  韩灵静静地看着他。肖然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眼里泪光闪烁,过了半天,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们结婚时没有通知任何人。在深港海鲜城最豪华的兰花包间,肖然点了澳洲龙虾、南洋干鲍,还有六百多一樽的银翅。韩灵吃了两口,搁下筷子,微笑着说:“我终于成了你的妻子了。”肖然微笑,韩灵继续微笑着说:“我死也可以闭眼了。”
  肖然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转过身去,默默地站在窗前,嘴唇微微地哆嗦着。窗外繁星满天,六月的深圳草木葱茏。起风了,风吹过前尘往事,在灯影摇曳的街市久久低徊,象生命中蜿蜒不绝的叹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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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周振兴是肖然见过的最严谨的人。此人一年四季打着领带,头发永远硬硬地顶在头上,绝不会有一根错乱,每天上班后都有个固定的程序:上厕所、擦桌子、倒水,然后朝对面的陆可儿一笑。陆可儿跟他对面坐了两年,每天都会在8点28分左右收到这个笑容,误差绝不超过一分钟。肖然有时开玩笑,说振兴啊,你晚上回家跟老婆上床,是不是也要讲究个程序?周振兴不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没有程序就没有效率”,陆可儿在旁边笑得直揉肚子。
  肖然一夜暴富,一时还适应不过来,老板当得一塌糊涂,君达公司开业一个月,他请周振兴和陆可儿吃了27天。他酒量不行,喝上两杯就脸红,拍着周振兴的肩膀说咱们兄弟如何如何,还提议要三人结拜,周振兴当大哥,陆可儿是三妹,“有福同享,有难,这个这个,我自己当!”气概堪比关老爷。那时的肖然很还善良,尤其见不得别人受苦,谁多干了点活他就过意不去,立马掏腰包打赏。有一次买复印机,人手不够,周振兴和一个民工费了吃奶的劲才扛上楼来,扛得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挂破了,肖然见了,顿生菩萨心肠,从钱包里掏出120块钱,20块给民工,100块给老周,嘴里还不住声地道辛苦。那个民工骤然发达,欢呼跳踉而去,这壁厢周振兴却不干了,他掸掸身上的灰,面无表情地把钱推回去,说这钱我不能拿,你已经付我工资了,然后一脸严肃地警告:“肖总,老板不是你这么当的,你得注意点。”当时韩灵和陆可儿都在,肖然自尊心大受其害,酸眉苦脸地反问:“那你告诉我,老板应该怎么当?!”话音未落,只见周振兴轻拂云袖,漫卷长衣,大马金刀地走到桌前,挥毫写下两个大字:权威,然后递给他,淡淡地说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你得有这个。
  
  几年后,肖然成了一个深居幕后的老大,一般情况下不会在公司露面,偶尔出现一次,或召集会议,或商谈国事,从来都是表情坚毅、目如鹰隼、大步流星,不管跟谁谈话,他都直盯盯地逼视着对方,似乎一直能看到人心里,再微小的漏洞都难以遁形。秘书刘虹第一次进他办公室时,跟他说了不到两句话,手就一个劲儿地哆嗦。2000年一个内地的下野副县长来应聘,往他的大班台上摆了一大摞证书,然后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光辉历程,肖然听了几句不耐烦,奋然起身,哗地把证书全扫落地上,威严地喝问:“我不管你做过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能为我做些什么!”那县长登时呆若木鸡。收购凯瑞达之前,他搞了一个顾问小组,请了很多专家教授,有次一个经济学博士给他上课,说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交易,交易不成只是价格不对,当时人很多,肖然冷冷地顶了他一句:“我现在要买你的命,你开个价吧。”那博士张了张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按中国古人的说法,周振兴算是幸运的,才逢名主,马遇伯乐,赤兔马给了关老爷,这都是小概率事件。但肖然自己也清楚,他这个伯乐其实是周振兴教出来的,没有周振兴,就没有资产数十亿的君达集团,更不会有威名赫赫的肖老板。
  君达公司是日化行业的一个奇迹。从97年到2001年,公司膨胀了几千倍,有员工几千人,注册资本一亿元,除了“伊能净”洁身香皂,还开发了“冰心雪肌”系列护肤品、“零度香”香水、“娇滴”彩妆,每个牌子都卖得不错,在有些市场甚至超过了日化界的龙头老大宝洁公司。2001年12月,公司在香港洲际酒店开董事会,散会后肖然跟周振兴一起宵夜,眼望中银大厦高高的尖顶,心中慷慨顿生,朗声吟道:本是沿路打劫,不想弄假成真。这话是朱元璋当皇帝后对刘伯温说的。周振兴往生蚝上挤了几滴柠檬汁,不动声色地警告他:“别得意忘形呵,你比朱元璋可差远了。看看宝洁,人家光在大陆市场一年就销售一百多亿,咱们呢?十亿都不到。”肖然被批评得心中冒火,当地扔下筷子,恶狠狠地盯着他,周振兴毫不畏惧,继续抨击:“你能拿出手的充其量有七、八个亿,折算成美元,也就一亿左右,还没脱贫呢。敢玩美洲杯帆船赛么?敢进五美分赌场么——你也就去去澳门,上上弗兰克——拿着五百万美元一个的筹码,你腿肚子都要哆嗦吧?”肖然怒不可遏,拍案怒斥,说我他妈再穷也比你富一万倍,你还是要靠我养活着,你算什么东西!周振兴笑,说一万倍太夸张了吧,最多几百倍。肖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拿眼死死地瞪着他。周振兴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叹口气,说我知道我该走了,今晚这些话,就算是临别赠言吧,你这几年变得太多了,要冷静一下。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我前两天给韩灵打了个电话……她妈死了。”
  
  1997年6月底,韩妈妈到深圳看女儿,一到家就忍不住掉眼泪,说你才26岁,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韩灵笑着安慰她,说创业嘛,肯定要累点,“不过现在好了,咱们有钱了,你看肖然多疼我,给我买几千块的化妆品。”说完回头看了肖然一眼,肖然一脸谦虚的笑。韩妈妈伤感完了,在屋里遛达了一圈,开始批评起他们的生活习惯来,说你看看你们这乱的,哪象个过日子的样啊。然后郑重建议: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要个孩子吧,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话刚说完,韩灵一下子低下头去,旁边的肖然轻轻抖了一下,脸象刷过的一样白。
  韩灵第二次打胎后大哭了一场。那段时间肖然一直在外出差,等回到深圳,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经常嘎嘎地恶心,按她的意思,这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她身体一直不好,年龄也不小了,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怀孕。肖然虽然很担心这孩子的血统,恨不能一把将它抠出来问个明白,但证据不足,也不敢公开审判,只能在心里猜忌不休。生孩子毕竟是大事,他考虑了好几天,还是决定要做掉,说创业阶段,啊,哪有精力去照顾孩子?“我们连婚都没结,孩子生下来,户口怎么办?上学怎么办?你想让他当一辈子黑人啊?”说得韩灵无言以对,呜呜地哭,第二天就跟着他去了医院。
  手术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韩灵汗出如浆,整个人象是从汤锅里捞出来的,嗓子都喊哑了。肖然在门外焦燥地来回乱走,心里象长草了一样,又担心又烦燥,担心韩灵的身体,烦燥的是自己可能当了冤大头还不知道:他上次一走一个多月,谁知道这孩子是哪个王八蛋的。好容易打完了,肖然横抱起韩灵要往外走,那个女医生站到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造孽呵,“是个双胞胎。”肖然脑袋嗡的一声,低头看见韩灵双眼流泪,有气无力地问他:“现在你满意了?”
  
  韩妈妈在深圳住了一个月,去了世界之窗、锦绣中华、大小梅沙,肖然也竭力尽孝,抛下公司的事,带着丈母娘到处游览,香港回归之夜还带他们去沙头角看了焰火。说起韩灵小时候的故事,三个人都笑。笑完了咂咂嘴,就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临走前,韩妈妈郑重嘱托:“肖然,你现在有钱了,可不能学坏啊,韩灵没有爸,我脾气也不好,她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负她。”肖然满口答应,说妈你就放心吧,我们感情好得很。说完抬起头,看见韩灵正在内视镜中冷冷地看着他。
  韩灵幸福地打了两次胎,从此没了生育能力。这一点,她妈到死都不知道。
  
  韩妈妈死前的几个小时很清醒,摸着韩灵的头发,说你也别挑了,找个人嫁了吧,生个孩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韩灵抓过她妈的手,脸上泪如雨下,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时肖然正在澳门葡京酒店赌钱,不到一个小时输了70多万,输得他心烦意乱,走到回廊上闷闷不乐地抽烟,眼前灯光闪烁,耳边笙歌悠扬,在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女中间,肖然心中一动,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低下头,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那时刘元正在筹备婚事,他的新娘翻出一张照片,不怀好意地问他:“这女的是谁?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刘元接过照片,看见十一年前的韩灵慢慢转过身,俏生生地站在花丛中,对着他微微一笑。刘元放下照片,轻轻把新娘搂进怀里,说别瞎猜,“她只是我的一个同学。”

第十四章


  1997年是刘元事业最兴旺的一年,他们公司在马来西亚新建了一个生产基地,把他抽调过去干了三个月,刘元受命于危难之中,鞠躬尽瘁,奋勇向前,三个月里招聘了四百多名员工,建立了全套的管理制度,还抓了一个贼。日本运来的生产设备有巨大的事故隐患,试生产不到两小时,接口电缆就烤焦了,滋滋地直冒火星,刘元没跟当地的皇军商量,果断地拉了电闸,连夜向日本总部汇报,要求立刻派工程师进厂检修。事后刘元自己都有点后怕:如果他再多耽搁半分钟,整套设备就要报废,那可是几百万美元啊。回国后,排行第二的日本老板专程到深圳来看他,说我正在考虑如何奖励你,旁边的中国区总裁一个劲地对他眨眼,刘元笑笑不理,对老板鞠了个躬,说身为公司的一员,这都是应该做的,我不要任何奖励。
  此老板经常跟日本皇太子打球,跟掌管金融财政的大藏省有很极深的渊源,他女朋友在中国期间一直带着一副大墨镜,打死都不肯摘,原来此人是个万人景仰的大明星。刘元觐见时没想到这个相貌猥琐的老家伙有这么大的来头,应对之处颇有失礼,但他明白一个道理:越是不要,得到的就越多,所谓“善用兵者隐其形,有而示之以无”,刘元没读过《孙子兵法》,这招却也暗合了兵法的道理,叫作“要而示之以不要”。
  
  一个月后,公司在上梅林为他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没有按揭,一次性付清,花了将近六十万。搬家那天可谓是三喜临门,升官、置业,性病也治好了,洗澡时刘元搓着自己的身体长叹,想我现在比99%的中国人都过得好,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啊。
  刘元至今也不知道是谁把性病传给他的,他那段时间找了不下二十个姑娘,想起来每一个都颇为可疑。到1996年,嫖客刘元对他的皮肉生涯已渐生厌倦,这事费钱劳力又伤身,严重不符合经济原则。当热情一泻如注,无边的空虚潮涌而来,四壁冰冷,灯光黯淡,多年前那张年轻而纯洁的脸就会沿时光飘飘而来,在身边忽远忽近地问:这是你吗,刘元,这是你吗?
  此种孤独不可言说
  亲爱的
  执此冰冷之手
  让我们一起孤立无援
  ……
  这是校园诗人刘元一生中唯一发表过的诗,写于1989年秋天,名字叫《雨水飘落》。十四年后,他在阳光酒店二楼的餐厅里对我说:其实没有哪只手可以握一辈子,是不是?过了一会儿,他凄然一笑,说你不要把我写一个好人,你写肖然吧,“他已经死了。”
  他那时刚刚离了婚。
  
  刘元从马来西亚回国的时候,肖然正在发动他的第一次夏季攻势,“伊能净”在中央一套日夜不停地轰炸,各地的订单象雪片一样飞来,每个人都在加班,周振兴连续面试了十七个小时,招了27名销售员,每人发一万块钱,日夜兼程奔赴全国各地。那时候君达公司还没有自己的工厂,肖然找陆锡明谈了三天,总算暂时解决了生产问题,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他以成本价的双倍收购安尔雅生产的香皂,每次发货再多付总价10%的运费,光这两项,陆锡明一年就可以赚几百万。
  所谓生意,其实就这么简单。到6月30号截止,伊能净共销售回款2400万,除去300万生产运输成本,540万的广告,200多万的其他费用,还有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工资和税款,肖然至少赚了一千万。周振兴说,老板,你该考虑两件事了:第一,建个工厂,不解决生产问题,我们就永远受制于陆锡明;第二,买辆车吧,你是千万富翁了,再坐出租车就太不象话了。
  肖然的第一辆奔驰是老款的SEL560,车开到家的时候,他和韩灵都很兴奋,这可是奔驰啊,两年之前,两个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肖然刚领牌,不敢开快,以每小时六公里的速度开到南海酒店,花七百多吃了顿烛光晚餐,然后一直兜风到上海宾馆,韩灵看了一路,笑了一路,笑得肖然柔情发作,探过身去在她脸上梆地亲了一下,韩灵幸福得差点昏死过去。
  那是他们的蜜月。肖然一生中唯一的、最后的蜜月。
  
  1997年8月20日,韩妈妈离开深圳的第九天。周振兴在新落成的君达工厂调试设备,陆可儿在宝安跟两家供应商谈判,谈价格象吵架一样,老板娘韩灵给陆锡明送去了最后一张支票,74万元,刚回到办公室,肖然就通知她:你被开除了,所有人都诧异地抬起头,韩灵一时反应不过来,象傻了一样望着他,只见肖然满脸通红,低声怒斥:“你回家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肖然跟安尔雅合作期间一直很憋气,陆锡明在两个月里把原材料的报价提高了60%,还多次向经销商直接发货,根据周振兴的估计,这至少让君达公司损失了三、四百万。肖然暗示过、恳求过、警告过,最后不惜以砍头相威胁,陆锡明丝毫不为所动,笑嘻嘻地回应他:“狗吃了屎还得谢谢主人呢,肖老板,你忘了当初是靠谁起家的了?要知恩图报嘛。”肖老板怒极,四环素牙咬碎,一脚踢翻椅子摔门而去,心中恨不能生撕了他。
  韩灵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上脸上汗水直流,肖然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也有点不忍,但一想起陆锡明那张可恶的狗脸,立刻又暴怒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付款之前要跟老周通一下气,你,你,”他忽然找不到词了,“你 *** !”
  
  韩灵她妈刚走九天。九天前,她一脸慈爱地对肖然说,韩灵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负她。肖然微笑:“妈,你放心吧,我们俩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灵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低着头静静地做事,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她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眼圈已经开始发红。办公室不是吵架的地方,韩灵强忍悲愤,一声不发地把东西收拾好,转身就往外走。肖然几次想叫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叫出来。韩灵下了楼,走进喧嚣杂乱的蓝园公寓,一对情侣偎依着从旁边走过,她看着看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慢慢地流了下来。
  
  那时刘元刚演讲完,拍拍手走下台来,一个模样清秀的姑娘仰慕地看着他,说你讲的真好,咱们交换一下名片吧。刘元双手接过名片,嘴里念道:“赵捷?”赵捷含笑点头,刘元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心轻轻跳动,脑袋里微微有点恍惚,好象又回到了1989年的迎新会场,那个艳阳高照的秋日午后。
  那年他20岁,穿25块钱的牛仔裤,9块钱的T恤衫。在宏观经济学的课堂上,他提笔写下一首情诗,名字叫《雨水飘落》。
  亲爱的,执此冰冷之手,让我们一起孤立无援。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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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黄昏时陈启明喜欢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夕阳西下,夜鸟盘旋,校园里漂浮着一层玫瑰色的雾气。电影要开场了,情侣们手拉手走进礼堂,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又抱又啃;舞厅里音乐响起来了,女寝楼下站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士,有的焦燥不安,有的故作潇洒,年轻的心中激情飞扬。温馨而朦胧的夜色里,爱情就象环绕周遭的空气,无处不在,随时可能发生。而陈启明却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眼前人影舞动,草长花开,指缝里烟头一明一灭地闪着,象天空最远处的星光。坐得够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路灯柔和地照下来,他脸上表情幸福而又迷惘。
  
  你挺勇敢的。孙玉梅走进204,打量了一下脏乎乎的四壁,一脸温柔地对陈启明说。
  陈启明不好意思了,扯过一件脏衣服擦了擦凳子,结结巴巴地说:“孙玉梅,你坐你坐你请坐”,嘴象漏了一样。邓辉憋不住,趴在上铺嗤地笑了一声,笑得陈启明满脸通红,象被谁扇了一耳光。
  
孙玉梅笑吟吟地看着他,陈启明手足无措,脑袋象被泥巴糊住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过了半天,孙玉梅站起来,说我住316,你有空来找我玩儿吧,都是河北老乡,咱们可连话都没说过呢。
  
  那是1989年,陈启明一生中唯一的英雄年代。七年之后,他象个童男子一样扭扭怩怩地问:“我当初要是勇敢一点,你会怎么样?”孙玉梅舔了舔娇艳欲滴的双唇,不屑地斜着眼看他,陈启明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就是问问。孙玉梅笑了,用腿碰碰他的膝盖,落落大方地建议:“启明,我们上床吧。”
  陈启明立时傻了,象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中雷声滚滚轰响。
  
  那时黄振宗快一岁了,爬得飞快,一见到他妈就咩咩地叫,象只没毛的小羊羔。黄芸芸逗他:“说,你是妈咪的小狗狗”,小狗狗跟着学:“狗~~狗”,黄芸芸乐不可支,操一口蹩脚的洋泾浜国语继续教育:“说爸爸,爸爸是个大学生!”小狗狗不学了,四手四脚地爬开,黄芸芸颠颠地跑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小狗狗舞动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抓得她头如鸡窝。
  你如果不高兴,就让他跟你姓吧,黄芸芸说。
  陈启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呼地把儿子举到头顶,黄振宗五肢抖动,在空中哈哈大笑。陈启明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小鸡鸡,说给爸爸香一个,黄振宗乖巧地嘟起嘴,在他脸上“奔儿”亲了一下,陈启明笑了,踮起脚,象跳芭蕾一样转了个圈,看见黄芸芸斜靠在门上,说你玩女人我不管,但别忘了,她笨拙地笑了一下,“咱们有个儿子。”
  
  黄振宗周岁那天,黄村长仁发在华海大酒楼摆了四十多桌,黄芸芸的姐姐姐夫、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红包收了满满一箩筐。酒过三巡菜到王八,黄仁发抱着孙子举行抓周仪式,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只见黄振宗双管齐下,左手捉住一张百元大钞,右手抄起一朵塑料花,在他爷爷怀里又跳又蹦,笑得嘎吱有声。黄仁发乐得脸上老皮脱落,陈启明在台下笑得也是双眼一线,想这小子是个人才,又好钱又好色,不愧我的种。正美着呢,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一座的目光都注视着他。陈启明走到门口喂了两声,没有回音,正想挂机,听见孙玉梅象叹息一样问他:“你在哪里?我想你。”这时满堂彩声,人人开怀大笑,陈启明回过头来,看见黄芸芸正半笑不笑地望着他,小眼睛里光芒闪烁,似有深意。陈启明挂上电话,默默地往回走,笑声更响了,包间里声浪震天,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陈启明忽然悄无声息地抖了一下。
  
  我爱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孙玉梅摸摸他的脸,清亮的月光下,她象天使一样美丽。陈启明闭上眼,听见她怜惜地说,“孩子”,她说,“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了,这是我们的命啊。”
  那是1997年6月,小梅沙。月亮滑进云层,海面上波光闪烁。一片静谧之中,陈启明忽然翻身而起,一把将孙玉梅搂过来,象老虎一样在她脸上又咬又啃。啃着啃着,月亮出来了,孙玉梅睁开眼,看见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陈启明脸上滑落下来。
  那夜月光如水,远处的深圳沉沉入睡,这是小梅沙,离深圳还有二十公里。
  
  从96年到97年底,陈启明在孙玉梅身上花了不下50万。孙玉梅说裙子旧了,他一次就给她买了四条新的;孙玉梅说你这手表真漂亮,他二话不说就去东方名表买了块劳力士,2万4千块;孙玉梅说服装生意挺来钱的,他第二天就到女人世界买了两节柜台,十六万多。1998年6月23日,孙玉梅大义凛然地质问:“陈启明,你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一分钱?”陈启明立时傻了,象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中雷声轰响。过了足有一分钟,他深深地低下头,说没错,你从来没跟我要过一分钱,“都是我自己犯贱”。
  
  那时肖然正在华南卫视参加广告竞标,八点档组合套餐标价350万,肖然举了两次牌还是没能拿下,周振兴说算了吧,都600万了,有这个钱我们还不如上中央一套呢,肖然悻悻缩手,喝了一口水,扭头看见了卫媛。
  卫媛那年二十二岁。她站在一排摄影记者中间,象梅花鹿一样骄傲地昂着头,脖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格外抢眼,一个月后,肖然陪她逛香港周大福珠宝店,看见那款项链就挂在橱窗里,标价十七万港币。
  迎着肖然的目光,卫媛轻快地眨了眨眼,肖然笑了,卫媛也笑了,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她脸上的笑容象暗夜乍放的鲜花,美丽、娇艳、如此迷人。
  
  那时韩灵正在家里翻看照片,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屋里空旷而孤清。韩灵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几年前的那个自己在不同场景里频频挥手,频频微笑,目光中幸福满溢。还有肖然,在校门口、在花丛中、在海边山上,搂着抱着依偎着,每个表情都那么温柔,那么甜蜜。有一张是她和肖然的合影:肖然横抱着她坐在石凳上,笑得两眼弯弯,她的头仰着,嘴巴半开半闭,好象正在说着什么。韩灵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抬头看看空旷而孤清的家,仿佛又听见了当年的声音。
  你知道吗,肖然贴着她的耳朵说,“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
  
  那时黄振宗会走路了,黄芸芸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猫猫,你跟爸爸姓,叫陈振宗好不好?”小猫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她。黄芸芸牵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客厅中央慢慢走步。电话响了,黄芸芸过去接听,小猫一个人蹒跚了两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黄芸芸急了,扔下电话就往回跑,还没跑到身边,黄振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园里,陈启明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的爱情。
   第十六章
 204室六个人,老大张俊锋来自甘肃武威,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洗澡,袜子脱下来可以做蚊香;刘元睡他下铺,四年里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长了个鼻子;肖然和范越睡门边那张床,大一那年他俩经常在一起踢球,12年后,后卫肖然富若帝王,前锋范越下岗后开了间小吃店,有一天消防大检查,要封店,他抡起马勺打倒了两个,要跑没跑掉,当着老婆孩子的面被打了个半死,然后判了三年;陈启明和邓辉在另一张床上,有一天熄灯后,邓辉穿着裤衩跳到屋子中央,说哥哥们,开会了,我们来谈理想吧。
  十五年后,他们回忆起那个冬夜,谁都记不起肖然说过什么。刘元说他要当官吧,好象最低也要当个部长;陈启明说不对,我记得他说要当老师,栽得桃李满天下;争了半天没争明白,最后拨通了邓辉的手机,邓辉在电话里言之凿凿:“他那时就想当亿万富翁!你们忘了?他还说要跟比尔盖茨掰手腕!”陈启明对着电话骂了一句,说王八蛋,你胡扯什么,那可是1987年,还没有比尔盖茨呢。说完他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了半天,刘元的脸慢慢白了,眼眶乌青,瞳孔放大,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象是有个人在他背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十五年了,那个死者的理想,已经无人记得。
  
  陆可儿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一跟卫媛站在一起就成了孔雀身边的老母鸡,脸不如,腰不如,毫无光彩,为此她隐隐约约地有点恨她。卫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后撅,引人鼻血,脸蛋长得也漂亮,每次在电视上看见华南卫视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报以冷冷地一声嗤,说她其实一点都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某人上过床,她哪会有今天?肖然逗她,说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想跟某人上床,结果人家没理你?卫媛不生气,还有点骄傲,说我只让他看了看,就当上了主持人。肖然一下子厌恶起来,光着屁股走到窗前,眼珠子几乎能把玻璃瞪破,就在这时接到了陆可儿的电话。
  陆可儿嘻嘻地笑,说老板,你是不是正在温柔乡里啊。
  98年的肖然还没请保镖,也没有那么大的威严,尤其在周振兴和陆可儿面前,根本摆不起架子来。他笑了笑,说不要胡说,什么事?说吧。
  陆可儿笑个不停,说我跟华南卫视的胡振华聊了一个下午,他说你的主持人女友是个烂人,人尽可夫啊,老板,你小心身上长大疮。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应:“你深更半夜打电话就为说这个?”
  陆可儿咯咯一笑,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听起来格外遥远,说当然不是,你来医院看看吧,“你老婆出事了。”
  
  每年麦收和春节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发期,这个城市70%以上都是暂住人口,民工们汗流浃背地干一年,赚的那点钱还不够肖然吃一顿饭的,如果遇上黑心老板,干完了活不发钱,门一锁跳墙而去,连根毛都找不到,那就真成了杨白劳,想回家都回不去。既然这城市背弃了我,那就在告别前将它洗劫一空。所以每年这两个时候都会发生一些特别恶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里总有人逡巡而动,逮着机会就下死手,抢了东西再捅上几刀,让那些高贵的鲜血流出来,涂满这城市每个肮脏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赶到医院的时候,韩灵正躺在床上哆嗦,陆可儿和周振兴都在,看见肖然进来,他俩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韩灵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象块凉粉一样抖了一会儿,一头扎进肖然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韩灵算是幸运的,胳膊划了个血口子,脖子上有块淤青,此外没有别的问题。但这件事给她留下了个后遗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蜷缩在床上,听见风吹窗帘都会哆嗦。直到肖然死后,这毛病才不治而愈。那天她从西丽湖墓园回来,绕着四海公园走了很久,夜很黑,天上星光明灭,走到当年出事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她曾经的家,那里依然灯火辉煌,向前看看肖然生前的豪华别墅,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韩灵站了一会儿,终于哭了,漆黑的夜里她泪如雨下,想起肖然四年前说过的话:别怕,没事了,我在这儿呢,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还疼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是真心的,韩灵说。我抬头看看她,她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我从来没恨过他……他给我留了一千万,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不能这么写,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红了,转过身去擤了一下鼻子,过了足有一分钟,她幽幽地说:“你不知道他温柔的时候有多么好。”
  
  我正试着描述这些人的生平,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能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悲怆的东西包围着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场,一切都象是偶然,一切又象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而谁将是最后的谢幕人?
  肖然死后,再也没有人恨他。陆锡明说他至少帮我赚了两千万,我怎么会恨他?赵伟伦说我只不过判了十年,出来后照样有机会好好做人,他呢?连命都丢了;陈启明说他生前是我的兄弟,死后仍然是;刘元叹口气,念了两句诗:“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然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问:你懂么?
  
  金樽已空梦未醒,
  繁花开处血斑斑。
  2001年底,肖然在粤东一座无名小山上求到这两句诗,当时无人能懂。一个月后,他悄悄立了一份遗嘱,任何人都不知道。那时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声名远震,富比王侯,但在心里,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韩灵被抢后得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头发一把把地往下掉,就露出干枯的、没有光泽的头皮。有一天肖然很晚才回来,看见她勾着头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一声不发。他说你怎么了,要睡到床上睡去。韩灵没有反应,他上去推了她一下,韩灵象根木头一样应声而倒,肖然慌了,冲到床头要打急救电话,这时韩灵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说肖然,她双目流泪,说肖然,我要回家。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肖然朦胧入睡的时候,听见韩灵在耳边轻轻地问:“肖然,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肖然一下子睁开眼睛,说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天都要亮了。韩灵叹口气,啪地关了灯,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寂静而空虚的黑暗中,韩灵听见波涛翻卷、风过树稍,整个世界充满了悉悉索索地声响,她闭上眼,身体用力地蜷缩着,朦朦胧胧中,那只粗大的手又伸了过来,“不要叫!”那只手把她的嘴捂得死死的,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要敢喊,我就一刀捅死你!”
  韩灵的心急促地跳动,想喊,喊不出声,想挣扎,但就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那只手开始猥亵地在她全身上下乱摸,韩灵哭了,就象在多年前那间简陋肮脏的电影院里,她胸口压着巨石,看见梦里的自己浑身冰凉,孤单地哭泣。
  
  那天送韩灵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宵夜回来,在黑影里亲热了很久,然后依偎着慢慢往回走,走到一个小山包旁,听见上面悉悉索索地响,那姑娘有点害怕,紧紧抓着男友的胳膊,小伙子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转过身对她说,走,上去看看,那好象是个人。
  韩灵。韩灵趴在一片长草之中,手脚都捆着,嘴里塞着一大团芭蕉叶,正一点点地往山下挪动。那姑娘尖叫一声,一步蹿到男友身后,死死地搂着他的腰。小伙子壮起胆子,伸手把那团树叶揪了出来,韩灵下巴拄地,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救……救命啊。”
  
  救命啊,卫媛笑嘻嘻地说,你要吃了我啊?肖然不理她,一把将她扔到床上,三下两下脱了衣服,凶猛地扑了上去。
  月亮出来了,光华如水,清辉洒遍,人间象洗过的一样,清新洁净,处处芳香。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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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潮阳强仔十一点钟醒来,象往常一样,抽了一根红塔山才起床。洗脸的时候用力大了点,胸口的刀伤又在隐隐作痛,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砍他的东北佬,还是骂自己不小心。那一刀其实本可以躲开的,要不是四眼兵在旁边碍事,他绝对有信心在东北佬出刀之前就把他打倒,一个漂亮的组合拳,左直拳、左摆拳、右钩拳,东北佬象个麻包一样直飞出去,再跟上一脚,他的皮鞋可是特意订做的,前面有一圈钢板,一脚就能让他做不成男人。
  潮阳强仔不算大人物,道上比他威风的有的是,但他认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出来混嘛,只要不怕死,敢打敢冲,谁都会敬你三分。再说潮阳强仔也懂规矩,不偷不抢,不捞过界,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一个子儿都不动,上次那个湖南佬约他去嘉华不夜城收钱,那是谁的地盘,赫赫有名的白粉达啊,去不是找死吗?最后怎么样,湖南佬断了两条腿,讨饭都不能在深圳讨。
  
  在楼下的茶餐厅喝了一壶铁观音,吃了两笼虾饺、一笼干蒸,潮阳强仔感觉自己浑身都热起来,四眼兵打电话说姓赵的条子有个事情,问他做不做,他砰地把茶杯墩在桌上,粗声大气地骂了一声“丢”,说当然做,赔钱都要做,不跟条子拉上关系,咱们混一辈子都是小虾米。
  姓赵的条子跟他有点小小的渊源,1995年刚来深圳时,停车场一场大战,潮阳强仔有了点小小名声,但也蹲了十五天的班房,姓赵的那时还只是公安局的一个科长,挺和气的,问了两句就让他走了,没打没骂,还丢了一根烟给他。后来在不同的场合又打过两次照面,姓赵的问他混得怎么样,还警告他别干违法的事,说“让我逮到,你就惨了。”不过脸上笑嘻嘻的,一点警察的架子都没有,他当时就想,此人将来必有大处,气派不一般啊。
  
  赵伟伦还和当年一样和气,指指中间的平头,说这是肖老板,潮阳强仔和四眼兵赶紧作揖,赵伟伦笑了笑,拿起皮包,说肖老板找你们有点事,你们谈吧,我回局里去了。肖然斜着眼看了看赵警督,脸上有点微微的笑意。门关上后,他摆摆头,周振兴从包里拿出几摞钞票,齐刷刷地码在桌上,肖然说这是五万块,不用杀人,不用动刀动枪,你们送一个孩子回家就行。
  
  这是肖然对付陆锡明的第二招,18个小时之后,他给陆锡明打电话,说陆总,听说你儿子成绩不错啊?陆总一下子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说肖然咱们有事好说,有事好说,你别动我儿子。肖然爽朗地笑,说我只是找人送他回家,深圳车这么多,小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啊。陆锡明满头流汗,听见肖然淡淡地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封你厂的事,你自己应该能解决,我再给你两百万,也不算亏待你。但你要是再用我的牌子,我会多找几个人,”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字一句地说:“送你儿子,回家!”
  那是肖然第一次跟道上人接触,几年之后,潮阳强哥成了珠三角一带有名的豪杰,过江猛龙威到海,连香港澳门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腿。肖然死后第三天,他带了四十多个人去祭他,一色的黑西装黑领带白衬衫,酷似香港电影里的黑帮集会。强哥顶着一副大墨镜,脸上阴阴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摸着肖然的遗像默哀了半天,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生前事,你罩我;身后事,我罩着你!”四十多条大汉同时鞠躬,强哥分开人群大步往外走,鸦雀无声的灵堂里,肖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面色平静,神态淡然,瞳孔微微有点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收拾了陆锡明,君达公司开始步入它的辉煌期,1998年7月,君达公司增资,注册资本从一百万增到五千万,作过几天生意的人都知道,大陆公司的注册资本大多都是假的,到处挪借一下,一验完资就纷纷撤走,但君达公司这五千万可是扎扎实实的硬通货。那时“伊能净”香皂卖得正火,等在厂门口的货车每天都有十几辆,钞票象流水一样滚滚涌来,肖然自己也很得意,有一天下班后跟周振兴和陆可儿吃饭,说现在公司帐上闲钱都五千多万了,咱们想个办法把它花了吧,人闲着不要紧,钱闲着可就是罪过。
  那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最后上的龙虾粥又香又糯,但谁都没心思吃。谈到投资,陆可儿十分兴奋,从房地产、餐饮一直谈到贩卖珠宝钻石,周振兴泼冷水,说“你对珠宝行业了解多少?除了你脖子上的项链、指头上的戒指,你还知道什么?”然后给陆可儿上课,说你知道南非的戴比尔斯公司吗,人家垄断了全球钻石市场的80%,你是不是准备打垮它?肖然计划把东北人参包装后向全球出口,说东北人参并不比高丽人参差,但中国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卖,跟萝卜没什么分别;而韩国人却给每根高丽参套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同样都是萝卜,人家就卖出了肉价钱。周振兴叹气,说老板,你这五千万赚得不算困难,但听我一句,要赔进去就更容易。“商场如战场,没看清形势就在里面放空炮,这仗还怎么打?”肖然说那依你应该怎么办,周振兴卖关子,笑着说这个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明天开会时再说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振兴才是君达公司真正的核心。从97年公司创立开始,在生产、销售、创意策划、财务管理,哪方面他都有出不完的主意。日化行业提起“冰心”和“零度香”这两个牌子,人人叹服,说肖然简直是个创意天才,即使在君达公司内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实情,这事被当成肖然的神话口口相传。只有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才会有人提起,说周振兴才是这两个牌子真正的创始人,那时的肖然还只想着卖萝卜。
  
  “冰心雪肌换肤霜,冰雪聪明的选择。”
  “真爱无香,零度香香水,只为上等人拥有。”
  提出这两个创意时,周振兴和陆可儿激烈地争论了半天,陆可儿坚持认为“冰心”侵犯了著名女作家的名誉权,“万一人家告我们怎么办?”那时阳光普照,周振兴站在阳光下,一身金光,宛如佛祖现世,说第一,巴不得他告我呢,冰心家人状告君达公司,这是多好的广告啊,他不打官司我都要鼓动他打;第二,就算我们败诉,大不了老板掏个一两百万,有钱还怕搞不掂?肖然拍案而起:“说得好!卫生巾敢叫舒婷,生发水敢叫黑泽明,我化妆品还不敢叫冰心?就这么定了!”
  这就是所谓的品牌策划。到2001年,“冰心”系列产品已经取代了“伊能净”,成了君达公司的最重要的品牌,在华东和华南市场,“冰心”系列产品的销量直逼宝洁的玉兰油,它的成功模式成了业内典范,引得众厂家纷纷效仿。“零度香”也是炙手可热,法国一家著名的香水公司久攻大陆市场不利,找肖然谈,想收购这个品牌,开价六千万人民币,肖然指了一下旁边的周振兴,说这个牌子是他创的,你们问他吧,一群洋鬼子纷纷转过头来,周振兴严肃地思考半天,象李嘉诚一样伸出了惊天一指,说:“一亿美元!”洋鬼子们鼻子都吓歪了,周振兴笑笑,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屏幕上的卫媛香肩半露,长发飘飘,对众人灿烂地笑着说:“真爱无香,一生拥有。”
  
  经商就象做游戏,比的是智商。这是周振兴的名言。离开君达公司后,他在蛇口办了一所贵族学校,从此不再涉足日化业。2003年初,陆可儿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向老板叶明开力荐周振兴,说拉此人入伙抵得上两个亿。叶明开亲自给他打电话,开口就是天价:年薪五百万。周振兴没说话,眼望君达公司最早的住处,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挂了机。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六年前他跟着肖然上楼,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光蛋,六年后,他身家千万,而当年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早已变成飞灰。

第十八章

给你一个亿,你会怎么花?
  吃要不了几个钱,最贵的班尼岛血燕,不过一万多港币一碗,而且不见得比五块钱的双皮奶好吃;身上的行头也花不了多少,范思哲、阿曼尼,进商场就能买到,不算稀奇,只供订做的K-bons,全身上下买齐了也超不过两百万,几万美元的劳力士不见得比西铁城走得更准;那就买车买房吧,劳斯莱斯银影、银羽,本特利红章、雅致,几百万总能搞掂;想买劳斯莱斯的银色幽灵,光有钱恐怕还不行;悍马很威风,但开着就跟卡车似的;香港有价值数亿元的豪宅,说到底不过是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肖然说,钱不过是个数字,启明,过年了,咱们去澳门玩两把。
  
  那是1999年春节,三个月前,韩灵永远地离开了深圳。那次澳门之行,陈启明输了六万多,输得心里怕怕,拒绝再玩;肖然在押百家乐,每输一次,他就加倍地重押,到凌晨三点多,乖巧的侍者帮他提着一大堆筹码去柜台结算,共赢了一百九十多万,肖然一高兴,甩手给了一万元小费。赌场经理注意他很久了,这时点头哈腰地过来打招呼,说阁下手气真好,我们已经为您安排下最好的房间,希望借您的运气为本酒店增光。肖然第一次被人称呼“阁下”,有点找不着北,转头对陈启明感慨道:“你看看,这资本主义就是好啊。
  
  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赌。在死前的三年多时间里,谁都不知道他输了多少钱,陈启明估计有几百万,陆可儿说最少两千万,周振兴伸出一只巴掌,说光我知道的,就不下这个数,“他已经疯了。”
  肖然发财后有很多忌讳,别人坐过的椅子他不坐,怕染上晦气;开车走在路上,别的车要是敢故意别他挤他,他就一脚油门直直地撞上去,剩下的事,打个电话让赵伟伦来处理就行了;跟谁见面都不握手,有次在浙江见一个副市长,对方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说肖总,幸会幸会,他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一屁股坐进沙发,愣是让市长大人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最后一脸尴尬地缩了回去。
  他只算个衙役,肖然说,不配握我的手。
  
  从99年开始,肖然变得十分迷信。君达公司搬家前,他花十五万港币从香港请了一位风水大师,在深圳到处察勘地形,楼层、朝向、位置,没有一样不讲究,陆可儿本来在他右侧的办公室,大师说陆可儿是土命,他是金命,“土克金,一世艰辛”,他就让陆可儿搬到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高薪从中兴公司挖来的财务总监,就因为大师说了句“此人是个衰命,走到哪里衰到哪里”,他就立刻炒人家的鱿鱼,为这事跟周振兴闹得很不愉快。肖然用一句话就把他说服了:“你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我!”周振兴沉默半晌,点点头说:“我想通了,在君达公司,你就是所有人的命。”然后头也不抬地走回办公室。连搬家的日子也是大师挑的,1999年5月16日,大师说:“此次乔迁,主有二十年鸿福。”肖然一高兴,让周振兴又多发了2万块奖金。
  君达集团在长天大厦租了整整四层楼,一年六百多万;肖然自己就占了半层,他的办公室有将近600平米,装修得象个小皇宫,沙发全部是澳洲小牛皮的,一套几十万;卧室里铺着伊朗手绘地毯,会议室的瓷砖全部从荷兰空运,一块就是七百多;书架上摆着两只灰扑扑的瓷瓶,是康熙年间的精品“紫缠花”,值上百万;大班台上压着一块玉石镇纸,周振兴说,那块玉也是风水大师推荐的,价钱可以买四五辆桑塔纳,“不过我找人鉴定过”,他笑着说,“他上当了,那就是块石头”。
  
  很难想象肖然当时的心情。三年之前,他还在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三年之后,他住上了价值千万的别墅,坐上了几百万的名车,还跟奔驰公司联系,要订做一辆加长防弹车,他担心陆锡明的报复。那车处处模仿“天下第一车”——奔驰公司的1000SEL,第一次报价就将近600万;还有女人,香港的二线歌手、大陆的名模、影星、主持人,只要他招招手,她们就在床上。有次在北京王府饭店约会一位刚刚成名的花旦,蹉商了半天没有结果,肖然有点不耐烦,指指宽大的、足够睡八个人的大床,问那位一脸娇羞的花旦:“去不去?”花旦红着脸摇头,肖然不屑地白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几个零,平平静静地说:“我去冲凉,你自己拿主意吧,想要这笔钱,你就躺上去,不想要,”他指指豪华套房的大门:“门在那边。”话音刚落,那花旦勇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床边,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卫媛跟他对过几次花枪之后,为“伊能净”拍了两个广告片,肖然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一套160多万的房子,外加30万港币,为了逃税,全存入卫媛在香港的户头。
  按照中国大陆的法律,企业经营时要缴纳增值税、营业税,赚来的利润要缴企业所得税,这个税是固定税率,33%。缴了企业所得税后也还是公司帐上的钱,如果要分给股东,还要缴纳个人所得税,最高可达45%。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法律,事实上中国的公司没有一家不偷税避税,用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假外资、假合资,深圳无数公司都挂着“外商独资”的牌子,老板世世代代都是大陆农民,血统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三减两免”的政策;大多数公司都有两本帐,真的留着自己看,假的送给税局;小公司用虚假的费用冲减利润,大公司都有严密的避税和洗钱系统。在周振兴的安排下,君达公司的假帐做得天衣无缝,从帐面上看,光肖然99年买的别墅就花光了君达公司三年的利润。那年他在江西含水注册了一家叫“纳百德”的公司,出资者是美国人乔纳森·肖克,其实这肖克就是肖然的亲弟弟肖挺,肖然发财后,把他送到美国读了两年书,回来后一派牛仔风度,见人就道Hello,不耸肩就说不出话来。从1999年底开始,肖挺的纳百德接收了君达旗下的全部生产业务,所有发票都从含水出,但税只缴一个极小的定额,每月十几万。说起来这事也是周振兴的功劳,他是含水人,98年底回家转了一圈,花了80多万,在当地搞得手眼通天,以后肖然每次到含水视察,都有呼啸的警车给他开道。
  
  卫媛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喜欢肖然哪一点。在她看来,肖然就是一个暴发户,踩中狗屎的农民,他一身黑衣还要穿白袜子,简直就是只“海鸥”;他吃西餐叭嗒嘴,喝咖啡喝得象擤鼻涕,呼噜直响;上自动扶梯不知道站在右侧,总是象门神一样横立中间;有次在香港亨斯顿伯爵餐厅吃饭,不远处一个穿燕尾服的钢琴师沉醉地弹奏着《colour/dance》,所有的人都低声交谈,怕打扰了这美妙的琴声,这时候肖然的电话响了,陆可儿找他请示生产问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爱的肖总声若巨雷地发表开了演讲,震得屋瓦轰响,所有人都皱着眉头瞪他,对面有个俊朗的英国小伙子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那一刻,她真想一把夺下电话,再狠狠地闪他一耳光,训斥他:“你能不能懂点礼貌?!”
  但她不敢。肖然太有钱了,这钱不仅可以买名车豪宅、最名贵的时装、最大颗的钻石,更能杀人于无形之间。君达公司有个老业务员叫徐建明,97年进来的,也算肖然手下大将,99年审计部查出他贪污促销小姐工资,钱很少,总共也不超过三万元,肖然知道后怒不可遏,一个电话把他叫回深圳,就在公司的大会议厅里,周振兴一脸严肃地宣布完罪状,两个警察就如狼似虎地把他架了出去,徐建明浑身发抖,又是哭又是求,几百名员工目瞪口呆,听着凄厉的警笛声,人人魂飞魄散。这事还不算完,徐建明退了赃款,里里外外花了十几万,在里面蹲了四十多天后,一出来就被潮阳强仔抓住,整整打了一个小时,强仔汇报战果时卫媛就在旁边,听见肖然阴恻恻地训话:“我不要他的命,但你告诉他:老实点才能活得久!”听得卫媛心里一紧。从那以后她就有点怕他,总感觉这个男人象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脱鞘伤人。不过金钱的魔力毕竟不可抵挡,23岁的卫媛坚信一个真理:有钱不一定幸福,但没钱一定不会幸福。为了幸福,她忍受一下他的残忍和粗鲁,又有什么呢?再说粗鲁也可以看作是勇敢、果断、豪爽、豁达,甚至是潇洒。有几个人能象他这样,面对几十万港币的项链,眼睛不眨地说“给我包起来”?她的初恋男友,岑国正,那个长得象周润发的小伙子,恐怕一辈子都不敢为他的爱人买一挂这样的项链。茫茫人世间,谁拥有过价值连城的爱情?

  她知道肖然不会专一,如果他专一就不会跟自己上床了。卫媛清楚自己的价值:年轻、漂亮、性感,电视台的主持人,这是她的标签,一个情人、二奶、尤物的标签,她不在意只当一个储存精液的器皿,即使是无数器皿之一。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必须在青春逝去之前结束拼搏,”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杨澜,为了自己的下半生,她必须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赚钱。另外,她知道自己肯定也不会专一,她不会放弃跟美男子们约会的机会,只要出得起价钱,她也可以上任何人的床。
  所谓爱情,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个借口。几个月的相处,卫媛强迫自已发现了肖然的很多优点:他勇敢、坚强、气势逼人,有男子气,有时候还有点温柔,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运动时屡下重手,弄得她浑身都疼,事毕后她忽然难受起来,背对着肖然,感觉自己象被强奸了,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肖然抽了一根烟,从脖子下伸过手去抱了她一下,俯在耳边轻轻地说:“真想把你挂在墙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你。”这话让卫媛微微感动了一下,她转过身,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嘴里幽幽怨怨地问:“那你老婆呢,你把她挂在哪里?”

  
  韩灵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苍茫夜色中,背后总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她心中害怕,不断回头张望。有人来了,那人渐渐走近,脸上的表情象笑又象是在哭,有点象肖然但又不是肖然,韩灵心中迟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越走越近,脸上突然露出狰狞的笑容,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韩灵怕极了,拼命挣扎,挣扎,挣扎,呼地一声掉了下去。一个声音大声喊着:韩灵!韩灵……
  
  她睁开眼,一身大汗。天快亮了,街上远远传来洒水车的声音。她站起身,踢踢踏踏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她妈似乎也在做梦,隔着墙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还不睡,你明天不上学了?”韩灵脑袋里一片混乱,一时想不起这是何时何地,随口答了一句:“我还没开学呢。”话刚出口她就醒了,呆了半晌,扑通一声跌坐床上。
  她们说的都是多年以前的事。那时的韩灵还在上大学,她年轻、漂亮,在漫长的假期里夜不能寐,在漆黑的夜里偷偷思念着她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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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深圳这城市?”
  刘元想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拳头拄着下巴,对着摄像机慢条斯理地说:“深圳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因为它坚硬的墙、冷漠的心,以及脆弱的生活。”
  “脆弱的生活?”
  
  是的,脆弱的生活。
  再也没有坚不可摧的爱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击溃,再坚固的感情也敌不过无处不在的诱惑。如果你是个漂亮姑娘,嫁人一定要嫁有钱人,既然结局同样是被抛弃,苦苦坚守的青春只换得一纸休书,又何必让你的美貌委身贫穷;如果你是英俊的小伙子,请记住今日的耻辱:你的爱情永远敌不过金钱的勾引,你万般哭诉,百般哀求,你的漂亮女友还是要投身有钱人的怀抱。所以,让仇恨带着你去赚钱吧,等你发了财,就可以勾引别人的漂亮女友了。
  再也没有同生共死的友谊,如果出卖你能发财,没有一个人会舍钱而要你。酒酣耳热时的好兄弟,信誓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时的陌路人。1999年10月1日深夜,有个21岁的江西姑娘服毒自杀,死前曾给二十几个人打过电话,那些人中有她的老乡、同学、曾经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是她的堂哥。那天是建国五十周年大庆,深圳街头礼花绚烂、彩旗飘扬,人人喜笑颜开,那姑娘在一片欢呼声中黯然死去,死前留下一纸遗书,感慨人世悲凉,说至死都没人挽留她,“没有一个人爱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
  “没有人关心你,所以你也不需要关心别人,”刘元慢条斯理地说,“在这个城市,钱比老婆重要,一张暂住证胜过所有的朋友。”
  
  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了四年多,工资一涨再涨,到98年7月份,月收入已经超过了12000元,虽然没法跟欧美公司的高级职员比,但勉强也可以冒充打工贵族了。那时的刘元一副白领派头,上武装到牙齿,下武装到内裤,一身都是梦特娇,一双鞋值一千多,连袜子都是名牌,每次出门办事,腋下总夹着一个黑乎乎的皮包,看起来粗不愣登的,却是正儿八经的Polo,在西武百货打完折都要4000多。
  同来深圳的三个人里,肖然成了千万富翁,住别墅开奔驰;陈启明帐户上也有几百万,住豪宅开本田,只有他还是个穷光蛋。刘元一想起这些来就忍不住郁闷,眼中冒火,心里生烟,想肖然懂个屁的管理,陈启明懂个屁的投资,但他们说发财就发了财,自己枉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苦巴巴地捱日子,真是气死个人。人不能总是昂着头,往下看看,他混得其实也不算太差,他有个部下叫王志刚,北京大学的硕士,比他早来公司一年,干了这么久,工资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小师弟张涛就更惨,在深圳混了半年,破产了一次又一次,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到了,最后跟刘元乞讨了400元,灰溜溜地回了家。过了几个月又卷土重来,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死也不走,但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隔三岔五来找刘元融资。刘元施舍了两次,一次300,一次200,虽然明知道这钱是打狗的肉包子,却也不好意思拒绝。谁知张涛借钱上瘾,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用刘元的话说就是“逼着我不讲义气”,只好老着脸皮拒绝。张涛大和尚化缘不成,凄凄惨惨地下了楼,一边走一边呜咽不止,刘元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不过想想也是没办法,谁又能照顾谁一辈子呢?
  
  刘元的房子还没装修,也没什么家具,空荡荡的。公司名义上把这房子赏给了他,但产权证却一直扣着,说是要再服务三年。日本鬼子的公司注重亲和力,讲究终身雇佣,不过花招也不少,有那套房子钓着,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98年的刘某人在深广管理界颇为有名,经常参加各种形式的管理沙龙,有时候还当演讲嘉宾,一谈起他的“责任——程序——标准”的管理模型,台下总是一片赞叹。几家猎头公司都找过他,说你跳槽吧,保证工资比现在高得多。刘元听了只有苦笑,感觉象条咬了钩的鱼,想挣又挣不脱,房子,唉,房子,在城市里生活,还有什么是比它更大的鱼饵?刘元已经厌倦了搬来搬去的生活,找房子、看房子,向中介陪笑,对保安作揖,然后搬着那堆破破烂烂的家俱走上大街,谁看你都跟看叫花子一样,想想都要脸红。
  跟赵捷约会了两次,也上过床了,但刘元一直没找到恋爱的感觉。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温柔的、泼辣的、冷淡的、热情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连太平洋都蹚过了,还能找着真正的水么?所以赵捷一说起那些爱不爱的,他就浑身难受,怎么听怎么象撒谎。赵捷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除了腰长腿短,没什么明显的瑕疵,她一天跟刘元通一次电话,每周末跑过来睡两晚,刘元笑着陪她逛街,笑着陪她吃饭,笑着do他想do,do完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搂着她光滑的身体,想起当年的韩灵,想起那个叫程露的妓女,想起他床上躺过的那些同样光滑的身体,他有时会这样问自己: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作爱情吗?
  
  按刘元的收入,每月应缴个人所得税上千元,但实际纳税不过几十块钱,公司的工资制度非常精明:只有基本工资纳税,而这基本工资只占10%,其他的都是补贴:职务津贴、住房补贴、通讯补贴、交通补贴……日本鬼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员工权益,其实不过是避税的借口。身为公司的高级主管,刘元并不象看起来那样威风,实际上一直是被怀疑、被排斥的一族,每天只处理些鸡毛蒜皮的事,完全接触不到核心技术和核心机密。那些该死的皇军,跟他去嫖妓时点头哈腰的,一谈到晋升,谁都没拿他当盘菜,即使象狗一样忠心都没用,谁让你是中国人呢,可见当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且刘元也清楚:就算在公司做到死,也绝没有可能再升官,日本鬼子压根就信不过你,能当个职能部门的总经理,已经是顶了天了。
  
  那是1998年9月份,刘元发了他在鹤堂公司的第一顿脾气。南山分厂新招了一名叫刘晓梅的会计,刚上班十几天就被炒掉了,本来按公司规定,炒人是刘元的事,要出报告、发通知,还要进行离职谈话,一定要让员工滚得心服口服。但这次炒人,刘元却一直蒙在牛皮鼓里,直到半个月后才知道。为这事他把南山分厂的孙厂长骂了十几分钟,老孙在电话里十分委屈,说我有什么办法,是总部通知我这么干的。刘元一愣,知道此葫芦里必有丹药,心思转了转,说你马上联系刘晓梅,我要跟她补一次谈话,然后给老孙上课,“你知道什么叫人性化管理?这就叫人性化管理!”
  
  人性化管理之后,他就走开了霉运。根据刘晓梅供述,公司有重大的偷税嫌疑,恐怕每月都要偷个几十万,然后列举了两笔可疑的付款凭证,说她就是因为看到这凭证多问了两句,所以被灭了口。刘元不懂财务,曲曲折折地审问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不管刘晓梅说的是真是假,公司都脱不了犯罪嫌疑,否则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日本鬼子胆敢再次犯我中华,这事非同小可,上关乎国家气运,下关乎自己的房产证,去吓唬他们一下,说不定就能有什么好处。刘元当年虽然当过积极分子,但在深圳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票子比气节重要”的道理:没有票子,哪来的气节?有了票子,还管他什么气节。
  十天后,他一脸严肃地找鬼子老板摊牌,象修权伍一样开口就是外交辞令,说离职员工刘晓梅投诉公司偷税,希望公司能及时给她答复。那个日本老板是个中国通,熟读《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说刘君你知道的,鹤堂公司从来都没违犯贵国的法律,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只能怪贵国的法律不够完善。这话挺气人,刘元梗着脖子坚持,说我还是希望公司慎重处理此事,避免出现更严重的后果。那太君笑了,色眯眯地盯着他看了一分钟,阴恻恻地说:“贵国有个成语叫“投石问路”,刘君,你不是在问路吧?”刘元被说中了心思,脸微微地红了红,知道该表态了,说我这完全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另外,“作为一名中国人,我希望公司能够真正地尊重我的国家。”想想有点惭愧,到公司四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说自己是中国人,以前从来都只谈“以公司为家”。日本太君喝了一口茶,表情不咸不淡的,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公司一定会慎重处理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刘元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先是被关了七天,出来后工作没了,房子收回去了,连赵捷也不理他了。失业继之以失恋,破财继之以破家,刘元一时想不开,爬到地王大厦楼上,差一点就跳了下来。关于这一切,他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不知道那是阴谋还是天意,但不管是日本人陷害了他,或者是上帝陷害了他,都已经不再重要,时隔多年之后,刘元笃信佛学,谈起这段经历,他若有所思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吓唬皇军的第二天,他带一个鬼子去福兴街找女人,那是个周末,他对赵捷撒了个谎,说要去江门出差,让她自由活动,还顺便来了句荤的:“你先憋着,养足精神,等我回来再收拾你。”赵捷咯咯地笑。午夜之后,他带着鬼子直接去到紫水晶美容院,把大厅里的七十多个小姐逐一检阅了一遍,最后挑了一个波大如斗的奶妈,老板娘是老熟人了,力劝刘元自己也打包一条女,带回家慢慢享用,刘元笑着摇头。他戒嫖一年多了,自从上次生过大疮,他对嫖娼这事一直有点怕,表面上一个个都如花似玉,但脱了裤子有几个是干净的?另外刘元也玩够了,声称要为未来的妻子“保留最后一点清白”。付了台费后,他带着那对狗男女上了出租车,日本侵略者在后面摸摸索索地做小动作,中国花姑娘嗤嗤娇笑,刘元耳中听音,心头暗笑,正得意呢,出租车转上了深南大道,一堆警察如狼似虎地把他们截了下来。
  那是1998年9月27日,中秋节快到了,明晃晃的月亮挂在中天,照得人间一片清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是对中国公民说的。要是外国人也跑到法律面前,那中国人就只有干等,没有平等。面对警察的询问,日本嫖客出示了一下护照就没事了,只剩下刘元和那个瑟瑟发抖的姑娘。嫖客临走前隔着车窗跟刘元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车开动了,那鬼子轻轻地笑了笑,笑得一脸奸诈,刘元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你和她什么关系?
  朋…友。刘元强作镇定。
  朋友?她叫什么?
  刘元傻了,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姑娘也在发抖,抖了一会儿,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嫖娼,罚款3000。再把你的暂住证拿出来看看。
  刘元身上有3200元,缴罚款不是问题。但他的暂住证过期了。
  刘元快哭了,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我,是那个日本人要嫖,我只是带他……带他过来。”
  再说一遍,警察冷冷地笑,“你是说你介绍卖淫?”
  刘元脑袋嗡地一响,知道大事不妙,嫖娼只不过罚罚款,介绍卖淫可就是犯罪。他一下子抖了起来,心中象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塌下来,轰轰作响,“是我,是我嫖娼……”说着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生活是脆弱的,刘元说,你辛辛苦苦的经营,一个意外就能让它全部粉碎。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刘元说,这世上谁都靠不住,落难的人没有朋友。
  
  他打陈启明的手机。响了三声,断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他给张涛打电话,“你能不能帮帮我?带1000块钱来,我明天就还你。”张涛象是没睡醒,含含糊糊地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上次跟你借你都不肯。刘元结结巴巴地哀求:“你找人借,找人借……”电话断了,话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嘟声。
  这事不能让赵捷知道,韩灵还在鞍山。深圳没有刘元的女人。
  他给部下王志刚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他给南山分厂的老孙打电话,大概是记错号码了,对方说了句“打错了”,砰地挂了机。
  
  还能打给谁?在这四百万人口的城市,谁会记得一个没带暂住证的人?
  收容所里的刘元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中秋节快到了,温柔的月光下,深圳清辉洒遍,处处生辉,就象天堂。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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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陈启明1998年总结了他一生的三大失败:作丈夫失败,作情人失败,做生意更是失败。他帮别人出主意、选项目,选一个中一个,没有不赚钱的,孙玉梅要做服装生意,他给她买了两节柜台,选了一个“顺马”运动品牌,一个“歌丽雅”女装品牌,一个月能卖7万到11万,纯利润至少两三万,那两节柜台也不断升值,96年值16万,到98年就是30万。他帮肖然注册的“伊能净”,97年被评为深圳市著名商标,销售网络遍布全国,品牌价值至少一个亿。黄芸芸有个堂哥,大字不识几个,钱多得心里发慌,找陈启明出主意投资,陈半仙考察了一个多月,让他在东莞步寮镇开了个小厂,专门加工硅胶,就是垫在乳罩里那种凉粉一样的东西,97年二月份建厂,到十一月底,共收到170万美元的订单,黄堂哥赚得盆满钵满,买了一辆银色的奔驰小跑车,身边时有青春靓女,有一次还带到他家来,靓女和黄芸芸互相辉映,让陈启明十分愤慨。
  那是97年9月份,陈启明在股市上屡有斩获,先是买了6万股深科技,每股赚了4块多,接着买了16万股深金田,成交均价6.4元,涨到七块二他就全抛了出去,97年著名的琼民源事件不知坑了多少人,陈启明不仅没上当,还小小的赚了一票,他从19块多接手,一直捂到24元,足足赚了30多万。
  他炒股用的是黄芸芸的帐户,取钱、转帐都要用她的身份证,这事毫不困难,因为身份证就在他口袋里。从一月份到九月份,他炒股一共赚了九十多万,但跟黄芸芸汇报时却说只有九万多,打了个大埋伏,然后把这钱全部转进了自己的私人帐户。转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笑容,想起黄芸芸总是一副讨好的模样,心里轻轻疼了一下,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单据拿了过来,刷刷地签了名。
  那天回家时他给黄振宗买了一辆玩具车,一个能跳的塑料青蛙,给黄芸芸买了四支SKⅡ,共花了6000多,黄芸芸笑得眼都睁不开了,结婚这么多年,陈启明还是第一次给她买礼物呢,黄振宗呜呜地开他的车,陈启明慈爱地抱起他,小家伙在他怀里又蹦又跳,嘴里爸爸爸地叫着,逗得他直嘿嘿直笑,笑完了闹完了,他心满意足地走进书房,关起门来翻了几页书,隐隐约约有点不安,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空旷的客厅里,他的妻儿正无邪地笑着,显得幸福而又孤独,陈启明看在眼里,突然心酸起来,轻轻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问:陈启明,你会珍惜这一切么?
  
  有了钱,生意自然就会找上门。陈启明那段时间考察了十几个项目,从酒楼到渡假村,从化工原料到音响器材,还注册了一个音箱品牌叫“雷声”,英文名是“listen”,想了一句广告语叫“于无声处听惊雷”,不过因为资金不足,最终也没能搞成。97年10月份,他找老丈人投资,在振华路开了一家叫“明月岸”的酒楼,转让费、租金、装修一共花了五十几万,按照陈老板的设想,明月岸要做成深圳最有文化的酒楼,每个包间都有一个典故:金谷园、避秦居、梦得亭,还有一个叫潇湘馆,布置得象林黛玉的故居,号称专供美女使用。菜名也有很多讲究,油麦菜叫凤尾,西兰花叫绿菊,姜葱炒蟹不叫姜葱炒蟹,叫“无肠公子叹沧桑”,听起来鬼头鬼脑的。酒楼开业那天,肖然派周振兴率领20多名员工前来捧场,吃完后老周颇有慷慨,对肖然说他这酒楼恐怕要赔钱,人家吃菜吃味道,你这同学可好,把菜弄得象文物一样,味道差不说,还卖得那么贵。再说他跟文化圈又没什么联系,人家到哪儿文化不好,非跑他这儿来文化?肖然大笑,结果却正如周振兴所言:明月岸从开业后一直很冷清,陈启明施了无数招数,先打折再酬宾最后送绍兴状元红,还请了两个靓女,穿着高开叉露臀旗袍帮他把门,却一直未能扭转败局,眼看着旁边的明香楼和北海渔村挤到爆棚,心中鬼火冒,肚里恶气生,最后一天卖不到2000元,连租金都赚不回来,辛苦支撑了五个月,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把店盘出去了事。
  酒楼老板陈启明那次共赔了七十多万,虽然这钱不是他的,但见了老丈人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挽回损失,他后来又做了点其他生意,搞包装材料,做婚纱摄影,有的微亏,有的保本,总而言之是没赚到钱。黄村长仁发笃信狐狸精,到黄大仙庙替他算了算命,说他这两年走倒灶运,做实业肯定要赔,不如歇手好好炒自己的股。陈启明不信那个邪,去香港考察了一圈,在酒吧里看见德国的Restinlin甜酒卖1300多,而供货价才几十块,觉得此中大有商机,于是兴冲冲地跑去见Restinlin的代理商,一个名叫奥斯卡的香港烂仔,交了5万港币的保证金,预付了40多万的货款,回家后到处联系销路,跟深圳的几家酒吧都签了合同,满以为这次可以大赚一笔,没想到过了十多天货还没到,陈启明知道要坏事,连夜跑到香港,一把揪住奥斯卡的衣领,连声催促他还钱还钱。奥斯卡几乎被勒闭了气,百般辩解,说是德国原厂的问题,让他回去继续等,最多一周之内就能到货。陈启明虽然厚道,却也不是傻子,知道此人不可相信,打死也不肯回深圳,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奥烂仔没办法了,说既然你信不过我,我就把货款退给你,但是保证金不能退,谁让你“have
no credit”(没有信用)。no credit就no
credit,遇到骗子,能拿回货款也算烧高香了,陈启明跟着他来到中环的考克咖啡吧,奥烂仔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两笔,说这下咱们两讫了,你帮我看一下包,我去一下洗手间。洗手间就在十几步之外,陈启明没想到会有空城计,拿着那张支票反来复去地审查,过了五六分钟也没见人出来,知道坏了,跌跌撞撞地冲进去,象猎犬一样嗅着鼻子到处搜索,却连头苍蝇都没发现,最后一抬头,看见厕所后门大开,一条亚麻布帘在风中漫卷来回,原来奥某人早已作法尿遁而去。
  
  从那以后,陈启明再也没找老丈人要过钱,每次黄家聚会,谈起谁谁谁又赚了多少,他就一脸羞红。黄仁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欧洲美国都去过,见过一些世面,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有时还会安慰这个败家的女婿,说不就一百多万吗,等你走完这两年霉运,选个好项目,几天就赚回来了。陈启明拜服于地,做感激不尽状,心中却想,谁知道两年后我在哪里呢。
  一入侯门深似海,陈启明没入过侯门,但进了村长家的门,感觉水也不浅。前黄村长辖区之内有赌马场、美容院、夜总会,干的都是不容于广大人民的勾当,这些人要么是黄村长的朋友,要么就是他的世侄;黄芸芸的姐夫开了个红玫瑰夜总会,黑白两头混,不要说平头百姓,就是一般的警察都惹不起,有次某派出所指导员到他那儿搞事,在338包间抓了一个吃摇头丸的本地烂仔,声称要封店,黄姐夫给了两万他还不满意,口口声声威胁说要把店里的人全抓进去,惹得黄姐夫无名火起,打电话叫来六十多条大汉,把门口堵得死死的,指导员见了这阵势,裤裆里阵阵发冷,赶紧借坡下驴,拿着两万块灰溜溜地下了楼。黄姐夫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事,豪情大发,说老子一生不受人欺负,真惹得老子发了火,拼了生意不做老子也要干掉他!
  
  繁华背后,处处杀机。陈启明知道利害,所以每次跟孙玉梅约会都小心翼翼的,出门防盯稍,进门怕偷窥,每次都是他去酒店开好房,然后让孙玉梅送货上门,开始的时候孙玉梅很爽快,召之即来,来了就脱裤子,慢慢的就有点拖拉,说要送货、要结帐、要请商场经理吃饭,有时候一吃就是几个小时,陈启明把一条烟抽光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做床上保健运动时也有点心不在焉,哼啊哼的,小半象快活,大半象对付,陈启明本来就有点紧张,一边飞擒大咬,一边还要竖着耳朵听门口,再加上孙玉梅的消极抗日,战斗力渐渐减弱,一天比一天体力不支。有一次比赛只持续了两分多钟,陈启明觉得自己辜负了广大人民的殷切期望,正惭愧呢,孙玉梅扯过一张纸来擦了两把,不顾陈大户朝霞般的脸色,不咸不淡地说:“咱们下次干点别的吧,老做这个也没什么意思。”说得陈启明几欲自杀。
  
  以前每次约会,陈启明总要掏个三百五百的,说是给孙玉梅的交通费,但事实上打车用不了几个钱,这钱更象是肉金。孙玉梅来者不拒,有钱就往口袋里装,慢慢地光肉金也赚了一两万。到97年11月份,“顺马”运动服饰选她作广东总代理,给了九十几万的铺底货,孙玉梅在广东省台打了几天广告,找了几个分销商,不到一个月就全卖了出去,净赚了将近20万。眼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她就不太把陈启明当回事,总是说生意忙,脱不开身,有时一个月都见不上一次面。
  
  98年4月23日是陈启明27岁生日,晚上一家老小出去大吃了一顿,陈启明喝了两瓶啤酒,想起自己27年的风雨历程,想起高中时被小地痞欺负到不敢出门,想起游行之后挨了处分,被老爹当众殴打,想起这辈子没有谁真正地爱过他,心中伤感顿生,把老婆孩子送回家后,一个人到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本以为孙玉梅会问候一声,但一直到12点也没等到那个电话,他失落得象丢了钱包,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孙玉梅家里的电话。
  孙玉梅住在莲花一村,离他住的深海花园相隔半个小时的车程,一月租金1500块,陈启明打电话时想:这房子的押金还是我出的呢。
  电话响了三声,断了。陈启明再拨,响了一下,又断了,话筒里一片忙音。他怒气暗生,气呼呼地发动起他新买的广州本田,踩着油门就往莲花山开。
  那时候黄振宗已经睡熟了,黄芸芸关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想去睡又有点不舍得,眨了两下眼,悄悄走回床边,在儿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黄振宗“唔”了一声,小爪子甩了一下,嘴唇叭唧叭唧地响,似乎在嚼着什么好吃的东西。黄芸芸这下满意了,象个白痴一样咧开嘴,在漆黑的夜里无声地笑。
  
  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孙玉梅身上只披了件睡衣,但神情落落大方,就象在主持春节文艺晚会,“这是我男朋友,刘坚;这是我大学同学,”她若有若无地看了陈启明一眼,“启……陈启明。”
  刘坚大概有一米八高,身上随随便便地围了条浴巾,肌肉鼓鼓,胸毛飞飞,看上去象嫪毐一样威猛。陈启明自惭形秽,又惭愧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先看看刘坚,刘坚一脸坚硬的笑,再看看孙玉梅,孙玉梅俏脸潮红,象心虚又象是幸福。陈启明象掉进醋缸一样,心里心外酸浪翻涌,坐了足有两分钟,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强笑着问孙玉梅:“我打扰你们了吧?”孙玉梅也笑,说不打扰不打扰,你和刘坚先聊着,我去泡茶。
  不用了,陈启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嗓子眼堵了一口苦巴巴的痰,又干又涩,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孙玉梅,鼻子一酸,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孙玉梅好象也有点难过,勾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尴尬了半天,听见他轻轻地说:“我走了,玉梅……再见。”
  
  那天陈启明一夜未归。黄芸芸等到天亮,心里微微有点不安,想给他打电话,拨了几个号又停下来。呆呆地坐了半天,最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看见四壁雪白,窗明几净,床头放着一个粉红色的礼品盒,正在黎明的阳光下静静地闪着光。那是一块一万多元的雷达表,黄芸芸撕开包装,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看,想起自己在商场里挑来选去的样子,还有售货员厌恶的表情,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是陈启明28岁的第一天。上午10点钟的时候,孙玉梅接到一个电话,喂了半天都没有回应,正要收线,听见里面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我去离婚,你会不会……。”
  孙玉梅一言不发,坚决地挂了机,然后一脸微笑地对刘坚说:“你晚上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
  
  那时黄芸芸正在逛超市,挑了三把牙刷、两条毛巾,还有一大瓶洗洁精。黄振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楼口的自动扶梯很好玩,人站着不动就能上楼下楼,他咯咯笑着往那里跑,黄芸芸正在犹豫买哪个牌子的洗发水,一回头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抬头四处张望,黄振宗就要踏上扶梯了,黄芸芸大喊一声,抛下购物篮,象疯了一样直冲过来。
  超市里很热闹,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女人。
  
  1998年4月24日。深圳富迪超市。如果你去过那里,你一定会看见那个受伤的孩子,还有他丑陋的母亲,她紧紧地抱着他,坐在地上大声地哭。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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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如果不是大四食堂里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会来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会为了看球赛跟老婆吵架,也会因为孩子早恋而失眠,涨工资高兴,如果不幸下岗,他可能要躲起来偷偷地哭一场。也许某一天他会放纵一下,在出差时,在路边的美容院里,跟某个陌生的、或丑或美的女人。放纵完了心中内疚,回家后对老婆加倍温柔。那样他肯定成不了亿万富翁,但也不会只活到32岁,死的时候四顾空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韩灵说:他今年33岁,再过十一天,他就要过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灵。听说我要写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话,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天,忽然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家在农村,我家里也不富裕,所以上学时我们俩一直都很穷。三毛钱买六两米饭,我吃二两,他吃四两;八毛钱买两份菜,几乎从来见不到肉,偶尔有一两块,他总是把瘦的给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东北角有个情人专区,我们总是坐在那里,拿免费的菜汤当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开玩笑,说有你在身边,喝菜汤都能把我喝醉。”
  
  在1991年的照片上,韩灵清秀、朴素、瘦削,笑起来有点腼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红晕。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经常收到情书,每周末都会有人约她,去看电影吗?去跳舞吗?韩灵一概摇头,牵着肖然的手,在月光清远的夜里袅袅远行,在身后留下一片叹息。
  
  “那时他快毕业了,因为那年游行的事,学校对他有个鉴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里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阳,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过最终都没定下来,但我对他说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
  “那天的事是个误会,他去参加就业见面会,回来得晚了点儿,我没等他吃饭,买了一个馒头,一份白菜粉丝,坐在我们的老位置,刚吃几口,我们班的李向东走过来,开玩笑说你男朋友不在啊,我来当一下替补。”
  
  2003年7月16日,李向东专程赶到深圳,韩灵请他吃饭,席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韩灵求婚,说我等了这么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人,不如嫁给我算了。韩灵光笑不说话,过了半天,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钱都是肖然给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脸是血,他可一直记着呢。”
  李向东一辈子都在长粉刺,脸象大庆油田一样随时往外冒油。他家庭条件不错,是韩灵班上有数的富人。坐在韩灵面前后,看见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啊,然后不由分说地跑到二楼小炒部,买了一份清炖排骨、一条红烧鱼,一份尖椒炒鸡蛋,哐当哐当地摆在桌子上,财大气粗地说吃吧吃吧,我请客,你看你,瘦得真让人心疼。
  
  “肖然爱吃醋,别的男人对我笑笑,他就会不高兴。”韩灵慢慢地说,“不过从98年开始他就变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会看我一眼。”
  
  肖然饿着肚子从市内赶回来,看见韩灵对面那个嘻皮赖脸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废气,等走近了,看见桌上的鸡鱼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这儿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处来,酸眉苦脸地问:“给我打饭了没有?”韩灵知道他醋劲发了,赶紧陪笑,笑得象被人扇了一耳光,说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了,你坐着,我马上马上就去买。
  肖然肚里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响,喷了半天响鼻,气哼哼地站起来,说算了,我吃什么吃,你什么时候想过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韩灵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向东奋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没叫名字,说嗨,不要走嘛,这么多菜,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李向东话音刚落,肖然双掌齐出,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说你是谁啊,谁跟你三个?李向东晃了两下没站稳,砰地撞在后面两个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饭盒落地,一片惨叫。旁边的人忽喇一声全围了过来,李向东吃了这一推,脸上有点挂不住,站起身来愤怒地质问:“你 *** 没钱,我请她吃点好的又怎么了?!”这下可把肖然气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边问候着李向东的祖宗,一边手脚并用地跳过了桌子,李向东见势不好,刚要躲闪,脑袋上已经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时听见肖然说:“我让你跟我牛逼!我让你跟我牛逼!”
  那次战斗持续了一分半钟,根据韩灵的统计,肖然共计出拳五次,出脚两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东只出了一拳,不过这一拳是决胜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镜,打得他双眼流泪、满脸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兀自喃喃骂战。韩灵见状,惊呼一声,纵身跃进圈内。李向东的表情三分象生气,三分象高兴,还有几分酷似陈水扁,他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气焰嚣张地对韩灵说:“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哼!”
  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败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时,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韩灵身上,说韩某贪慕虚荣,爱钱胜过爱他,因为李向东能请她吃鱼,而他请不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千般往事万般苦难都涌上心头,抽抽嗒嗒对韩灵说:“我很穷,但我很爱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很穷,但我很爱你。
  这句话韩灵说了两遍,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月22日。两个月后,肖然带着1500元钱和一点简单的行李,只身南下,在人潮涌动的深圳火车站,他看着冲来荡去的民工大军,心中有点失落,忍不住给韩灵打了个电话,说我为理想而来,“但只有你知道,这理想是什么。”

  
  肖然是个农民。这一点在99年之前是他的隐私,99年之后就是他的荣耀。每次在公司训话,他总要这样开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然后谈他的勤奋、节俭、诚实,以及创业路上的种种艰辛,谈得嘘嘘不已,旁边的周振兴和陆可儿黯然低首,也是嘘嘘不已。尽管道路曲折,但前途总是一片光明,肖总裁的训话总要这样收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诸位努力、节俭、诚实,总有一天,你们也会象我一样。”
  这就是肖然神话,从农民到总裁,从一无所有,到富比王侯。尽管他不比别人更勤奋、更节俭,而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诚实,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证,所有的污点都成为美德,所有的谎言都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君达公司流传着一个“打包”的故事,说肖老板在路边的苍蝇馆子吃饭,吃到最后还剩下一点盘子底儿,肖老板如此节俭,不肯浪费,就让服务员打包,服务员心中来气,摔摔打打地给他装了一个饭盒,连司机都觉得丢脸。肖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训他们道:“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们就忍心浪费?这点菜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是资源,可以送给路边的乞丐,也可以带回家喂猫喂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费资源!”
  这故事是谁编的已经说不清了,但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最后就成了君达公司重要的企业文化。2001年,一个叫董玉飞的小伙子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张纸》,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复强调勤俭节约的重要性。是啊,人家亿万富翁还心疼盘子底儿呢,你一个打工仔,有什么理由不心疼每一张纸,有什么理由滥用公司资源?甚至,有什么理由抱怨工资不够花?

  周振兴说:理直气壮地撒谎,小心谨慎地行骗,死之前不要说实话。
  
  到1999年,君达公司已经开发出四大产品系列,七十几个品种,“伊能净”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护肤霜、洗面奶;“零度香”香水,“娇滴”口红、眼影……以“伊能净沐浴露”为例,600毫升的沐浴露,包装瓶1.6元,膏体1.75元,加起来三块多,但一摆进商场柜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几倍。彩妆和香水的赚头更大,比例接近1:30,生产成本一块钱左右的口红,在上海华联的柜台上,最高卖到56元。巨额的暴利使君达公司象气球一样急速地膨胀,组建了九个销售大区,21个销售分公司,员工总数超过4000人。年底的时候周振兴结了一下帐,肖然全年共赚了1.6个亿,平均每月1300多万,每小时进帐一万八千元。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肖然说。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上露面。99年8月份,长江第三次洪峰抵达湖北宜昌,君达公司带头向灾区捐了600万元的财物。这事也有名堂:这600万是以零售价计算的,如果折算成生产成本,最多不超过60万,而且全是积压产品,有一些还是退回来的残次货。捐完这笔巨款后,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上门采访,肖大善人西装笔挺地坐在摄像机前,手扶着脖子上价值4000元的双刍真丝领带,开口就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勤奋、节俭、善于思考,所以29岁就成了亿万富翁。谈到创业的艰辛,肖大善人一如既往地低下了头,旁边的人跟着唏嘘不已,情景十分感人。节目播出那天,勤奋、节俭、善于思考的肖老板在保镖陪同下去了拉斯维加斯,在那里玩了两天,一共输了170万美元。这笔钱如果换成实物,可以在鞍山买120套安居房,解决600人的住房问题,也可以买150辆桑塔纳,摆满一整个停车场。
  
  1999年肖然圆了两个梦:第一是回母校捐了一百万,混了个荣誉博士。拿着那张硕大丰满的学位证书,肖博士心潮起伏,久久难以释怀,最后忍不住给陈启明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有资格鄙视一切学者了,没有谁不能被钱收买;第二个心愿花费得多一些,为了跟钟曼琳约会,他掏了420万,就在他太子山庄的别墅里,这位国际知名的影星,万人景仰的偶像,肖然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撕下了尊贵的晚礼服、贞洁的白纱裙,在卧室里,在阳台上,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一丝不挂,有时横躺,有时斜卧,任肖然恣意搓弄,大声呻吟,咯咯浪笑,象个最淫荡、最下贱、最粗俗的妓女。
  肖然说:我在你脸上烫个烟头吧。
  钟曼琳缓缓地张开双腿,说要烫就烫这里,千万别烫脸,我还要演戏呢。
  那也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支烟,它烫得尊严尖叫,烫得理想红肿,烫得青春皮破血流,但是,它值200万。
  这就是真相,肖然醉醺醺地说,“为了金钱,再尊贵的公主都可以拿烟头烫。”
  
  1999年12月31日,君达公司召开年度表彰大会,这是君达公司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会,400多名员工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长天大厦一直排到深圳会堂,一路高唱《君达赞歌》:
  “所有的理想都扛在我肩上
  所有的未来都放进我行囊
  当汗水落进艰辛大地
  我的朋友我的同志
  你定会在汗水中看见天堂……”
  那次表彰会花了1450万。50万会务费,1400万奖金。华东区总经理赵飞琼拿了46万,广东区总经理区嘉拿了38万,颁奖完毕,赵飞琼作为员工代表上台发言,这个40多岁的前售货员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感谢肖总,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辈子追随你。说得台下嘘嘘不已。这个发言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表忠心运动,共有43名员工在《君达之声》上发表文章,一致表示要“甘苦与共,风雨无阻”,向肖老板奉献一生的剩余价值。作为这场运动的幕后策划人,周振兴在三年之后这样评价:“迷信确实愚蠢,但也有它的价值。”
  那一年肖然给了周振兴400万,外加一辆宝马530,给了陆可儿240万,外加一辆红色的三菱跑车。到7月份,肖然在蛇口海荔花园买了七套豪宅,每套都超过一百万,除了自己的父母家人,还给了周振兴和陆可儿一人一套。2002年中秋节前夕,周振兴提着一包月饼去看望肖然父母,在楼梯转角看见了卫媛,她还是那么漂亮,偎依在肖挺怀里又说又笑。周振兴愣了一下,低着头走了过去,感觉肖然的样子前所未有的清晰。
  
  表彰会那天肖然喝得大醉,在深南大道上哇哇狂吐,周振兴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地恶心。那时已经午夜了,彩灯闪烁,歌声飘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肖然吐完了,抖了两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周振兴有点不知所措,推了他两下,先叫老板,再叫肖总,最后直呼其名,说肖然,你怎么了?
  肖然哭得直打饱嗝,呜咽着说:“你帮我…呃…打个电话…”
  给谁?是韩灵么?
  肖然点头,周振兴停了车,噼噼啪啪地拨号,还没拨完,肖然突然醒了过来,一掌把手机打落,冷冰冰地说:“不打了,开车!”
  周振兴捡起手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其实打个电话也好,她现在……过得挺艰难的。
  肖然没说话,默默地转过脸去,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几朵礼花在半空中象雨一般绽放,照得深圳满城通明。
  
  三年之后,我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坐在女生楼下又说又唱,几个人都拉不起来。韩灵闻风赶去时,肖帅哥已经开始了第二唱段,抱着路灯呜呜地哭,哭得宛转悠扬,引来观者如堵。韩灵上去推了一把,肖然应声而倒,象被猫咬了似的苦着个脸,可怜巴巴地哀求:“我要韩灵,呜呜,我要韩灵!”
  韩灵又气又笑,说傻瓜,我就是韩灵啊。
  “你不是,”肖然泪如雨下,“我爱韩灵,不爱你……”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哪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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