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医生从我小小的耳垂中抽去了一小管的血,当时我正读初一,甚至还都不知道心肝脾肾在自己身体的哪个位置,更不知道班主任在班级里宣布的"回去复查两对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会对我今后非常漫长的人生产生怎样深远而不可预测的影响.
当我回去对母亲说起时,我当时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惊慌失措,她也许已经清晰地知道那一年12岁的我会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面对怎样的挑战.
我还在学校里努力而认真地读书,我还是如以前一样开朗与热情,但是感觉许多东西变了,以12岁的我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与事物的理解,我根本无法将这和身上那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一小撮病毒联系在一起,周围人的冷漠与闪躲也对我的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一年后学校组织了另外一次体检,那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再次从我的耳垂中抽取了几滴血,然后将同样的结果告诉了班主任这次我们班级里只有两名同学被确认为"肝炎病毒携带者',而我是其中之一,当班主任从窗口喊我们两个人出去时,我几乎挪不动脚步,当我和那个同学终于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留下了一片齐刷刷如电一样目送我们出去的目光,那目光中除了冷漠与轻视与疏远之外还会有抚慰与同情吗?
以后事情的发展让我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丝毫没有疑问.是的,以后的事情更多地让我真切体会了歧视的内涵与真义,那是一种由群体中的绝大部分的人用歧视的眼光歧视的动作歧视的行为疏远的眼光疏远的动作疏远的行为害怕的动作害怕的眼光害怕的行为冷冰冰地把你隔离在一个正常的群体与圈子之外,
他们有当时的我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啊,他们不懂得也没有去掩饰些什么,而我也不懂得丝毫的自我保护与闪躲.
一个晚上,我这辈子再也无法忘记那个晚上,因为很小的一点事我和一个寝室的一个同学发生了一点冲突,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如果没有你我也不用去打什么肝炎疫苗了,害的老子浪费了20块钱'',当时他的声音很大,如炸雷一样轰隆和响彻在那个狭小的空间中,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机械而呆滞地挪动脚步到了床边,用被子紧紧地裹住了自己,外边的他仍在很大声而起劲地叫着,我能感觉到许多的人在指点与议论,我只能在被窝中不断地流泪不断地发抖,今天当试图穿过长长的九年的岁月用笔去触及那么大一片由被子也是由人心包裹起来的漫无边际的黑暗时,我的手还在微微地发抖,
我今天多想用"事已至此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的辛酸的乐观去安慰那个在被子中瑟瑟发抖和流泪的瘦弱的十二岁的自己,如果我可以轻轻地揩去那不断涌出的泪水告诉那时的自己你并没有犯什么错,更加不是一个有罪的人,不曾在生活中亏欠与慢待了哪一天与哪一个人,但岁月还是就这样流逝了一十三年,今日的我既无法回头给那时的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安慰,那时的伤痕与无助感却又一丝一毫也不少地留给了今日的我.
后来有一次我在食堂吃饭时有一个班里的同学过来拿起筷子想要"抢"吃,这也是同学间经常用来表达亲昵的一种方式吧,他突然丢下筷子很懊恼与沮丧地说:差点忘记了你有肝炎,真倒霉!说完别摇头边跑了出去,只剩下了我和那碗未吃完的饭和另外几个一起吃饭的目瞪口呆的同学.还有一次我用错了一个水杯喝了一口水,平常笑呵呵的一个女同学竟然当着我和许多同学的面倒掉了那杯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用那个水杯,大概肯定扔掉了吧.
对于许多如我一样的孩子来说这时候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当然是回家,躲在家里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人也不接触,什么事也不做,躺在那里等待一个月两个月也或者可能是一年两年之三年五年之后等去除了那么几个鬼魅一样的大大的+之后,便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坦然而自信地再去面对一切.
如果当时我有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如果我有一个不是整日只知道打骂与冷眼对我的父亲和只能默默流泪的母亲,我想我一定会那么做,如果称为我父亲的哪个人不是整日对我说让我去死,我想我会那么做我会回去.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他与我从医院里出来时,他手里拿着那张有着三个大大+号的化验单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走,夕阳从后边把我的影子拖地老长老长,我低着头因此我无法看清那城市中建筑的繁华与林立,但我可以听见人声的快乐的喧哗,他在前头走并不回头看我,因此无法知道此时我的难过无助和一滴滴落在柏油路上的眼泪,后来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往南走是回家的路,往东边走是去学校,他转过头冷冰冰地对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十三岁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撇下我一步步地往南边走,我却真的不会也不懂得我究竟应该怎么办,是的,我应该怎么办呢,
往南边走是有一个名义上的家,可是那是他的家,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统治者刚刚说话的语气确然是不准备让我回去的,因为他不回头的决然,他冷若冰霜的脸孔和毫不犹豫的表情,让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感情相连的血缘戛然而短,从此以后我不愿也再也不敢相信血缘.
往东边走是学校,我如果去那里又怎么去面对那么一大群的同样冷若冰霜的脸孔和毫不犹豫的疏远与鄙视的表情呢?我静静地在马路边坐了许久,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与来来往往的汽车,那种走投无路无家可归无爱依托的寂寥伴着斜阳让我泪流不止.
天渐渐也就黑了,我最终还是决定往东边走,每隔几周还要不断地回到他那里讨几十圆的生活费,还是要在他和社会的双重阴影下生活,生活持续地失去颜色之时,就到了冷酷的程度.
高二的一个夜晚,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我不也不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母亲此时已经赶到了外地在近50岁的时候第一次出去打工,晚上他赌牌完了回来时看见我躺在他的床上睡着了。便凶狠地拉我起来,并在嘴里很恶毒地骂着我,当时家里就只要我们两个人,我很害怕,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和究竟想对我做什么,然后我看见他把被单和被罩都卷了起来,然后去后院的邻居家的水井里去洗,
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多了,那时我知道自己根本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退,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被告知自己并不属于自己已经长了十几年并深深爱着的小村,我想我不害怕,因为我还有爱我胜过他们自己的养父母,后来他们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很难过可是我不怕,我想自己还有出生时的家和亲生的父母,看着周围那么多的孩子被自己的父母爱地那么理所当然呃,后来我发现这份理所当然的爱并不理所当然地属于我,
我很伤心可是我不怕,我想自己还有一份不错的学业,后来我发现这份学业也可能被剥夺而失去,我很无奈可是我不怕,我想自己还有一个不错的身体,即使出去打工也可以用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吧,后来查出来了肝炎,后来有朋友渐渐离我而去,后来大家渐渐疏远了我,后来我渐渐疲惫忧郁而脆弱,直到那天晚上我开始害怕担心近乎绝望,
我尽管怀疑过血缘,可是他终归是我的父亲,他生下了我,看我在这世界挣扎,连他也轻视与鄙薄我,并不是因为我的错误的行为,而是因为他所赐予我的躯体,并且把那份鄙薄与敌意表现地如此露骨,如此悲凉,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亡和许许多多的东西,我真的宁愿自己得的是癌症,那样我会奋起抗争,在死亡与生存的选择中支撑起生命的高度,
那一年我十六岁.那一夜我没有睡,第二天我去了学校,本意是收拾东西远走他乡,哪怕有一天就那样悄然地死在一片陌生之地呢,但我终于没有走,我想如果连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都无法容身,我又将逃身与躲避于何处呢?
当别的学生都在忙着高考,我想高考于我只是一种奢侈罢了,因为许多学生说像我这样的根本不会让参加高考,参加了也没有学校敢录取,录取了以后体检后也会被赶出学校.我本来酷爱的是文科,可是我心不在焉地选择了理科,因为我想自己反正也是这样了,上什么班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那样心不在焉地听着课,心不在焉地复习,更多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更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不走的是那样的一种沉重压到了我还是因为我的脆弱才会屈服于那样一种沉重,当时我悲观地无以复加,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反正自己也得了肝炎了,反正没有希望没有明天也没有人来关爱。
后来稀里糊涂地参加了高考,成绩竟然比本科线高了将近50分,那一刻我没有一丝的高兴,我禁不住想如果我选择的是文科,如果自己不是背负着那么一种旷深日久而绵绵无期的沉重,如果我可以如小学时,没有那么多人的冷脸与白眼,如果我可以扎扎实实为了自己的明天心无旁骛地拼搏一回,我坚信自己可以接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当我回忆起刚刚读中学的时候,老师对我说好好读书依你的聪明将来应该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学,当我忆起小学毕业时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2上这所市里的重点中学,当我忆起自己在作文竞赛中拿奖,当我忆起这些年暗无天日的生活,我想如果那个下午从医院中出来时,如果上帝肯眷顾我,化验单上不是那几个鬼魅一样的大大的加号,我的生活又将会有怎样的改变呢,而我又到哪里去找寻那个热情开朗自信而又生机勃勃的自我呢?
有时候我问自己,不管这些年的路如何地坎坷,不管以后日子中的路还将如何得崎岖,你能坚持微笑与善良与积极地进取吗,尽管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尽管是母亲将病毒带给了襁褓中的你,可是她赐予了你生命,尽管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开始,但终究是一个开始,因此你并没有资格埋怨与懊恼些什么。
记得有那么一次父亲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你是从哪里惹来的病毒自己不死不活就算了还连累一家的人,我无助地看着母亲,她低下头泪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后来她告诉我说在生我之前在医院查的是乙肝病毒携带,医生说不用医治就没有,何况当时家里也没有钱就……..我从不忍也没有资格去责怪母亲一句,我无奈地想也许这就是命吧!
现状就是这样,在生活中对于每一个带着病毒的人,不管你如何地努力,怎样地聪慧,怎样善待别人,都注定了在别人起码是一大群人的一样和躲闪的眼神中生活,医学上也说患有慢性肝病的人容易忧郁,而这份忧郁又有多大的部分是来源于周围人的眼光呢。
贾平凹在得了肝病之后用近乎调侃的语调写过一篇文章,讲到别人问他为什么最近没有写作了,他回答说得了肝炎了,当到别人家做客刚走出门时听到了摔盘子和碗的声音,其余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从中读到的只有辛酸,但他还是在一本本的出着书。
对于生活中许多如我一样无名而普通的人就得面对这一切:肝炎病毒伴着人们的谈其色变和更多人不甚了解的恐惧与赤裸裸地排斥从而成了无数不幸者的心头上的一块持久而顽固的大石。
对于许许多多如我一样的年轻人来说,爱情就业与明天都茫茫然一片,我也曾经想过与尝试过乐观与豁达,想过用自己的真诚和微笑和不计回报的付出去打动生活中的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我忍不住忧郁而敏感,这种情绪与失败的日积月累往往摧残了一个人的意志与进取心/
有时候它不是让我们没有朋友而是从根本上腐蚀动摇与瓦解了我们再去交朋友的勇气,尽管你可能和那个人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和兴趣爱好,心有灵犀地深深理解着对方,但是如果你不告诉对方你是病毒携带者就意味着欺骗,尽管你知道他身上有抗体他很安全。
但是如果你告诉了他即使他没有去刻意躲避着你,你也可以感觉你们之间好像和过去相比干边了许多许多,如果你某天喜欢上了某个人,也恰好为其所喜欢,你就必然地面临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曾经就这样想她真的敢牵着我的手走过蔑视的人群吗,我忍心牵着她的手去面对不确定的人生码,所以我只有流着泪看着她从我身边越走越远。是的,如果今天我不时处于这个位置上,不是因为自己在这个位置上流了太多无助的泪水之后,我很可能就会如生活中绝大多数的人一样。仅仅带着恐惧和憎恶疏远与轻视那样带着随时可能传染给别人的可恶的病毒的占了中国人口将近十分之一的那么一大群人,而不去了解他们的处境与生存的道路的艰难。
现在我处于这样的位置也为了这个位置而付出了许多之后,我现在才明白那份尊重与理解的可贵,才明白人们带着平常心的眼光其实比是最好的药,而现在呢看一看他们在说些什么在做些什么吧,我亲耳听到一个大学生说谁得了肝炎就死定了,我亲眼看着一个品学兼优的人如何在一次体检之后因为受不了人们的指指点点而自杀,他说如果他得的是癌症,他还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拼一下。
[此贴子已经被蓝色和声于2004-11-23 22:47:1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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