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他知道的、所有会讲的故事都讲完了,可小叶的病并没有痊愈,还需要在医院观察、治疗。他用节省的钱给小叶买了一个“不倒翁”。一个塑料娃娃,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体,从脑袋到身体全是白色绿色相间的一条条竖道。这是小叶在医院的唯一一个玩具。她不厌其烦的把它拨倒了,再咯咯笑着看它自己立起来。玩不倒翁好象过得很快,等她已经习惯并且认为自己喜欢上青菜汤和夹了豆瓣的馒头的时候,妈妈从林区里过来接她和爸爸回家了。她好象没有不舍什么,只是走得时候,专门跑到对面的病房去看了看,并且学她爸爸的样子,拍了拍天天看到的那个小胖子的头,对他说“小胖子,我要走啦,你好好的,听话。”到了家,她慷慨的把陪她在医院生活的那个不倒翁塞给妹妹。然后一股脑的又回到先前懵懂的幼童生活。她长大后,曾经有一次跟妈妈谈到小时候在林区的生活,谈到她小时候的玩伴、她在幼儿园里的老师、她家给大狗盖的窝棚、还有冬天的广播里天天提醒人们晚上注意狼和狗熊……妈妈很奇怪她能记得那么多事情,那时候她才不满四岁。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些事情她都能记住,她并没有刻意。 就好象她在医生给她抽血的时候,并没有刻意,但那次住院天天打针的感觉就一下子回来了。 她一直为自己那时候的勇敢骄傲。在班里打预防针她从来不象有些小女生一样医生只是在擦酒精就开始哭,或者躲在桌子下面耍赖不肯出来,她乖乖得挽起袖子,让医生在她小小的臂膀上注射那些液体。所以,当抽血的医生松开扎在她手腕上的橡皮管,抽出针头,给她棉签教她摁住扎针的部位的时候,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很勇敢。 这次体检的小叶,已经是城关一小五年级的学生了。她的父亲在她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年,也就是她四岁的时候,被从林区里调出来回到县城上班。小叶跟父亲一起,先到了县城,一年后她妈妈和弟妹来跟他们一起生活。她很快的忘记了在林区里跟大人们学的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在学前班第一学期的时候,她已经跟所有小朋友一样,说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了。因为语言的亲近,她也不被别人排斥在外,渐渐成了她们的一份子。在城里越来越拥挤的人群里,她一天天长大。 前面说过了,每一份成长都是快乐的,这种快乐会带给所有人。就好象我们看到一个种子,它破土、发芽,在春风中露出嫩黄的小芽,然后一天天被太阳染成绿色,这种生命逐渐增强的过程,让人觉得有力量,有希望。但是,如果这小小的嫩芽,还没来得及舒展它卷着的叶片,就因为某种内在的原因,使它不能健康呢?它可能还是会长,它看起来好象和所有小草一样。只是,它的颜色,总不是那么生动而翠绿的了。它的生命无论如何都是很脆弱的。 小叶,在这次体检中被查出肝功能不正常。两对半的化验单她没有看到,她也看不懂。父母帮她请了假,她立即被带到省城去重新做检查。她对医院不陌生。但她很厌烦老抽血、化验、等结果、买药、吃药。自此以后,她所必须吃的东西除了食物外就是各式各样的药片。她那时候还不知道hbv病毒会在人体内复制,她不知道人类还没有研制出来完全清除病毒的有效方法,她以为又象她小时候那次一样,只要乖乖治疗,勇敢一些,就会好了。事情当然没她想的那么简单,她被告戒:不许乱吃东西、不准跟除了家人以外的人吃饭、不准把有病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在每隔一段的服药后,她都还要被父母带到外地去做检查。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她快小学毕业了,病情一样没有什么好转。小叶的爸爸妈妈很着急:小叶快升初中了,毕业要体检、升学到初中后还要体检,肝功能是绝对要检查的。如果小叶有病的事情,让外人知道,想都想得到别人会怎么对她怎么看她,她该怎么办? 小叶在的那个小城很小很小,用小叶的话说:从小长在这里,连路上的蚂蚁都认识了,街上的人还谁不认识谁啊? 那样的地方对小叶这种病人来说,非常不利。 首先,环境上看,那里条件落后、信息闭塞、医疗水平也非常有限,小叶和家人能获得相关hbv治疗的资讯相当少。 其次,那里给小叶的生活和心理健康带来很多不方便的因素。在九十年代初,人们对hbv患者有很强的排斥性,那时候因为常识不够、理解错误,很多人认为说话、吃饭这些日常生活行为都能传染hbv病毒。 最最重要的一点,因为地方小,小城里的人们都是熟识的朋友、同事、同学、亲戚,所以他们社会交往局限性很小,这样一来,家庭与家庭、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接触很多,既然人们普遍认为生活中的接触能感染hbv病毒,所以,如果小叶家的熟人知道小叶是个hbv患者,她一定会没好日子过。责怪、疑问、排斥、发难、白眼、议论的唾沫,种种种种这些想想都可怕。 没有哪种疾病能在痛苦的心理状态下得到好转,所以,小叶的父母跟众多患者的家属一样,替她严格保守着这个秘密,并且在不得不作弊的关键时刻都冒着风险托关系、送礼,把小叶的化验单改成和大家相同——没有加号,盖着“肝功能正常”的紫红色医用章。 小学毕业的体检、初中复查、包括后来的每一次体检,小叶都混过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没被分别开来算不算幸运,她可以跟大家一样生活,可以去健康人去的任何一个场所。没人歧视她,没人排斥她。可她自己知道。知道hbv病毒具有传染性。她在家里的安排下,这么多年吃药、打针,很难过。家人找来各种各样的方子,她吃过肚子里塞满草药后炖的乌肉鸡,难吃得她直想吐,可她坚持吃了好几个月;她因为长期服药胃部受到过多的刺激,到最后喝不下任何东西,喝了就大吐不止。她还得跟正常人一样,参加运动会、植树、登山、野炊等各种各样的集体活动。 她看到同学亲密无间的在一起抢着吃一份零食她很羡慕;她看到别人可以毫无顾及的吃喜欢吃的东西、做喜欢做的事情她很羡慕;她甚至羡慕电视里可以在别人危难关头捞着自己的衣袖大声说“医生,抽我的血!”的那些人。 这些想法,经过长时间的积淀和重复,使她勇敢的内在里,又有一些过于自卑的心理。她表面上看起来跟大家一样,或许,很多人认为她有些骄傲和过于矜持,认为她有不与人亲近的生硬。但是,她其实在自己的内心筑了一堵坚实的墙壁。所以,涛和她两个的那个初吻,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结。因为他健康,她不健康。她觉得自己好象很低很低。 当然,她用墙隔开的除了爱情之外还包括朋友。因为她心底这个魔障,她跟最要好的朋友也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她放学和她们一起回家,但在其它那些少年聚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她总是推说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做。然后,就在家里,这个让她熟悉和感到安全的环境里乖乖待着。给她这样一份安全感和舒适的是她善良和有很多爱的家人。父母没有让小叶与其他两个孩子分餐,他们觉得那样做对小叶不公平。他们定期带孩子们体检,给孩子们带头做一切好的示范:不吃不卫生的食物、不在不卫生的场所吃东西、讲究清洁、不随地吐痰、经常清洗日常用品……小叶因此而养成了较为良好的个人习惯,这些习惯给她了很好的帮助,这些都是她以后才逐渐明白的。 虽然她和朋友一起玩耍的时间少,但并不妨碍这些孩子们之间的友谊。在朝夕相处的学习生活和学校交往中,他们一样建立了亲密的同窗情谊,虽然随着几次升学,大家并不是一直都在一起,但小叶一直到参加工作,都和她喜欢的朋友、那些好同学保持着书信来往。她喜欢用笔记录下她内心的一些新鲜、喜悦、惆怅、迷茫。她把春天看到的第一多小花夹在课本里,然后在某封寄给好友的信封里,放上这朵被压的平整、少许褪色的花;她把学校里碰到的有趣的事情,用笔绘声绘色的“讲”给在另一个城市读书的好朋友听。她与朋友分享成长的快乐和忧伤,分享青春独特味道的苦辣酸甜。她的好朋友也以同样的热情回报她,给她寄漂亮的木雕风车祝福她生日快乐,给她在鲜艳的贺卡上写密密麻麻的英语回忆曾经的日子告诉她自己的想念。 她从这些友谊中感受到生命的快乐和幸福。她极力地维持这一切,那时候有句流行的话叫“友谊之树常青”,她们几个人的毕业留言薄上,她都写了这句话。常青常绿,常绿常新,友谊象树一样有生命。 她和她少年时候的朋友,虽然彼此分开了很远,但是靠着那些孩子气的相信和对纯洁友谊的珍惜,她们比上学时候还要好。所以,她离开家乡来到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继续完成更高一层学业的时候,她并没有因为缺少友谊而觉得孤单落寞。她反倒需要这些距离感,这样,她就不必小心翼翼了。 她在新的集体里开始新的生活,两年多的时间过去,她熟悉了每一个同学,和大多数人成了朋友,但她并没有在这些人里面如少年时那样,跟其中的几个建立起情同姐妹的同学情谊。我们知道,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是hbv,长久以来,她凭着她的习惯,把自己放在了稍远的地方,所以,她虽然出现在每一节课上,每一个班级活动中,但她和任何人都不亲密。当然除了曾经一段和她走的很近的涛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