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乖

每个人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会带走什么，却一定会留下什么。
　　--三毛
　　
　　依稀又走在那条阴森森的小路上，空气里有瑟瑟逼人的气息。
　　我赤裸的小脚踩在带着露水的草丛里，脚步匆忙。
　　手里微弱的烛光，两侧的树影拉得又高又大，层层叠叠向我压过来。
　　黑夜的寂静里，每一步都踩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我开始拼命地跑。蜡烛掉了，世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路。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越来越慌。
　　有人从身后伸出手，抱住我的肩膀。我在黑暗里突然失去全部力气。
　　他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跑。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安定下来……
　　
　　泛滥在胃部的灼热，再一次让我感觉到不适。
　　高脚酒杯里的红色液体，如玫瑰般娇艳。
　　我的手指又开始微微颤抖。晚礼服的缎子太滑，餐巾从我的膝盖上滑落到地上。旁边的一位男士弯下腰替我拾起餐巾，递给我一个温和的微笑。
　　那是摩，从小一起长大的摩。微笑时嘴角微微向左翘。
　　
　　在蓝的生日宴上，摩坐在蓝的右侧，我坐在摩的右侧。
　　灯光悠悠柔柔，乐声轻扬婉转。我们站在宿命的手心里，我们没有选择。
　　摩拥着蓝，仿佛拥着一团柔软而轻盈的云。华尔兹舞曲抑扬轻柔，像回旋在水面的清风。他们依偎着、相拥着，踏着音乐的节拍，旋转、旋转，再旋转，轻盈而美妙。
　　整个舞池旋转在温馨的春天里。
　　那年，摩读大四，我和蓝读大三。
　　
　　爱情里的生命都是崭新的。
　　公寓里盛载着蓝的轻歌曼舞。摩已经开始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在呼玛新村也租了一套公寓。
　　我偶尔在校园的小路上遇到摩。摩有内敛平和的微笑，微微点一下头。我看着他一次次走近，一次次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和摩远去的脚步声，一次一次。
　　我已经学会选择我要的和我不得不舍弃的。对于情感我是胆怯的。
　　但生命里常有些无法解释的例外。
　　我们都还那么年轻。
　　
　　那个梦又来缠绕我。
　　路也模糊，树也模糊。星也迷离，月也迷离。
　　我穿着白色的睡袍，低幽的风在身边徘徊呜咽，发丝飞舞。
　　恐惧、惊慌压迫着我。我又开始跑，拼命地跑。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他又来到我的身边，从身后伸出手，抱住我，拉起我的手，继续往前跑……
　　
　　叮铃铃，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惊醒了我。
　　我睁开眼睛，阳光柔和地洒在我的房间里。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全不是那个黑暗的世界，我也不是那个7岁的小女孩。
　　我拎起电话，是掠。我淡淡的应了一声。
　　这样的梦从小持续到现在。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是摩。
　　带你去看海。掠的声音柔和。我突然笑出声来。
　　掠、摩、我，我们是在同一个乡村长大的。温和的摩，宽容的掠，我是被宠爱的。掠读完高中，就背着他的画架四处飘荡了。我和摩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再一次和摩在一起，静静倾听他的声音，是在那年的暑假。
　　摩骑车来接我，说蓝在海滨浴场等我。摩照例是一身帅气的白色、干净的平顶头。
　　我坐在摩的身后，感觉整个夏季的阳光都洒在我身上。
　　我轻轻地说：阳光真好。
　　摩平和的声音：应该给你带把伞，你会晒坏的。
　　我看见摩的汗水顺着脸庞，慢慢滑下。
　　我伸出手，接住那滴汗水，看着它在我手心里绽放。
　　我突然想起掠。
　　我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了。
　　我问自己是否可以接受掠，然后从梦境中逃离。
　　可那是无法想象的。我知道只有摩能让我摆脱梦魇。
　　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是魂牵梦萦。
　　
　　蓝看见我的时候，抱怨摩晒坏了我。
　　蓝是从美丽的云南来到我们这个大都市，却比我更适合这个城市。
　　本应该是我去呵护蓝生在异乡的无措，现实里却是蓝在保护我。
　　我突然就有流泪的感觉：我实在是被宠爱着的。
　　
　　我们赤着脚在柔细的沙滩上一步步的走着，摩和蓝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
　　遒劲的海风带着腥咸的气味，迎面扑来。一朵朵浪花迅疾地绽放，殷切的凋谢，生死在同一瞬间完成。
　　白色的浪花在脚背上化成一个个小泡沫。我看见自己的脚印孤独而单薄。
　　开始游泳吧。蓝说。
　　在蓝色海水里轻轻荡漾。海天一色，自己仿佛是虚无的。
　　我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美人鱼的年代。如果我的王子是幸福的，那么我是甘愿化为泡沫的。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就像当年的母亲和父亲。父亲千辛万苦把母亲追到手，然后放下。
　　
　　摩正式开始工作，我和蓝读大四。
　　蓝参加了学校的舞蹈团，以优美的舞姿征服了所有人。
　　从此我们的小天地里没有了蓝的轻歌曼舞，却有一室芬香。
　　掠寄来一幅油画，是我在海边戏水的样子。
　　柔和的光线，白色的沙砾、传神的眼睛。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那么美。
　　蓝说那是用心画的。
　　我想起那天脚抽筋的时候，掠左手托着我的脚跟，右手捧着我的脚掌，用力按我的大脚趾。掠眼里深深的疼痛。
　　蓝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深深的微笑。
　　我不说话，蓝不知道唯一可以让我动心的是黑夜里的那双手。
　　
　　有一个夜晚，蓝爬到我的床上。我睡的正熟。
　　柔，你知道我最近有多快乐嘛？蓝的眼睛是亮亮的，即使在黑夜里。
　　我轻轻的笑：我知道。
　　蓝抱抱我的肩膀：柔，试着重新诠释过去。不停抹杀过去，只会让你的现在变得更复杂。
　　我一怔，聪慧如蓝，轻易碰触到我的伤口。可是我已经不痛了。
　　时间将一些并不美好的记忆幻化成一种圆满。
　　或许只是自我欺骗。
　　父亲甩下一个烟蒂，火光凄凉而落寞。母亲笑着哄我上床。我睡不安稳。
　　我满屋子地找母亲，然后在浴缸里看到安详的母亲。以及一池的鲜红。
　　我的眼睛突然失去颜色，从此一片黑暗。从此我不会轻易把自己交给谁。
　　即使是摩那样温和的男人。
　　
　　你的快乐里还有摩吗？我把头靠在蓝的臂弯里，调整着一个舒服的睡姿。
　　当然。蓝一点也不犹豫。你知道的，我很爱很爱他。所以我一定要让自己很优秀，那样我们才能站得一样高。你说是不是？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
　　柔？柔？我听见蓝轻轻唤我的名字。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怕一开口，就泄漏了所有的秘密。
　　蓝缓缓在我身边躺下，我听见她嘴里的呢喃：我好想他，好想他……
　　
　　我不是那个轻易说出自己感觉的人，或者说我是那个无法正确传达自己的人。
　　我的生活依旧是图书馆、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简单让我快乐，可是我能感觉到心里的颤抖。
　　世间飘忽最是情。
　　生活就这样一点一点滑过去，对于我来讲，时间是没有概念的。
　　假如让我找到一种能让我持久投入生活的目标，我也许就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
　　我的爱情只注视自己的影子，生命的草原上因此长满了不会开花的小草。
　　我所有的等待只是一场虚无。
　　
　　终于有一天，摩打我手机。
　　我用不太平稳的声音说：是我，小柔。我怕他敏锐的感应能力。
　　然后听见摩温和的声音：我在街角的意大利餐厅等你。
　　我精心挑了一件白色的吊带礼服，细致的在颈间系了一根蓝色的丝巾。
　　我知道这不是约会，但是我还是要把最美的自己放进摩的眼里。
　　
　　餐厅里的情调很好，流淌着悠悠然的音乐。每张餐桌上点着两支粉蓝色的蜡烛。
　　我和摩不约而同地点了意大利煎饼。烛光幽幽，我注视着摩，摩的眼睛里有蜡烛的火焰不住闪动着。
　　我想起梦里的烛光，对摩神思恍惚的微笑：我知道他看不见我眼睛里的火焰。
　　蓝呢？一个声音低低的、严肃的。
　　他终于问了。我低下头，轻咬嘴唇，然后抬头给摩一个愉快的微笑：蓝很好啊。
　　我盯着摩，看见他眼里深深的担忧和恐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滔滔不绝：蓝一直在排一个舞蹈，好像要参加什么比赛。你不要怪她，她只是要证明给你看……
　　
　　蓝依旧很忙，忙着舞蹈，忙着鲜花和掌声。
　　有时候依旧会爬到我床上来，然后说：我想他了。
　　有一次我说：摩很孤独，你应该陪陪他。
　　爱情是不可以干旱的。感情不可能处在静止状态，不是向这个方向发展，就是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蓝说：我一定要抓住这最后一年，做出点成绩，这样我就可以留在上海，和摩在一起。
　　我理解蓝的用心良苦。
　　摩不安心的时候依旧会来找我，我依旧用力的微笑，让摩放心。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陷入到这样的怪圈里，可是只要在摩身边，闻着他的气息，听着他说话，看着他的微笑，我就觉得我愿意是那条美人鱼。
　　爱一个人，即使有伤，也不愿意让他知道。
　　
　　摩的生日，蓝一大早就离开了宿舍。我在心里微笑。
　　中午的时候，摩打手机问我蓝呢。
　　我捧了11朵红玫瑰站在摩的面前。
　　摩，蓝有点事情。玫瑰花是她送的。我淡淡地说，努力不动声色。
　　空气里流淌着门德尔松的春之声。以及醉人的玫瑰芬香。
　　我和摩一起吹蜡烛、切蛋糕、煎牛排、开香槟。我的心里充塞着某种安定的满足。
　　我们跳舞吧。我寂寞地看着摩。
　　摩换了张CD，牵过我的手。我又感到自己潜意识中那种期待的情绪了。
　　华尔兹舞曲放到一半，突然失去声音。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注定了的，连一支完整的舞也不属于我。
　　
　　摩生日后的第三天是我的生日。
　　蓝一早给了我一个亲切的拥抱。晚上给你庆祝。
　　我笑笑。电话铃骤响。蓝顺手接起。我在旁边，没有走开。我等着摩问起我的生日。然后我听见蓝把电话轻轻搁下，轻轻地开门，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
　　我转过身，拉开窗帘，阳光柔和。电话铃又响了。
　　我在心里微笑。摩？
　　柔，是我。掠的声音顿了顿。生日快乐。下午12：45来我公寓，我有礼物给你。
　　无论掠流连在哪里，每年我的生日，掠都一定赶回来。
　　
　　阳光真好。
　　我锁了门，决定去要自己的礼物。也去看看许久不见的掠。
　　出电梯的时候，我看见摩向我走来。
　　柔，去哪里？摩的微笑让我神情恍惚。
　　我和摩重又回到了公寓里。
　　摩没有问起我的生日，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说说蓝，也说到掠。直到暮色从窗口弥漫进来。
　　
　　掠很久没有和我联系。我想他又背着他的画架到处飘荡了。
　　空闲的时候，我跑到掠的公寓。我有公寓的钥匙。
　　掠一直对我说：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只是我不以为然。
　　打开公寓房门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重的蜡烛味道。
　　然后我看见一地的蜡烛，一支一支，拼成一个心字。
　　蜡烛几乎燃尽了，地上用蓝色的油彩写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我完全可以想象掠等待的焦急。
　　我的眼泪流下来。为什么不可以是掠呢？
　　
　　这一年的暑假，蓝等到了她要的结果。她留校了。
　　我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心里轻轻放下了什么。我知道是我变成泡沫的时候了。
　　蓝坚持要再去一次海滨浴场。摩神采飞扬，蓝温柔如梦。我轻轻的笑。
　　我在浅水区游了一会儿，脚抽筋了。
　　我回到沙滩上，摩和蓝正准备着下水。
　　蓝看见我，跑过来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我抽筋了。
　　蓝执意一个人下海，要摩照顾我。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贴近摩。我的王子。
　　蓝游了一段又折回来，快乐的大声喊：我什么都做得到！看我今天征服这个大海。
　　世上很多话语都只是即兴的点缀，可以说可以听而不可信。
　　我微笑地看着蓝往海的深处游去。
　　
　　摩坐在我的旁边。海风轻轻吹着他的脸庞。我眷恋地看着他。然后我说：摩，快乐吗？
　　摩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
　　我继续说：如果我刚才抽筋的时候游不回来了，你会为我流眼泪吗？
　　会，当然会。摩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
　　眼泪流下来，我用手去擦。沙子吹眼睛里了。
　　
　　我和摩并肩坐在沙滩上。
　　我知道离别在所难免。一直以为离开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蓝怎么还不回来？摩有点忧虑。我不说话。
　　我知道他又需要我让他放心。我很奇怪为什么在梦里，他是那样的让我安心。
　　我握了满手的沙子，再看着它从指缝里流下去。流下的沙子形成了一个小沙丘。
　　摩站起来，踢了踢脚边的沙。我去看看。
　　我轻轻的笑。你就连最后一点时间都不可以留给我吗？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样的漫了过来。
　　摩站住了，回头看我。
　　我一直喜欢你。我微笑着说出口。我的沙丘又高了一点。
　　摩重又坐下来。
　　只要守口如瓶，只要绝口不提，你就终于、终于会变成一个古老的秘密。
　　我轻轻地说：我不会打搅你们的。
　　
　　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滔滔滚滚，无休无止。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海水还是蓝色的，天空也是蓝色的。
　　我的沙丘很高很大，像一座小小的坟。
　　人潮涌动。有个人向我们跑过来：蓝蓝蓝……
　　我的心突然收紧，钝重的疼痛起来。
　　蓝，蓝脚抽筋。死了。
　　
　　风在我发间穿梭，层层叠叠的树影向我压过来。
　　我的双脚在冰冷的草地上移动。彻骨彻心的寒冷使我抖索如风中的枯叶。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我又开始跑，呼吸急促。我潜意识里在等待，等待身后的那双手。
　　我一直跑，一直跑，黑暗从我身后头顶围拢过来。
　　我不断，不断回头，母亲温柔如水的笑容，蓝甜美的微笑在黑暗里挣扎。
　　我伸出双手，在空中晃动。
　　然后有人抓住我的手，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飘浮：柔，我在，我在。
　　我睁开眼睛，我看见掠。掠眼睛红红地望着我，搜索地望进我的眼底。
　　我抽出手，轻轻抚摸掠的脸庞，掠的下巴长满了胡渣。
　　掠抓住我的手，急促而迫切地喊：柔，我在你身边。一切都过去了。
　　
　　我休息了一段时间，掠一直陪着我。
　　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我告诉掠我要去看摩。
　　幸福是需要争取的。我在心里告诉蓝我要和她一样勇敢。
　　掠站在门口，看着我走出去。我没有回头。
　　掠突然从身后伸出手，抱住我的肩膀。熟悉的感觉让我晕眩。世界一片黑色。
　　这一刻，宿命站在我的身边，把暗示放在我手心。可是我看不见。
　　我听见掠说：别去了，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我没有回头，我走出掠的怀抱。
　　我仿佛又是那个7岁的孩子，走在黑暗里，我等待着摩伸出手，拥抱我。
　　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和摩坐在小区的花园里。满天星斗。
　　一朵浪花谢了，会有另外一朵开放。这就是生命。我说。
　　摩坐在那里，眼角有淡淡的忧伤。我们都必须忘记一些事情，然后好好活下去。
　　我轻轻地和摩说起童年。母亲的细腻温柔，父亲的情感游戏。然后摩说：都过去了。
　　我看着摩，听见自己清朗的声音：只要发生过就不会过去。
　　母亲自杀的那个夜晚，7岁的我一个人跑出去，田野里黑色的阴冷的小路。摩用力用力把我搂在怀里，让我知道什么是依靠。
　　摩，那个夜晚我一直不会忘记。我顿了顿说：是你，在我身边。
　　摩困惑地看着我，然后我听见摩清晰的声音：不是我，是掠。

风中之草

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林白向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