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郁蓝

父亲属马。
    有人说，属马的人一生勤劳却艰辛。这话如果用我父亲的一生来做论据，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父亲一共有四个兄弟姐妹，在他前面有个男孩，生出来没几天就夭折了，而爷爷逝世时四十九岁，父亲十四岁。姑姑神经有问题，十八岁那年奶奶把她带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嫁了，在村里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言。母亲嫁过来的那几年，正值家里青黄不接，79年生下姐姐后，父亲开始做一些小贩生意。而我五岁那年，年已古稀的奶奶改嫁他乡。我学会了煮饭，也开始对人生的经历有所记忆。
    儿童心理学上说，人的记忆都有一条规律曲线，开始记事早的人记忆力往往不够好，而记事很晚的人记忆力却反而会很好。而我属于后者，所以前面说的那些事，都是后来听母亲或堂奶奶那一辈说的。而父亲从来不会和我说这些。
    父亲做屠宰生意时很风光，家里经常莫名其妙地来很多人，在那个别人只能吃青菜的年代里，我们家猪肉常常吃不过来只能炸着放。那时候最盼望过年和中秋节，因为会有很多红包和吃不完的月饼，而我正好是个贪食者。可那时吃得再多，在人们的眼里也只是个脸色腊黄弱不禁风玩世不恭的毛丫头。终日忙碌的父亲一年也难得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只知道每次母亲带着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时特别有劲，那些人都会和父亲打招呼，很给他面子。那时总觉得父亲的脸红朴朴的，油光光的，像夏日阳光下小玩童的屁股。
    七岁那年，无意中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的腰背上长了块石头，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叫“肾结石”的病。从此母亲上街串得最多的便是药铺。家里仿佛要开药店似的摆着各种浸的、泡的、煮的药材。父亲总是会皱着眉头，似笑非笑地消耗着那些东西，我们总会有想偷偷偿试的念头，却一直未敢实现。
    九岁那年，小弟也开始走进学堂，四个兄弟姐妹常常把父亲夹钞票的口袋榨得干瘪瘪的，父亲“小药铺”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最后关了门，没看到再称起门面。父亲的脸总是沉沉的，灰灰的，只有在他从山砍柴下来，咽喉干渴时才会憋得脸上泛起少有的红润，此时他会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偶尔还会咧开灰脸笑笑。在我印象中，那是父亲最可爱也最慈祥的时候，也只要在那时候，我才能提起吊着的心，把手摸进他的口袋抓几个零钱。要不在往常，他会脖子动都不动地盘问拿去买什么为什么要买之类无聊的问题，然后慢吞吞地从衣角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钞递给你，再补上一句：又赚一棍冰棍了吧。那时候的我是从来不敢说要吃零食的。
    我十三岁时，十七岁的姐姐不幸车祸离开人世。我看见父亲的脸变成一条条的，尤其是嘴角边的那些沟沟，就像村口那条刚下过雨的泥路，整体看上去像他往常拿来做牛腩的牛肚，灰灰的，皱皱的。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滴从父亲俯下的眼眶里掉下来，那是我今生唯一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我分明感觉到地在抖动。
    往后的日子里，父亲的脸总是灰灰的，沉沉的，感觉天总是快要下雨了。我经常看到哥哥在两个拳头大的玻璃瓶里烧了一些纸后就把它罩到父亲的腰背上，此时父亲总是会把右半边脸皮一缩，一条条沟又浮了出来。那个表情应该叫痛苦吧。
    我考上中师的那一年，父亲真正从生意场上退下来。穿梭在昔日人群里，迎接父亲那张灰脸的不再是点头微笑。而父亲却总是会一如继往的说着，只是脸还是灰灰的，沉沉的，像死水沟里的臭呢巴，灰白得没有血色与活力。父亲右边口袋里的那个酒葫芦像阿里巴巴故事里的宝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是满满的，却一滴都不会溢出来。每次回家，总会看到父亲拿着那根长长的烟杆坐在门槛巴哒巴哒的抽着，我很少看到父亲抽烟时有烟雾喷出来。回到家时，父亲总是会坐在那里第一个问我回家做什么，那时候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总是问我回家做什么，想不明白回家还有为什么和需要借口或理由的。我离家的时候父亲只会哦哦的应着，却也从来不问我归期。所以在我想来，父亲是很不欢迎我的。
    毕业那年，背着行襄走下大巴的那一刻，我看到父亲削瘦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最后还是看到父亲蹲在门槛边，右胯下吊着宝葫芦，抓着长长的烟杆巴哒巴哒的抽着，还是看不到烟雾。我发现父亲望着门前那片田野，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光，脸上泛起一缕难以触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我说爸我回来了。父亲扯开那张棉布一样的脸皮哦的一声又巴哒巴哒的抽着烟，突然又抬起头笑笑地对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是六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笑脸。曾一度以为父亲松驰的脸皮不会笑……
    当我再次背起行襄走出家门要去远方闯荡天下时，对父亲说爸我走了。父亲正坐在灶边烧猪菜，灶里火光折射到脸上，显出父亲脸色少有的健康红润。父亲咧开嘴，连鼻孔都微微比往常张开了点，他笑笑对我说，珍重！一路好走！我很认真的点点头说，放心吧！相信自己的女儿，等我的好消息。那或许是今生父亲对我说的唯一一句好话.。
    到南方十四天后，传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我赶了26个小时的车程风尘仆仆回到家时，父亲已经直直地躺在厅堂里，一张白布就可以把同一空间的人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我掀开白布，看到父亲的那张瘦脸。脸色和嘴唇一样紫得发黑，那张松驰的脸皮此时却紧紧的包着骨头，显得特别的狭小。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一张停止新陈代射的脸……没有一点表情。我颤抖地伸出双手去抚摸父亲那张冰冷的脸，不停的揉搓着，我好希望通过这双手能把体温传给父亲，能让那张脸皮重新松驰……
    父亲走了，他的一生留给了我太多的记忆。那张愁苦的脸，像一把锤子穿越时空和空间，时时敲击着我寂寞的灵魂

冬瓜汤

如此多的不幸

风中之草

看过文章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每个家庭史写出就是一部戏剧，只不过有的是喜，有的是悲。
在大家 都在纵谈国家盛衰，世界的治乱的时代，却有人在关心我们常常忽略的人们，这本身就是一种可贵。

忘忧草♀

好文，拜读了[em11]

lona3708

祝福你，你的父亲！

好阳光

觉得父母很不容易。

郁蓝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辈子欠得最多的便是我的父亲了，再也弥补不了。

wonderland55

父亲，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着深沉的爱。
很多人我们都亏欠太多，弥补不了，如果这样，那么就珍惜现在还在为你奉献着爱心的、你还能够回报的人，不要留下更多的遗憾。

lsbingyu

我爱我的父亲

屡败屡战

不愧为精华！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