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免费赠送治疗艾滋病药物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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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舟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注意到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性病艾滋病预防控制中心伦理审查委员会（以下简称“性艾伦理委员会”）在2004年3月16日发表《对万延海先生“公开信”的回复》，全文刊登于CHINAIDS网站（www.chinaids.org.cn）。根据万延海的原信，可知事情是这样的：

    在2003年3－5月间，河南省柘城县岗王乡双庙村19名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被通知到北京地坛医院试验由美国病毒基因公司和纽约国际商业集团提供的药物TNP（胸腺核蛋白英文Thymus Nuclear Protein的缩写）。在观察期间有2人死亡。患者当时并不知道是做临床试验，以为是接受住院治疗，虽然签署了“患者知情同意书”，但看不懂其内容，医疗人员也未做解释。2004年1月10日这些患者由北京爱知行健康教育研究所所长万延海代笔写了公开信，要求性艾委员会对本次药物试验研究中出现的严重伦理问题和可能的法律问题进行审查，并协助获得权益保护。性艾伦理委员会的回复认为“没有发现该研究存在严重违反伦理学原则、侵犯受试者权益的问题”，只是就地坛医院的研究伦理学工作提出若干改进建议，包括“对于知情同意中书中的一些用词，要注意符合受试人群的文化水平，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对于英文名词要有明确的中文解释。”等等。

    我觉得性艾伦理委员会的这个答复很有趣。让接受临床试验的患者签署“知情同意书”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患者知道本人是在接受临床试验，理解试验的内容、过程和后果，并征得了同意。但是根据性艾伦理委员会的改进建议，可知患者在签署“知情同意书”时，并没有理解其内容，侵犯了患者的知情权和自主权，又如何能够说不存在严重违反伦理学原则、侵犯受试者权益的问题？网络搜索可知，CHINAIDS在2003年3月19日曾登出“美国纽约集团病毒基因公司向性艾中心赠送胸腺核苷制剂”消息，该网页已被删除，不过这条新闻收入《艾滋病预防控制信息》杂志2003年2月第2期(总第36期)，仍然可以找出来，全文如下：

美国纽约集团病毒基因公司向性艾中心赠送胸腺核苷制剂

为贯彻实施国务院《中国预防与控制艾滋病中长期规划(1998-2010年)》中的行动计划及工作目标，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性艾中心与美国纽约商业集团病毒基因公司合作开展了“CHINAIDS”中国艾滋病防治工程项目，对艾滋病感染者实施胸腺核蛋白制剂进行临床治疗，为艾滋病患者提供一种最新有效的治疗方法。现美国纽约商业集团病毒基因公司赠送性艾中心价值140000美元的胸腺核蛋白制剂，供40例艾滋病感染者临床使用一年，同时该公司也将提供技术支持，以保证药品安全正确的使用。目前，美国纽约商贸集团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及地坛医院签署了谅解备忘录。 (王桂英)

    由这则报道可知，中国性艾中心在与美国公司合作做临床试验时，一开始就掩盖了其临床试验的性质，对外谎称是美国公司赠药进行临床治疗，而且还是“一种最新有效的治疗方法”。不过在此我不想替万延海来跟中国性艾中心打知情权官司，做为搞生物化学出身的人，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胸腺核蛋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是由谁发现的？那两家美国公司又是什么样的公司？

    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艾滋病病毒研究，现在也还很关注有关艾滋病研究的进展，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胸腺核蛋白”这种药物，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蛋白质。据美国纽约商业集团中文网站的介绍（http://www.nyic.com.cn/sars3.htm）：“胸腺核蛋白制剂不同于所有目前世界上的胸腺提取产品（例如胸腺肽，胸腺五肽等），它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经过高度提纯的单一蛋白体，具有很高的增强提高、调节免疫力的作用。”但检索生
物医学文献数据库Medline，找不到任何研究这种蛋白质的国际论文。检索人类基因数据库，也找不到该蛋白质的基因资料，可见其基因未被分离、克隆、测序。再检索google，发现这个名称只出现在与美国病毒基因公司有关的网页中。可见这是该公司自己“发现”的一种蛋白质，对这种蛋白质的特性和序列，外人一无所知。美国纽约商业集团中文网站声称，胸腺核蛋白制剂是“获得全球专利的高科技细胞免疫增强制剂和免疫调节制剂”、“全球唯一的可注射提纯单一蛋白免疫制剂（全球专利）”，但我检索美国专利局和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的专利数据库，均没能找到这项专利。如此重要的蛋白质，竟不见有第二家实验室去研究，也不见有任何研究成果正式发表，实在奇怪得很。该网站的另一网页声称
（http://www.nyic.com.cn/aizibing-TNP.htm）：“胸腺核蛋白（TNP）是一种从幼牛身上取下的蛋白断片，经过精细独特的加工之后，这些蛋白断片净化成为可进行血管注射的产品。”我怀疑它可能只是从胸腺细胞核提取出来的一些非特异性的多肽产物，并非单一蛋白质。真相如何，只要找一家生化实验室对该制剂跑一个电泳就可以知道了。如果电泳结果表明真是单一蛋白质，那么再做个多肽测序也可以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玩意。

    据美国纽约商业集团中文网站：“TNP是由胸腺核蛋白的发现者，国际著名医学科学家 Harry Zhabilov 博士根据其重大发现成果研发制造的(1993年被用作生物制剂)，他目前是美国病毒基因有限公司的首席科学家，经过美国著名生化学家（1969年美国麻省理工生化博士）Hampar Karageozian博士超过10年的潜心研究、临床试验，确认为强有力的免疫促进剂和免疫调解剂，……”

    查Medline，这位“国际著名医学科学家Harry Zhabilov”竟只发表过一篇生物医学论文，为倒数第二作者，发表在保吉利亚一份不被SCI收录的医学刊物上（Folia Med (Plovdiv). 1999;41(3):26-33）。该论文用美国病毒基因公司提供的TNP和CNP（癌细胞核蛋白的英文缩写，这是该公司“发现”的另一种新蛋白质）做为抗原做血清试验，发现出现了特殊的沉淀曲线，声称这是一种新的免疫现象。我相信没有一家正经的学术刊物会接受以如此简陋的实验下如此惊人的结论的论文的。在专利数据库查不到此人有专利。至于那位“美国著名生化学家Hampar Karageozian博士”，我也只在Medline找到了一篇论文，是眼科方面的论文（J Refract Surg. 2000 Jul-Aug;16(4):448-55）。据美国病毒基因公司
英文网站的介绍（http://www.viralgenetics.com/bod.html），此人是1969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生化硕士（不是博士），后来拿到MBA，加盟专门开发眼科器械的公司Ista Pharmaceuticals。在专利数据库可查到此人的几项专利，均与眼科有关。可见此人最多只能算是眼科专家，而不是生化学家，更非“著名生化学家”。这就是TNP的发现者、开发者的科学背景，看不出他们有研究艾滋病治疗的学术资格。

    病毒基因公司（Viral Genetics, Inc.）于1995年在加州成立，原先为一家提供奢侈品信息服务的网络公司，换过几次公司名称，在2001年才改叫“病毒基因公司”，并将公司业务改为开发治疗病毒性疾病的药物，其主要产品便是这个神秘的TNP。这是一家上市公司，根据它在去年12月发布的季度报告（http://biz.yahoo.com/e/031217/vrale.ob10qsb.html），该公司的状况很糟糕，目前资产总额不到20万美元（$199,731），总债务却超过了一千万美元（当前债务$1,091,174，长期债务$9,098,875），股票价格长期在一股0.6美元徘徊。据专业机构的评价，该公司是否有能力继续经营下去，令人深表怀疑（http://www.otcbb.com/profiles/VRAL.htm）。

    据病毒基因公司网站的介绍
（http://www.viralgenetics.com/about.html），该公司寄希望于TNP能在治疗艾滋病的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中获得成功，以便吸引来大量投资并在国际市场上销售。按医学界的惯例，一期临床试验的受试人数为数十人，主要目的是检验药物的安全性；二期临床试验的受试人数为数百人，目的是初步试验药物的治疗效果。二期临床试验成功后才能进行更大规模的三期临床试验，只有通过了三期临床试验，才能被批准为药物。可见TNP最多还处在检验药物的安全性的一期临床试验阶段。根据该公司网站的介绍，它们的方案是：

    一、正在准备向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署（FDA）提交研究新药申请。我检索了FDA网站，没能查到其申请，可见至今还处于“准备”阶段，未正式提交。根据我对FDA审批新药程序的了解，其申请不太可能被接受。

    二、已向墨西哥卫生部申请将TNP用于治疗晚期艾滋病病人，并要求对早期艾滋病病人进行临床试验。

    三、与美国纽约商业集团（New York International Commerce Group）合作，正在准备向中国药检局申请把TNP做为治疗艾滋病的药物。

    纽约国际商业集团是一家在美国国家股票交易所上市的控股（集团）公司，成立于1996年，业务颇为庞杂，主要涉及五大领域：金融投资、高科技产业、国际进出口贸易、医药及保健产品的研制与销售及信息咨询。据其中文网站的资料，该公司在中国销售的所谓“医药及保健产品”全都是羊胎素、银杏健脑素之类的保健品（http://www.nyic.com.cn/health2.htm），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药物。TNP是其网站介绍的唯一一种研制中的药物。根据网上查到的资料（http://www.otcbb.com/profiles/VRAL.htm），在2001年3月25日，纽约国际商业集团与病毒基因公司达成一项协议：纽约国际商业集团将帮助病毒基因公司从中国药检局获得把TNP用于治疗艾滋病的新药证书，之后获得在中国销售TNP的独家销售权。据病毒基因公司在季度报告中的估计，一个疗程（16剂）的售价大约会是3-4千美元，所以中国性艾中心那则报道中说的“美国纽约商业集团病毒基因公司赠送性艾中心价值140000美元的胸腺核蛋白制剂，供40例艾滋病感染者临床使用一年”指的就是TNP的预计售价，而非实际价值。

    纽约国际商业集团中文网站上声称：“基于对多种动物所做的生物体内实验，科学家们又在墨西哥、南非、保加利亚、中国等多国分别进行了多期单盲、双盲人体测试，对多名艾滋病晚期患者进行治疗，临床证实该药是安全有效的，患者在接受注射后的长时期内通过定量PCR和PBMC病毒载量测试，HIV-1病毒呈下降趋势。人体临床试验证实胸腺核蛋白治疗可以有效降低患者体内的病毒负荷（该结论通过PCR测试和PBMC测试获得），对于人体的免疫系统有很大的改善作用，且无任何抗药性及毒副作用。”病毒基因公司的网站上也有类似的说法。但是这与在中国的临床试验结果不符。河南省柘城县岗王乡双庙村19名受试者中，有2名已故，4名卧床不起。另外的17名中国受试者中，也有2名已故。

    总结一下我的看法：

    一、找不到有关TNP特性、成分的任何公开的文献资料，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猜测那是从小牛胸腺提取出来的非特异性多肽片断。

    二、TNP的发现者（也许称为“发明者”更恰当）、研发者并不具有研究艾滋病疗法的学术背景，未在国际上发表过生物化学方面或艾滋病方面的论文。

    三、没有任何文献、任何证据表明TNP有可能用于治疗艾滋病。有关它的种种说法都只见于病毒基因公司和纽约国际商业公司的网页。

    四、开发TNP的病毒基因公司负债累累，濒于破产，寄希望于让TNP在中国和墨西哥获准做为治疗艾滋病的药物销售。

    五、纽约国际商业公司与中国有关方面合作的目的是为了在中国进行TNP临床试验，帮助病毒基因公司获得治疗艾滋病新药证书，并在中国独家销售TNP。

    六、TNP已在中国做的临床试验，受试者总共只有36人，只能算是一期临床试验，而且结果不佳。

    然而，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性艾中心却把临床试验称作“临床治疗”、“中国艾滋病防治工程”，把药物成分不明、一期临床试验都还未通过的疗法称为“为艾滋病患者提供一种最新有效的治疗方法”，这里涉及的岂止仅仅是患者的知情权问题！

    这个由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性艾中心与美国纽约商业集团病毒基因公司合作开展的所谓“‘CHINAIDS’中国艾滋病防治工程项目”的首席研究员是艾滋病中心治疗室主任张福杰，为该项目辩护的伦理审查委员会成员包括王若涛、余冬保、戴志澄、翟晓梅、邱仁宗、张孔来等人。

2004.4.13.

爱心奉献

草菅人命，腐化，堕落，顽固的伦理审查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