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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之星 龙的传人 有声有色

11
发表于 2004-3-15 21:51

  刘娅是在中午听说要逮捕肖海亮的,这使她整个下午和黄昏都一直木呆呆地躺在床上,像天塌了一样,到晚上突然看到了电视,这陡然的翻转变化刺激得她人几乎要失控了,她赶忙试着给肖海亮打传呼,得知肖海亮并没有被捕仍在自由的蓝天下呼吸,她当时就哭了出来,连忙打车赶到肖海亮这里来,进门就一头扎在肖的怀里放声大哭。那一瞬间刘娅才明白肖海亮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就像她的脸一样。作为一个女孩子,刘娅和所有青春女孩一样都极看重她们的脸一直小心翼翼地珍惜并维护着。刘娅像抓一样的紧紧抱住肖海亮,像小孩怕把心爱的玩具再丢了。她酣畅淋漓地哭,无比庆幸她的肖海亮失而复得,同时无比感激罗刚让她的肖海亮失而复得。最后,刘娅哭够了,从肖海亮的怀里抬起脸来,说:“海亮,咱们得给你们罗局买几条烟吧,还有什么,比如说还要不要买几瓶酒?你说我去买。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这些。”刘娅是不懂,作为市委书记的女儿,她在本市从来没有给任何人送过礼。

  肖海亮则沉默着。刘娅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的时候,正是电视台在重播对罗刚的采访谈话,他这已经是第二次在看,刘娅不能控制的哭声几乎把电视的声音全部压没有了,这使搂着刘娅的肖海亮这一次只能看着屏幕上的罗刚和采访记者俩人像说哑语一样嚅动着嘴唇。肖海亮看着屏幕上哑然无声却慷慨激昂的罗刚,心脏一阵一阵地下坠,他有一种像得了高位截瘫又急又恨又无奈的感觉,感觉罗刚正在强大而有力地把他往很深很深的地方拽,而他只有无可奈何地跟随而去。这一次肖海亮没有掰他的手指头,因为他的双手正搂着刘娅。刘娅头一回撕心裂肺的哭让肖海亮感动同时也让他感到了一种责任,感到在这世上他不是一个人活着而必须对第二个人负责,他有责任让这个女孩绝不能第二次再这样痛不欲生地哭了。刘娅让肖海亮的心变得无比柔软。
  就在那一瞬间肖海亮决定不去告发罗刚,决定让那件事就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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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之星 龙的传人 有声有色

12
发表于 2004-3-15 21:52


  刘娅对肖海亮说:“海亮,今晚,我要把我给你。”刘娅说得很庄严,有一种危难时刻毅然以身相许从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意味。

  肖海亮说:“行。”肖海亮说的也很庄严,他觉得不说行就会辜负了刘娅的这番情义。

  于是俩人就在肖海亮的单人床上做。

  俩人都无比笨拙。由于都心怀着有一种殉难般的圣洁,很庄严地做,因此就少了许多感官上的刺激与激动。做完后,俩人都感到与以前各自在书上看到的做这种事是如何地具有爆炸一般的燃烧相去甚远,俩人各自都有一份淡淡的失望,觉得被书骗了,但俩人都感到很甜蜜,那是一种彼此都觉得肌肤相挨心贴得很近的融化。之后俩人都哭了,肖海亮的眼泪滴在刘娅头一次裸露出来的乳房上,刘娅感到那微咸的水丝丝缕缕都渗入到她的心房里去了。

  肖海亮抹去眼泪后说:“刘娅,我知道你从来不求你爸爸办任何事,但这次我要让你去求他一次,我得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我要亲手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再说我现在已经别无选择,破不了案我也死定了。你爸爸得给我去向政法委和市局说句话,行吗?”肖海亮说得咬牙切齿,手和脚都一起激动地使劲,肖海亮是把手搭在刘娅的乳房上说这番话的,说到激动处,他的手掌便下意识地用劲一捏,刘娅感到心弦都被触动了。

  刘娅说:“行!”她想不出她此刻除了说行还能说什么别的。

  刘娅是在天亮后才回到自己家的。她的父母等了她一夜,几乎没有睡觉。刘义山坐在书房里看了一夜陈年的报刊杂志,这些报刊杂志市委秘书处每天都给他送来,每天都是一堆,他几乎没有时间看;老伴徐雅芳也陪了他一夜,坐在一旁用一根电动按摩棒吱吖吱吖地碾磨她的腰,她有腰椎间盘突出。女儿头一次一夜不归,把这个家的生活秩序完全打乱了。见到刘娅推门进来,头发还蓬乱着,完全不是她平时出门的一丝不苟和清清爽爽,妈妈徐雅芳眼圈先红了,把已经提在手里准备去上班的公文包又扔到桌子上,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娅娅你这一夜干什么去了……”刘义山赶紧暗暗扯住老伴,因为徐雅芳的声音已经响亮激动地足够让邻居都听见了,他看出女儿这一夜必定有了重大的经历,女儿的眼神里有一些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譬如说:毅然决然。女儿的眼眸过去从来都是柔柔软软温顺清雅的。

  刘娅说:“我在肖海亮那里。妈,你先去上班,回头我跟你说。我有事要先跟爸说。”

  徐雅芳努力把一切都先忍在肚子里先上班去了。刘义山坐着,离市委来车接他上班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即使车来了,他此刻也会让司机先等着,他必须要先跟女儿说完,否则他上班一天都会有些心神不定。女儿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他的市委领导班子里的所有成员都知道他这一点。他有一次自己对女儿坦白说:“娅娅啊,你是爸爸的罩门,你可别有一天害了爸爸啊。”刘娅不明白“罩门”是什么,后来她看了爸爸书房里的金庸的武侠小说,才知道一个武侠高手练到高层次,浑身如铁般坚硬,刀枪不入,但身上必定有一处地方是练不到的,是最软弱的,抵御性最差,这个地方就叫罩门。刘娅明白后不无得意地笑了,但从此也更直觉不去触碰爸爸的“罩门”,从不求爸爸办任何事,也不给爸爸惹任何事。刘义山此刻望着女儿一反过去温顺安静而变得激动燥热的眼神,心沉沉地想:女儿今天是要来进攻他的罩门了!

  刘娅是先喝了一大口水镇定了一下再说的,她说:“爸,昨晚一夜我都是在海亮那里,我们……我们等于昨晚已经结婚了,您明白这意思吗,爸?”

  刘义山的手下意识地扬起来,好像要去抓什么,又放下了。他在心扉被震撼之时总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种要去抓住什么的动作。尽管刘义山事先已经预想到,但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被揪疼了,他颇有些陌生地看着从生下来一只小兔子那么大点到长成了大姑娘又突然来告诉他从昨晚起她已经是一个妇人了的女儿,他感觉就像是家里的那台老式冰箱突然变成了洗衣机。

  刘娅有些怯地说:“爸……您不骂我吗?”

  刘义山的回答是很奇怪地笑了一下。他突然而笑,笑得有些涩涩的,是他想起了有一次和市妇联主任闲谈,话题也是谈各自的女儿,妇联主任的女儿十七岁了,比刘娅小,她说起她给女儿整理衣服的时候,发现女儿的兜里有班上男生写给她的情书,从情书的内容上看,她的女儿也已经不是一次地给那男孩子写过情书了,妇联主任因此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刘义山当时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这个当妈妈的准备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你还是妇联主任,整天就是专门管教育妇女儿童的!”妇联主任说:“道理我还是要给她讲的,让她要好好学习、现在不是谈男朋友的时候,这些道理我要给她讲,这是我这当妈妈的责任,但最现实的,刘书记,我也不怕您笑话,最现实的就是我要给我女儿准备避孕套了,防止她一旦有事,不会怀孕,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说句笑话:现在光靠讲道理是很难挡得住现如今这些孩子们青春的脚步了。”刘义山记得他当时很是震撼,妈妈要给女儿准备避孕套,真是匪夷所思!他当时还暗自庆幸他的女儿是个规规矩矩的乖孩子,绝不像妇联主任的女儿那样要让父母操那么多的心。但现在,他的女儿,一夜之间就自己跨过了门槛,父母甚至根本就来不及为她准备什么避孕套……刘义山涩涩地说:“我骂你有用吗?女儿,你长大了。”

  刘娅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感谢爸爸的宽容,她本来已经是做好准备要听训斥的。刘娅抹着泪道:“爸,您知道您的女儿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这就是说,我和海亮,我们从此就是一条生命,您懂我的意思吗,爸?”

  刘义山涩涩地说:“我懂。”

  刘娅说:“爸,您一定要帮海亮一把!您去跟市局说一下,一定要让肖海亮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因为只有肖海亮是最积极想破案的,他只有破了案抓到了真凶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等于是把自己的命押上去破案的,因此他会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去破案的,现在只有这种置于死地背水一战的劲头才有可能把案破了。爸,无论如何您得去跟政法委和市局说一声,您得帮他!”

  刘义山说:“不行。”他说的时候很温柔,他尽量对女儿把这两个拒绝的字儿说得温柔一些,小心翼翼怕触痛了已经很伤心焦虑的女儿。他对刘娅解释:对肖海亮现在是暂缓逮捕,并没有完全排除肖海亮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最少肖海亮目前应该回避这个案子的侦破,哪有让犯罪嫌疑人自己去侦破本案的?另外政法委书记和市局局长昨天开完会俩人碰了一下,鉴于此案关系重大,社会舆论强烈,准备让肖海亮目前脱离刑警岗位,收缴其枪械,监视其居住和限制行动自由,随时接受审查,这个意见昨天晚上已经报到他这来了,他准备一上班就通知政法委和市局:执行对肖海亮的这个决定!

  刘娅激动地说:“难道海亮连警察都干不了吗!?他马上要被监控起来,是吗?!”

  刘义山对女儿更加柔和但明确无误地说:“是这样。”停停,他又更柔和地补充了一句:“至少目前是这样。”

  刘娅却被这柔和坚硬地刺伤了,她嚎啕大哭,完全又是刘义山熟悉的那个小时候看到家里养的一只小鸡死了大哭不止的小姑娘了,这使刘义山心里万分柔软起来。刘娅嚎啕大哭地说:“爸,你想过没有,要是这个案子永远都破不了呢?现在公安上好多案子都是死案,多少年都破不了的,这个案子也很有这种可能啊!那肖海亮不是一辈子都要受到监控吗?!我和他就是在结婚那天,在新婚之夜,都会受到监视,对不对?!这让我们怎么活呀!爸,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和肖海亮结婚的,他到哪我都跟着他,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直到刘义山坐上来接他的车离家去市委上班的时候刘娅还在哭。刘义山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刘娅一边哭一边缩在沙发靠垫里像怕冷的样子,刘义山知道女儿这是真伤心了,刘娅从小一伤心哭泣就会把自己缩到棉质的物体里像一只无助的小猫一样。刘义山一瞬间很有点恨肖海亮,那个小子居然让他的女儿如此伤心!在车子路过市公安局大楼的时候,刘义山让司机停车,想直接进去跟市局局长说不要对肖海亮实行监控,不要缴肖海亮的枪让他继续工作,他不能让他的女儿在新婚之夜乃至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都是在监视下度过。刘义山见过公安局用来进行秘密刑侦的那些无孔不入的工具:可以藏在房间任何角落的小拇指盖大的微型窃听器,微型照相机,现在更发展到了微型的摄像机探头,可以进行现场直播,让一大帮人坐在另一间屋子里像看直播足球赛一样的看着被监视者的一举一动,那将是两只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被体无完肤地观看,女儿和肖海亮还怎么说话呢?她(他)们怎么睡觉呢?她(他)们怎么脱衣服呢?他的女儿怎么脱衣服!!……刘义山一想到这些心脏就一阵抽搐似地缩紧。在那一片刻刘义山很冲动,直到偶然看到市局大楼边上有一簇正盛开的紫丁香花才在瞬间又冷静下来。刘义山对紫丁香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在大约七年前刘义山曾经签字批准市建公司在一块没有经过仔细勘察的地基上动工盖市文化宫,结果因为地基松软大楼盖到一半就塌了死了十二个民工,亲自下来检查这一事故的省委书记十分暴怒,那一天他就站在市委大楼门口的一颗紫丁香花前把刘义山骂了一个多小时,差一点就要说出将刘义山撤职的话。在省委书记训斥他的那一个多小时里,刘义山一直头也不敢抬地低头看着那颗紫丁香,那红得泛黑紫的颜色深深嵌在他的记忆里,使他以后每每看到紫色就唤醒他要缜密从事。刘义山一整天上班都依然有给市局局长打电话的冲动,是那簇紫色又牵制了他。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政法委书记来了,他来问肖海亮的事怎么办,刘书记是怎么考虑决定的?政法委书记告诉刘义山一个新的情况:今天下午肖海亮自己去市局找局长了。他已经听说局里有可能要对他实行监控准备让他脱下警服上缴枪械随时接受刑侦调查。他哭了。他说,他可以理解市委和市局对他做出的监视措施,但他请求局党委不要让他脱警服停止他的刑警工作,他请求让他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他愿意一边接受审查一边去查找疑凶,他请求领导给他这个机会,他会玩儿命地把真凶抓出来以还自己的清白!另外,今天上午罗刚也通过所在公安分局党委向市局打了正式报告坚决要求请战,要求批准由他带领肖海亮组成一个单独的侦破小组共同参与此案的侦破,罗刚的理由是:第一,案子发生在他们分局管辖的区域,他们对这一区域居住人员构成的情况十分熟悉,对破案有利;第二,他和肖海亮现在已是没有退路背水一战,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处境会大大强化他们破案的原动力,会提高破案的概率,对破案有利;第三,多一条破案路线也会多一份破案机会,这依然是对破案有利。罗刚同时表示随时接受由市检察院组成的正式专案组对肖海亮和他本人的侦察,如果最后侦察结果真是证明此案是肖海亮所为,那他和肖海亮甘愿伏法!罗刚的报告逻辑清晰,于情于理都很是说得过去。分局局长商学明也态度强烈,坚决要求市委、市政法委和市局批准这一报告,声称他们坚决相信肖海亮同志是无辜的,这是为捍卫他们分局的荣誉而战,不揪出真凶死不瞑目!现在天天都有老百姓堵上门来骂他们的,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害得他这个公安分局局长天天上下班都要走后门,真他妈窝囊死了!市局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因为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情况,于司法原则上似乎是有些不妥,但市局在感情倾向上是赞成这一报告的,毕竟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民警是罪犯,也十分希望能由公安自己、尤其是由目前被说成是强奸疑犯的民警肖海亮同志自己把凶犯抓出来,那将是一件多么痛快淋漓的事情,一切本市百姓对于公安的飞短流长都将一扫而空,公安形象将大放光芒!另外本来这类强奸案的侦破就是由公安负责的,如果光让检察院来破案老百姓更以为他们整个公安都黑透了全体都不值得信任了。所以市局来请示政法委看怎么办。政法委书记乘刘义山的秘书去上卫生间的时候轻声地说:“刘书记,您看海亮这事……”他停住了话头,看着刘义山,等他明示。

  刘义山默不作声。他竟有些心跳起来,这是他做了几十年的官所没有过的。他知道自己有些慌乱了,是那种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时的内心不安。刘义山掩饰地暗暗用手去掐自己肋部的一个穴位,他平时胃痛的时候就掐这里镇痛,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抑制自己的心跳,他没这么心慌意乱过。他知道政法委书记特意来征求他的意见是出于好心,但一瞬间他暗暗有些恨政法委书记了:你拿这种问题来让我表态,你让我怎么表态?!你蠢不蠢啊!刘义山沉默着,他更加用劲地暗暗掐自己肋部的穴位,但这一点用处都没有。

  政法委书记马上就醒悟到自己让市委第一书记为难了,于是他也沉默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毅然地说:“我看这样吧,暂时别让肖海亮脱警服了,就同意让他和罗刚也搞个小组参与侦破,监控还可以实行监控,但不是那种限制行动自由的监控,灵活度可以大一些。这事是政法委决定的,是我决定的,事先我也没有请示过市委,刘书记您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就这么定了。”他说完乘刘义山的秘书还没回来转身就走,不给刘义山一点犹豫考虑时间。政法委书记是个老官场了,同时他和刘义山平时关系不错,他知道作为副手有些事情该扛的就得给一把手扛起来,另外他也深知有些话就得点到为止说完赶紧就得走,逗留下去会让一把手为难和尴尬的。

  刘义山几乎要脱口喊出让政法委书记站住让他别这么干,但一直到政法委书记出门他依旧沉默,是女儿刘娅的眼泪最终堵住了他的嘴。之后刘义山感到浑身疲惫,像有些虚脱了一样,这是内心交织大起大伏所导致的。一瞬间刘义山满脑子又是那簇紫色,黑红的,幽暗的,朝他狰狞地开放。他预感要出事。

  果然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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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21:52


  肖海亮让人拿刀砍了。

  肖海亮是跟着罗刚到刘丽英家找小冯果调查寻取证时被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奶奶拿菜刀砍的。当时刘丽英家门前围满了街坊邻居,街邻们被一个已经指证为是强奸幼女的人竟然还堂而皇之地穿着警服挂着手枪到被强奸者家中来进行所谓的“调查”而集体地震怒了,认为是典型的权力腐败和司法腐败,实在是太黑暗了,老百姓还到哪说理去!街邻们对向他们走过来的肖海亮和罗刚怒目而视,但都一个个悄默着,并不敢出声言语,百姓毕竟还是怕警察的。那位奶奶就站在其中,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肖海亮。她是刘丽英的近邻,在刘丽英上街摆摊的时候经常把小冯果带到自己家来照看,她给小冯果洗过很多次澡,她对那具她太过熟悉的小身体被这个畜生强行撕裂而心疼地落泪。这时候有个人(事后一片混乱已无法查清是谁)将一柄菜刀悄悄塞到她的手里,说:“奶奶,你去砍他,你砍他没事。”奶奶说:“我砍他真没事吗?”那人鼓励地说:“没事!你这么大岁数了警察不敢把你怎么样!”奶奶于是精神振奋,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对着肖海亮手起刀落。

  现场一片惊呼,接着,惧怕得一片沉寂。大家都认为肖海亮会马上拔枪或者会掏出手铐来什么的,老奶奶的儿子,也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惊慌地跑过来将母亲护在身后。老奶奶自己则浑浑噩噩地微笑着,她已经认定警察不敢把她怎么样,于是她对自己砍了警察而又砍了白砍而得意地笑着。

  伤势并不严重,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又能有多大的手劲呢?但肖海亮的警服袖子还是被刀锋划开了,刀刃穿过衣袖在胳膊上劈开了一道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肖海亮和罗刚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砍懵了,接着看见菜刀是提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奶奶手里而更加发懵,罗刚发懵地望着站在那里都颤颤巍巍而且还在浑浑噩噩对他微笑的老人也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这时候他看见鲜血从肖海亮的手臂上淌了下来,于是他本能地掏出手绢先为肖海亮进行紧急包扎。罗刚的这一举动使肖海亮在一瞬间心境发生了变化:他心虚了。肖海亮在发懵之后最初的反应是极度的伤心,因为他看到砍他的老奶奶面容十分慈祥,就像他已故世的奶奶一样,他被这慈祥的仇恨深深地灼伤了,他没想到善良的人们恨他是如此之深,接着罗刚蹲下来关切地为他包扎,而四周的街邻们则在惧怕地观望着,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静默,于是肖海亮在这无数双眼睛静默的盯视下心虚起来。那是一种和罗刚共同做了亏心事的心虚,心绪慌乱,如芒刺在背,有一种自己浑身都沾了污垢怕让人看穿的感觉。尽管肖海亮在理智上很清楚这些市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还是本能地因心里有鬼而紧张。而且罗刚越是在众目睽睽下对他显出关切,肖海亮的心虚感便越发的重,以至于到最后罗刚每一次对他手臂的触碰,肖海亮都像针刺似地难以忍受,燥热不安,脸都憋红了。最后肖海亮忍无可忍地推开了罗刚和他的手绢,自己捂着流血的手臂站起来,对围看的众人道:“请问,你们谁家有纱布?”他问得十分的谦和,完全是一副恳求帮助的语气。

  正惧怕着的街邻们顿时都有些发愣:怎么这个警察挨了刀还这样的温柔,倒像是自己在街上骑自行车不小心碰伤了央求人要块纱布来包包似的?

  肖海亮更加谦和地提高了一点声音说:“请问你们谁家有纱布?谢谢了!”

  在又静寂了片刻之后,市民们爆发出哄堂大笑,惧怕感一扫而空。那是一种自认为洞察了什么掌握了什么的胜利的大笑。众人都认定肖海亮心里有鬼,要不这个警察挨了刀劈还能像小商小贩上门来推销妇女卫生巾似的低三下四?警察没事还横三分哩!百姓们的胆气便因此豪壮而生:他干了亏心事,他心虚着哩,还怕他个鸡巴啊!于是有一个人先笑着说:“好,给你纱布!”他抠了街上的一块泥巴掷过来,正击中肖海亮的脸,泥巴上还沾着谁家在街边剖鱼刮下的鱼鳞,贴在肖海亮的脸上,亮晶晶地闪着光,这引起了人民群众们更大的哄笑,同时也激励了更多人的胆量,无数的泥巴、卵石、蔬菜、木块、塑料瓶、破鞋……等一切能在街边顺手拿到的物件纷纷朝肖海亮和罗刚投掷过来,如雨点一般。有一个学生甚至兴奋异常地将书包也扔了过来,想想不对,又跑回来拣了回去。肖海亮和罗刚逃跑似地跑进刘丽英的家里,将门紧紧关上。肖海亮屈辱得直流泪,他自然无法对众人解释他的心虚和怯弱决不是因为强奸了小女孩,他感到窝囊极了,觉得自己正被罗刚一步步拉扯着陷入泥潭而且他还什么话都不能说,他做人做得腰杆已经挺不起来了。肖海亮在刘丽英家里将满身满脸的泥巴和菜汁菜叶往下擦抹的时候,眼泪汹涌地流,火气顶到了脑门,他不由狠狠瞪着罗刚。罗刚被肖海亮瞪得有些生气了,说:“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砍了你一刀!”肖海亮不敢说什么,将目光转过去,在自己心里恶狠狠地骂道:难道不是你砍了我一刀吗?操你妈的!

  接着肖海亮发现他实际上已经是无法破这个案了:他因为心虚而不敢正对刘丽英和小冯果的眼神,他无法坦然地看着她们!

  小冯果依旧是一看见肖海亮就吓得哭,吓得将头深埋在妈妈的怀里。刘丽英则依旧是一副悲愤和凶悍的样子。她根本就不相信肖海亮没有糟蹋她的女儿,她尤其厌恶罗刚,在看罗刚的电视采访谈话的时候她气得大哭,她根本就认为警察们是串通一气相互包庇以势压人让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是有冤无处申!刘丽英抱着哭泣的女儿悲愤地冷笑着,冷笑地看着这两个警察还人模狗样煞有介事地来进行所谓的“调查取证”。罗刚被刘丽英笑得也有些发毛,说:“你笑什么?你别这么笑好不好!”刘丽英笑得更加寒冷,说:“我这么笑你们公安局能把我们娘俩枪毙了吗?我就这么笑,我笑天下一切可笑之人!”她甚至引用了一句大肚弥勒佛门前的楹联,这是她有一年去爬山在山上的一座寺庙里看来的,她觉得用到这里十分的恰当。罗刚没有丝毫办法,只有任刘丽英继续寒冷地笑。在刘丽英的冷笑中罗刚硬着头皮在小冯果面前蹲下来,说:“孩子,你别哭,你也别怕,你好好看看这个叔叔是不是那个坏人?你好好看看这个叔叔和那个坏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你仔细看啊!”他又拉过肖海亮来,道:“海亮,你过来,让这孩子仔细观察。”

  肖海亮明白他必须过去,他必须将他的脸靠得很近,非常的近,眼睛必须直视地,丝毫不能躲闪地,做到心如止水极其纯净,安安详详地,让小冯果仔仔细细地看他,这是他整个侦查计划的最关键的第一步。肖海亮的侦察方案是经过反复推敲制定的,并且征求了他的警官大学老师的意见,肖海亮和他的老师共同认为:小冯果三番五次地指认他,这说明罪犯的外形与他十分地相似,这在侦查学的角度上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明确地把罪犯的体貌特征锁定在一个范围内,肖海亮自己对着镜子就可以看到罪犯大致长什么样。但肖海亮坚信罪犯肯定在某些地方与他是不一样的,正如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罪犯一定在某些明显或细微处与他有着区别,这就必须要唤起小冯果深层处的记忆。目前小冯果处于记忆停止状态,这是由于在一瞬间受到了强烈的外部刺激而导致记忆停摆,犹如一道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旷野上的一棵树,目击者因为惊恐和印象强烈而把那棵树在刹那间照亮的轮廓印在了脑子里,并且占据了整个脑海且久久不散,其余的皆模糊了,这在侦查学上叫做记忆锁闭现象。此案要破,肖海亮只有让自己坚持很多次地坦然面对小冯果,让她看着他,让这孩子慢慢地去了恐怖和惊吓,慢慢地安静下来,慢慢地褪去那道闪电的白光让其余隐在黑暗中的记忆浮现,慢慢地再想起一些什么来,从中捕获罪犯更准确的外貌特征以及实施作案中的一些行为细节,获得破案线索。肖海亮在小冯果面前蹲下来,准备开始他的首次近距离的坦然面对,这时候罗刚的手伸过来搭在他的肩上并且还拍了拍他,罗刚此举并无其它意思,只是一个上级在面对破案的关键时刻示意下级要镇定的表示,但肖海亮却被这手的触碰弄得厌恶地一颤,他讨厌罗刚,他本能地扭过身子去想要摆脱罗刚手的搭扶,在他扭转身体一抬头的瞬间,接着便看见了刘丽英正对他寒冷地笑着,那种笑带有一种洞察性和极大的嘲讽性,肖海亮顿时本能地心慌起来,那种作贼心虚的感觉,那种和罗刚正在共同遮掩一桩罪行的忐忑不安,又一次无法抑制地在身体内汹涌奔流,肖海亮脸红了,然后,他做了一件他极为后悔的事:他本能地低下头,将他已经准备面对小冯果的眼睛心虚地躲避开去。当他再一次强迫自己抬起脸去看小冯果的时候,已经晚了,刘丽英已经将她的笑发出了声音,她大声地冷笑起来,而且小冯果也被妈妈?人的笑再一次吓得哭了起来,刚刚有点安静下来的状态又荡然无存。

  刘丽英冷笑着说:“还看什么看,就是他干的!”

  罗刚说:“你凭什么肯定就是小肖干的?这不是还没开始让孩子观察呢吗!”

  刘丽英说:“还观察个屁!你看他那样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肖海亮牙疼似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那一瞬间他真想杀了罗刚!

  罗刚和刘丽英争吵起来。罗刚坚持要让刘丽英配合公安工作,让她哄好孩子别这么哭闹,让孩子安静下来,仔仔细细地去辨认肖海亮。罗刚很激动,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反复地说这事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关键,直接牵扯到能否抓出真凶和证明公安人员清白的问题,刘丽英必须配合公安工作,她老是这么冷笑和让孩子哭闹,就是妨碍公安人员执行公务,严格地说就是违法,罗刚甚至把手枪都掏了出来,重重地拍在刘丽英家的茶几上,说:“你再这样闹我可以按照治安管理条例拘留你,把你抓起来!”罗刚的强硬换来了刘丽英更悲愤凄厉的冷笑和小冯果更惊恐的哭。肖海亮惊愕地望着罗刚反常的冲动,一瞬间他豁然明白了:罗刚根本不想破案!罗刚对刘丽英说的话在法律上毫无错误,无可指责,但效果却恶毒无比,罗刚是经过事先精心设计而这么做的,他就是要合法地加深刺激刘丽英和小冯果,让当事人的情绪和神经更加紧张惊恐和更加处于偏激状态,无法冷静下来去细细回想案发过程的更多细节,让这个案子永远破不了,成为悬案,肖海亮也就因此永远被悬挂着,既无法定罪也无法宣布无罪,只有永远依靠罗刚的证言保护而苟活,于是只有对那桩秘密永远缄默。罗刚正在成功地做到这一点,肖海亮绝望地看着小冯果愈发惊恐地大哭不止,蜷缩在妈妈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像只吓坏了的小猫似地瑟瑟发抖,他知道他完了,彻底没戏了,罗刚正在一点点地扼杀他的最后希望。

  肖海亮自此明白他的侦察方案有个很大的疏漏,那就是他忽略了心理的因素。他的心理状态使他无法实施他的侦察计划!而罗刚正是高瞻远瞩地抓牢了这一点而吃定了他。肖海亮哭了起来,但肖海亮并不知道他此时在哭,他此时脑子是木的,或者说他只有对此时的处境清醒而其它的感觉都木然了,他从脚到头都窜起一股绝望的冰凉于是眼泪就失控地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就像小便失禁一样。肖海亮泪眼迷朦地瞪着罗刚,一瞬间他奇怪地觉得罗刚的样子怎么变得模糊了,像一幅画被泼上了水迹朦胧起来了。这时,罗刚问他:“肖海亮你哭什么呀?”肖海亮奇怪地说:“我哭了吗?”于是他走到刘丽英家的镜子前去看,发现他确实在哭,眼泪像两根挂面贴在脸上,不断线地流着。他用手去擦,手底下因为觉得自己居然窝囊地掉泪而格外使了一点劲,这重重的擦拭使他清醒了。

  肖海亮走出刘丽英家的时候,思维像冰箱一样的寒彻清醒,同时油然而生出一些悲壮来:他决定要去告发罗刚!这自然极有可能会激怒罗刚导致他改变证言从而使肖海亮将被逮捕入狱,但肖海亮觉得必须要摘去这块心病,他必须要让自己能坦然地看着刘丽英和小冯果,这是侦破此案挽救他自己的惟一希望,他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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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21:53


  刘娅为肖海亮的这一决定嚎啕大哭。

  刘娅是在自己的家里痛哭失声的,此时正是下午五点五十左右,快到刘义山下班回家的时间了,而肖海亮正坐在刘家客厅的沙发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刘娅哭。刘娅哭着说:“肖海亮,咱俩已经睡过觉了,你知道吗?”肖海亮说:“知道。”肖海亮想说这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当时我脱下你的衣服的时候我的手指头一跳一跳地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时我才知道人在特别激动的时候肌肉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但肖海亮觉得这么说刘娅可能会认为他轻浮,便没有说。刘娅说:“可能你无所谓,现在男人对这种事都无所谓。”肖海亮着急地说:“我操——”肖海亮想说我怎么能无所谓呢,当时我进入你的时候,我看到你紧紧地闭着眼,两只手也紧张地攥着拳头,像接受开刀一样,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有一种从此就把什么好好的东西撕碎了,觉得愧疚,觉得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补偿它的感觉,但肖海亮觉得要这么说刘娅会认为他下流,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有着急地说:“我操,刘娅,你要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刘娅更加委屈地哭起来,说:“肖海亮,当时我胃病都犯了,你知道吗?”肖海亮说:“知道,知道!”其实肖海亮一点都不知道,肖海亮想,做那种事怎么能犯胃病呢?倒有可能犯心脏病。但肖海亮不敢问,他怕刘娅会误认为他在这方面经验很丰富。肖海亮看到墙上的钟已经六点零二分了,愈发着急地说:“刘娅你别哭了,六点都过了,你爸爸要回来了,刘书记要回来了!”刘娅说:“我就要哭!我都要成寡妇了,我为什么不哭?”刘娅继续连绵不断地哭着。这时候刘娅其实已经不太难受了,她的哭这时候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种状态,她需要保持住这种状态,这里面已经暗含了很大的表演成分,当然她是准备表演给即将回家的刘义山看的。刘娅想让刘义山来制止肖海亮,市委书记的话当然会极有分量,她知道父亲尤其见不得她的眼泪,所以刘娅平时很少哭,她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才在父亲面前哭。

  刘义山是在六点十分推开家门进来的,他一眼就看见了女儿在沙发上泣不成声,接着就看见了肖海亮一脸惶然地坐在女儿对面。刘义山本能地怔了一下,然后便浮起微笑说:“怎么了,年轻人吵架了?”刘义山的微笑立刻让刘娅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这就是生气了,她的眼泪果然起了作用。父亲越是微笑和作态淡然就说明他越是生气和计较。刘义山在市里是下属干部们都畏怕的铁腕,甚至几位副书记和副市长见到刘义山也会忐忑紧张。刘义山有一次在家里不无得意地对刘娅说:当一个领导,得让人能怕你,要不这个领导是当不好的。可怎么才能让人怕你呢?这就太难了,现在的人谁怕谁呀,现在的人,从中央到地方多大的领导都敢骂。所以这就要琢磨人的心理了。人在什么时候是最害怕的呢?人在对一件事琢磨不透的时候是最害怕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把利剑横刺过来,所谓提心吊胆,其实任何事情只要摊开了都不可怕,连死人都不可怕,只有提心吊胆等待着揭锅的时候是最可怕的。所以说做领导,尤其在关键的时候你的表情和你的内心要截然相反,你要深藏不露,人家越不能很轻易很明白地看清你他就越怕你,这就叫领导艺术。刘娅当时笑道:“您这是什么艺术啊,您把什么都跟我说了您还是什么深藏不露啊,您这也就是一小伎俩。”刘义山亲昵地摸着刘娅的耳垂,他从小就喜欢摸女儿的耳垂,像摸一只小兔子一样,说:“傻丫头,那时因为我根本没想让你要怕我,我才跟你说的。”所以只有刘娅才能解读刘义山的表情。刘娅见父亲生气和着急了,便“哇”地一下哭出大声来,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原委和肖海亮的决定都说了。

  刘义山又怔了一下,这次他愣怔的时间长了许多,他真是没有想到,然后刘义山更加松快地微笑了起来,说:“是这样啊。那这样吧,海亮跟我到书房去,你再跟我详细说说。”他说着,就径直走进书房去,步履非常地大和快捷。刘娅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这就是十分计较和在乎了,肖海亮将面临一场暴风骤雨。

  肖海亮则浑然不觉地笑了,刘义山的微笑真给了他一种如释重负感,他跟着刘义山走进书房坐在沙发上的时候,他还轻松地把一条腿翘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同时喘了一口气,刚才他在刘娅面前一直不敢这么坐,他怕刘娅正在伤心痛楚,而他却坐的这样随意松弛,刘娅会认为他满不在乎她的哭,他在刘娅面前正襟危坐了一个多小时都快累死了。肖海亮松懈地把自己放在沙发里,而后抬起头来看着刘义山,准备给刘义山以更详细的陈述,但这一瞥之下,肖海亮立刻又浑身绷紧坐的笔直,他看到刘义山在一瞬间就把脸上的微笑掐的干干净净,脸色像冰一样的寒冷。

  刘义山寒冷着脸说:“肖海亮,你说谎了。”

  肖海亮愣了,说:“没有啊。”

  刘义山寒冷且严厉地说:“我看你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没那么高尚。你和罗刚有矛盾,你想陷害他,你知道你身在这种处境下去陷害他,是最能让纪检委相信罗刚是有问题的,你想跟他同归于尽,对吗?罗刚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肖海亮气了,说:“不对!他根本没有得罪我!” 刘义山继续道:“那么就是罗刚和其他人有矛盾,他,或者他们,指使你在这个时候去陷害罗刚,他们答应你进去以后再把你捞出来。我知道现在社会上流行把贿赂你们公安想办法释放人犯叫做往出捞人,我还知道你们捞人的手段五花八门,对吗?他们是不是还给了你钱了?或者是答应要给你钱?”

  肖海亮更加气了,说:“不对!根本没这么回事!”

  刘义山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那就是纯属你个人的问题。你想跟刘娅吹,这是因为你又有其它女人了或者你对刘娅厌倦了,但你碍着各种关系,包括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关系,你又不敢明说,所以你就想出这个办法来,你完全可以对刘娅说,我告了罗刚,我现在要进监狱了,我不想连累你,咱们吹吧,这理由很高尚啊,对吗?肖海亮,你要跟刘娅吹你就吹呗,男女之道,合合散散,甚至移情别恋,也很正常,你何必要来这一套呢?”

  肖海亮气得脸都憋红了,且无限委屈,而且他其它的感觉又都开始麻木了,只集中在刘义山对他不断攻击的这一点上,眼泪又要开始毫无知觉地淌下来,肖海亮汪着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的眼泪说:“刘伯伯,您就是这么看我啊?!”

  刘义山清楚地看到肖海亮快要哭了,但他坚不为之所动,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各种可能具有的人为目的都要审视清晰,而且要从人最邪恶最危险最自私的方面去想,一切凡是人可能具有的歹毒用心阴谋诡计都要想到,然后往最好的方面再一点一点的摘除,刘义山的准则是:要从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到最后坚信其中的一部分人,这是他的为官之道。刘义山做官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官场尤其是个复杂险峻之地,各色人等混迹其中,一人择用不当,往往就要断送一切。刘义山盯着肖海亮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又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而且这次他是一下从坐椅上站了起来,以腾身站起来加重他说话的语气,他说:“那么就是罗刚有问题,你也有问题,你就是强奸了那个小女孩,你是抗不住了,你是以攻为守想保你自己,你告了罗刚,人家会说肖海亮要是真有问题他会这样光明磊落地去告罗刚吗,你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肖海亮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地吼叫起来:“刘书记!你……”他脱口想说“你他妈的”,突然想到这是市委书记兼老岳父,粗野不得的,便又硬硬地收了口,道:“你说的不对!!”说完之后,他仍然觉得满腹怒愤无处发泄,便伸手把刘义山书桌上的一块寿山石镇纸狠狠拂到了地上,桌上还放着刘义山喝水的茶杯,那是瓷的,肖海亮听刘娅说过这种瓷叫做薄胎青瓷,是景德镇产的,很名贵,这薄胎青瓷杯是1959年建国十周年时,景德镇奉中共中央办公厅的指示,烧制了一百只,奖给来京参加中央“一五”普法总结表彰大会的全国一百名先进工作者的,刘义山作为其中的一员也奖到了一只,当时他是一个基层县的城关派出所的指导员,刘义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至今,肖海亮没敢摔这杯。

  刘义山当然看到肖海亮已经彻底急了,他已经把肖海亮的自尊摧残到了极点,但他依旧冷笑地说:“你心里没鬼你急什么?你是警察,本身就是搞司法的,你当然知道现在只有罗刚是你惟一的保护,只要罗刚不倒,只要他的证词戳在那里,检察院和法院就永远也抓不了你也判不了你,你永远就处在法律的一个死角下面,你为什么还要去告他?你真的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吗?你认为我能相信你吗?”

  肖海亮的眼泪开始他自己又没有意识到地流淌下来了,他激动万分,激动中他想也没想就把刘义山的茶杯抓起来在桌面上“叭叭”地礅着,像拍惊堂木似地说:“你爱信不信!我是有个人目的,但是完全可以告人!我是不愿意这一辈子都像这么作了贼似地活着!我现在在谈对象,以后我会结婚,再以后我还会有儿子,我就是不为我自己,我就是为了我的老婆和儿子,我死也得去挣个清白!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爱鸡巴信不信!”他一扬手就把那杯子扔了出去,杯子撞到墙上又弹回地下,碎了。肖海亮后来说他当时根本没感觉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他就是那么随意地一扬手,然后听到“啪”地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刘义山“啊”地一声心疼地叫起来,目光尖利地刺向肖海亮。

  肖海亮一怔,才意识到他把刘义山的杯子摔了,同时他好像还对刘义山骂了粗话,肖海亮心里一凉,想到:完了,他不要想做刘义山的女婿了,还什么以后要结婚和生儿子!但肖海亮随即想到:完了就完了!我就摔了!谁让你要污蔑我的!于是肖海亮把脖子一梗,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刘义山和横了心的肖海亮走出书房的时候,刘娅急切地迎了上来。她已经着急得不行了,期间她喝了一大暖瓶的水,还生平第一次抽了刘义山的一棵烟,她甚至把那棵烟从头到尾都抽完了。刘娅带着嘴里的烟气急切地说:“爸,谈了吗?”

  刘义山说:“谈了。”

  刘娅说:“他还要去告罗刚吗?你同意他去告吗?!”

  刘义山在说出后面的话来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他望着女儿,那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的感觉又来了,他知道肖海亮这一步踏出去便是疾风暴雨,凶祸难测,女儿又会哭的,也许会一辈子为此流眼泪。刘义山硬着心肠对女儿说:“他必须去告,他即使是最后被枪毙也必须去告!这一点没什么可选择的。”然后他作为父亲也作为市委书记对女儿说了第二句话,这也是一句许诺给肖海亮让他去义无反顾的话,他说:

  “娅娅,无论肖海亮以后会怎么样,你都要嫁给他!”

  肖海亮傻了,他没想到刘义山会这样说。

  刘义山后来对刘娅说:他开始坚信肖海亮并不是因为他看到肖海亮在流眼泪,他做市委书记十几年,看到过太多的干部在他面前流眼泪,许多的人把眼泪流得极为逼真,痛哭流涕信誓旦旦,他早就不轻信这些挂在脸上的东西了,他相信肖海亮是他看见了肖海亮的手,肖海亮在最后说了那番话后,右手一直在神经质地摸着他上衣的第三颗纽扣,且不住地颤抖着,手是很难伪装的,手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情不自禁地颤抖,一种是脑血栓后遗症,还有一种便是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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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21:53


  之后的情况比刘义山和肖海亮事先预想的还要凶险一些。


  罗刚在被市检察院拘捕收审后果然进行了全面的改供。他说他曾经提供的案发当晚他始终和肖海亮在一起的证据纯属伪证,当晚十点他确实跟肖海亮去了“澎湖湾”夜总会,这一点有三个夜总会KTV包房的服务小姐当时都看见了他不能说肖海亮没去过,但是,肖海亮只呆了不到十分钟就先走了,说是有事,然后一直到案发再也没见过他,从当晚十点二十分到案发的十一点五十五分这段时间,实际上是谁也不知道肖海亮到哪去了,也就是说,肖海亮并非没有作案时间和并非没有可能出现在案发现场,过去的日子里他信誓旦旦对社会大众说的那些话全是谎言,他目前只有接受法律因为他作伪证干扰司法办案而对他的制裁。随后被拘捕的“澎湖湾”夜总会老板李毅也咬牙切齿地证明了罗刚的话,他说以他十一岁的儿子李一凡的性命发誓,肖海亮当时确实是十点左右来打了一晃就走了,前后也就七八分钟,罗刚则是后来都十一点半了才一个人离开夜总会的,而肖海亮这匆匆地一晃,恰好就看见了他在给罗刚钱,也是活该他和罗刚要倒霉,他如果有一句假话,就让他的儿子李一凡出门让汽车撞死,或者掉河里淹死,再或者就得白血病,不治而死!李毅的话让检察院的办案人员不禁毛骨悚然,顿时暗暗都有些倾向于采信李毅的证言了,因为一个再歹毒的人,都不会这么拿自己的亲生儿子赌咒发誓的。再随后罗刚交代的他作伪证的动机又更增强了办案人员的这种倾向性。罗刚首先说他是一个小人,他这样做是为了巴结刘书记,他想升官。罗刚掷地有声地反问检察院的干部们:“你们谁能肯定的说,全市的干部里,包括你们检察院的大小干部,暗地里想巴结市委书记,想让书记把他提拔一下的人,就只有我罗刚一个?”检察院的干部们对此全都缄默不语,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全市的干部,明里暗里想要巴结市委书记的,说句不好听的,比案犯都多。但这一点并没有让检察院的人完全就采信罗刚的话,市检察长老韩为了慎重亲自审问罗刚,说:“罗刚,你是一个司法人员,你还是个局长,你当然知道作伪证是要判刑坐牢的,要那样,你鸡巴操的连公职都没了你还升的什么鸡巴官!?即使你真是为了巴结刘书记,你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吗?”罗刚先是不语,很痛楚的样子,然后长叹一声,说:“我已经栽了,我现在也无所谓再要脸不要脸了,我说实话吧,我比一般的小人都更想当官,我必须当官,我必须要当很大的官!”老韩说:“为什么?”罗刚脸红脖子粗地吼起来:“我操你妈的老韩我都跟你实说吧,我是个废人,我十几年的阳萎了,我老婆因为我不行就跟别人通奸,我老婆跟人通奸被我堵在床上好几次,被我堵住我还不太恨,我恨的是他根本不怕我,他穿上裤子还问我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敲门?我不说他的名字,他也与本案无关,他之所以不怕我是因为他官比我大得多!所以我一定要升官!肖海亮的事情是给了我一个贴近刘书记的机会,所以我赌了,我操你妈的老韩,我赌了!你明白吗?!我,我,我他妈也是个男人呐……”罗刚说着哭了起来,他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全身都因为在极力压制着哭声而颤抖着。罗刚这样地哭使全体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心里都有些酸酸颤颤的,都鸦雀无声地看着罗刚,一个男人不到伤心之至是不会把这种事给别人说的。市检察长老韩自己并没有阳萎,他倒是比较阳壮,但他的妹夫却是严重的阳萎不举,他的妹妹也是长期跟别人有染,他的妹夫几次冲动地跟老韩说他要拿斧子把那个男人给劈了,老韩自然是很具有法制理念地坚决制止了他,所以老韩很能理解那种心情。于是老韩在他的工作笔记本上就顺手写下了一句话:看来基本可以采信罗的证言。在随后的日子里,罗刚的爱人头一次来探监,看看左右无人,眼泪便先流了下来,她流着泪咬牙切齿地问罗刚:“你什么时候阳萎过?我又什么时候跟人通奸被你抓住了?现在弄得人人都说我是个大破鞋,咱们孩子也问我:妈,你是不是把我爸的裤衩和别的叔叔的裤衩放在一起洗的?因为别人都传说我经常把你的裤衩和别的男人的裤衩放在一起洗,经常就给闹混了。我都不想活了!”罗刚冷漠地看着监狱墙上的一只蜘蛛,那蜘蛛正在墙上爬出一条曲线来,说:“我是对不起你。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跟他在玩命了。玩命就得把全家老小都搭上。命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名声。”罗刚一直看着蜘蛛直到那小小畜牲爬出墙外去,再没有跟老婆说什么话。

  罗刚在被拘捕的第二天就提供了一个肖海亮有可能犯罪的细节,在这个细节的陈述里罗刚没有说一句假话,因为他知道办案组会去认真核实这个细节的真伪的,罗刚的机敏聪慧,睿智过人,就在于他十分清楚在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尤其是应该怎么样去说话,罗刚的陈述果然使检察院办案组的人全都怦然心动了。罗刚说:案发当晚,约十点钟的时候,他打传呼让肖海亮到分局来,准备一起去“澎湖湾”夜总会巡检,肖海亮当时正跟他的女朋友刘娅在一起,他匆匆赶来的时候,脸色潮红,精神不畅,他马上判断肖海亮是性行为受阻。这是根据他多年来处理过的无数强奸案例,其中一些当场抓获或随后即刻抓获的强奸未遂者,这些案犯当时共同的特征是面色异常,脸色淤红,眼内晶体因血红素增加而模糊,从生理学来说,这是因为人的情绪当时激烈冲动之后,肾上腺素使毛孔大量充血,它不会马上消退,它有一个短暂的滞留期,这都会在面部、胸前、腋窝下和身体其它部位的皮肤上反应出来。他当时半开玩笑地问肖海亮是不是想和刘娅发生性关系而刘娅没让他干?肖海亮默认了。也就是说,肖海亮当时正处于性亢奋性压抑和需要性宣泄的时刻。

  这是一个关键的细节,它的关键就在于它使一条犯罪的逻辑链拨云见日地形成了,它极具逻辑性地解释了一个看上去斯文老实的警察为什么有可能会去强奸一个小女孩,因为这个警察当时正处于异常状态。检察院办案组的人全都像逮着了兔子一样地眼睛闪闪发亮,剩下的问题就是要传唤当事人去证实这个细节是否确凿。肖海亮自不必说,他是犯罪嫌疑人,他必须随传随到,难度在于刘娅,刘娅当然不是罪犯,可她是重要的当事人之一不得不去询问她,两性关系的事情总不能只问一性就敲定落实吧?可这个不得不问的当事人恰恰是本市市委书记的女儿,而且问的又是这么一个作为女人羞于启齿的问题,以后怎么向刘书记汇报案情呢?难道能向刘书记说:您的未婚女婿当时想干您的女儿您的女儿没让他干?或者是您的女儿让他干了?刘书记至少会不会尴尬呢?让书记尴尬和别扭了书记又会在心里怎么想你这个人呢?于是检察院办案组的人又都缄默无声了,都看着检察长老韩,像按住了兔子等着他发话是放走还是下锅红烧。老韩让大家看毛了,瞪起眼说:“都看着我干什么?怎么都不说话?都怕什么呢?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员?!”办案组的共产党员们都依旧不说话,依旧等待着看着他们中间这个职务最高的共产党员,让他先说话。老韩最后骂道:“妈的关键时候就阳萎!那我去得罪刘书记吧,我来传询刘娅!”

  于是韩检察长亲自传询刘娅。在检察院老韩自己的办公室里,老韩让前来的刘娅坐在他的沙发上,端来水果与茶,又将一只梨子削了皮递到刘娅的手里,把问案的气氛消弭得一干二净,然后异常委婉但却是尖锐明确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让刘娅回答。老韩提出问题后,马上把脸扭过去望着窗外,不看刘娅,这是给刘娅一个思考回答的时间,另外也避免因目光直对刘娅而可能会使刘娅尴尬。老韩千方百计地把这场对市委书记女儿的审讯设计成一场熟友之间的交谈。老韩把坚定的原则性做到了无限的灵活性。老韩能当检察长是有他的道理的。

  但刘娅无比震撼。老韩的水果、茶以及亲切的微笑,都没能阻挡刘娅血一下涌到了脑子里,一张脸憋得像五星红旗,同时眼泪也屈辱地在眼窝里打转。

  刘娅声音发颤地说:“韩叔,这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吗?”

  老韩像根本无所谓回答与不回答地清淡地笑着,说:“你必须回答。”

  刘娅愤怒地说:“我为什么必须回答?!我要不想回答呢?!”

  老韩依旧笑眯眯地说:“这关系到肖海亮是不是有可能犯罪。这是法律在问你。”

  刘娅一下啃到了老韩笑里的硬骨头,同时也明白了此事对于肖海亮的至关重要,于是刘娅不愤怒了,眼泪也顿时干爽,她开始认真地思考。

  老韩又微笑着将脸扭过去望着窗外,以避免刘娅尴尬地让她无限思考。

  刘娅只思考了几十秒钟便说:“那,韩叔叔,我就说吧。”

  老韩把脸扭过来,笑得越发灿烂:“好,那你说。”

  刘娅说:“那天,我们做了。”

  老韩意想不到,愣了:“你说什么?”

  刘娅明确地说:“就是说,我和肖海亮,我们那天发生性关系了。”她想了想,又补充地说:“那天我们发生了两次性关系,我们都挺累的。”

  老韩一直伪装的笑容在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严厉地说:“刘娅,你最好还是跟我说实话。”

  刘娅说:“我说的就是实话。”

  老韩越发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声音寒冷地像冰锥:“你认为你说的我能相信吗?”

  刘娅脸又涨得紫红,这回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急切,她急切地要让老韩相信她的所言不虚,一切作为女儿家的羞涩和难以启齿全都顾不得了,她说:“我们就是做了,两次!第一次,我很疼,我都叫起来了,肖海亮吓得问我怎么了,我还说你就像给我开刀一样。第一次完了之后,我们歇了一会儿,然后又做了第二次,这次要好一些……我一个姑娘,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您还不相信吗?!”

  刘娅的眼泪汹涌地淌了下来,这次是因为羞辱。她觉得无比羞辱,因此眼泪就流淌得十分真实,任何人看了都会认为这是真情所至,这一点对扭转整个审讯的态势起了关键作用。

  老韩怔怔地望着刘娅哭,他有些相信这些眼泪了。

  接下来便是传讯肖海亮。

  传讯肖海亮老韩依然是主审。老韩这次远没那些微笑和客气,在检察院五片暖气有三片不热的审讯室里(因为经费缺乏煤价上涨暖气只能烧得半热),老韩在寒气中裹着大衣,对忐忑不安走进来的肖海亮铁青着脸说:“坐。”

  肖海亮便坐下。

  老韩直接就提出了问题,然后说:“说。”

  肖海亮说:“那天我和刘娅,我们没有发生性关系。”

  老韩又愣了,脱口说:“操……”

  肖海亮老实地说:“是没有。”而后他脸红了,这是因为他想起了往事,他脸红地说:“那天,我倒是想来着,我……我把刘娅的衣服扣子都硬解开了,可刘娅坚决不让,她害羞,后来她都急了,她打了我一巴掌,才把我打冷静了。我们那天确实没有做。”

  老韩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沉默着。肖海亮一说,他马上就明白肖海亮说的是实话而刘娅说谎了,因为肖海亮作为一个刑侦警察,他太知道什么样的口供对他目前是最有利的,如果是确实那天案发之前已经和刘娅发生了性关系,已经泄了劲了,他能不照实说吗?老韩想他险乎就上了刘娅那些眼泪的当,那小丫头居然还说是做了两次!老韩的沉默是他知道如果采信肖海亮的口供作为此事的定论,那刘娅就涉嫌作伪证了,这自然会涉及到刘书记,但老韩此时满脑子并没有刘书记而全是刘娅那片汹涌的眼泪。老韩被那片眼泪感动了,他此时才真正被感动了。一个未婚姑娘,一个全市都注目的大家闺秀,能流着眼泪给自己栽赃出那么一大篇谎话来,那是怎样的一个痴情女子啊!老韩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依旧板着脸,道:“肖海亮,这件事,光你说了不算,我们也是要问刘娅的。而且我们已经问过刘娅了。”

  肖海亮说:“就是问刘娅,她也会这么说的。”

  老韩忍不住含蓄地暗示他:“刘娅可不是像你这么说的。”

  肖海亮一愣,说:“难道她说,我们俩那天晚上做了?”

  老韩不说话,闭上了眼,这是再明确不过的暗示:默认。

  肖海亮一切都明白了。肖海亮一切都明白后半边身子滚烫而半边身子冰凉,这是他很激动之后就会出现的现象,肖海亮十六岁时得过一次很严重的脊椎炎,病愈后就有了这种少见的阴阳倒错症状,中医的说法叫做“阴阳卦”,西医的医学文献上把这叫做“尼基卡因症”。肖海亮明白刘娅是在以这种方式想救他,这让他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身子同时滚烫与寒冷起来。肖海亮也有好一阵子不说话,他在思考要不要按照刘娅的话以及老韩的暗示去改变他的口供,最后肖海亮还是决定不!他决定还是说实话。肖海亮决定去告发罗刚,就是要把内心的阴暗剔除得干干净净,好让自己能够坦坦荡荡地去面对小冯果和刘丽英,他不能再说一句假话,他不能让自己有一点点的心虚,他要心平如镜地让那个受惊吓的孩子来细细地端详他辨认他,这是惟一能够救他的。

  于是肖海亮再次说:“那天,我确实想做,但确实没做。”

  老韩像刺刀似地瞪着肖海亮说:“你可要想好了!”

  一瞬间肖海亮还是犹豫了,含混地说:“我,就是,没有嘛……”

  老韩厉声地说:“你到底做了没做?”

  肖海亮这回坚决地说:“没做!”

  老韩在心里狠狠骂了肖海亮一句娘:我操你个大爷的!但他脸上却露出微笑来,像成功地拿下了一个犯罪分子胜利地完成了审讯任务,对一旁记录的书记员道:“记录在案!”

  书记员于是在案卷上记录道:承认在案发之前有性需要受阻事实,处于亢奋状态。

  肖海亮于傍晚时分从检察院大门里出来的时候,刘娅在黄昏的暮色中等他,她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了。刘娅急切切地朝肖海亮迎过去,接着又一眼看见了跟着肖海亮走了出来的检察长老韩和办案组的其它人员,她又把急切要问的话吞咽了回去,换了比较中性一些的词,说:“你……还好吧?”

  肖海亮有些歉疚地望着刘娅说:“我说了我们那天没做。”

  刘娅第一个本能地反应是扭头去看检察长老韩,那是一种谎言被戳穿、紧张尴尬、想看看执法者有什么表示的反应。老韩铁青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睛遮掩什么地眯缝起望着刘娅,有一种无言的力量。刘娅第二个反应才是针对肖海亮的,羞辱、伤心、气恨,其恨绵绵,似怨似哀,然后刘娅哭了,混杂着各种感情滋味的泪水从脸上流淌下来。

  刘娅流着泪狠狠打了肖海亮一个耳光。

  刘娅打完肖海亮后,恶狠狠地问老韩:"要抓我吗?"

  老韩倒被问愣了,局促间他甚至朝刘娅迷茫地笑了笑,意思是:你怎么会这样问?

  刘娅就一路哭着走了。

  刘娅的举动让检察院办案组的人越发都全体相信罗刚所言不虚,刘娅的这记耳光把罗刚的供词打成了铁证如山。印证罗刚证言的还有肖海亮的表情,挨了打之后的肖海亮是一脸更为歉意的样子,他歉意地望着刘娅哭着夺路而去,就像无奈之下出卖了朋友似地惴惴不安,这从相反也证实了刘娅确有值得出卖的地方。

  办案组于是抓紧起草向市政法委的汇报材料以及对肖海亮的批捕报告。负责起草的书记员写到一半的时候,想起来,问老韩:要不要把刘娅在调查过程中涉嫌作伪证的事也写进去?按照严格的办案惯例是应该写进去的。老韩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突然推开窗子把头探出去,对楼下一个正在停放自行车的检察院干部大声怒喝:“谁让你把自行车乱放在院子里的?有自行车棚你为什么不放?你再这样我马上让你给我滚蛋!你把我惹火了我就让你滚!我从哪还找不来几个干事的顶你的戳儿!”老韩顷刻之间莫名其妙的勃然大怒,让书记员的心房不由一阵紧缩,他机灵地想到首长也许是不愿意把刘娅写进去的,当然如果事后万一调查起来,首长什么也没有说,于是书记员的笔下一拐弯儿,就把刘娅消弭得无影无踪了。

  肖海亮却插翅难逃。一份立刻拘捕肖海亮的宁(检)字37号报告送到了政法委书记的办公桌上,同时抄报本市每位市委常委,自然也包括刘义山。

  已经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止对肖海亮的拘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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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21:57


  刘义山近日有些便秘。

  刘义山因为便秘在厕所里蹲得久了些,因此参加市委常委会的时间就晚了。当刘义山来到市委大楼会议室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常委会在他这个第一书记还没到场的情况下就提前开了,这是十几年来的头一次。市委副书记、市长赵建国主持开了常委会,今天的常委会原定有三项议程,第一项是讨论由市财政拨款3亿2千万扩建改造本市机场的报告,第二项是讨论通过本市商业局、文化局、农林局三位新局长的任命,第三项是附带审议市检察院关于拘捕肖海亮的37号报告,赵建国自己作主把第三项议程提到了第一项来首先进行,在刘义山踏进市委会议室的时候,这项议程已经结束,全体常委一致同意检察院立即对肖海亮实行拘捕。刘义山马上明白赵市长这是暗地里充满了好意,因为无论如何都是要同意和通过拘捕肖海亮的,难道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反对逮捕一个被受害人数次指控的强奸犯吗?赵市长这是为了避免他刘义山面临对此当场表态时的尴尬。刘义山在椅子上坐下后,从负责会议记录的秘书处秘书手里把会议记录本拿过来看,果然就看见了赵市长在讨论这项议程时充满好意的发言,赵说:强调一点,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说这个肖海亮是刘书记的什么女婿,没结婚算什么女婿呢?相信刘娅同志通过这件事之后也会重新选择自己的恋爱对象的。即使就是刘娅真的和一个坏人相处了一段时间,这也没什么,谁都可能上当受骗,坏人也不是天生脸上就刻着字的,这和刘书记就更没什么关系了,想当年,伟大领袖毛主席还和江青结婚了嘛,江青不比肖海亮坏?难道我们因此就要把天安门前的毛主席纪念堂给炸了彻底否定毛主席吗?所以说,肖海亮就是肖海亮,是他个人,其他人是其他人,本来相互之间就没有什么紧密的联系,以后就这一点联系也会很快断了,大家就不要再乱联系了!赵建国发言后是常委们依次地发言,都表示同意赵市长的意见,不要再把肖海亮和刘书记再联系到一起了……刘义山合上会议记录本的时候,一抬头,恰好迎上了赵建国的目光,赵建国正把友善的微笑隐藏在目光之后望着他,只有一点点笑意在眼角溢了出来,作为市长和市委副书记,他不能在常委开会讨论如此严肃问题的时候过于表露自己的私情。刘义山作为一个老官场对此自然是一点即通心领神会的。刘义山心领神会后暗暗很有一些感动,赵市长平时跟他是有矛盾的,很多地方的党委和政府之间历来都有矛盾,有些且矛盾很深,在关键时刻,跟他有矛盾的赵建国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很是难得!于是刘义山也向赵建国抛过去一个隐藏很深的笑意,而赵建国不动声色地接受了,在心里很高兴,他知道他为书记开脱了,书记在感谢他。

  赵建国轻松愉快地说:“刘书记来了,那我让贤吧,还是书记来主持常委会。刘书记,咱们下一个议程是讨论机场改造扩建的事,报告和财政预算就在你的桌上。你说吧。”

  常委们全都心照不宣地望着刘义山,且全都溢出一点或深或浅隐藏着的微笑来,仿佛是刚刚共同帮助刘书记度过一个难关,绕过一段险滩,解除了一个麻烦,全都有一些欣慰,并且都希望书记能看到他们的这点欣慰,于是都把微笑隐藏得恰好,既不至于过于显露张扬又让书记能一眼看到,一目了然。

  刘义山全部看到了,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刘义山不说话是他还在考虑他下一个要做的举动是不是有点做作?这个举动是他在家里就想好要在今天的常委会上做给大家看的,他一直在犹豫此举是不是有些矫情和做作?要不要做?刘义山经过最后一刻的考虑后还是决定做,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且时间也很紧迫,他只有通过此举来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刘义山于是从提包里拿出一袋奶糖来,糖是他在家门口的超市买的,是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其实现在有了更多更高级的糖果,但刘义山一概不知,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去市场买东西了,他的购物观念还停留在八十年代初期,因为这是那个年代大家公认的最好的糖果,刘义山提着“大白兔”站起来,笑着,走向赵建国等常委们,依次在每人面前放下三五粒,说:“咱们先来轻松一下吧,我顺便宣布一点我个人的私事,我的小女刘娅,就要和我的女婿肖海亮结婚了,提前请大家吃几块喜糖。各位都是我的同事,我嫁闺女这么大的事不给大家打个招呼也不好,我这就算是给大家打招呼也算招待大家了,到时候那些上门贺喜请客吃饭送礼的事就统统免了,咱们是新事新办。来,吃糖,吃糖!”

  赵建国等一干常委们看着奶糖全都像看见了炸弹似地傻了,全场鸦雀无声。

  刘义山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走回他的座位坐下,然后,在一瞬间,把脸上的微笑像擦桌子一样地擦得一干二净,面色变得峻冷,开始说下面的话,这些话也是他事先在家里经过反复斟酌和设计的,包括他先热后冷抑扬顿挫的面部表情,有时候,说话办事有没有效果很在于节奏顿挫的掌握,这有点像音乐,在水一样平缓流淌地行板中突然变奏和陡转,平地掀起风暴,那波澜就会震撼听者且久久不散,刘义山为官几十年深谙此道。刘义山带着他突然间就变得严肃冷峻的脸色说:“关于审议对河西公安分局民警肖海亮进行拘捕的事,我来晚了,没赶上大家的讨论,作为常委的一员,我就补充一个意见吧。我提议对肖海亮暂缓逮捕,再给他一个月,或者最少二十几天时间,让他和受害人生活一个阶段,让受害人,就是那个小姑娘,能仔细地再辨认辨认他,也许能给他一个洗清自己和找到新的破案线索的机会,我这个意见请检察院考虑。党委不能干涉司法办案,但党委对司法部门行使权力有监督和建议的职责,这也是有规定的,所以,作为党委的成员之一,我提请常委会对肖海亮的处理再重新复议一下,给检察院一个建议。党内还有规定,凡亲属涉嫌其中的事宜,作为当事人的领导干部在研究商量时应该回避,所以,我提出我的意见后我现在就回避,请你们讨论决定吧。”

  刘义山说完站起来就走,在赵建国等一干常委们还在瞠目结舌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步走出会议室去了。刘义山走出会议室却并没有离去,就在门口站着,等待。这也是刘义山事先经过精心斟酌设计的举动,也属于顿挫节奏中的一环,他这样做是预先就考虑到不给事后会写匿名信向上级党委告他的人(这太有可能了)留下一点口实,同时也暗给诸常委们增加一点重压:第一,我回避了,我并没有利用市委第一书记的权势强迫常委会作出决议,常委会是在我回避的情况下自行作出决定的,上级部门尽管可以来调查;第二,我回避了,但我并不走,我就在门口站着,这是由于我马上还要回来主持研究决定下面的议程,比如说,改造扩建机场的事,我下面还要继续工作,这也属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第三,我只要能合情合理合法地在门口站着,这就足够了。

  于是所有的常委们都从会议室敞开的门缝里看见了刘义山站在门口抽烟,在等着。

  刘书记就在门口站着!

  你可以想象一头狮子没有走过来却就在不远的树下站着。

  常委们都一时沉默着,左右为难。要推翻刚刚作出的决议,这是一件难事,况且肖海亮如果真是一个强奸幼女的罪犯,常委会这就是集体徇私,事后每个人都是要担责任的。但要当面(刘书记就近在门口这也就跟当面差不多了)驳书记的面子,抓他的女婿,这委实也更难开口,刘书记,按江湖的说法,那是瓢把子总舵主啊!

  赵建国在一片沉默中无奈地开口说话了,别人可以不说话,他不能不说话,刘义山不在场,他就是最高的首长。赵建国艰涩地说:“肖海亮的事情,常委会刚刚讨论过,但义山同志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义山同志是市委书记,按照组织原则,常委会应该充分尊重书记的意见,当然也不能是无条件的盲从,那这样吧,大后天我们还要开常委会,肖海亮的事,今天先不定,大家这两天再考虑一下,下次会议再定。看大家的意见?”

  常委们都如释重负地附和:好,好,下次再定,下次再定!

  赵建国宣布下一项议程,下一项议程就是:赶快把刘书记请回来继续主持常委会!

  刘义山几步就从门口走回来坐下了。常委们从刘义山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喜怒哀乐的表示,刘义山的脸色平静如水,这让大家心里越发地不踏实,不知道刘书记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越是揣摩不透的事越是惴惴不安,刘义山再次让部属们感到了他的深不可测和不怒自威,这也是他想好要刻意保持的,在这种时刻,他越发需要这种效果,他很明白他如果不这样就镇不住这个局面了,局面就会一溃而泻千里。刘义山平静如水地说:“下面,我们讨论机场改造扩建的事。”声音低平地像只是轻轻地把门推开,常委们却都像听到了有闷雷从远天滚滚而来,想到了下次开常委会……

  在距离下一次市委常委会召开的三天里,本市大哗!首先是无孔不入的媒体再次掀起了波澜,包括《会计报》在内的本市所有报纸都刊登了罗刚被捕以及他承认过去对肖海亮提供了假证言的消息,这让一部分市民哗然,而让另一部分市民不禁得意洋洋,这部分人是本来就不大相信罗刚和肖海亮的,这次更得意地说:看,让我说中了吧,果然是现在土匪在公安啊!无恶不作带撒谎欺骗。晚报的赵姓记者在新一轮的媒体大战中再次拔得头筹,他想方设法说通检察院方面在拘留所里见到了罗刚,而罗刚也正乐于见记者与媒体攀谈,于是赵姓记者便独家报道了罗刚的新证言,在他的消息稿里,他很具有描写性地报道了肖海亮于案发之前想和女朋友发生性关系而被女朋友强硬拒绝的情节,他用了差不多是文学的词汇来形容肖海亮在案发时处于的状态:“……他当时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这让本市读者看到了一只叫春的公猫。市民们的性兴趣也同时被调动了起来,从而更加关注此事,用报业人士的行话说:现在带点“色”儿的消息都好卖。一时间,赵姓记者笔下的这两句话成了本市大街小巷新流行的口头语,本市的小青年们一见面,便相互玩笑说:“嚯,哥们儿,我怎么看你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啊!”于是都哈哈大笑。肖海亮于是在市民们的笑声里一次次地被强调和突出着。晚报的抢占先机,让包括电视台在内的其它媒体都很着急,电视台《新闻现在时》栏目直接便扑向了肖海亮,想以直接切入报道这个最核心的焦点把观众和读者再拉回来。电视台的采访遭到了肖海亮和分局局长老尚的共同拒绝,现场记者只拍到了肖海亮和老尚对着镜头直摆手表示目前无可奉告的画面。电视台在当晚却照样把这个镜头播了出去,效果极好,用电视业人士的行话说:现在这种半截子新闻最好卖,因为它欲言又止,引逗着观众欲罢不能,越发想知道其究竟而纷纷趋之若鹜。电视台因为顾及到刘义山的背景关系(毕竟电视台是在市委的领导下),在新闻解说中使用了温和、客观、中性的词汇,让市委无法从中挑出毛病来,说:“……记者在现场看到当事人肖海亮目前还在河西公安分局工作。”与这句解说词相配合的画面是肖海亮依旧穿着警服站在公安局门口的镜头。这句词和这个镜头在市民观众那里便被集体翻译成了:肖海亮依旧在逍遥法外!市民们便集体地愤怒了,无数个热线电话于当晚便打进电视台来质问:这小子是什么人啊?他有什么背景?丫凭什么这么牛逼?!电视台公开的回答是:无可奉告。但在私下里,一条幕后新闻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这个城市:肖海亮是本市市委书记刘义山的未婚女婿。同时被传遍的还有市委常委会开会的情况。这个现象再次说明了目前社会各级虽然都订有保密制度但实际已无密可保,从中央到地方,再核心的会议机密,过不了两天,甚至在海外的报纸上都能公开地刊登出来。市民们便集体地义愤填膺了,老百姓现在都偏重甚至是偏激地相信做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做官的必定贪污受贿,做官的必定徇私舞弊,于是肖海亮的这一层背景关系便被市民们集体理解成了:腐败和黑暗。第二天,本市便出现了一位市民出租汽车司机在大白天开着汽车大灯公开闯红灯的事情,当这位司机被交通警察拦下的时候,他振振有词地说:“黑暗呀,暗无天日呀,老百姓大白天都看不清道呀!”当时围观者众。围观的市民们都感情偏激地支持这位司机,声言如果警察敢处理他,就要当场把丫打残了!警察害怕了,向这位公然交通违规的司机敬了一个礼,然后送他上路。此司机的行为又启发和鼓励了彼司机们,在一天时间内,全市共有十一辆出租汽车公然开着大灯直闯红灯,拥挤着围观的市民们一律像欢迎英雄一样对他们的举动报以掌声,而交通警在四面都是雷鸣般的掌声中皆不敢处罚肇事者,任其扬长而去。市民们的愤怒偏激情绪像沙尘暴一样席卷着这个城市,城市躁动不安。

  常委们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常委们不便直接去找刘义山,便集体去找了赵建国。在赵建国家的客厅里,灯火彻夜通明,常委们纷纷呈言现在形势的严峻,希望赵市长能在下次常委会上挑头说把肖海亮赶快抓起来,然后大家跟着附和,形成决议,让检察院执行。其中以主管财贸的常委万和主管乡镇企业的常委尹情绪最为激动,万常委和尹常委语气中流露出对刘义山的怨怒,但慑于刘义山的的威势依然不敢放肆地明说,只说:刘书记平时办事和处理问题都很英明,刘书记也是德高望重,我们都很敬重他。但英明的人也有糊涂和犯错误的时候。而我们不能跟着糊涂啊!都这个时候了,如果不尽快处理肖海亮,万一发生更大的骚乱出了什么事,追查下来,那我们每一个参加常委会的常委都是要受处分的!所以,下次常委会,我们不要怕刘书记虽然说回避就站在门口,在门口看着我们,我们可以把会议室的门关上嘛,门都关上了我们还怕什么呀!对肖海亮,要立刻逮捕,尽快结案,该判就判,该杀就杀,尽快给市民一个交代以平民乱,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肖海亮把大家都搞得这么被动!万和尹还有一句话没敢明说,那就是: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不能跟着刘义山把大家都搭进去啊!但常委们都是宦海历练许久的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彼此心照不宣。赵建国在常委们近一个晚上的分析和劝说下始终沉默,他心乱如麻,实在难以抉择。到天快亮的时候,一个旁枝的细节倒使他决断了:他十五岁的女儿也是一晚上没睡,始终不停地来给叔叔伯伯们续添茶水,替父亲招待来家的客人。这是个极懂事的孩子,赵建国的妻子刚刚因病过世,就留下他和这个女儿,孩子在母亲没了之后更加懂事了,给客人们添好茶水之后,便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一双眼睛静静地怯生生地看着叔叔伯伯们和父亲谈话,母亲没了之后,她眼神里便多了这些怯生生的安静,仿佛是生怕再失去什么。赵建国在天快亮时无意中和女儿的眼睛碰视了,一瞥之下他有一个短暂的停滞,那是他心里被狠狠剜了一下,这双眼睛让他最后下了决心:这个时候,他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他不能让这双眼睛里再添上更多的害怕!

  赵建国于是在晨曦照进窗户的时候站起来说道:“好吧,就这么办吧。”

  市委常委会在三天后如期举行。赵建国和常委们在早上八点整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刘义山已经提前坐在那里了。赵建国和常委们讶然地看见从来不戴帽子的刘义山今天戴了一顶帽子,那是一顶式样极陈旧的蓝布制服帽子,是几十年前机关干部们戴的,那时的干部们都穿毛式中山装和戴这种帽子,刘义山不知是从哪翻找出来的,戴在他头上,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滑稽。但赵建国和常委们谁都不敢笑,也不敢问刘义山,都怀着有些不敢正视刘义山的心虚低着头赶紧在四面坐下了。

  今天的常委会依然有三项讨论议程,肖海亮的事还是其中一项。刘义山戴着他的蓝布帽子问赵建国:“赵市长,先讨论哪一项啊?”

  赵建国硬着头皮说:“先,先讨论肖海亮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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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04-3-15 21:58
赵建国说完便向刘义山浮起一个歉意的微笑来,这是他事先计划好一定要在这时候笑的,其他常委们也都跟着赵建国向刘义山浮起这种歉意的笑来,准备歉意地礼送刘书记出会议室去进行回避,同时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女服务员已经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拉开了门,准备等刘书记走出去后就把门关上。但赵建国和常委们的笑很快便凝结在脸上变得僵硬了,因为他们看到刘义山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不动,似乎并没有要站起来走出去的意思。

  赵建国尴尬地说:“刘书记……”

  刘义山坐着说:“干什么?不是要讨论肖海亮的事吗,讨论吧。”

  赵建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义山仿佛是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是要让我出去是吧?”

  赵建国面红耳赤地说:“这,这,这是刘书记您自己提出来……”

  刘义山一笑,停止了他对赵建国的小小戏弄,然后,又一笑,对全场道:“我知道,同志们这两天已经在一起进行了讨论,据说还是彻夜长谈,常委会等于已经在底下开过一次了,当然,惟独没通知我参加喔……”

  赵建国心猛地一跳,愕然刘义山怎么能知道呢!赵建国脸越发涨得通红,赶紧说:“刘书记,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我们怎么能背着您在底下开什么会呢,您可以问大家!”

  常委们都尴尬紧张地纷纷说:刘书记,绝对没有!绝对绝对没有!

  刘义山并不戳破,官场的事,很多只能是点到为止,这就足够了,只有民间老百姓吵架才会当面把什么话都骂出来。刘义山话题一转,正色地说:“这两天,我也考虑了一下,今天的常委会,我决定不回避了,我也要参加讨论。”

  赵建国和常委们顿时都傻了,事先的一切预想和计划都在瞬间被刘义山粉碎了。

  那头狮子从不远的树下走过来就在对面坐下了!

  会场一片静默。常委们都心跳得厉害,且都不知所措,于是都看着赵建国,希望他能说话。赵建国心跳得更厉害,他知道他一开口今天就势必要和刘义山冲突起来,但他必须说话,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赵建国于是在一片静默中硬着头皮说道:“那么,刘书记,我就要问您一句了:您以什么身份来参加今天党的常委会,来讨论肖海亮,也就是您的女婿的事呢?”

  赵建国的话使常委们心里一片喝彩:这话问得太漂亮了!等于把刘义山一下逼到了死角,如果是对联,这便是绝对了,刘义山几乎是无话可说的,他只有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去回避这一条路了。但大家脸上都是一片愁苦,仿佛是很替刘义山难堪,心里都在惴惴不安。

  赵建国也是一脸愁苦地望着刘义山,这就是领导艺术。

  刘义山开始使用他头上的帽子。这个场面是他在家里就想到可能会出现的,他事先把一切角角落落的微末细节都想到了,包括这个场面,他想到的应对措施就是在头上戴上这顶帽子。这蓝布制服帽子,是刘义山二十多年前还在基层县委当组织部干事的时候戴过的,今天早上,当他把帽子从箱子里翻找出来戴在头上(他家里就惟一只有这一顶帽子了)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几乎要摘下来不戴了,因为这无论如何都太做作了,像演戏一样,而且手法极其陈旧,但最后他还是戴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刘义山开始把头上的帽子一把抓下来,狠狠摔在桌上,同时大喝一声:“我操他娘!”他必须要先摔这一下和先骂这一声,这是以壮威势,以正视听,然后刘义山说:“这好比就是我头上的官帽吧,我自己先把它拿下来放在桌上。我今天是以市委书记和父亲的双重身份来参加常委会的,作为市委书记,我要救一个很可能是被冤枉的基层公安干部,而作为父亲,我要救自己的孩子!谁还有意见没有?!”

  这就是把大家都逼到刺刀见红的地步了,彼此都再无退路。

  全场一片更长久的静默。

  赵建国在静默中苦笑地开口说:“刘书记,您让我们为难了。而且,我说句也许不该说的话,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已经是市委书记了,而且大家都知道,下一届,您很可能进省委常委,您何必在这个时候,为了……总之您何必呢?”

  刘义山说:“你是说我是自断前程?”

  赵建国又硬着头皮说:“您是老领导了,您自然比我们更明白孰轻孰重。”

  刘义山有一些动情,他小腿上的静脉突突突地自动弹跳起来,他难得动情的时候,小腿上的静脉都会这样控制不住地跳,医生说这是静脉曲张的前兆。刘义山跳动着他的脉搏说:“赵市长啊,还有各位,我说句儿女情长的话吧,人活一世,市委书记是可做可不做的,省委书记也是可做可不做的,但父亲都是必须要做的。我们这些人,无论是做书记,做市长,做常委,毕竟是短暂的,也都是过眼烟云的事,还是做父亲的时间长啊。所以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论如何我都要救自己的孩子!”

  赵建国有一些被感动,心里有一些什么东西被柔软地化开了。

  刘义山又追加了一句:“各位都是父亲,都有孩子,以后各位的孩子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会这样不顾一切帮大家的。当然,有个前提:那得是个好孩子!”

  赵建国被这一句彻底打动了,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女儿那双怯生生地藏着太多对人生心存惧怕的眼睛,那就是个好孩子!那也是个没娘的可怜的孩子。赵建国的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他赶紧闭上眼睛,把眼泪再硬硬地逼回去,作为市长,他当然不能在常委会上哭。

  赵建国擦干净了他的眼泪后说道:“那,我表个态吧,我同意对肖海亮暂缓逮捕。”

  刘义山马上响亮地说:“好,我也同意!”

  刘义山这样做是为了定板,这也是官场之道:但凡开会,只要一个人首先说话,其他人一般都会顺着这个人的话往下说的,会议也就定了调了。尤其是书记、市长一起说话,那其他人再有意见,一般都不敢再说什么,刘义山宦海历练多年,自然是深谙此道。果然常委们纷纷开口表示同意,其中常委万和常委尹冲着刘义山一个劲儿地点头,仿佛是早就同意,太应该同意似的。

  赵建国却又谨慎地补充了一条,他做官的秉性在一瞬间又顾虑重重地冲击了他做父亲的秉性,赵建国说:“不过,刘书记,暂缓一个月太长了吧?半个月吧,十五天,不能再长了!”

  常委们的忧心也跟着又流露了出来,纷纷说:是啊,刘书记,就十五天吧!

  刘义山在心里骂道:我操他娘的,才十五天!但他脸上却笑着,说:“好吧,十五天。”刘义山必须妥协,他已经拿到了最主要的一部分,他不能把什么都拿走而一点不给别人剩下,这也是官场之道,官场上做官有个准则,就是任何事都不能贪求完满,你必须要给别人留下余地,你必须让别人也要得到一点什么,你必须也要同时满足别人做官的自尊心和利益需求,你让别的官们一无所有,你把同僚们逼急了只给人家留下跟你拼斗的一条路,你自己最后也就一无所有了,刘义山自然也是深谙此道的。

  于是常委会正式通过决议:建议市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肖海亮暂缓十五日拘捕,让受害人对其再进行最后的仔细辨认。十五日后,如无变化,立即拘捕。

  于是肖海亮就有了十五天的时间来进行他生命的最后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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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21:58
十一

  肖海亮再次踏进刘丽英家时如雷轰顶地发现:小冯果疯了!她连油条都不能辨认,说那是她的小辫子,执意要往自己的头上绑,更别说是辨认人了。肖海亮当场呆若木鸡。


  小冯果是受到深度刺激后在今天早上终于精神崩溃而失常的。本市安定医院的一位杨姓医生对小冯果的遭遇早就深表同情,在早上接到刘丽英的紧急求医电话后立刻来家进行检查诊治,并当场决定以后就把刘家作为冯果的家庭病房,定期上门医治,免去她的住院治疗和收取一切费用,因为这是需要长期医治和调养的病。肖海亮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杨姓医生和哭哭啼啼的刘丽英一起在给小冯果头上绑油条,按照医生的意见,这是为了一切都先顺着患者,以免加深她的刺激从而加重病情。肖海亮在呆傻木愣了许久之后,清醒过来,着急地问医生:医生,这小孩的病能治好吗?杨姓医生看着肖海亮冷冷地说:“那也说不好。要是迫害她的那个人被绳之以法,最好是被政府枪毙了,她知道了以后心里一阵解恨,精神大快,说不定病就好了。”杨姓医生跟大多数市民一样对肖海亮心存怒恨,认定肖海亮是警察作恶且又有官宦背景迄今公然逍遥法外,所以话里充满了讽意。肖海亮情急之下听不出来,更加急切地问:“那她十五天之内能治好吗?能认人不?”杨姓医生说:“那要看这个人十五天之内会不会被枪毙了。”肖海亮这才听出来了,心里一阵凄凉,苦笑。这些日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盼他快点死,所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连生气都不会生气了,只有苦笑,心里凄冷地像踩在深秋初冬遍地僵死的落叶上,那种肃杀凋零,人生末路。

  但令肖海亮、刘丽英以及杨姓医生意外惊喜的是,小冯果也有瞬间清醒的时候,那就是当她看见了肖海亮。小冯果看见了肖海亮,立刻油条也认识了,豆浆也认识了,妈妈也认识了,同时开始大哭,那是一种正常人的哭,她哭着说:“妈妈,我害怕!”这一句话显示她的用语逻辑和表达逻辑都极正常,然后她指着肖海亮说了她害怕的理由:“就是这个叔叔把我日了!”这后面一句脏词是她过去从大人那里似懂非懂地听来的,在有精神控制的情况下,她知道这是一句不好的话,小孩子是不能说的,所以她不敢说,现在精神控制完全崩溃,她便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再然后小冯果哭着把脸转过去冲着墙害怕地不敢看肖海亮,她转过去之后却不哭了,她笑起来,墙上悬一面镜子,映出她发梢上绑两根油条的样子,她指着那镜子里的油条笑着说:“小辫子!”她又糊涂了。小冯果的记忆里只留下肖海亮这个最深刻的记忆点,其余的皆模糊了。这个最清醒的记忆点就是记住是肖海亮强奸了她。

  肖海亮惊喜之后是更深的绝望。

  刘丽英的状况也是快要疯了,女儿的精神错乱使她五内俱焚,她真是连杀肖海亮的心都有。刘丽英操起离她手边最近的一件铁器便朝肖海亮逼了过去,那是一把熨衣服的熨斗,她把那熨斗的铁尖对准肖海亮的眼睛,让肖海亮快滚出去,否则就要戳瞎了他。肖海亮自然不能走,即使是一个已经疯了的孩子,这也是能救他的惟一希望了。肖海亮央求刘丽英说:“刘大姐,您别让我走,您让孩子再辨认辨认我!”刘丽英愈加怒不可遏,说:“我的小孩都让你弄成这样子了你还要刺激她!”她舞动着熨斗便朝肖海亮戳了过去,肖海亮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熨斗的铁尖碰到了他的鼻子,鲜血顿时窜了出来,刘丽英仍不罢手,疯似地朝肖海亮连连戳去。

  这时候奇迹发生了:小冯果快意地笑起来,思维和用语逻辑都极清晰准确地说:“看,他流血了!”同时她笑个不止,那是一种解恨的笑。

  肖海亮职业的机敏使他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一点,大喝一声:“别动!”

  刘丽英被肖海亮的骤然大喝也吓住了,畏惧地说:“怎么,你还要打我呀?”

  肖海亮顾不得跟她辩解,激动地说:“你没听见你的小孩刚才说话了吗?她说:看,他流血了!而我确实在流血!你明白了吗?!”

  刘丽英依旧懵懂着,说:“那又怎么样呢?”

  肖海亮大叫道:“这说明:她有点清醒了!!”

  杨姓医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迅速操起桌上的一件东西让小冯果看:“这是什么?”

  小冯果说:“苹果。”那确实是一个苹果。

  肖海亮激动无比地说:“我操,你们看!!”

  刘丽英惊喜不止,但她依旧懵懂,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肖海亮从侦查心理学的逻辑角度思考地说:“是不是有可能是这样:她认定我是残害她的人,所以她在意识里很恨我,所以你一打我她就解恨,她越解恨她的意识和思维就越集中在一个正常人的快感享受上,所以连带着她对周围事物的感应也就越清醒。”

  杨姓医生想了一下,也认为不无一定的道理,说:“病人还是发病初期,程度还没那么深,一件让她兴奋的事也有可能唤醒她,尤其有可能在一个时间段里暂时唤醒她。”

  刘丽英开始异常兴奋,说:“那现在怎么办呢?”

  肖海亮不假思索地说:“刘大姐,你再打我,你再狠狠地打我!”他说着就在小冯果面前跪了下来,这一是因为他高而刘丽英矮,刘丽英打起他来不方便,同时也为了让小冯果更近距离更清楚地看着他挨打,让这孩子愈加兴奋,或许这兴奋能最终像水一样地冲破这孩子的智障阻塞,为他洗出一个清白来。

  刘丽英愣怔并且迟疑了,问医生:“这,行吗?”

  杨姓医生迅速想了一下,从医学和情感的双重角度给予了答复:“我看可以试试!”从医学角度,他自然希望患者能产生奇迹治愈,从情感角度,他也希望肖海亮挨打,肖海亮能挨打也同样给他一种解恨的快感享受。于是杨姓医生搬把椅子在肖海亮对面坐了下来,眼里炯炯放光,像等着看戏。他暗暗希望刘丽英能继续用那把铁熨斗打肖海亮,那样会沉重得多,一把下去,皮开肉绽,他希望肖海亮能皮开肉绽。

  刘丽英令医生兴奋地把熨斗又举起来了,她决定狠打肖海亮,不打白不打,说:“这可是你自己让我打你的。我要把你打伤了我可不负责任,你们公安局也不能找我。”肖海亮望着那寒光闪闪的铁器,有些迟疑了,但焦急很快便弥盖了迟疑,一横心说:“行!但你别往我头上打。”刘丽英同意不往头上打,说她知道那样会打死人的,打死了人,公安局不管法院也会管的,她虽然是个街道妇女但她并不傻。刘丽英把熨斗抡起来朝肖海亮的背上狠狠砸了下去,一瞬间,她害怕了,她自己都仿佛听见了那肉里的骨头和皮下组织碎裂绽开的声音。肖海亮却没有太多痛楚的感觉,他只感觉有东西飞快地朝他背上撞过来,把他撞了个向前趔趄,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小冯果脸上的表情,其余的感觉又全都麻木了。小冯果的表情果然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她快意开心地咯咯笑,眼睛清亮又明丽,这让肖海亮非常兴奋,他催促刘丽英再打,快打,狠狠地打!刘丽英也高度紧张和兴奋,于是她和肖海亮便共同没有了这是一具血肉之躯的感觉,只当作这是一堵墙,或是一面鼓,她抡起那铁器朝这堵墙和这面鼓上连连地砸下去。小冯果咯咯咯咯地笑声连成了绵绵不断的线,她笑个不停,而且嘴里不断地蹦出对此作出正确判断的单词来:“打!”“疼!”“疼死了!”她甚至还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妈妈打叔叔,拿熨斗!”她连熨斗都识别了,这表明她的思维越来越趋向清晰和正常。肖海亮连背上有被撞击的感觉都没有了,他血脉贲张,呼吸像哮喘一样地急促。

  肖海亮轻轻地说:“停,”他不敢说得太响亮,生怕声音太响又把这孩子吓糊涂了。

  刘丽英立刻紧张万分地停下。同时她也实在累了,她打得手都快脱臼了。

  肖海亮把自己的脸很近地朝小冯果面前凑过去,更轻柔地说:“冯果,小冯果啊,你再好好看看,那个坏人,是我吗?是叔叔吗?”

  小冯果开始端详肖海亮,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毫不躲避地看他,那神情就像在打量一个玩具。肖海亮心都快要不跳了。小冯果只端详了片刻便作出了判断,那神情就像很快知道了这是个什么玩具,她说:“就是这个叔叔把我……”她又说了那个脏字。然后,她又糊涂了,她扭过脸去看一直忘了关上的电视,指着电视里正在主播中央台《时空连线》节目的白岩松说:“看,蝌蚪!”

  肖海亮万分沮丧,他不甘心地让刘丽英再来打他,同时把刘丽英丢在地上的熨斗拾起来恳求地塞到她的手里,叮嘱她这次可以用带尖的那头打,这样下手重孩子看了会更刺激,效果可能要好一些。刘丽英却不肯打了。刘丽英看着电视里被女儿唤作“蝌蚪”的白岩松,看着那只“蝌蚪”在侃侃而谈,更是沮丧地想哭,心想女儿竟是这般地糊涂了,连白岩松是人还是蝌蚪都分不清楚了。刘丽英又把熨斗丢到地上,没好气地说:“还打什么打!再打你也是个强奸犯!我手都要断了,没力气了,要打明天再打吧。”肖海亮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明天再打。然后他试图站起来要走,身子动了一下却没能站起来而是朝地上全面地瘫了下去,他全部的痛楚感觉在一瞬间都回来了,他上半身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飘渺,飘渺虚无地像是上半身不存在了,只剩下一颗头悬在空中。肖海亮扭动着他的头努力想带动身子站起来,这样做的结果只是让他的身子在地上蠕动,而没能挺立,同时让小冯果不再去看白岩松而是看着他笑了,说:“看,蛇!”这确实有点像蛇在蠕动。她甚至说了一句更完整的话:“妈妈你看,叔叔像一条蛇!”这孩子的思维在瞬间又清醒了,让肖海亮和刘丽英顿时又瞠目结舌匪夷所思。一直在旁边观察的杨姓医生解释说:这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症状在患者发病初期是正常的,以神经科的病原理来说,所有发病初期的患者都属于亚失常状态,也就是说介于正常和非正常之间,搞得好,可能趋向正常,当然,也有可能相反。

  肖海亮于是精神重又抖擞!力气在一抖擞之下又回到了四肢五脏。肖海亮挣扎地站起来走出刘家的时候,告诉刘丽英:他明天一早再来!他说得十分坚决,甚至有些喜悦,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明天不是来挨打而是要来领工资。而刘丽英也是精神抖擞跃跃欲试的样子,她甚至对肖海亮有些和颜悦色,叮嘱肖海亮明天吃了早饭再来,那样肚子里有食可以扛打一些。打人这样一件事,于是不可思议地成了一件十分正常的、春风化雨般的、让双方都充满了喜悦的行动。

  肖海亮再来的时候,熨斗便弃之不用了,他和刘丽英共同认可的最好方式是打耳光,这是他和刘丽英在无意之中发现的。当刘丽英第一个耳光朝肖海亮脸上结结实实劈下去的时候,小冯果的反应是惊栗,也就是骤然间惊愣住了,然后她爆发出咯咯咯咯地大笑,这孩子开心解恨极了,且伴以手舞足蹈,显然耳光比熨斗的效果对于孩子在直观上要刺激得多,虽然后者的敲击远要沉重于前者,这让肖海亮和刘丽英都再次兴奋不已,于是肖海亮的血肉之躯再次成了一堵墙和一面鼓,刘丽英拼尽全力地在这堵墙和这面鼓上连连劈打,直到真的把她右手中指的骨节打脱臼了,而肖海亮的感觉是再次毫无感觉,他全神贯注于小冯果的表情反应。小冯果再次连绵不绝地笑,她的反应思维越来越清晰和正常,她甚至被唤起了记忆,她突然像想起来了似地说道:“妈,咱们家客厅的灯泡坏了,要换灯泡!”而那客厅的灯泡确实在前天坏了。女儿的这句话换来刘丽英的泪流满面,刘丽英对肖海亮更猛烈地打起来。小冯果在回忆肖海亮的事情上也有了进步,她说:“就是这个叔叔把我弄疼了。”她不再说那个脏字,而用了“弄疼”这样一个比较文明的说法,这表明她在用语遣词上已经有了控制的意识,只有正常的人才会控制自己的言行,遗憾的是她依然顽固地只记得是肖海亮强奸了她,像墙挡住了风,再也吹飘不过去了,这让肖海亮欣喜若狂又深深沮丧。

  肖海亮鲜血淋漓地于傍晚走出刘家的时候,对刘丽英说:他明天一早再来!

  肖海亮连续来了十二天。从第九天的时间起,小冯果的兴奋便开始逐渐消退,到第十二天达到了彻底消退,打耳光对她不再有刺激,就像一桩游戏玩的轮回太多便索然寡味了。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木然,在第十二天这一日更是彻底痴呆,她可以连续六个小时眼睛直盯着墙角的一把扫帚而不动一动,好像那是一个变化无穷的蓝精灵。她基本不再开口说话,即使说话也是疯得厉害,譬如她把那熨斗叫做橘子,对刘丽英说:“你把那个橘子拿来我要吃!”刘丽英没有给她拿熨斗而是给她拿来了新买的灯泡,试图以女儿曾经提及过的东西再次唤醒她。

  刘丽英举着灯泡就像举着可以照亮女儿生命的灯,声音颤抖地说:“冯果,冯果啊,你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咱家的灯泡坏了吗,妈妈把灯泡买来了,你看看,你还认得不?”小冯果木然地瞅着那灯泡,然后叫出了它的名称:“电话!”刘丽英心碎欲裂,把那叫做“电话”的灯泡摔到墙角里,凄厉地哭起来,女儿哪怕说这是皮球或者说是馒头,也能挨一点边儿,起码它们还都共同有一个圆的形状。女儿真是疯得厉害了!

  肖海亮也是木呆呆的。肖海亮木呆呆地瞅着小冯果好一会儿然后走出了刘家去。肖海亮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从街头小五金店里刚买的锥子,他把锥子塞到刘丽英的手里,让她用这锥子往他脸上扎,说这样可能会对孩子有更深刻的刺激,能再次唤醒她也说不定。刘丽英捏着那锥子颤栗了,疯狂地叫起来:“你以为我是个杀人狂啊?你以为我什么都能下得去手啊?!”而肖海亮的状态也接近于半疯,他恳求刘丽英扎他,说即使把他的脸扎成血窟窿也是好的,总比他去坐牢挨枪子儿要好!刘丽英执意不干,同时她更凄厉地哭起来,说,都疯了,全都疯了!而肖海亮那双眼睛赤红使劲哀求刘丽英拿锥子扎他的样子也确实像个疯子。肖海亮无可奈何,心急如焚。他燥热不安地上前一把攥住了痴呆的小冯果,吼叫似地说:“冯果啊,你再看看我,那个人是我吗?你怎么就非认定是我呢?你再好好看看叔叔!你说话呀!”

  小冯果“哇”地一声惊恐地大哭起来。

  刘丽英手里的锥子在随后的一瞬间不假思索地扎进了肖海亮的肉里,她那一刻的表情就像头母兽。但她扎的是肖海亮的手,因为这双手再次把她的女儿弄疼了,同时也为了让肖海亮松手。刘丽英恶狠狠从肖海亮的手里抢过哭啼的女儿心碎地搂着她,也放声地哭。但小冯果却不哭了,她望着肖海亮刚被锥子扎过的左手,新奇地、研究地看着那褐红色的血从手背上缓缓流出来,然后她有所研究发现地说了一句让肖海亮彻底绝望的话。

  小冯果指着那血说:“可口可乐!”

  肖海亮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明白再也不可能让这孩子清醒地辨认他了……
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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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21:59
十二

  肖海亮决定在剩下的几天里自己把罪犯找出来,这是他惟一的路。

  肖海亮去找刘娅,说:“刘娅,我没别的办法了,你要帮我一个忙。”

  刘娅说:“我不管!”然后她把脸掉过去冲着家里的墙,眼圈开始红湿。

  肖海亮于是知道刘娅并非真的不管,她只是还在生他的气,准确地说是嗔怪,生气里依然渗着柔情,刘娅如果真是气恨他了,她不会这么淡淡地哭,像小雨轻轻地湿润了地皮,她会一点都不哭,神情冷冰冰地,眼睛干爽寒冷像尘封许久的老挂历,一册尘封许久的老挂历给人的感觉是最冰凉的,你会感觉日子都被霜冻起来了。于是肖海亮便直接向刘娅说了他的侦查方案:他决定在案发的地点实施蹲伏以捕获案犯。根据他的分析,案发地点距离他们的河西公安分局不到二百米,案犯居然敢在公安局的眼皮子底下作案,这说明案犯并非是事先精心选择了作案地点有预谋地作案,而是行至此地一时性起胆大妄为强行作案,这同时又说明了两点:案犯是个自我控制力较差的人;案犯由于一些生活起居的必须因素,譬如居住在附近,或是出行必须要途经这条道,他会习惯性地经常出入于此地。根据案犯的这两个特点,他有可能还会出入在那条路上,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他有可能还会控制不住地再次作案,所以肖海亮决定实施蹲伏计划。但肖海亮的方案里还需要有个女人,案犯总不会血脉贲张地朝着路边的邮筒或是树扑上去吧,需要有个女人在道上晃呀晃的,像鱼饵引逗鱼儿上钩,而肖海亮计划里的鱼饵就是刘娅。肖海亮的生活里也只有刘娅这一个女人可做鱼饵了。

  刘娅不哭了,小雨停了,她冷冷地说:“你是要我像马路上的那些鸡一样是吗?我要不要把奶子也露出来?”刘娅是个文雅知识的女人,她平时决不说“奶子”,如果碰到必须要说女性这个部位的时候,她也只会说“乳房”而不说“奶子”。刘娅这样说就是真气恨了,她没想到肖海亮要把她当作一块彩色的肉抛到大马路上去,这污辱了她的尊严,所以她故意要这样粗俗地说话。刘娅粗俗气恨地强调说:“你是不是要我把奶子也露出来?”

  肖海亮有些发愣,他还没想到“露奶子”这样细致的环节,当然他理解刘娅所说的也并非是要敞胸露怀一丝不挂,而是像街上那些行迹暧昧的小姐,穿着很低胸的小褂儿,露出半截乳部尤其是强调地露出深深的乳沟,朝路上的男人抛去一片妩媚。肖海亮想了想说:“当然穿的性感一些也是需要的。这是任务需要。”

  刘娅瞧着天花板轻声细语地说:“那你还是要我去露奶子啊。”

  于是肖海亮不敢再说了,他知道刘娅一旦眼睛瞧向天空并且像叹息一样地轻声说话,她这样就不光是气恨而且还伤心了,她在仰头忍着要滚落下的眼泪同时小声地讲话以避免声音高了让人听出她声波的发颤来,刘娅是个淑女型的人,刘娅是个举止优雅的人,刘娅平时走在街上都是不施一点粉黛显得清清丽丽的,如白云出岫风清云淡,肖海亮却要扒去她的优雅让她极其媚俗和粗鄙地去做勾引状,这使她难以忍受。肖海亮污辱了刘娅的文化。肖海亮醒悟过来于是很有一些歉疚,他在情急之中刺伤了刘娅。肖海亮便默默地走了,本来他是想向刘娅解释一下的,说他也是迫不得已同时也来不及细想那么多,但他怕一扯开来说会引起刘娅委屈地大哭,刘娅又是个很感性的人,她不能容忍她所爱的人对她有一刻的轻慢,况且肖海亮已是身处绝境着急万分五内俱焚,也没有时间再说什么了。

  肖海亮于当晚的九点左右独自去了案发现场,像一头困兽蹲在街上的暗影里抽烟,在琢磨该怎么办。小街上的路灯早就坏了,街上很暗,有月光,月光也不是很清朗,受风天的影响显得浑浊,一片浑浊地撒下来,在街上团成了一地昏黄,街上且行人稀疏,寥寥几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被这里的昏暗搞得紧张害怕要赶紧匆匆离去,这是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犯罪环境,欠缺的是少了一个犯罪的导源,缺少一个女人,像煤矿的坑道布满了瓦斯还缺少一粒火种点燃它。肖海亮心急如焚地想他到哪里去找一个女人来呢?肖海亮望着小街两旁沐在暗影里的一排排树想:这要是一个个女人站在那里就好了,婀娜飘逸,风情万千,最好一个个都再搔首弄姿一些,不怕鬼子不进村!肖海亮被自己的想法弄的苦笑了起来,觉得自己都快要神经了。

  在大约九点四十分的时候,肖海亮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暗影里挪了过来,她有些哆嗦,像怕冷似地。肖海亮首先看到了她袒露出大半截来的乳房,男人总是很容易受诱惑地先去看女人的这个部位。这是一个并不丰满的乳房,决不是通常书籍里所喜欢描绘的“玉峰高耸”的那一类,它甚至有些偏小,只有些不太浑圆的凸起,乳沟也是浅浅的一抹,但这是一个乖巧的乳房,小小的,玲珑的,像一对小白鸽子从衣领里怯生生地露了出来,乳部上有一粒黑痣,像小鸽子漆黑的眼睛。肖海亮突然意识到这有一粒痣的乳房是他似曾熟悉的,他曾经把他的什么,比如汗水,留在过上面,接着肖海亮惊呆住了。

  肖海亮看到了袒露着胸膛向他走来的刘娅。

  刘娅穿了一件很低胸的吊带小背心,像街上那些放浪不羁的新潮妹一样,这是她刚从市场上买来的,她的衣橱里决没有这样的服装。刘娅甚至化了浓妆,她涂了蓝色的眼影和紫黑色的唇膏,眼圈瓦蓝嘴唇黑紫,这也是刘娅照着那些站街的女人的样子化的,这样涂描的效果是突出了肉感,有点像中华民族的饮食,给那些炒了炸了炖了的肉类最后要着色,五彩缤纷地端出来,以引动食客们的食欲。刘娅把自己做成了一盘菜,走到肖海亮的面前,对肖海亮竭力若无其事地笑着,她甚至努力想笑出很愉快的样子,表示这样放浪也没什么,结果她的笑看上去就像在哆嗦。

  肖海亮脑子“嗡”地一下,他没想到刘娅居然又能同意来做这桩事情,同时他也知道刘娅此刻只要再少一点点控制就会放声大哭。

  刘娅竭力平静地笑着说:“我就在这里走来走去吧?没准能把鬼子引出来。”

  肖海亮也竭力平静地笑着说:“你就这么走来走去吧,肯定能把鬼子引出来!”

  俩人都竭力做出若无其事来,俩人都回避地不去谈及刘娅的蓝眼圈、紫嘴唇以及袒露在夜风中的乳房这桩事情,俩人都像鸵鸟似地把这桩难堪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让它视而不见,这是一柄裹着薄薄一层纸的刺刀,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于是肖海亮赶紧又退到暗影里蹲下,刘娅则明晃晃地在街上开始晃来晃去,极其笨拙地做骚狐状。

  却没有“鬼子”来骚扰。一直到深夜一点都没有一个稍稍有点可疑的男人出现。期间只有一个老奶奶领着一个小孙女匆匆路过,孙女还背着一把小提琴,大约是刚在老师家学完了琴要赶回家去。首先是小孙女一眼看到了媚狐的刘娅,她天真好奇地站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画着蓝眼圈的刘娅看。接着老奶奶一抬头也看见了,她惊愣了片刻,赶紧捂住小孙女的眼睛拉着她逃似地离去。走远后,老奶奶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那“呸”地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接着肖海亮和刘娅都听见她骂道:“这个婊子真不要脸!”肖海亮看到刘娅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像小解后打了尿颤。

  肖海亮最后起身朝刘娅迎过去的时候以为刘娅会哭,但刘娅却在笑。刘娅哆嗦地对肖海亮竭力地笑着,说:“明天我们再来吧。挺好玩的。”

  肖海亮笑嘻嘻地说:“是挺好玩的。刘娅你就像个杨贵妃,风情万千呀。”

  刘娅也笑嘻嘻地说:“杨贵妃还有画蓝眼圈的?我怕是美国的杨贵妃!”

  肖海亮笑着说:“你要是美国的杨贵妃,那美国总统早就去世好几任了,被你迷死的!”

  刘娅笑着说:“我就是要迷死美国所有的总统,让世界人民得解放……”

  肖海亮拼命地开玩笑,而刘娅也拼命以玩笑来承接肖海亮的玩笑,俩人不停地说笑,俩人都明白此刻只要一停下来,刘娅就真的会放声大哭。

  第二日傍晚俩人又来。第二日要热闹得多。在十点多的时候,一群滑板少年,都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蹬着滑板在刘娅身旁呼啸而过。半大小子们滑过去后又像陀螺似地转了回来,团团围住刘娅,笑嘻嘻地盯着刘娅的胸脯看。一个孩子自认为很懂地说:“姐们你戴的B罩杯吧?”“B罩杯”是港台的说法,是指特大的胸脯戴特大号的乳罩,按国内的说法是XX L号的,而刘娅则是戴最小的即S号的,这些半大孩子半懂不懂,他们只是追求最流行新潮的说法,自觉很酷。刘娅血涌到了脸上,严正地说:“都快回家去!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穷极无聊!”孩子们都有些发愣,他们没想到这个鸡婆挺文化的,还会说“信口雌黄”这样的成语。一个孩子说:“姐们你是老师吧?”刘娅说:“你们管我是什么快回家去!”半大小子们呼啸地离去,那个说“B罩杯”的孩子在飞速滑动中高声地说:“哇,世界真精彩,连老师都出来卖……”蹲在暗影里的肖海亮看到刘娅又哆嗦了起来。

  肖海亮最后结束的时候依旧笑嘻嘻地说:“刘娅你今天又成老师了,你是杨贵妃老师!”

  刘娅却没有迎合肖海亮的玩笑。她是想继续说笑来着,但她说不出来了。刘娅竭力让自己平静地说:“我们明天再来。”

  第三日便出了问题。第三日,也是十点多钟的时候,一个老者在小街上散着步朝刘娅走过来,这是一个很知识的老者,头发银白,举止儒雅,像个教授,事后经调查他确实是本市工业学院热动力系的教授。刘娅看到教授走来顿时很感羞愧,这是一种因自己的粗俗贱媚在儒雅的知识文化面前的无地自容,刘娅羞愧地将身子和脸都转了过去,对着街边的树。教授先是走过了刘娅的身边,待刘娅刚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要转过身来的时候,教授却又走了回来,神情露出孩童般的羞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刘娅的胸脯看。刘娅这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本能地用手掩住胸。教授看看左右无人,脸先涨红了,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对刘娅急促地恳求说:“小姐,请你让我吃口奶!”刘娅惊得傻了,像看见蚂蚁要强奸大象一样地匪夷所思,她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教授以为刘娅不说话是嫌钱少,便又掏出五十元来,更加急促和激动地说:“小姐,这些都给你,你让我吃口奶,你让我吃口奶……”刘娅惊吓得连连往后退。教授贴了上去,一边恳求着刘娅,一边动手去想要拉扯开刘娅紧紧捂住乳部的手,刘娅尖利地叫起来:“肖海亮———!!!”肖海亮与此同时早已再也忍耐不下去地一跃而起,一个箭步从暗影里窜出来,对教授大吼道:“你妈的王八蛋!”教授愕住,继而如梦初醒,顿时无地自容,转身逃去,他一时间逃逸得像年轻人一样的健步如飞。肖海亮恨恨地瞪着老头的背影却没有去追,这自然不是那个摧残小冯果的罪犯,这不过是一个长期性压抑却又要每天做得合乎道德礼仪因此更觉压抑的老知识分子。他脱下自己的上衣紧紧裹住了刘娅,他不能再让刘娅这样袒露了。

  刘娅裹在肖海亮的衣服里嗦嗦地发抖。

  肖海亮痛悔地说:“我真傻呀,我这哪里是侦查呀,我这其实是急了!”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那个罪犯怎么会那么巧就在这两天又出现这里呢?”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他很可能是那天凑巧路过这里看见了那小孩,他可能根本不住在附近!或者他再不敢来了,作贼心虚!再或者他这两天早躲到外地去了!”

  刘娅说:“我知道。”

  肖海亮说:“我整个是急了,没办法了,傻兮兮地想在这里守株待兔!”

  刘娅说:“我都知道。”

  肖海亮说:“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呢?这样受人欺辱?”

  刘娅眼眶红湿了,她红湿着眼眶说:“我爸说了,说无论你以后怎么样,都要让我嫁给你,决不反悔。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必须要帮你的。再说,万一就能破了案呢?”

  肖海亮一把抱住了刘娅,拼命往回憋着眼泪。

  刘娅靠在肖海亮的胸前委屈地放声大哭,忍了许久的泪水如江河决堤冲泻而下。刘娅哭着拿起肖海亮的右手放在自己的乳上,哭道:“肖海亮我恨你!你让别人都看见我这里了!我这里,是只能给你一个人看的……”

  肖海亮紧紧抱着刘娅,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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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5 21:59
十三

  第十五日的黄昏,肖海亮最后一次踏进刘丽英家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类似挣扎般的努力,因为一切的路都已经被封堵死,努力已是徒劳。他的眼神里已经完全没有先前来时的那种急火攻心背水一战和拼死挣扎,那种眼神是咄咄逼人的甚至有一点穷凶极恶,让人看了有一点害怕。肖海亮此时的眼神平和、安静和温情,他心里充满了对小冯果的怜惜,先前他根本没有暇空去想这个孩子的可怜,他的思绪全被如何找到破案线索抓住真凶解脱自己而焦灼地填满了,这个黄昏,就像通常说的,已是他最后十几个小时在自由的蓝天下呼吸,明天一早他将被收监,他想最后再来看看这个无比可怜的孩子。肖海亮带来了两条用亚麻丝编的小辫子,他下午特地去儿童用品商店买了一个丹麦进口的大洋娃娃,这辫子是他从大洋娃娃头上拆下来的,他想给小冯果绑上,免得这可怜的孩子一犯病就要去绑油条。

  刘丽英家的客厅在黄昏落暮中显得昏暗,客厅没有开灯,头上吊灯的灯泡依旧坏着,一个新买的灯泡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已经好几天了,刘丽英都懒得去换上。在窗外夕阳余晖洒进来的斑驳光影里,刘丽英懒懒地坐着,痴呆地看着女儿。而小冯果则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地在照镜子,她头上依旧绑着两根油条,她在欣赏她的“辫子”。油条是早上新买来换上的,到现在已经干硬了,像两根油棍直撅撅地挂在头上。

  刘丽英看见肖海亮走进来后伤楚地冷笑一声说:“你还想问她什么你也是白费,她这两天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喊我是赵秀玲,赵秀玲是她的表姐。”

  肖海亮说:“我什么都不问她了,我就是想来看看孩子。”

  刘丽英说:“你看吧,你再好好看看你作下的孽!”

  肖海亮没有理会刘丽英的恶语相讥,他拿着那两根洋娃娃的辫子朝小冯果走去。小冯果从镜子里看见了肖海亮,肖海亮在镜子里像朝她挪过来的一堵墙,小孩看大人什么都是巨大的,小冯果看清楚肖海亮的眉眼后,那种恐怖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她再一次尖利地惊恐地叫起来。肖海亮微笑地继续朝前走,他想靠近一点这孩子,任何思维正常的人都会看到肖海亮此时充满柔情,就像一个正朝孩子走去的爸爸,是那种面对自己苦命的孩子想抚慰她想呵护她的真情流露,但这换来小冯果害怕地捂住眼睛同时更加惊恐地大叫。刘丽英像母狼一样地扑过来,横在肖海亮和小冯果中间,也大叫道:“你干啥?你还想吓她呀?!王八蛋!”肖海亮苦笑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给孩子买了这辫子,想来给她绑上,总比她每天绑油条强。”他证实地向刘丽英举起了那辫子,那油栗色的两缕从他的手中流泻下来,迎着夕阳余晖闪闪发亮。刘丽英却毫不理会,她恶狠狠地向外推搡着肖海亮,让他走,肖海亮则哀求地抵抗着,他十分想亲手给孩子绑上这辫子,那在小冯果头上晃来晃去的两根干硬的油条让他心里难受极了,那就像两柄刀子在扎他的眼睛。突然,无论是肖海亮还是刘丽英都被他(她)们一扭脸看见的事情而停止了相互的动作:小冯果在看那辫子!她不是一般地在看,而是蹲下来,仰着头,向上在看从肖海亮的手中垂下来的那两道油栗色的闪亮,这个动作表明她被无限地吸引了,看得十分地向往与垂涎,但她还在害怕着肖海亮,所以不敢伸手去拿。

  肖海亮对刘丽英说:“大姐,您看,孩子也喜欢这辫子,您就让我给她绑上吧。”

  刘丽英犹豫着,她依旧揪着肖海亮的衣襟在考虑要不要放手让他去做这件事情。

  肖海亮这时候做了一个动作:他把辫子举到自己头上,做了一个扎辫子的动作,同时笑着对小冯果做了一个鬼脸,这是一个通常大人逗孩子的动作。小冯果被这动作逗引得笑了起来,然后,整个事态有了一个转折:小冯果第一次主动地向肖海亮靠过来,她想让肖海亮给她扎这辫子,她和肖海亮之间头一次有了一点亲切的东西,但她的神情还是怯生生的、迟疑的、害怕的。这使肖海亮欣喜若狂,刘丽英也情不自禁松开了抓着肖海亮衣襟的手,于是肖海亮释放地在小冯果面前蹲了下来,开始给她绑辫子,这是肖海亮第一次去了焦躁和急迫而平和柔情地看着小冯果,而小冯果也是第一次对他不再躲闪。

  小冯果的脑袋有一点椭圆型,并不十分浑圆,这还是一颗正在发育的头颅,就像通常说的:脑袋还没有长园。肖海亮的手一搭上去感到了细嫩,通常大人触摸孩子的脑袋都有这种触摸细嫩的感觉,这使肖海亮周身都涌起酸酸楚楚的怜惜来。肖海亮在这颗细嫩的头颅上绑着小辫子,这种酸酸楚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后来他心酸得想哭。肖海亮忍着悲楚望着小冯果,他努力让自己对这孩子灿烂地笑着,肖海亮自己尽管没孩子但他知道大人灿烂的笑对孩子是一种亲切的抚摸,就像灿烂的阳光对树苗是一种亲切的抚摸。小冯果也望着肖海亮,她被这笑容渐渐地感染,先前的害怕渐渐消退,同时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小辫子,那两道油栗色的闪亮在她的小脑袋上烁烁生辉,她感到了美,所有的小女孩都是爱美的,尽管是已经疯了的女孩,于是小冯果也对肖海亮笑了,她对肖海亮乖巧地一笑。这天真乖巧地一笑使肖海亮心里“轰”地一下,差点就要落下泪来。他第一次细致地看到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这乖巧的笑使这漂亮越发地精致和生动,这孩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可惜她还没有长大就已经疯了,肖海亮甚至联想到,若干年后,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走在街上,引得行人纷纷回头观望,突然这姑娘当街便抓起泥巴或者其它龌龊,比如屎尿,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人们才发现这美丽的姑娘原来是个肮脏不堪的疯子,于是路人纷纷鄙夷地散去,肖海亮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心酸,眼泪连串地夺眶而出,滴落到地上,也滴落到小冯果的手臂上。

  小冯果惊奇地望着落在她手臂上的眼泪,思想了一会儿,说:“水。”

  肖海亮苦涩地说:“是,水。”

  小冯果蘸起那眼泪放到嘴里去舔,她感觉到了温热,又说:“开水。”

  这是一句已经接近逻辑思维正常的判断,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句出自童稚的富有智慧想象力的话,但无论是肖海亮还是刘丽英都没有意识到小冯果正在经历着一个重大的变化,他们都被忧伤所弥盖了,尤其是刘丽英,她甚至被肖海亮的眼泪所感动,感叹地说:“你要是没干那事那该多好……”刘丽英的意思是肖海亮要是没干强奸的事他还真是个好人。肖海亮明白刘丽英的意思,但他已经没有心绪去做解释,他想就让法律的判决去证明吧,或者连法律的判决最终也无法证明他的清白,法律不是经常但也是时常会误杀清白者的么?那么就让时间去证明吧,或者连时间都证明不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直到永远都湮没在黑暗里,那么就让良心去证明吧。肖海亮最后一次在小冯果面前蹲了下来,他的眼睛很近距离地望着小冯果,他眼里抑制不住往外流溢的泪让小冯果都感到了扑面的湿润,他最后一次忧伤地再看看这孩子,然后走了,他该去面对他自己明天将要来临的事情了。

  夕阳余晖也跟着肖海亮一起走了,刘丽英家的客厅已经黑透,屋里只有镜子和上了清漆的家具还在暗中泛着微亮,刘丽英这时候有了一点情绪,因为女儿今天很高兴,所以她就有了一点情绪把新买的灯泡换上,让屋里明亮起来。刘丽英拿了那新灯泡站到桌子上去换,一边对小冯果说:“果果,妈妈把灯泡——不,是‘电话’,妈妈把‘电话’给你换上,让你好好地照镜子。”因为女儿把灯泡叫做“电话”,于是她也顺着女儿这疯癫的思维来说。刘丽英换好了灯泡,屋里的一切全又从暗中凸现出来,刘丽英说:“果果,你看这‘电话’多亮堂啊!”

  小冯果最初的反应是有一些奇怪,她很奇怪的样子看着刘丽英,然后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说:“妈,你傻了?你咋把灯泡叫电话呢?”

  刘丽英的反应则是差一点从桌子上摔下来,她被女儿这突然清晰和正确无比的话撞击得一阵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说:“果果,你说,这真是灯泡?”

  小冯果更觉奇怪了,说:“这不是灯泡是啥呀?”为了证明她所说的正确,她准确地走到电门前,准确地按下开关,电灯黑了,接着她又准确地开启,然后她在一片明亮中理直气壮地说:“只有灯泡通了电才会亮,电话会亮吗?妈你傻了呀?”

  刘丽英嚎啕大哭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从桌上下来抱住了女儿,哭喊地说:“果果,你好了?!”小冯果在刘丽英的哭喊中有一点懵懂和糊涂,她不明白她什么时候“不好”过?她怎么了?生病的事在她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刘丽英把懵懂的女儿拉到镜子面前去看,镜子里映出她的头上奇怪地绑着两条洋娃娃的辫子,刘丽英想以此来彻底唤醒女儿,她止了哭,说:“果果,你想起来了吗,这辫子,就是刚才那个叔叔给你绑的,就是那个糟蹋欺负你的……就是那个叔叔,就是他把你祸害了,你才成这个样子的,你想起来了吗?”刘丽英不想说“叔叔”的,"叔叔"是一个良善的词儿,它似乎不应该和强奸以及糟蹋祸害连在一起,但她怕说的太复杂会让女儿更糊涂,因为小冯果一直是喊肖海亮为“叔叔”的,即使是在她最憎恨和惧怕肖海亮的时候,这只是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大人在年龄区别上的称谓,于是刘丽英就顺应着女儿说了。

  小冯果开始冥思苦想,往事开始像一块块碎片在一点点往完整上拼凑,但还有相当大的一块是残缺,一时拼不起来,比如小冯果就是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她的班主任老师叫谢田秀以及她同桌的小朋友叫李涛的,她还有很多很多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但她想起了肖海亮,或者说她一直就记着肖海亮,这是她记忆中最大最闪亮的一块碎片,肖海亮刚才流着眼泪的样子像闪电划亮天空深刻地嵌在她的记忆里,这或许是因为小孩很少看到大人流眼泪,尤其是很少看到男性的大人流眼泪,于是她震撼地记住了。肖海亮的眼泪方才就像朝她冲来的一条河,她惊讶地震撼地被这河水翻卷着冲击着,突然,忽悠一下子,她脑子里的板结被冲裂开,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过来。小冯果以她刚刚有所恢复的清醒拼命地想着,很久,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不像是这个叔叔,不是他干的。”

  刘丽英猛然一惊,这可非同小可,她急切地说:“果果,你不是一直都说是这个叔叔干的吗?你清醒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咋又说不像是他了呢?!”

  小冯果说:“他又像又不像。”

  刘丽英更急了,说:“怎么个又像又不像啊?哪儿不像啊?!”

  小冯果刚刚从混沌中回到清醒世界来的思维还是一片稚嫩,她努力想说清楚这个问题但不知道怎么说,况且要说清楚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细微的差别,这对思维一直正常的大人来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小冯果又拼命努力地想着,又是许久以后,她说出了她想到的区别,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小冯果说:“眼睛不像。”
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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