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的沙落在悲伤的狗眼里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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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 茕

　　刘亮程说：“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护院的，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看不住。”亮程说的是一个叫黄沙梁的乡村的狗这一辈子。亮程先是从他自己，尔后是他的妻子，女儿，他的兄弟，他的老父老母，设法一步一挪窝地拱进了镇里，县里，市里，最后将一大家子安插进了黄沙梁人看来最大的城市，那个偏远自治区的省会边缘，基本上完成了农转非的户籍身份的角色转换。黄沙梁的狗还是黄沙梁的狗，即使黄沙梁的狗像亮程一样能写诗、作文、折腾，还是乖乖地呆在黄沙梁的好。苦命是苦命，一辈子苦也就不觉其苦，安于其苦，不苦反而不安了。人，不也是么。若换成城镇户口，非典时期一些城市到处是打狗队，要消灭瘟疫病菌，比黄沙梁的狗命好不到哪儿。我大学毕业时分配在共青团做专干，头一年，工、青、妇与计生委联手抓计划生育工作，我像白色恐怖时期的地下党一样埋伏在可疑分子家对面，专门负责站岗放哨，他们还真的抓获了一个快临盆孕妇，硬是送她上了手术台。第二年，工、青、妇同区城管、区联防一道迎接全国卫生城市评比，兵分几路，一路动员街道骨干在小组检查成员到来之前蹲满公共厕所，不让人使用，以免弄脏，一路乘人不备捉鸡打狗，杀气腾腾。一条狗的主人惊惶中想放狗一条生路，赶狗从四楼阳台上跳下去，结果那条狗摔得血浆血糊，最后主人看着狗亦非狗了，伙同我们打狗队勒掉了它最后的一口气。我被那狗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一眼令我的灵魂终生不得安宁。
　　当然，北京的狗，上海的狗，东京的狗，纽约的狗，巴黎的狗，狗命肯定不一样。狗也分高贵卑贱，阶级阶层。“物以稀为贵”这句话说的是中国的动物立法保护的是数量，是稀与贵，并非从法律上肯定了所有动物生存的权利。从乡下盲流到城市的民工狗大家可以众人拾柴火焰高，以群众的集体名义乱棍打死，共食其肉，同寝其皮。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狗待遇要高得多。三十年前，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在《纽约书评》上撰文，首次提出“动物解放”（Animal Libertion）一词。辛格指出，动物和人类一样具有感知痛苦的能力，如果我们以动物与人类不同种为由而忽略动物的利益，那么我们就与种族主义或者是性别主义者无异。换言之，我们大多是物种主义者(或译为物种歧视主义者）。在自视为高级种群的偏见下，实行残忍的动物实验、试验，以及对“非人类动物”不人道的禁闭、饲养、宰杀、食用。辛格说动物权利运动“仍有很长的路要走”。“动物解放”成为这三十年动物权利运动最响亮的口号。美国一家名为“人道对待动物协会”（Peope of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Animals）的动物保护组织已拥有75万名成员与支持者。
　　据说日本在江户前期也吃狗肉，后来江户中期佛教兴盛，佛家慈悲，生命万物平等，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吃素念佛是佛家的基本生活方式，日本人在以后较长的时间里偏吃蔬菜鱼食，不吃陆地动物肉。明治维新以后日本要富国强兵，才痛感国民体格不如西方人牛高马大，稻食民族如何竞争得过肉食民族？于是明治政治家号召国民食肉强身，冲破禁忌，并以身作则带头开荤，日本人接受了牛、马、猪等动物的肉，但四脚动物中没有狗。我的学生我孙子先生（我孙子是人名，关于日本人名另论）十年前才五十岁出头就被公司“ 你厮脱啦”（下岗）了，困者思变，变者万通，我孙子先生不是悲观主义者，不持有所谓形而上学的或庸俗的进化论的宇宙观，不会用孤立的、禁止的、片面的观点去看世界。他先跑到市民电脑学习班学了一阵电脑，后又去兽医专科蹲了几个月，在家摆弄出一个“New Business”（新买卖），就是专门替人遛狗。原来日本人特别忙，又喜欢养狗，房子又小，狗不同猫，不遛不行，会憋得慌，我孙子先生替人遛狗的新产业做了网页，电话、传真、伊妹儿均可预约。遛狗按小时算工钱，一小时两千日元，同陪老头老太聊天一样。我孙子先生现在全家忙乎这活，由于预约太多，有时不得不同时遛几条狗，但狗主人要不高兴，我孙子先生只好一条一条地遛。遛狗是技术活，脑力活，医学活﹐娱乐活，更是重体力活，狗的精力比我孙子先生旺盛得多。今年，我孙子先生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接了他的班，看来他们家要将遛狗事业轰轰烈烈地进行到底。我孙子先生说：茶有茶道，花有花道，人有人道，狗有狗道。他已搭起他的狗道基本理论框架，观察与思考狗生命的意义与秘密，关注狗的生活样态，精神领域，流浪的心灵，漂泊的心灵，栖息的心灵。追究狗性的真正所在，狗的自我认同感（Identity）。我们各自不以为然。比如，他认为佛教精神高于基督教精神，佛教中狗与人平起平坐；同样是性灵的生命，基督教中人永远凌驾于狗之上，人是狗的主人。又比如，文学的人民性中内涵与外延都不包括狗民性，为什么中国动物各阶层分析中以“ 益”、“ 害”、“ 稀”、“ 贵”决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还有狗的自我存在与身份，狗的自然反抗、社会反抗、狗的自闭症、躁郁症，同性恋，狗的精神与肉体的生死场，狗作为天地间图腾的意义，作一条狗的条件等等。再比如，中国的《诗经》三百篇，鸟兽虫鱼、花草树木都提到了，就是没有提到狗，即使提到狗，肯定是一条轮廓抽象的狗，中国文学向来缺乏具象的细节描绘，“睢鸠”尚不知是一只怎样的鸟呢？跟泛狗本位主义的我孙子先生论狗，好比湖南话“一满妹子咳嗽——口里没（痰）谈”，他只恨前身后世不能变成一条狗，我只好将我的狗故事深埋在心里。
　　史努比是一条被人文化了的狗，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他被查理．布朗养了50年，大人和孩子都喜欢他。史努比代表了人类永恒的困境——梦想与现实的冲突。这是史努比在无数卡通片中脱颖而出的最重要的原因。他代表了人类身上最脆弱而敏感的一面，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我们现实生活的真实境况。我们在面对史努比时，发现我们也在面对自己，面对自己曾经有过的尴尬而忧伤的岁月。
　　那深深望了一眼我的狗，不是史努比。
　　生锈的风总是吹在那只狗眼和我的稿纸之间，黑夜从远处断断续续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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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ｌｏｖｅ　ｄｏｇｇｉｅ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