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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03-11-2 19:11
L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父亲难得在家, 那天他的兴致极好,见我们正围在案板包饺子,就挽起袖子一起干开了。

门被小哥撞开,被他同时撞开的,还有一扇看不见的灾难之门。

跟在小哥身后的人,我们没见过,但我们又分明都认识他,那张国字型的脸,还有我父亲家祖传的特有的鼻子:高挺的鼻粱上方那明显的凸突。

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农村自家织的黑不黑灰不灰的粗布衣裤;高高的个头,有一张同影集里我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清瞿的国字脸,留着一种剃头刀子剃到头顶时嘎然而止的头发,我们笑称“锅盖头”。他站在我小哥身后,像个走错了门的不速之客,脸上被血充得红彤彤汗津津的。他立在那儿,一双方口的很笨很拙的布鞋拘谨地拧在一起,那种姿势,令他有随时倒下去的危险。我的怜悯之情大就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我的父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扎着两只沾着白面的手,疑惑地问:你找谁?

那农村青年上下嘴唇翕动着,努力了几次也没发出音来,那双忧郁的眼睛突然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他哽咽着,费劲地叫出了一声“爹!”

我父亲的两只眼睛马上就骇得圆住了。他惊惶失措地望了望站的站坐的坐的我们,又望着那喊他“爹”的农村青年,嘶哑着声音又问,你叫谁?叫谁爹?

那清瞿的脸上泪珠越滚越多,他突然蹲下身子,双手捂住锅盖头,又大声哽咽了句“爹!”

“啪”的一声脆响,我急忙转过头去,见我母亲把手里的杆面杖往案上一丢,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一脚踢开凳子,向她的卧室走去。房门在她身后轰然震响,吓了我们一跳。

我父亲看了看蹲在地下哭泣的农村青年,又看了看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们,掩饰地拍了拍手,也很快地钻进了卧室。

我的姐姐和哥哥气愤地盯住地下这个抱头而泣的蹲着的人,我的小哥甚至还用回力球鞋踢了踢那双又笨又拙的黑粗布鞋,恶声恶气地说,你来干嘛?你滚!你滚!

我二姐大声制止了小哥,厌恶地望了望地下这黑乎乎的一团,一甩头说,走!我们走!率先离开了饭厅。

我先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太对劲,我的心不知为什么被揪得一扯一扯地痛。那时,我看了我母亲箱子里的许多“毒草”,那些中国的外国的小说中好象也于类似的情景:一个被欺辱的小人物的眼泪和痛苦!我下意识地跑进卫生间,从铁丝上抽下一条洗脸毛巾,跑到那个人的身边,用手捅了捅他。我说,哎,别哭了,那,给你毛巾。

他扬起脸,湿漉漉的脸上果然满是屈辱和痛苦,好象还有一种胆怯和难为情。他没接我的散发香皂气味的毛巾,而是抬起胳膊,用粗布褂子抹了把脸。这之后,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眼,冲我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我想他大概是在谢我。

父亲的卧室里传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间或还有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我母亲到底扯着嗓子在喊什么,朦朦胧胧地听不太清,我知道我母亲一定是因他而哭,因他而闹。 我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冲他笑笑。我真想也闹出点动静把母亲的哭声压下去,但实在找不出闹这么大动静的理由和条件。

这时小姐冲进来,她恶狠狠地抓起我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握拖出去,拖到二姐的房间,他们都在。

小哥开口就骂我“叛徒”!我被他骂得莫明其妙,皱这眉头不大明白地望着他们。那时,我大哥大姐已当兵走了,二姐成了我们精神上和行动上的领袖。他看着懵懵懂懂得我,竟老于事故地叹了口气,说我,你这个傻瓜,还犯傻呢!咱们家大难临头了!见我还紧锁着眉头不明不白的样子,她又叹了口气,说,嗨,真是个傻瓜!那人士爸爸以前的儿子!没听他管咱爸也叫爹吗?爸爸背着咱们在老家一定还有一个老婆,就像张军和许赤强他们的爸爸那样!

我真真被五雷轰了顶!

我记不清那天的饺子吃了还是没吃,吃了的话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那个穿着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管我父亲叫爹的农村青年,被公务员小黄领到招待所住下,我们的还空着几间房子的家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亲红着一双肿眼赶第一客船回青岛娘家了。我甚至都不知母亲的出走。我起床到卫生间洗漱时,小姐叼着牙刷吐着满嘴的白沫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咱妈不辞而别了!大我两岁的学习不怎么样的小姐用词竟惊人的准确。

第二天晚上,他住进了家里,住到了大哥当兵前的房子里。那间长子的住房,他住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那天晚上,我父亲和他关上房门,在房间里嗡嗡嗡嗡地谈到好晚好晚。我们对父亲这种背着我们谈话的举动很气愤同时也很惊恐,生怕父亲会背着我们把原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给了他。我们几个轮番把耳朵贴到门上的钥匙孔上,耳朵都要挤扁了,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小哥气急败坏地朝门上踢了一脚,发出了很响的“咣”的一声。父亲拉开门站在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喝道,谁?是谁?我们躲在各自的房间不坑声,听着父亲愤怒地发问。

他在我们家呆得真是可怜!

那时秋天,岛上的学校有秋假。他没来以前,我们象野兔一样不到开饭号响一般是不回家的。自从他来了,我们几个像他会把这个家偷去似的一刻也不离开这座红色瓦顶的房子。我们故意在一起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大声说笑,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乱窜,把房门摔得辟啪乱响,以示我们主人翁的权力和气派。我们故意不搭理他,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又故意挑挑拣拣,大声批评小食堂的炒菜越来越不象话!显示一种对饭菜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

他一般都是缩在饭桌的一个角落里,拿着一个馒头或者捧着一碗米饭。筷子很少用,很少往菜盘子里伸。我看得出,一个馒头或者一碗米饭对他是远远不够的,但每顿他都是吃完一个馒头或一碗米饭坚决打住,决不再拿第二个馒头或盛第二碗米饭。


他很孤单。

没有人跟他说话没人搭理他,甚至我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爹,对他也抱有一丝怀疑,或者是... ...反感。不,我说不大上,我只发现父亲看他时眼神和神态奇怪极了。


开始的时候,公务员小黄海跟他聊聊天说说话,我小姐私下里警告了小黄,不准小黄再理他!小黄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尽量避着他,躲着他,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实在要说,也是嗯嗯呀呀地应付。

他不能走出这个院子,这大概是我父亲对他提出的要求。也许我父亲是怕这个跟自己长得很接近的面孔露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和麻烦。于是, 他就成天呆在这个院子和这壮房子里,和一群敌视他处处给他难堪的人在一起,孤单、苦闷和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文学启发了我的善良。我对那种恶毒的故意举动实在做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地跟他有往来。

我发现他眉头早晨洗脸时从不在卫生间,我从房间的玻璃窗上,看他弯着腰站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前捧起凉水往脸上撩。那已是深秋了,岛里的深秋一早一晚格外的凉,早上院子里甚至有了一层白白的霜露。

他大概连洗脸的毛巾也没有,洗完了脸总是抬起两只胳膊轮流地抹着脸上的水珠子。我偷偷找来一条新毛巾,偷偷地交给他。我问他,你有洗漱工具吗?他听不懂得样子,直着眼珠子望着我。我进一步解释,刷牙,刷牙的工具;再进一步,牙刷!牙膏!他听明白了,就摇摇头。我飞跑进储藏室,找出一支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过分热情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教给他刷牙的姿势和动作,他的清瞿的国字型的脸红了,很难为情的样子,我因此就有了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现在想来,这实在是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这么恶化摧残,像是一条吸过水的软鞭子,耍唰地抽在他年轻结实的肢体上。这甚至比我的哥哥姐姐们更恶毒!

但我实在是出自一种善良,是经过文学启发了的善良。如果非要算是恶毒,也要算是善良的恶毒。

一个月后,他被我父亲弄到宁波东海舰队一个老战友手下当兵去了。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他穿着我父亲的一套旧军装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在台灯下赶着做秋假作业,他站在房子当中,看着被台灯拉长的石灰墙上的我的影子,不好意思地向我道别。

他说,小妹,我要走了。

小妹!我上边有意大堆哥哥姐姐,他们没有一个这样郑重其事地叫过我一声小妹。他们总是拖着长音心不在焉地喊我“老七”或“小老七”。他这一声小妹,叫的我既高兴又难过, 我想回报他叫他一声大哥,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我的真大哥,嘴里嘟囔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

母亲从青岛回来了,母亲是在姨妈的陪同下回来的。母亲向是豁然想开了一样,脸上挂着一种彻底的无所谓。

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放得更开了,她像是一个好猎手那样捏住父亲的一条尾巴,想什么时候扯一扯就什么时候扯一扯,想什么时候拽一拽就什么时候拽一拽,过去他还对父亲偶而的脾气避一避,现在她可以迎面而上向父亲开顶风船了。

一次,忘了为什么,父亲冲母亲发脾气,母亲可不吃他这一套。母亲掐着腰伸出一只依然纤细的手指头点着我父亲说,你给我少来这套!我也只是藏了一张照片,你倒好,藏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有呼吸的活生生的大儿子!你多能啊,多有本事啊!

很久很久以后,我有机会到南方, 在这个早已开放了得叫特区的城市我顺便拜访了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早已脱下军装的哥哥,他给我的名片上挺吓人地写着某某企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

晚上,他在一个叫什么拉克的大酒店请我吃饭。没别人,就我俩人,他连他的妻子我应该叫嫂子的也没带。

在富丽堂皇有着巨大的礼花似的落地吊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跷着二郎腿,很无所谓地叫我小妹。我承认我喜欢这称呼,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叫得我心里很温暖也很感动。

但我很快就不温暖也不感动了。

小妹,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似乎有意要把我激怒,他接着便这样对我说,咱俩压根就不是什么同父异母的兄妹 ,严格地说,咱们应该算是堂兄妹,我是你的堂哥,你是我的堂妹。不过这种血缘也是够近的了,跟亲兄妹也差不到哪去。

没有铺垫也没有过渡,我简直呆住了!看着他跷着二郎腿无所谓的狗样子,我真想把手里端着的路易十三泼到他那张国字型的有着祖传凸突鼻粱的厚脸上去。他从头到尾始终是知道这个阴谋的,但为了这个阴谋实现得逞,他竟能守口如瓶这么多年,让我父亲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

想当年,我一直以为我们全家恶毒地对待了一个善良无辜的农村青年,使他蒙受屈辱和痛苦。现在看来,我们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哪里是我们对他?简直是他恶毒地对待了我们一家子,使我们一家蒙受了屈辱和痛苦!他真是太无耻太可恶了!

他显然是看穿了我内心对他的痛恨,又很无所谓地一笑,全不把握内心的痛恨放在心上。他用一只镀了一层金的很高级的打火机啪地点上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目光直插进我的眼睛里说 --

我母亲跟你父亲结婚时按家乡风俗大你父亲许多。你父亲刚结婚没多久就跟着路过我们村的老六团走了,这一走就是五六年没有音讯,不只是死是活。我母亲守了五六年活寡,作为女人,你应该比我还清楚里头的苦衷。后来,我母亲跟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大伯好上了,不幸怀上了我,正好这当头你父亲 我的叔叔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你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母亲肚子里的我,虽然我母亲一口咬定我是他的但这是骗不了你的父亲的。你父亲左猜右猜前疑后疑,就是没有猜到在同一院子里住着的我的父亲你的大伯也就是他的亲大哥身上。你父亲一怒之下,把握母亲赶出了家门。那时候赶走一个女人是很容易的事,甚至连休书也不用写。我母亲回到娘家生下了我,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在他死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没让我去认那个依然活着而且就在眼前的父亲,而是到你家冒认了你的父亲。我的长相把你父亲都搞糊涂了,他甚至相信了我是他的儿子,虽然他心里一直犯嘀咕,但他毕竟是把我认下了。你的父亲很厚道,他脑袋怎么就不稍稍再拐点弯?世界上象叔叔或舅舅的孩子很多很多,你说是不是?小妹。

他吐出一口烟,又说 --

我知道这很卑鄙,但没有那时的卑鄙哪有今天的我?为了这种卑鄙,我想我该付出的差不多都付出了。小妹,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在你家过的那一个月了,但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你们家我最恨的就是你母亲了,他吐了口烟又说,怪不得老家的人没有说她个好字的。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就象看一个小偷,一个无赖!他真以为我诗歌无赖是个小偷,偷走了她明媒正娶正房太太的荣耀。叫我说啊,她才是一个小偷呢!她偷走了原来该属于我母亲的一切!

坐在他的对面听他如此抵毁我的母亲而没有任何举措,那实在是我的不孝。于是,我说,我口气很冲地说,你母亲是自找!谁让她不守妇道!

哈... ...对!我母亲是自找,谁让她不守妇道与大伯哥通奸呢!但如果他守了妇道不与我父亲通奸,你父亲回来就不会休掉她吗?你父亲肯把一个裹小脚的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人带进城去吗?你说,会吗?

我久久没法回到,我想,这个问题也不该由我来回答。

他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有耿耿于怀地接着说下去 --

城市女人真叫绝!她们看不起农村人,管农村人叫乡巴佬,但一旦这些乡巴佬男人出人头地,城市女人又不肯放过他们,蜂拥上来统统把他们俘虏过去,让他们娶她们,抢走原来该属于农村女人的一切,你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天晚上,他很少喝酒,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抽着外烟飘散步去的烟雾把他裹绕着,使他时隐时现的很不真实。面对这个一身名牌西服一口纯正普通话的成熟的有魅力的男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个留着锅盖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老实木讷的农村青年联系起来。我坐在他对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受审判,代我的母亲,代那些抢走农村优秀男人掠走农村女人的幸福的所有城市女人受过。我无话可说,只好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路易十三洋酒。

那晚上平日很有些酒力的我,竟醉倒了,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大早,这位冒充了十几年同父异母哥哥的堂兄来宾馆看我,他竟十分幽默地说,小妹,你真了不起,你把法国上百年的历史吐得满地都是。

临走,他给了我一个戴着一棵好大的钻石的克数很大的金戒指。他扳着我的手教我,应该戴在这个指头上。那神态,分明就是当年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在教他刷牙。

我又听到了那条吸了水的软鞭子在我的耳边唰唰做响。这次是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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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03-11-3 15:50
M

那年夏天,当我大哥国庆把一个长着满头自来卷发的女孩带回家休假,很不自然地向我们大家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时,我母亲似乎还没有做那女孩婆婆的思想准备。我母亲脸上的迷惘告诉我们,她一时半时地还进入不了当前这个角色。

果真就很费事。她似乎连对那个卷毛女孩笑都不会,实在要笑了,她也只是把嘴角用肌肉往上扯一扯,笑出来的效果让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都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不要说大哥的女朋友了。

我父亲以一个老农的厚道和慈祥善待着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父亲看她时的眼神极其丰厚,有麦收开镰时的喜悦,也有白摘了人家自留地架子上一根顶花带刺的鲜嫩黄瓜的喜悦,而更多的则是 -- 以为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我知道他老人家的想象力又跑到现实的前头去了 -- 他好像看见了一个活泼结实的大胖小子,这小子叫我大哥爹,叫我小姑,自然就该叫我父亲爷爷喽!

吃晚饭时,我大哥的卷毛朋友吃了几口就说吃饱了,一个人跑到院子散步去了。我母亲瞅着这个空当说我大哥,你才多大呀,就谈起了恋爱?

大哥对母亲对他恋人的冷淡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他终于有机会爆发了,他把饭碗“咣”地摔到饭桌上,金丝边的细瓷碗在大理石桌面的碰击下忽然就四分五裂了。大哥压着声音 -- 大概是怕被他院子里的恋人听见 -- 低吼道,我都二十四了,谈个恋爱有什么了不起?!

母亲被大哥的火气吓了一跳,就耐着性子教育大哥,你年纪还不算大,要把精力用在工作和学习上,不要过早地坠入情网。

大哥的脸都白了,他站起身来连带把座下的椅子都撞翻了,他边往外走边说,你少给我来这套!你像我这么大,别说坠入情网了,连孩子都有了!

父亲本来是想帮大哥说说话的,但一看大哥又摔碗又掀椅子又没大没小的说话,就把开始是的初衷给颠倒了,他帮母亲喝住大哥,骂道,你个兔崽子回来!还反了你了!

大哥假没休完,就带着他的卷毛恋人愤然提前回了上海部队。临走前大哥咬着牙发誓这个破家他是再也不登了!八抬大轿来请他他也不回来了!母亲抹着眼泪凄凄地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还没娶哩,娘就不要了!

两年后,大哥没有遵守他的诺言再次踏进这个破家,这次是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来度蜜月的,可惜新娘子不是那个卷毛女孩,着里的曲里拐弯肯定不少,有我大哥的原因,但我母亲的干涉也不能排除在外。

母亲终于还是接受了当婆婆的现实,她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在调整了自己后,她就很顺利地踏上了做婆婆当丈母娘的愉快的征程。

那简直是母亲的丰收的季节!她对好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得果实有一种不相信不踏实的丰收的喜悦。他突然意识到在她的生命之中,这段时期应该算是辉煌的历程了。他在结婚生孩子随父亲进海岛把工作给搞丢之后,一直过着一种比较简单的家庭妇女的生活,生命中的成就感对她来说已是相当陌生了。这种成就感一旦从天而降被母亲重新体验品味出来,他的欣喜是怎样的若狂,不用我细说,诸位恐怕也是能想象得到的。

母亲再也不会重蹈气走大哥两年不踏家门的覆辄了,她吸取经验教训对我大姐亚洁的婚姻采取了一种先下手为强的战略战术。她早早为我大姐选一个宣传干事,情窦未开对男人没什么经验的大姐一眼就被这个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的白面书生给迷住了,并且对这个小白脸在军区小报上发表的小豆腐块们崇拜得不得了。小白脸对我大姐的父亲的位置很敏感也很重视,再加上我大姐的模样实在是没什么挑剔的,他全力以赴上阵,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对待,没两个回合,他就把握大姐收拾的温温柔柔,苦熬了一年就去登记领了结婚证。

我二姐亚萌的婚事在我母亲的一手操纵下进展也十分顺利。二姐夫是个作训处参谋,面孔虽不似大姐夫的白,但小伙子羔裘豹饰孔武有力的阳刚之气,正合了我二姐这个军区射击队队员的口味,因此,也没让我母亲操多少心,费多少力,就一步一个脚印步步合我母亲心意地拜堂结了秦晋之好。

母亲在二哥国宁身上遇到点阻力和麻烦。母亲在又一次轻车熟路地把要塞医院内二科一个姓白的长得小巧可人的医生,领导回家休假的二哥面前时,未想到二哥竟君子柳下惠一般地坐怀不乱,连正眼瞧这个羞着一张娇脸坐在咫尺之外的小白医生。事后他正气凛然地对我母亲说,哪有心思顾这些!母亲就说,你不小了,都二十五了,先谈着,不忙结婚的。二哥不耐烦地一摆头说,嗨,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主张自有安排!

二哥是个歼击机飞行员,模样长得很帅,人牛得不行,我们估计,一般的姑娘在他眼里恐怕要像他在空中俯视地面上的人一样,跟个黑蚂蚁似的。母亲大概想,也是的!这么优秀的儿子还愁找不到好媳妇?这样一自我陶醉,母亲就对二哥放松了戒备,对他采取了一种格外宽松的政策,连宏观控制权也自动放弃了,让二哥基本处于失控状态。第三年过后,二哥领着他的新婚妻子登门拜见公婆时,我那二嫂差点没把我的母亲活活气死!

二嫂人长得要个没个要样没样要条没条,连一般的标准线都够不上,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是那张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牌子。

母亲气得在那些大喜的日子里,牙花子肿得老高。对上门道喜的人捂着半个腮帮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一个劲地往嘴里倒吸冷气,那丝丝的声音象一条蛇在吐长信子。

因为二哥事件,母亲提高了警惕,加强了警戒,对剩下的一男二女瞪起了阶级斗争的眼珠子。

小哥国强属于愣头青一类,他像没见过女人的傻小子,对母亲塞给他的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小护士几乎没看仔细,就欢天喜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再夫妻对拜着入了洞房。

乱子出在我那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姐亚琼身上。那简直就是一次里氏八级的大地震。我家那壮红砖红瓦的大房子差点被她遗为了平地,她的那次壮举让我从此相信了中国一句老话,nian萝卜辣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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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3 15:51
N
解决了小哥,我的母亲连口气也没喘就开始着手忙三姐亚琼的婚事了。三姐就在直属通信营当技师,母亲心想在眼皮子底下动手,其工作量肯定要比那些散步在天南海北的哥哥姐姐们小得多,也轻快得多。

用不显山不显水来形容我小姐亚琼是再恰当不过了。她人长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个子不属于高的也不属于矮的,在学校是学习不算好的也不算差的,当兵后既不给爹娘露脸但决不给爹娘惹祸。总之,属于那种多她一个不闹少她一个也不静的主。我母亲从没把她另眼看过,视她为早饭桌上的一碟小菜。谁承想,就是这盘不咸不淡可有可无的小菜竟差点把握母亲那口坚实细密的牙齿整口格下来!

母亲这次为小姐选中的目标充分显示了她的老谋深算。在选大姐夫二姐夫时,母亲还充分考虑了女儿的审美情趣和男方家庭的城市背景,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德、才、貌上。随着干部制度要年轻化的吵吵嚷嚷,母亲感到了父亲年龄上的危机。她不能不考虑在父亲下台之后谁来支撑这个门户的大问题。靠大姐夫二姐夫那样的瞎参谋烂干事显然是杯水车薪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那个目标是在全要塞区召开的一次要求干部战士职工家属都要参加的批林批孔大会上被母亲的慧眼捕捉到的。

着实个陕西原上农村籍的五短身材的汉子,才二十八岁就从连队指导员直接提拔为团政治处主任,是那种三级跳远的火箭式干部。母亲的喜出望外是有充分理由的:现在能三级跳,谁能保证他将来不来它个五级七级跳?

陕西籍的政治处主任迈着坚强有力的大步走向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一个刚劲有力的军礼差点把他的军帽掀翻。他从容不迫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迭发言稿,把嘴凑近有点失真的麦克风前,“东风劲吹红旗飘,战鼓齐鸣雷声扬”地大声吼叫起来。他一口一个“饿们!饿们!”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的大部分人还没有听清他揭露声讨了林彪和孔老二的一些什么罪行,就被他惹得眼冒虚光肠子咕咕叫唤。

三姐回家过星期天,母亲把她叫到院子当中,在头顶暖暖的太阳下,像当年那个穿双排扣列宁装的寇同志和盘托出我父亲那样,把那个“饿”主任和盘托给了我那位名叫亚琼的最小的姐姐。

小姐当场就愣在那儿,像当年的母亲怔怔地望着母亲。此时的母亲把右手搭在小姐肩膀上,一脸的这事就这么定了的表情。

小姐看出母亲根本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像是党组织通知她让她上哪儿报到一样!于是小姐的nian劲上来了,她先摇了摇肩膀,想把母亲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摇下来。但母亲象当年的寇同志那样,固执地步肯松手。小姐比当年的母亲多了一份勇敢,她抬起手把母亲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扒拉下来,小姐斜着眼睛问母亲,妈,你没发烧吧?

母亲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盯住小姐问,你这说的什么话?

小姐一点也不惧母亲那张变长了的细脸,反问,你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冷着腔问,你没听明白?

小姐也冷着声回答,没听明白。

母亲再冷着腔问,你是白痴吗?

小姐又冷着声回答,是白痴;白痴就一定要找个白痴做丈夫吗?

母亲直起眼珠子品着小姐的话,品了半天才品出味来,不禁生着气说,人家怎么白痴了?人家年轻轻就进了团领导班子,啊,人家怎么白痴了?

小姐绕过母亲径直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他不是白痴我是白痴,我白痴配不上人家团领导。

母亲出师不利首战败北,她受到的打击单看那一直吊到胸前的长脸就可以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给小姐打了个电话,让她晚饭回来吃饺子。听筒里母亲声调轻松愉快,好像压根就没有昨天那场争吵。小姐想可能是母亲让步了,就很高兴地跑回了家。但进了门一看,小姐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那个“饿”主任正双手乖乖地放在双膝上,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的藤椅里!

母亲很亲切地走进来,像介绍一个普通客人那样给他们俩人做了介绍。

“饿”主任冲小姐点头微笑,小姐一看那被劣质水源侵蚀了得黄门牙,眼珠子就给翻到头顶上去了。

确实是吃饺子,但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不出来。母亲笑眯眯地对“饿”主任说,着丫头还不好意思害臊呢,咱们先吃吧。

一个桌子上几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就我父亲、母亲和“饿”主任三人吃。饭桌上除了母亲的客气声再就是上下嘴唇的“吧答”声。着毛病我父亲早就被他的乡下亲戚们给治过来了,我母亲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着动静的,声源因此就很单纯也很明确了。我父亲停下筷子看了一眼“饿”主任的嘴又把目光落在母亲脸上。母亲神态安祥见怪不怪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父亲就纳闷,想我母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平易近人没毛病了?

“饿”主任走后,母亲推开小姐的房间发现她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掉了。我父亲说我母亲,我看这事就算了吧,亚琼不乐意你就别再勉强她了,俗话说强拧的瓜不甜;再说你看他跟亚琼也不般配,你听他吃饭那动静,吧答吧答听着难受。

和!母亲拖长着腔瞪起眼睛,你这嘴才不吧答了几天?就嫌人家吧答嘴?什么强拧的瓜不甜,咱俩不甜吗?咱俩不是强拧的瓜吗?

父亲自然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小姐同母亲进入了冷战时期,索性连家也不回了。小姐不回家我母亲就隔三差五地往她的单身宿舍跑,一坐就是大半天,给小姐絮絮叨叨地头添头疼。母亲绝对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古训。

有一天小姐实在对母亲的磨针的毅力忍无可忍了,她对母亲说,妈,你别再费这个心思,告诉你吧,我有对象了!

母亲大吃一惊,怎么回忆也回忆不吃小姐在这方面的蛛丝马迹。母亲疑疑惑惑地问,谁?

小姐像个大义凛然的女共党,光明磊落地说出一个人的名字:王 -- 海 -- 洋!

这个王海洋可不是个新鲜人物,我前边顺带着提到过他的,就是那个老翻我们家墙头的隔壁王司令的独生儿子,就是几乎跟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小瘦猴。他同我们家的七个孩子哪个都可以用青梅竹马这个词儿。

王海洋那时在岛上是个比较扎眼的人物,除了他是司令公子这条外,还有就是他二十好几了既不当兵也不去参加工作,整体晃着一身瘦骨头架子满处闲逛。那时岛上还没有待业青年这个词,但街头痞子这个词却是人人都知道的,岛上人们一般都认为他跟这个词比较贴近。

我母亲自然是不会答应的,王海洋跟母亲的战略目标简直是南辕北辄风马牛不相及。就连父亲也不答应,他气愤地说,执绔子弟,简直是个执绔子弟嘛!父亲一激动,又念白了一个字。

这事把隔离邻居也搅和进去,王海洋那个脾气暴躁的爹对传舌者说,????有几个臭丫头就烧得他们不知姓什么了!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他们呢。

这话又被舌头们搬到一墙之隔的我母亲耳朵里。我母亲一声冷笑,说了句完全可以贴到大门当对联的相当对仗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狐狸吃不到甜葡萄!

王海洋被我母亲那个癞蛤蟆和狐狸的比喻伤了自尊心,小子一甩袖子跑到南京他姨家躲清静去了,把我小姐一人扔在紧急状态中孤军奋战。

第一个发现我小姐吃安眠药寻短见的是我的母亲。这天好久不登家门的小姐突然回来了,她见了母亲不理不睬的样子母亲倒没觉得怎么样。倒是她的眼神把母亲搞得心惊胆颤。小姐的眼神游游离离地老也固定不到一个地方,母亲见此就多了一个心眼。后来我们才认识到母亲这个心眼多得实在是太好了,这个心眼救了小姐一命。

母亲叫人来撞开小姐的房门时,小姐已经睡得很香很香了。她两个鼻翼在均匀地出着气。若不是发现床头柜上一个空了的安定瓶子,小姐就会永远这样很香很香地睡下去。

大家七手八脚抱着小姐向卫生所跑的时候,我母亲披散着头发跟在后边大呼小叫。母亲的叫声同急救车上闪着红灯尖声鸣叫的喇叭的作用是一样的,我小姐还躺在手术台上洗胃,全岛的军民差不多都知道了政委家的千金自杀未遂。

当在军区开会的父亲昼夜兼程赶到小姐住的病房时,小姐已经坐起来喝粥了。小姐一见气喘吁吁的父亲,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哩啪啦地掉到手里捧着的碗里稀释着小米粥。

父亲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哭成累人的小姐,心中有一股很不好受的滋味在弥漫。父亲觉得简直没什么语言能够阐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听足小姐凄怆的气声,父亲走出住院部,挥挥手打发走了小车,一个人倒背着双手脑袋沉甸甸地往家走。天边一簇将落未落的晚霞,红得凄恻,一如刚才病床上泪流满面的女儿。

父亲沉甸甸的脑子在想 -- 他想,这事影响太大也太坏了!一个堂堂的政治委员,连自己丫头的脑袋瓜子都官不住,往后还怎么去说服教育全要塞那么多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脑袋呢?

想到这,父亲的情绪就很坏,他先气小姐不给他争气不给他做脸,气着气着又一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说不想活马上就去找死呢?这里总有个原因吧?把原因细细一想,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我母亲头上。

父亲很重地几乎是用脚踹开了家门。天色已近黄昏,发电厂还没送电,屋子里黑糊糊静悄悄的,父亲走进客厅,看见了被他怨了一路的母亲。

母亲裹了条军用毛毯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秋色渐进的空阔的院子。母亲生了八个孩子,身材依然苗条。母亲苗条的身材裹着那条深绿色的军毯站在暮色中,一种很浪漫的情调在他身后洋溢着。父亲站在母亲身后,气愤分地望着这种浪漫,心里的反感令他怒发冲冠。父亲想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家里出了这等大事,差一点亲手逼死了亲生女儿,他竟有心情在这儿抒情!

父亲很种地咳嗦了一声,母亲果真就回过头来。

母亲的正面令父亲吃惊不小。

这才几天?母亲竟然衰老的如此迅速!井井有条了几十年的齐耳短发此刻披散得比任何一个农村随军家属都地道。原来精气十足的眼睛一夜之间散了光,有点老眼昏花的味道。他在暮色中审视着父亲,一如当年在阳光灿烂的青岛公园里审视初次见面的父亲。只不过那时的审视很尖锐很刻薄目的性很强,此时的审视却堕落到了一种茫然,一种无助无奈。

父亲准备了一路的激烈的词句全都哑火泡汤了。父亲觉得,还有什么比自己谴责自己更有力更深刻更有效果的呢?父亲很厚道地叹了口气,甚至走过去给母亲到了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现在父亲坐在藤椅上,母亲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俩人在更深的暮色中相对无言。父亲想,还是我先开口吧,老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

父亲说,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好好吸取吧!

母亲什么也没说。

父亲又说,孩子大了,我们做父母的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心中要有点数才行,向你这样什么都要插手就不合适了。

母亲又什么也没说。

父亲再说,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男女青年感情上的事是容不得别人去旁边瞎掺和的,难道这个你还不懂吗?

母亲再一次什么也没说。

父亲还说,你也是,老糊涂了?亚琼和那个人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俩怎么能成一对?

母亲这一次不再什么也不说了,母亲的突然爆发把黑暗中的父亲着实吓了一跳。

母亲说,不!对了母亲不是说,是喊,时那种农村泼妇似的大喊大叫。

母亲叫着父亲的全称,粗粗俗俗地声嘶力竭地:秦德福!你也配说门当户对?三十年前你跟我门当户对吗?那时候你是什么?你不也跟那人一样是农村人吗?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就不是人?农村人就不该也不配娶城里女人做老婆吗?

父亲目瞪口呆,他简直想不透母亲的世界观是如何飞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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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5 11:10

一共多少个字母


  能不能一次多帖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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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03-11-5 21:28
O
我长到女孩子的黄金季节,被人像举接站的牌子那样接待了几个主题很突出的青年男子。实话说,孩子真有几个挺像样的,但我心里老有那么一种感觉,认定着中间少了一道程序。我想,着大概是我母亲的一箱子“毒草”把我惯出的毛病。好朋友眼睁睁地望着我往老姑娘的行列里大踏步地迈进,都痛心疾首地问我,你到底想找个什么玩艺才肯罢休?我一笑说,不知道,骑上毛驴看帐本,吓碰吧。

真应了那句古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家伙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冲我呲牙咧嘴地坏笑!噢,那种怦然心跳面若桃花的感觉,真????绝了!

问题是,他那种坏兮兮的笑有点儿麻烦。恐怕,我母亲那一关要过去是相当费事的。我实在怕我那严格要求严格把关的母亲,我知道着事百分之九十要黄在她身上。那样的话,我虽然不至于像小姐那样为他吞下一瓶安定去医院的急诊室洗胃,但长时间的闷闷不乐甚至终身不嫁的可能性却是有的。我也别指望能取得我那厚道慈祥的父亲的同情和支持,我认定我父亲对那坏兮兮的笑不感兴趣甚至会大倒胃口大跌眼镜。

我想写信是解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的,弄不好我的母亲会赶到我的部队给我的同事和战友搞出点茶余饭后的笑料来。我决定探家去,鼓起勇气面对面去争取我的幸福,拯救我的爱情。

二十天的假,张了十几天的嘴也没把顶在舌头尖上的他给抖落出来。眼看假期告急,我想,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他都被烫过一回的,再拖出来烫一次吧!

我挑了个日丽阳高的好日子,瞅着母亲脸上的气象跟天气差不多,心一横,就说了。


妈,我有男朋友了。我说。

噢?母亲从她那宽边镜框后边看我,像奇怪我竟然也会有人稀罕一样。

着让我很生气,我换了口气很硬地说,这人你认识!

噢?母亲又噢了一声,把眼镜从鼻粱上摘下来,一览无余地望着我。

噢什么,我不该有男朋友吗?我气愤地问。

母亲不经意我的气愤,她望着我的眼睛问,是谁?

王 -- 海 -- 洋!我一如当年的小姐,胆略像,气概像,连吐出来的名字也像;不光是名字,其实我俩说的是同一个人!

母亲有点奇怪,仅仅是奇怪!她问我,咦,你俩是怎么搞到一块的?

我被这个不三不四的“搞”字搞得很恼火,我觉得母亲简直是在亵渎我的爱情!我火气很大地说,我俩怎么搞到一块去你别管,你只说你同意不同意吧!

母亲一脸的轻描淡写,她说,你们都大了,这事该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们同意不同意都无关紧要。

热泪一下子涌满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满眶盈盈欲滴的眼泪弄得我异常狼狈,我快步逃离了我的母亲,我不愿让她看到我的眼泪,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也不愿!

我躺在床上,把胳膊盖在眼睛上,像是要阻止汹涌澎湃的泪水,又像要是遮盖这分软弱。我心里说,我真他妈倒霉,什么东西到我这儿都是凉的!生我的时候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懒得给我起,胡乱叫我老七,把我叫得像个土匪。这一辈子的婚姻大事,管我上边的哥哥姐姐管得带劲着呢,甚至差点管出条人命来,怎么到我这,连管一下的力气也没了?我真他妈不招人待见!

父亲回来了,我听不亲母亲在跟他说写什么,但一听那压低了得鬼头鬼脑的动静我就知道母亲一准是在说我和王海洋的事。

果真,父亲抬高了声音说,王海洋?哪个王海洋?母亲的啾啾声,父亲又高声说,王海洋?那个执绔子弟还想娶我们老七?父亲依然认定王海洋是纨绔子弟,并坚定不移地把纨绔叫做执绔。

此刻对我来说,纨绔或执绔都问题不大意义不大,重要的士这个纨绔或者执绔子弟是否能被通过。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准备去做我父亲的思想工作。以我正在电大中文系的功力,我觉得对付一个农村出身没啥文化的经常念错字白字的父亲还是有把握的,别看他是堂堂的政治委员。

我走到客厅门口,听见我母亲已抢先一步正在替我做工作。母亲的声音依然压着,但让站在门口的我听清是不成问题的。我听见我母亲劝我父亲说,你老糊涂了?你不知道这事是管不好也管不了的吧?弄得不好,黄鼠狼没打着,鸡也被拖跑了,你还要沾得一身臊。


听听,听听!着像是亲生母亲说的话吗?着分明是后娘在唆使亲爹!要不是我的面孔跟我母亲的像是一种版本,我到医院去验血查血型的心都会有了。

好在我的假期就要结束,让我把这一肚子气都撒在那猴子身上吧!

王海洋依然瘦得很。我蓦然回首的时候,他北大研究生毕业并留校当了老师。我说他,王海洋,你不适合讲现代文学,你适合讲生物学,讲人从猿进化过程和偶而的返祖现象。

我跟王海洋结婚的时候,人没回去,只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他们一声。我说我们要旅游结婚没多少假期就不回去了。过了几天,一张五千元的汇款单到了我的手上。我的父亲在单子上除了写全了我的部队番号和姓名外,其它一字不提。不知是给我的陪嫁, 还是鼓励我去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理解成后一种,把原先预定的旅游线路图扩充了一大半。我的丈夫网海洋深有感触地说,有钱真好,哟钱就可以扩充疆域扩展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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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03-11-5 21:29
P
两年后,当我的肚子即将挺不下去的时候,我突然对生产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恐惧。我觉得,要把孩子生下来身边只有一个瘦猴似的丈夫实在是件挺吓人的事。

王海洋跟我也有同感,他也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办?我白着眼珠子答他,怎么办?让你妈来!

王海洋的妈已不是那时的妈了。那个亲生的病妈早在他初中没毕业时就不负责地走掉了。这时的妈是他不再当司令的爸爸后续的。王海洋跟他后妈相互不待见。他把脑袋摇得如风中疾草,对我的提议全盘否定。过了片刻,他突然来了灵感一般,大叫,对了,叫你妈来!

上帝!亏他想得出来!叫我妈来!我妈是那伺候月子的人吗?

到现在,我同我父母已将近三年没见面了。我嫁了王海洋后,好像有许多因素不便回娘家去了。我母亲那儿自不必说,我父亲对王海洋“执绔”的印象也是铁案一桩了。最难堪是我那几乎为了他殉情的小姐亚琼。虽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但小姐见到他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把握不准:旧情难泯死灰复燃是我不愿看到的,仇人想见分外眼红我也不愿目睹。我同娘家的关系像前些年海峡两岸关系那样,只通邮,不通航!

在一切为了孩子、孩子利益高于一切的基本原则下,我们两口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拨通了干休所娘家的长途,嘴里抹上了蜜,拐了半天弯,把我们迫切冤枉给捅了出来。

想不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十分干脆,说行啊,我们收拾收拾就去。

我看着王海洋兴高采烈的德行,我提醒他,你可别对妈抱太大希望,你该干什么还要干什么去。

王海洋忙说,那是,那是,你妈是什么人海用你说!我在你妈身上得到的教训比你多,我只是让他们给我壮壮胆罢了。

我见到我父母那一瞬间,有一种喉头哽塞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我出来当兵早,独立性比较强,对父母的依赖比较少,对他们的感情好像没有人家孩子那样缠绵悱恻。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父母毕竟是父母,我实在跟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平时没有特别地注意和体会罢了。

父亲几乎没什么变化,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好得不得了,保养得极好的胖脸上竟有婴孩般的光辉。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不显疲倦。父亲上下打量着我,用他那改不掉的鲁西北口音说,好哇老七,你也要当妈了,真快呀!

我望着我母亲,突然明白:我喉头的哽塞,我内心的那份伤感,全是因为她!

三年!有多久?母亲为何变得如此苍老?那笔挺的腰板呢?那一头青丝呢?那光洁的额头呢?那炯炯的双眼呢?噢,我那年轻的、美丽的、高贵的青岛母亲呢?

我穿着摘掉领花肩章的黄军装,最后一棵扣子被硕大的肚子撑得紧紧的。母亲上前来弯下腰,解开那颗扣子,说我,这不勒着孩子了吗?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想止也止不住。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说,瞧瞧!多大了,要当妈了,还动不动就哭。

我看见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不再纤细,不再白晰,那上边有条条青色的血管,略显粗糙,像我见过的大部分操持家务的母亲的手一样。

我住的士筒子楼的两间房。父亲洗了把脸就开始熟悉周围的环境了。他从堆满了煤气灶具厨房用具空纸箱子烂床板子破桌椅板凳的狭窄的走道里倒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从这头往那头遛达的时候,那气派的背后,把握的邻居们都给搞糊涂了,以为是哪个大首长下来微服私访体查民情现场办公解决群众的实际困难来了。

父亲回到我们屋子,对我们发表观后感,他说,你们说,着北京哪好?啊?人挤人人摞人的,你看这住的房子,那头放屁,这头闻臭味。你说怪不?还都愿往北京跑,北京有什么好?老七,你说。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王海洋说,你们这公用厕所不行,蹲坑,我恐怕不习惯,蹲不下,也蹲不住。

王海洋眼珠子转了半天,讨好地说,爸,你看这样行不行:外边有卖方便桶式木椅的,买一把您凑合一下。父亲想了想,点头同意,说,好吧,就凑合一下。

我的母亲马上开始检查我的产前准备工作。她指着王海洋买的一次性婴儿纸巾批评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图省事,这个给孩子夹在腿里能舒服吗?将来不就成罗圈腿了?洗几块尿布能累着你们?她从提箱里拿出一摞旧内衣裤扯成的布片,说,还是这个好,又软又吸水。

海洋,母亲在叫王海洋时,那声调慈祥得不得了,象叫我的一个哥哥她的一个儿子,像她从没有“癞蛤蟆”和“酸狐狸”的前嫌一样。是母亲老态得对往事一概记不得了,还是母亲老道得对旧事一概既往不咎?

母亲说,海洋,老七生了以后,你跟你爸睡那屋去,月子里我跟她娘俩睡,小孩闹得很哩。你也不用请假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耽误了工作。

母亲略显粗糙的手整理着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小东小西,嘴里絮絮叨叨些家长里短,那样子,真像个妈的样子,像别人家的慈祥的妈妈一个样子!

我跟丈夫王海洋对望了一眼,双方的眼睛撞击出一片火花,两汪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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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03-11-5 21:30
Q

晚上躺在床上,我问丈夫王海洋,我妈说话时你老看我干嘛?丈夫王海洋答,你不老看我怎么知道我老看你?

在舌头上,我永远不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的丈夫对手。我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单刀直插主题。

哎,怎么回事?你说我妈这是怎么回事?

王海洋平时老爱在我面前摆北大学子的谱,对我送上门来的虚心讨教自然是不肯放过的。但这次他显得很慎重,足见他对这个问题也颇感兴趣。他抚着我隆起的肚子,像一个慈祥而负责任的父亲,深沉得可以。他想了好长时间,才说,着大概是一种角色互换吧。

我注意到了王海洋用“大概”和“吧”这样一些很谨慎的词汇,着又足以说明他对这个问题还有待深入思考和研究。

北大学者王海洋接着这样探讨说:你的父亲秦得福跟你的母亲安杰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就开始了相向而行的漫长的、坚苦卓绝的长途跋涉。他们各自向对方走去,各自向对方靠拢,他们走啊走啊,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胜利会师了,却来了个倒霉的擦肩而过。这样你的乡下父亲秦得福走上了城市的柏油马路,而你的城市母亲安杰却走进了乡下的田间小道。

这是现象!我说,根据呢?你有理论根据吗?

王海洋很深入地看了我一眼,啧啧地夸赞道,到底是北大学者的老婆,跟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满足现象,还要探究理论。

我笑骂,别不要脸了!干什么都要捎带上你自己,别打岔,说理论根据!

着根据嘛,王海洋拖着长腔,显然在临场发挥。他想了半天,突然兴奋起来了,道,
有了!你记得那句“润物细无声”的古诗吗?说的旧事你爸你妈这种现象。他们相
互滋润着,也旧事相互影响着,悄无声息,连他们自己也察觉不到。你父亲对你母
亲是“引黄灌溉”,你母亲对你父亲是“引滦入津”。这样你母亲就成了农村的土
地,有了黄土的质朴,你父亲却在城市引用水的处理中,成了有漂白粉味道的自来
水。

我疑惑地望着王海洋,怀疑说,是吗?见他如饿鸡啄米,斩且信了他的。

沉思了半天,我后来一声喟叹,哎!我妈怎么这么倒霉!这年头人家都在农转非从农村往城市挤,怎么就偏偏她一个人倒行逆施去上山下乡了呢?

王海洋嗨嗨嗨地直乐,说,我看你写小说吧,别看你的语言不太规范,但用词还是挺大胆别致的。现在小说不用规范语言了,要的旧事你这种胡说八道。

我用脚踹他,骂他,滚蛋!敢情不是你爹你妈,你躺着说话不腰痛!

王海洋用手拥着我,劝我,你还真替你妈难过啊?你妈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挺好的吗?絮絮叨叨随随和和的,活得多轻松。哪像她以前挺着腰板紧着张脸的,多累?现在返朴归真是一种时髦,你懂不懂?要难过你该替你老爸难过,你看他现在变得这个毛病多,着不顺眼那不顺眼的,上个厕所还蹲不下了,累不累呀!

见我还要开口,王海洋忙拉灭电灯,在黑暗中说,你省省吧,父母爱情根本用不着我们作儿女的评论。

不一会儿,王海洋的瘦嘴里就打起了欢快的呼噜,我却没有一丝睡意。我就想不明白,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擦肩而过的呢?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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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03-11-6 00:38

谢谢老师


  终于帖完了。

  很真实的生活。

  这篇小说获过第四届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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