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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苍凉时代的刀客

    趁火打劫
                      十月十九日
    霪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一下子变得明艳照眼。
    秋天有时候比夏天还亮,因为深绿色的叶子都变成黄红色,再不然凋落了,阳光更容易
在叶子间反射、穿透。
    秋天的光影特别美。尤其在北国,太阳向南移,过了赤道,所以即在正午,阳光也是斜
的。斜斜的阳光从林木间洒过,造成一长条、一长条的阴影,和亮丽的阳光对比,就益发黑
白鲜明了。这时候如果有小鸟、小虫和毛绒绒的种子飞过来,飞进“阳光带”,造成反射,
加上后面是黑暗的树影,就变得格外清晰。
    也幸亏有阳光的特殊效果,使我能在这萧条的季节,连续捉到两只大黄蜂,我想它们都
是饿了好几天,急着出来找死蝉吃的。“噤若寒蝉”,天一寒、一雨,那些蝉就不但不叫,
而且纷纷冻死了。一只只仰着面,躺在草地上。蝉的肚子是白色的,在绿草的衬托下尤其明
显。那些找死蝉的黄蜂都飞得特别低,小小的虫在草地上飞,从高处不容易看到。所以我也
采取低姿势,甚至趴在地上看。
    趴在地上真是绝妙的方法,我可以把几十英尺的地面,看成一小片。在这一小片的天空
中,任何虫子飞过去,都逃不出我的法眼。
    草地上积了水,潮湿的草皮很脆弱,稍稍用力踩,或者跑得快一点,就可能整块破掉。
    霪雨前种的草籽都萌发得好极了,何必说“春草如碧丝”?其实秋草也可以像是“碧
丝”,《诗经》上用“美”,也就是初生的小草,形容女人的手,真是“观物精微”。贴近
地面,看风里摇摆的新新小草,像是千万双小手挥来挥去。
    一般城市里的人,都以为植物该在春天下种,岂知大自然是在秋天种的。想想,秋天不
是结实的季节吗?那果实掉在地上,不就是播种的时候?
    许多庄稼,也都是在秋天下种的。譬如麦子,秋天播了种,开始萌发,跟着来了冬天的
风雪,等到来年再发,反而能长得更好。
    秋天不也是移植的好时候吗?被移植的树木,一定受了伤,如果春天移,跟着天气热、
消耗大,容易死。秋天移,下面是生机较弱的冬天,偷偷长下面的根,也偷偷适应,接受被
移植的命运,等到第二年春天,就又是个“新人”了。许多人需要冬眠,尤其碰到打击的时
候,要躲起来、安安静静地承受,再平平静静地接受,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场雨真是帮了我不少忙,我发现世界上多么好的“花园喷水系统”,也不如老天爷的
这一个。花园喷水是平均照顾每个角落,老天爷则不一样。这大概与一般人想的恰恰相反,
大家总想着老天爷是最公平的。其实错了!老天爷并不公平。你看!在大树底下的草地,雨
水被大树遮了,当然水会少些。至于上面毫无遮荫的草地,则有百分之百的雨水。老天爷的
待遇怎么会是公平的呢?它反不如人工喷水,算好位置设“喷头”,一片片水幕,使每棵小
草都能得到一样的水分。
    但是你再想想,树荫底下和空旷地方的小草比起来,谁受的阳光强?容易被晒伤、晒
干,而需较多的水分补给?当然是后者。相反地,如果树下的小草,水太多了,又没有足够
的阳光,还生霉而死。
    你说,老天爷是不是最聪明?它看来不公平,其实公平。它的“雨露均沾”,不是一律
给一样多,而是看你天生的才具和后天的环境,该给多少给多少。少拿一点不见得是倒楣,
有时反而是福不是祸。
    在草地上爬,我的“手”告诉了我这个天机。
    两只黄蜂,一进派蒂的房间,还在门口,就被抓走了。我发现这杀手的记性很好,它似
乎已经知道,当我抖动塑胶袋的时刻,就表示有东西吃。这时候,虽然罐子上的纱布已经拉
开了,它也不往外冲,它是知道优先顺序的,在这个时节,吃饱大概比逃跑来得更重要。
    我也真不了解,为什么这两只黄蜂好像去投怀送抱,统统才进“玄关”的位置,就被派
蒂请进了肚子,连一点挣扎的声音都没有。
    或许因为派蒂的猎杀功力,是更上层楼了。最高级的杀手是让目标自己过来接受死亡,
而不是去追杀。如同最高明的摄影记者,看来不是抢镜头,而像是把镜头及时地举起,那新
闻人物就自然把最好的角度送过来。
    无论抓什么虫,也无论那虫是以何种角度进人派蒂的攻击范围。我发现,当派蒂抓到它
们的时候,它们都是面朝下的。就像通过产道的娃娃,似乎老天规定,多半要面朝母亲肛门
的位置。
    也可以说派蒂必定选好“背”的位置下手。两只钳子,一只钳着颈子、一只钳着腹部,
第一口先咬去翅膀,然后顺着吃最有肉,又最能致死的上身。吃完上身看看头好不好吃。不
好吃就扔掉,再回头好整以暇地吃肚子。
    多半的昆虫跟人一样,所有的口器、六肢都是向前的。可以抱着咬,咬着踢,更可以弯
起屁股,用上面的毒针向前刺。所以当它被派蒂从后面抓住的时候,这一切攻击的工具就都
不管用了。
    我也想这两只黄蜂,在“别人”都因为天寒,而躲在巢里不出来的时候,它们为什么还
要出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那些在半夜三更,最不安全时刻受害的
人,常是最可怜,或最勤快的人。可能是白天上课,晚上打工的女生,也可能是为了给孩子
多存点钱的父母。
    落魄的强盗抢落魄的人;苍凉的时代向苍凉的人下手;可怜人欺侮可怜人。不知道这些
“施害”的人,是不是都发展出他们的“存在主义”。
    记得以前在仁爱路的中视上班,紧邻的违章建筑区失火,我们站在中视的楼顶,看到有
人抱着电视机从火场跑出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电视是我同事的,他住在里面,急着救
火,没想到电视被人先“救”走了。
    也记得我母亲说,当年逃难的时候,专有人出来抢。“这时候抢最好了!平常没人往人
烟稀少的地方走,逃难时就有了。平常身上不带太多值钱的东西,逃难时宝贝全带在了身
上。平常有警察,这时候警察不但管不了,只怕自己有家伙,先变成了强盗。”
    说完,我的老母还笑笑,仿佛那已成为天经地义的事。
    想到这个,我傍晚又出门,抓了一只大黑蜂进来。
    时局已经乱了,再不抢就没得抢了。赶快抓两只给我的宠物吃,改天没得吃,只好饿肚
子了。
    在这时局动荡的秋暮居然还有大黑蜂出来,说不定它也是想趁天不太冷,还剩几朵花的
时候,赶快多吃几口,再带些回去给它的孩子吃。
    我很同情它,它的孩子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我很欣赏它,它填饱了派蒂的肚子,派蒂露出满足的笑容,使我女儿很开心。

淫妇
                      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我被马蜂螫了,当我用塑胶袋罩下去,把它压在草地上的时候,突然觉得右手中指
一痛,本能反射动作,用力一甩,看到手指中间那截,多了一个小黑点子。
    我赶紧把手放在嘴里吸,很用力地吸,一边吸一边吐口水。冲回屋先用水漱口,又用李
施德林药水漱,再把漱口水喷在被螫的地方。
    那里已经肿了起来,痛痛、麻麻又热热的。老婆急着拿来一管药膏,直问是不是有刺连
在皮上,先把刺拔出来。我从手指侧面,对着光看了一阵,没看到刺,只见一个小孔。马蜂
不像蜜蜂,蜜蜂螫人之后,把刺留在人的皮肤上,自己就死了,好像“自杀机”一样。马蜂
是不吃亏的,它可以在狠狠修理你之后,自己却活得好好的。
    想到这个,就更火大了,我不但被它螫,而且让它跑掉,真是有损英名。想想,从养派
蒂开始,我少说也抓了七、八十只各种马蜂、黄蜂、黄夹克、大黑蜂。怎么居然今天会失
手?而且落得儿子笑:“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也要怪这个时节,真是一虫难得。当我发现这只马蜂在草上飞的时候,唯恐它跑了,结
果没等它落定就往下扑。被它向右飞开,正好压在我的手指下面,螫了我。
    已经连续五天没抓到虫子。中间虽然也移开院子里的花盆,抓了两只潮虫和小蜈蚣,但
是派蒂都不感兴趣。我发现它还是爱抓飞的。也可能因为这些“阴暗处”的东西,皮太硬,
不可口。
    在外面受挫折,只好回来找自己人出气。在这个绝粮五天的紧要关头,我也显然不能不
动用“预备基金”了,我的“自己人”和“预备基金”,正在瓶子里,自从它的丈夫逃跑,
又被派蒂杀掉,它不但没有殉情,而且心广体胖,已经长成一只特大的母蛐蛐了。
    母蛐蛐就像母鸟般颜色晦暗,蹲在巢里孵蛋的时候,很不容易被发现。母蛐蛐不叫,只
是安安静静地吃,我在瓶子里放了些饼干屑,又撤了些肉松,还摆了个棉花球,每天在棉花
上滴一些水,它就扒着喝。
    这蛐蛐使我想起小时听过的童话故事——患有深度近视的老巫婆,抓到一个小孩,觉得
小孩太瘦,就关在笼子里养,打算养肥了再吃。每次老巫婆走到笼子前面,叫小孩伸手给她
摸的时候,小孩都伸过去一根树枝。老巫婆就摇摇头说“还是太瘦”。
    多好的童话故事啊!像“虎姑婆”似地,成为小孩“美丽童年”的“丑恶点缀”,一辈
子不曾忘,且不忘记说给自己的孩子听。
    现在这母蛐蛐就是我养的小孩隔一阵子看看,长大没有?长肥没有?最丰腴的时候,就
可以“送进宫”了。我应该早想到这些,如果早早多抓些蛐蛐,养在一起交配,生一大堆小
的,到这岁寒时节,不是就可以喂派蒂吃了吗?
    哈哈!记起一个老同学从陕西回来说的笑话。
    有一天他在朋友家做客,看到门口许多狗跑来跑去。就问朋友“都是你的狗啊!”“是
啊!”“很漂亮!”“你最欣赏哪一只?”我这老朋友就指了指其中一只。
    没过多久,朋友斟上了酒,又端来一锅下酒的好菜,香极了!就是刚才指的那条狗。
    哈哈!让我又记起一件更好笑的事。
    当年我播新闻,前面一条新闻是某国际保护动物团体的负责人来台湾访问。后面接着就
是一条专题,报导台北近郊的“狗农场”。
    一大群狗在笼子里对人吠,一黑、二黄、三花、四白。据说在狗农场里工作,最重要的
是不可跟狗建立感情,要使狗对你吠,使它恨你。然后有一天你杀它,才不会不安。你可以
自我安慰:谁让你对我吼?使我先杀你。
    我把装母蛐蛐的瓶子拿起来,放在灯下看。看看里面会不会已经有了小蛐蛐。
    没有!她嫁了最少两任丈夫,可惜,都没生育。倒是第一任丈夫先进了她的肚子,第二
任丈夫进了派蒂的肚子。现在她也要进派蒂的肚子。
    多麻烦哪!搞都搞不清。一个进了一个肚子,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全送作了堆,化成
一堆屎,如同所有的丑闻、绯闻,到后来全是“落花都上燕巢泥”。伟大的人物,像法国前
总统密特朗,在生前要瞒着大家有“私生女”的事实。但是才死,私生女就成立基金会,掌
管了老爸的“智慧财”。
    活着时候的“绯闻”,死后就成为浪漫的“韵史”,甚至被人传诵的故事。说“这个伟
人也有平凡人的缺点,使他更令人觉得亲和、可爱而真实。”
    只是如果那个闹绯闻的是女人,即使死后才被发现,似乎在历史上,无论中外,都难得
到这“可爱而真实”的称诵。反而被冠上一大堆难听的封号。想想,提到武则天,有几个人
知道她也曾知人善任,有一番政绩?只怕先想到张宗昌、张易之这些“面首”。
    大概因为写史的多半是男人吧!我常想,如果把全部人类史由女人重新写过,会是怎么
样的一番景象?
    母蛐蛐进了罐子。蛐蛐和蜂蝶类的个性不同,它不属于天空,而属于土地。所以一进
去,就往枯叶和虫尸之间钻。好像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可以忘记外面的世界。
    派蒂是顺着树枝走到瓶底的。很轻松地从后面下手,把母蛐蛐夹在手里。蛐蛐不像马
蜂,有明显的三节和“蜂腰”,派蒂的吃法也就不同。它由屁股尖尖的地方咬下去,似乎知
道这里没有“毒针”。
    肚子被咬开了,流出许多白白的汁液,像是肥肥的油脂。突然使我想起前些时在台湾,
一位计程车驾驶对我说的——
    “刚才有个女人坐我的车。这女人真大胆。她居然主动告诉我,说她才去找了牛郎。”
那位驾驶兴高采烈地大笑着:“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她是要报复她丈夫,她丈夫既然敢
出去找女人,她就去找男人。还说……”驾驶忍不住笑得没办法说下去,等了好几秒钟才出
口长气:‘她居然说回去都不洗,就要找她丈夫办事,大家一起来,在里面碰面!”
    “会写历史和出去玩的男人要小心了。”看着母蛐蛐一点一点进入派蒂的肚子,也是两
个公的,在里面碰面,我心里有些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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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二日
    每天吃完中饭,我都要独自坐在花窗前,望着院子发呆好一阵子。这是我培养情绪,把
脑海悬在“想”与“不想”之间,让灵感飞进来的时刻。
    院子里种了二十多棵枫树,多半都是小叶的日本丹枫。似乎不过几天,全变成了艳红
色,“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句诗一直到来美国,看了秋景,甚至可以说一直到我搬入长
岛,看了自己的院子,才能深深感觉。因为那些枫叶是横着摊在我的窗前,从屋里望出去,
不见整棵树的外形,也不注意叶子的形状,就给人一种春花烂漫、铺天盖地的感觉。
    但是最近这美艳的景色,非但不能使我怡然,反而造成我的焦虑。
    太多事情没能解决。虫子抓不到,几天也抓不到一只小虫,眼看我的派蒂就要饿死。饿
死倒也罢了,问题是能找到一个也就不能产卵,完成她生命循环的责任。对!当然有太多人
一辈子也找不到男朋友、女朋友,一辈子没有夫妻缘。但是因为派蒂由我管,每天把它关在
笼子里,没有机会像外面的“豪放女”,常有跟异性眉来眼去的机会,所以它的不嫁,就仿
佛把女儿成天关在家里,训以“人生大义、男女礼教和子孙教道”的父母,当孩子因此磋跎
了青春,错过了姻缘父母是难辞其咎的。
    记得儿子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你应该还是个处男吧”,他居然大为
光火好像我瞧不起他。我当时一惊,心想,是不是如果有一天女儿长大了,我这样问她,她
也要生气?
    “守贞”不是一种光荣吗?一个男孩能不轻易尝试肉体的媾合,把他的第一次给自己的
伴侣,不也应该自许吗?抑或年轻一代已经另有想法,如同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一开
头说的——“一朵被提炼过的玫瑰花,总比自生自灭地萎在枝头,多些生的情趣吧?”他们
居然把“对自己身体的开发”,视为成熟的一项指标,认为一个只知道探索外在世界,却不
能解放自体的人,是青涩的呆子。
    想到这些,我就对派蒂多了一分心情的负担。
    除此之外,眼看就到我要回台湾的日子,等着谘商的青少年已经排好了时间,可是,我
走了之后,谁来喂派蒂呢?”
    不错!全家都很喜欢她,女儿把她视为“小孩”,我的老婆也不讨厌她。但不讨厌是一
回事,照顾是一回事,当我把捕虫和喂食的工作交给他们的时候,“爱”可能就要变质了。
    别说对待小动物了,人与人,甚至父母与子女之间,不也如此吗?常听作父母的人,多
么操心孩子,认为自己女儿、儿子自从嫁娶了那个“混蛋”和“贱人”之后,就活在水深火
热之中。但只见他们操心、咒骂、落泪,当你问他们“你们有没有帮他们带带孩子,或给他
们一些经济援助”的时刻,可能脸就转开了,再不然骂:“那是活该,自作自受,谁让他当
年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也帮不上……”
    现在问题来了。怎么弄吃?怎么养她?谁为她每天喷水以维持潮湿。谁拿鸭嘴笔喂她喝
水?谁出去抓虫,再小心地把虫放下去?又由谁来为她继续找对象?
    老婆说得好——“你干脆把她带回台湾好了,台湾暖,有虫吃,你可以天天去公园抓
虫。”
    可是我已经打听过了,带小动物进去,要先检疫,带着检疫证书通关。有些还得存在
“关上”观察好长一段时间,派蒂不能活几天?又有谁会照顾她?连我教秘书打电话去问怎
么带螳螂进去,人家都当她是开玩笑。
    提到秘书,她确实给陈维寿老师打了电话,陈说他自己现在没有螳螂,会问问学生,又
给了他家和办公室的电话。我昨天夜里打去,他说学生也没有,大概“季节该过了。”
    我当时心想,难道在台湾,虽然四季都不太冷,螳螂也得按照那注定的生命循环交替的
“时间表”过日子,如昆虫书上所说“以卵过冬”?我也想,是不是有些虫卵会像郁金香的
鳞球一样,非得用低温催生不可。
    三十年前,我从国外带了几个郁金香球回台湾,种了都不发。倒是其中有一个最烂的,
原本要扔掉,被我老母以为是洋葱,放进冰箱好一阵子。当我把它“救”出来,又当笑话种
下去之后,没多久就抽叶、绽放了。
    坐在花窗前,我不再能凝神冥想,还有个原因,就是因为我总得注意外面的动静。草地
上有没有黄蜂在飞?花上有没有蜜蜂光顾?很奇怪,好几次看见“蜂影”,在我的窗前一
掠;等我冲出去,却不见了。
    今天又是这样,一溜烟、一溜烟地出现“蜂影”,但都飞得太快,真是“来无影、去无
踪”。突然想起以前杀死的那一窝蜂,也是进进出出,交通频敏,却快得教人看不清。对!
说不定这里,也就是我的花窗附近,正好有一窝蜂,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
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穿起夹克往外走,决定去守株待蜂。
    天已经相当凉了,尤其是午后,窗前的花圃落入梧桐树的阴影,就有了冬意。更讨厌的
是,没了阳光,连飞虫也看不清了。
    我相信黄蜂除了在花间穿梭,是慢慢飞,其他时间一定飞得极快。如同开计程车的人,
空车找客人的时候慢慢开,客人上来之后就突然加快。有目标的人,快,而且少出事;没目
标的人,慢,又易出事,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我是不是眼睛有毛病,患了“飞蚊症”?明明看见一道黑影飞过去,为什么跟着又什么
都找不到?
    我开始探着步子进入花圃。这花圃原来不过一公尺,经过我一年年扩张,已经有三公尺
半的“纵深”,至于“横幅”更有十公尺以上。
    即使是自己的花圃,长久不进入,也会成为蛮荒。最起码有了蛮荒的恐怖感;怕什么怪
虫跳出来、怕长了“毒藤(poison ivy)”,怕生了带刺的草。如同久久不联系的朋友,见
了面,先得有一番“试探”的感觉。
    许多一年生的草花,都已经凋零了。有些草花的种子,一碰就会爆开,好像会咬人的小
虫。我顺便拔了几棵野草;在树林中,它们努力地长高,下面全不生叶了,长长的茎,有一
公尺多,细细的,连着浅浅的根,轻轻一拔就起来了。这道理很简单,所谓“蓬生麻中,不
扶而直”,它们根本自己不用“站着”,只要挤在树丛中就成了。
    正弯腰拔草,突然耳边“嗡”地一响。一道黑影快地掠过,正掠过我的手,穿进树丛。
    我赶紧站直,不再动,避免被出来巡逻的队员攻击,我已经确定——这里住了一窝蜂。
    那是一种土蜂,也就是“黄夹克”,它们衔泥在窗根和墙缝间作窝。以前我不清楚,直
到前两年,看到一只啄木鸟,啄我的窗棂,才发现上面一堆堆的黄泥,里面住了许多土蜂。
现在我猜,又有了一窝。
    我静静地等着,这一静,就天机乍现了。简直是一只接一只,在进进出出,而且一碰到
我的窗脚,就不见了。
    我跳出花圃,换个角度看,原来它们是住在我的窗子里。我的花窗是用铝条作“窗
框”,那铝条是中空的,正好有一头露在外面,而且朝下,淋不着雨。这些聪明的“黄夹
克”,居然就住在里面。真没想到,我天天在院子扫黑,其中有不少“主犯”,却出于我自
己的门墙。
    我冲回屋子,找出那瓶“杀蜂剂”。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开盖子。但是刚举起,又放下
了。
    我为什么杀它们?如果为了派蒂,杀死的蜂,身上全是毒药,根本不能吃。如果为了自
己,它们从来不曾主动出来螫我,我又很少进入花圃。甚至可以说它们帮我传播花粉,跟我
不是“敌人”,而是“共生、共荣”。
    我现在要的是一只、两只,或每天收拾个一两只,好作出点成绩。何必把它们全杀死
呢?何况这“杀蜂剂”罐上写着可能会腐蚀油漆类的建材,搞不好把窗子外面的白漆全腐掉
了。
    只是,我怎么抓这一两只呢?
    如果把塑胶袋对准它们的洞口,飞出来的一定进入袋中。但这时若有回来的,八成要螫
我。相反地,对着外面,很可能骗一两只归心似箭的,但窝里的千军万马,又必定立刻出
兵,我不可能招架得住。
    我该怎么办呢?
    我走回屋子,坐在窗内静思。突然神清气爽,作出决定——不抓。
    我发现它们的窝距离派蒂家不过三公尺,前些时那只被派蒂咬死的螳螂则是在窗上抓
到,等于在那蜂窝的旁边。
    我相信这里有着世世代代的螳螂家族在繁衍。它们都以这里为中心,向外发展,也在这
里觅食。
    我甚至想,必定有许多螳螂站在蜂窝门口,手到擒来,过一生。最早选择在这里生根的
螳螂妈妈是多么伟大啊!
    当然,那些蜂也很伟大。它们可能明明知道家旁住了“魔王”,却按时缴保护费,宁愿
牺牲一些亲人的生命,来换取和平。
    想起我在台北住的大厦,以前二楼开了一家赌博电玩店。大概怕警察,而在大楼门厅里
装了一架闭路摄影机。后来电玩店关了,摄影机也拆了,好多住户居然怀念“当年”。因为
那一阵子,大楼住户很少失窃,窃贼都怕被拍下来。
    也想起纽约的小意大利区,居然是曼哈顿唯一能够夜半三更带着女朋友散步的地方。因
为它是“黑手党”的地盘,谁敢在那儿作案,就可能躺在某个高速公路的旁边,或被绞肉机
绞成狗饲料。
    小意大利区开了许多雅致的餐厅、酒吧,保留了最原味的“爵士乐”,还开了一大堆画
廊。
    每次半夜,走在小意大利的街头,都觉得很像世外桃源,很幽静、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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